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子
神龍元年正月二十二日。
隆冬的天氣,昨日夜裡頭下了雪,枯敗的樹枝掛著瑩瑞的雪片子,因著還沒有天亮,地上的積雪還未曾有宮人來處理,如今又起了大風。
只「呼——」一聲,地上、樹上、亭台樓閣上的大雪片子,夾雜著幾方枯敗的落葉,猛地撲將而起,直衝灰黑色的雲霄,肆虐的在天上打了幾個轉子,又從天上「呼喇」一聲灑將下來,落了滿地。
天子病篤,近來喜靜,迎仙宮中除了驟風戲卷落葉的聲音,除此之外,再無半點聲息。
「踏踏踏踏!」
就在這個時候,大量的跫音而至,隨即就是「嘭——!!!!」一聲巨響,迎仙宮的大門陡然被破,門栓從內崩開,落了一地的木屑和紅漆渣子。
隨即一眾人湧進來,先頭進來的穿著御林軍的甲胄,大約幾百號之眾,進來之後,猛地散開,快速將整個迎仙宮包圍,隨後又有人走了進來,那些人穿著官服,顏色品階各不相同,不約而同的一個個緊蹙著雙眉,臉色凝重。
帶頭的男子宰相官服,蓄著長長的白鬍須,已經老態龍鍾,走路顫巍巍,雙眼卻熠熠生輝,目光如炬,揚起手來一揮,說:「張易之、張昌宗軟/禁天子,欲圖謀反,來人,將這兩個叛賊拿下!就地正/法!」
「是!」
因為天子女皇近來生病,迎仙宮中一直很是安靜,如今還沒天亮,卻傳來震天的喊聲,宮女內監慌忙跑出來看個究竟,天子的愛寵張易之、張昌宗也匆匆跑出來,衣冠還不整齊,已經被御林軍一把拿下,按在地上。
二張還沒有說話,就聽得「咕咚!!」一聲,鮮血猛地噴濺而出,「呲——」一下,白生生的雪地已經染了一片刺目的殷/紅,二張的腦袋唰的飛出去,猛地落在地上,竟然還彈了兩下,「咕嚕嚕」的滾到了長生殿的台磯前,這才停住了。
宰相張柬之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拖著顫巍巍的身/體,一步步踏上長生殿的台磯,令人開門,未曾通報,率領眾人,直接進入了長生殿。
長生殿中能聞到淡淡的葯香味道,一個女子斜窩在美/人榻上,似乎已經醒了,卻支著頭正在假寐,氣定神閑的,彷彿不曾聽到迎仙宮/內長生殿外的廝殺一般。
方才眾人氣勢洶洶斬殺了二張,然而衝進來,看到那女子之後,陡然升起幾分恐/慌,你看我我看你,都沒有能第一個開口。
那女子雖然醒了,但沒有說話,支著頭假寐,過了一會子,才淡淡的開口說:「何人作亂?擅闖朕的迎仙宮?」
女子說著,慢慢睜開了眼睛,她聲音清冷,雖然病體纏繞,但說話有條不紊,一點兒也不輸氣勢,正是已經做了十五年皇帝,將大唐改為大周,絕無僅有的第一女皇,被後世稱之為——武則天。
她一開口,帶頭的宰相張柬之「咕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眼睛轉了轉,偷換了概念,立刻說:「稟天子,張易之、張昌宗作亂,已經被老臣拿下,就地正/法了。」
武曌沒有動,還是靠坐在美/人榻上,目光幽幽的看向眾人,在每人身上都停留了一會兒,一點兒不見恐懼驚慌的神色,還笑著說:「朕的太子、朕的公主……」
她說著,在太子李顯和太平公主身上停留了一會子目光,又劃過去,繼續數著:「朕的宰相、朕的鸞台侍郎,還有左御林將軍、右御林將軍、司刑少卿,和各位御林大將們……好。」
武曌一個個數過,最後只說了一個好字,但是這個字卻讓每個人心中犯怵。
太子李顯全身一顫,似乎是怕極了,「咕咚」一聲也跪了下來,叩頭說:「天子明/鑒,宰相等人是來捉拿叛賊二張的,顯兒已然勸阻過,生怕叨擾了天子養病,所以……所以特來阻止。」
武曌聽到太子的話,卻沒有接話,只是又掃了一遍他們,看著跳躍的燭火,破開的長生殿大門,還有天邊那即將迸發而出的火紅朝/陽,她只是輕輕笑了一聲,目光倒映著朝/陽的火彩,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武曌出身官僚世家,但是身世凄慘,十二歲時,堂兄落/井/下/石,武則天的母親楊氏被/迫帶著還是孩子的武則天回歸長安故居。
然她一日也沒有忘記,母親和她講的話,當年武曌的父親請國師袁天罡前來給兒子們看相,袁天罡並不看好武曌的兩個哥/哥,只是說,能做三品官,沒有大作為,又說武曌的大姐雖然富貴,但是克夫,最後看到男裝的武曌,竟然大驚失色。
袁天罡說,武曌長著龍的眼睛,鳳的脖子,富貴至極,如果是女兒身,定能做天下的主人!
