常小白(下)
那時,我自睡夢中驚醒,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時,就被人倒拖著腿,一路拖到了廣場上,我的背都被沿路的碎石劃破,血肉模糊,刀割一般地疼。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這樣對我,明明我什麼壞事都沒有做過,明明我還是個孩子呀。
我被綁五花大地綁在高高的木樁上,驚恐萬分地掃視著底下的人山人海。
我看到了那個本應是我父親的男人,可是他看我的眼神卻是那麼冷,那麼的無情。我想在人群中找我的哥哥,那個唯一對我好,將我當成親人的哥哥。他一定會救我的吧?
可惜,我看了許久也沒有找到他。
他去了哪裡?他是不是也不喜歡我了?也和其他人一樣,認為那些不好的事都是我帶來的?
大巫穿著奇怪的衣服,拿著奇怪的木劍,在我面前跳著奇怪的舞蹈。跳完了舞,他大聲地宣布:「惡魔的孩子,將會給我們的部族帶來毀滅!只有燒死她,才能驅除惡運!」
他的話音才落,無數人的叫喊聲便衝天而起:「燒死她!燒死她!」
正午,陽光最毒。可是再毒又哪裡毒得過人心?又哪裡及得上他們眼中的惡?
「不要,不要燒我!哥哥救我,哥哥救我……」我哭著、喊著,直到聲嘶力竭也沒有換回族人們的些許的同情,只有眼淚還在止不住地流淌著。
然而很快,連眼淚都被掩蓋——我被他們潑上了能夠驅邪的黑狗血。黏稠難味的熱血粘呼呼的從頭頂往下流,鮮血蒙住了我雪白的臉,也流進了眼眶裡,於是眼前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層血腥之色。
眼睛很難受,可我依然努力地瞪大了眼睛,我還想再找一找我的哥哥。
可惜,我什麼都看不清,底下那些叫囂的人群,包括我那位無情的父親都被蒙上了一層殘忍的血色。
火堆已被燃起,灼燙的感覺,比在正午的陽光下更讓我覺得痛苦千萬倍。火舌很快攀上我的周身,輕而舉易就粉碎我的衣服,撕咬著我的皮膚、骨血……
那種痛,是深入靈魂的絕望——
哥哥,為什麼你不來救我?哥哥,我好疼……
世上本無惡魔,人心才是萬惡之源。
常小白被焚成了灰燼,灰燼被灑到了廣場旁邊的河裡,族人祈求河裡的水能凈化魔鬼的靈魂,讓部落獲得太平。
寂靜的午夜,月光清冷冷地灑在小河上,河面泛著粼粼的波光。
一雙小小的,漆黑、漆黑的手從河裡慢慢地伸出。河面上漸漸地翻出了血紅的顏色,很快,整條河都變成血紅血紅的。
血紅色的河水裡爬出來一個小小的身影,月光下依稀只能看到她渾身都是漆黑色的,像是燒焦的人形木炭,濕淋淋地從河裡爬上了岸,每走一步,身後都會落下一攤水跡。
凄清的月光下響起了空靈而哀怨的歌聲:
「夢裡的花兒開滿園,花兒開,草兒長。
花開草長,最終都成了荒蕪。
啦啦啦,啦啦啦……
荒蕪的園子太寂寞,娃娃、娃娃不哭泣。
娘親天上看著你。
……」
一路唱一路走,在部落里徘徊,族裡的每個人都聽到這哀怨無比的歌。有膽大的湊在門縫裡只看了一眼,就嚇昏過去。
第二天,當黎明到來的時候,人們都衝到了大巫的房舍前——那個歌聲太邪氣,大巫應該有辦法解釋原因,驅走邪惡。
房門敲了很久也沒人應,終於有人忍不住將門撞開,出現在眼前的景象,震驚了所有的人。
大巫倒在地上,渾身血淋淋的,像是被活活剝了皮一般的慘烈。床上、地上、桌子上,所有的地方都是血。如果沒有親眼看到,你甚至無法想象一個人怎麼會流那麼多的血。
第二天夜裡,歌聲又在部落里響起。明明那麼的清越動聽,可卻又是那樣的哀傷絕望。
次日清晨,族長也死了,死狀與大巫如出一轍。
然而事件並沒有因為族長的死而宣告結束。第三天、第四天……整整三個月,每天都會有一個人慘死。
巨大的恐懼籠照著整個部落。所有的人都惴惴不安,生怕下個死的就是自己。有人想逃,可是逃又能逃到哪裡去呢?外頭是連綿的大山,大山之外的世界是未知的,未知也代表著更大的不安。
第四個月的時候,常青回來了。
當初朝廷的官兵打進來,部落里死傷嚴重。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曾經出過幾次山,對界稍有了解的常青便提出,和朝廷談判和解。
最後部里決定由常青帶人外出找到官府的人談一談。
和談進行的很順利,最終達成的結果是,將他們的部落設為一個獨立的鎮子。
因為要設鎮,相關商談的事務很多,一耽誤就是幾個月時間。出發前又太過倉促,沒來及和常小白說。
等到他回來的時候,常小白已經不在了。
他看到的只有一個樣子可怖,怨氣衝天的鬼魅。因為怨念太重,短短時間內已經集聚了巨大的鬼力。並且人性早已喪失,連常青都不認得了。
此次隨常青歸來的還有一位外界非常有名的驅邪師。他本意是希望驅邪師來說明常小白並不是惡魔之女,而是天生帶有怪病的可憐的女孩子。
那位驅邪師也確實是有些本事的,與常小白周旋了大半夜后,終於將她的魂魄定住了。
驅邪師對常青說:「少族長,令妹已成歷鬼,需要做法散了她的魂魄。」
常青聞言痛心無比。妹妹已經死得那麼慘,怎麼忍心再看她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但如果不制止,繼續下去整個部族的人死都會死光,便也就真應了大巫當初預言的:惡魔的孩子會毀滅整個部族。
思來想去,常青終歸是不忍,道:「散了魂魄豈不是連轉世投胎都不能了?能否設法為她超生?」
「超生?」驅邪師無奈地道:「她已經行了不少的惡事,即使到了地府也沒有好下場。」
常青問:「可還有什麼辦法?你再想想,一定還有辦法的對不對?」
驅邪師沉吟了半響,猶豫著道:「傳說里,奈何橋頭有一位孟婆,專為投胎的鬼魂舀湯。千百年來,她舀的湯不可計數。舀的過程中也偶爾會不慎漏下一兩滴來。經年累月,橋頭邊便滋養出了一朵奇葩。無葉無花,只生有一果,名為業果。惡鬼若是能服下此果,便可將原有的惡與怨都從靈魂里分離出來。自然也就抵消了罪孽。不過那只是傳說,虛虛實實,誰也分不清。」
「試一試也許就能知道真假。」
「即使是真的,可業果長在奈何橋,奈何橋在陰間,活人是沒辦法去的。」
「活人沒辦法去,死人必然去得了!」
常青選擇的死法很激烈。
當火撕裂皮膚,吞噬骨血的時候,他終於體會到了小白當初的痛苦與絕望。也更加堅定了挽救妹妹的決心。
黃泉路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到了冥界的大門前。
大門外擺著一張棕紅色的長案,長案后坐著一位頭髮花白,穿著長直綴的老人,正低著頭寫寫畫畫著。見到有鬼魂靠近,抬頭看常青一眼,又翻了翻手裡的薄子,忽然面色一喜,喊道:「等等,且慢走一步。」
正當常青不解之時,對方把一張表格遞給他:「恭喜你趕上了我們地府司難得一遇的招聘。經查,你為十世善人,可成為鬼差。」
常青說:「我不想做鬼差,我要去奈何橋尋業果。」
老人開始撓頭犯愁:「哎呀,這可怎麼辦?十世善人太少,且都想去投富貴胎。人手招不齊,上頭肯定怪我失職。」
自語了一陣后,又勸說常青:「小夥子,其實在地府司當差很好的,你再考慮考慮?南邊鬧瘟疫,西北又起戰事,死的人太多,這鬼差缺口太大了!」
常青語氣堅定:「我要救我妹妹,我要去奈何橋尋業果。」
最終,他還是到了奈何橋,看到了站在橋頭的孟婆,和她腳畔邊的那一枝奇葩。奇葩上掛著一隻金光閃閃的果子。
常青走過去問:「請問這果子是不是業果?能不能送給我?」
孟婆:「是業果沒錯。可是我為什麼要送給你?」
常青:「我願意以任何代價來換。」
孟婆咯咯地笑了起來,手裡的湯碗都晃了晃,又灑了不少的湯汗落到業果上,業果上的金芒更盛。
「區區一隻小鬼,也配與我談交換?你又有什麼可以交換的?」
常青說:「我不知道,但我還是想要那顆業果。」
他的目光堅定,連孟婆的嘲笑都不忍出口。
孟婆靈眸眨眨,說道:「我在奈何橋上站了數千年,時常看到為情所困的鬼魂留戀徘徊,不願離去。可是情到底是什麼呢?我不知道,因為我生就無情。如果你非要這顆業果,就用你生生世世的愛與我交換吧。」
常青想也不想就回答了句:「好!」
孟婆說:「一但交換,你將永遠不會愛上任何人,也永遠品嘗不到愛情的滋味。甚至連你性格都會改變許多。所以你真的考慮好了嗎?」
常青說:「不用考慮,我願意交換。」
拿到了業果的常青,又在頭七回魂夜那天回到了陽間。
最後的結果是,驅邪師用業果,配合特殊的術法,將常小白魂魄里惡的一面引導入了衣服里,衣服又被封進了石棺里。
午夜,月輝如霜似雪,靜靜地籠在部落的房舍上,落下了一排排寂寞的影。
一大一小兩個黑影相互牽著手,從月光下走入黑暗裡,步上新的路程。
「哥哥,為什麼我會這麼丑?黑不溜瞅,太難看了。」
「沒關係,我也是黑不溜瞅的。」
「我總覺得我們不應該是這樣的,可又想不起怎麼會變得這樣丑。」
「想不起就不要想。」
「可這樣真的不好看嘛,女孩子應該漂漂亮亮的。」
「聽說地府里有一種美容丹,吃了就能變漂亮。」
「呀!真的嗎?那我們一人一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