是這樣……
武曌眯著眼睛想,自己做了十五年天下的主人,十五年真正的女皇,放眼望去,就算是呂后,也沒能真正稱帝,只有自己一個人,可以打破這天下的格局。
從一個被人欺/壓的小女子,到登頂天下的真龍天子,武曌的一生,什麼樣的艱苦沒經歷過?什麼樣的榮華沒享受過?她的手中,掌控了一切。
武曌從回憶中慢慢省過來,突然說:「你們可知,朕登基的這十五年來,天天都有人在造/反,然而為何朕還坐在這裡?」
眾人不說話,只是顧著出冷汗,唯有太平公主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武曌,正好和武曌的目光撞在一起,頓時心中一驚,似乎明白了什麼,嚇得立刻低下了頭去。
武曌似乎也不想讓人回答她的話,只是說:「宰相。」
宰相張柬之有些發/抖,連忙說:「老臣……老臣在。」
武曌淡淡的說:「有勞宰相替朕頒下制書,省去朕的帝號,大/赦天下,由太子李顯……代為處理國政。」
她的話一出,眾人立刻發出「嗬——」的一聲,似乎重重鬆了一口氣,心口的大石頭咚的砸下來,砸的他們頭暈眼花,他們闖進女皇養病的長生殿,私自斬殺女皇的愛寵,就是為了逼女皇退位太子,將天下還給李家,沒成想竟然真的成了!而且如此容易,竟是從武瞾口/中,親口說出,不費半點吹灰之力。
武曌退位,這樣一來,僵持了十五年之後,這天下終於又是李唐的了!
眾人頓時狂喜起來,一個個臉上掛著欣喜,全然沒有注意武曌的表情,只有太平公主一人,眼神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並無半點欣喜。
宰相等人一陣狂喜,因為逼宮成功,就準備退出長生殿,畢竟如今眼前的女皇,已無半點利/用價值,武曌卻突然說:「張柬之。」
宰相被全全尾尾的叫了名字,雖然武曌現在已經不是女皇了,卻仍然有些后怕,連忙站定,看向榻上斜卧的武曌。
武曌看著他,滿眼都是笑意,聲音卻帶著幾分清冷,說:「恐怕,你們往後的日子,不好過了。」
她這話一出,眾人都嚇了一跳,按理來說,他們幫助太子李顯逼宮成功,將天下從武氏手中搶了回來,又變回了李唐的天下,往後該當是大富大貴,位極人臣的,為何突然就不好過了?
宰相心中雖然怕她,但是又覺得武曌這是強弩之末的遺言,此時底氣到有些足了,冷冷一笑,抖了一下袖袍,直接抽身走了。
最高興的當然是太子李顯,他如今已經是五十歲的人了,幾度被廢,幾度命懸一線,如今終於要登上帝位了,他心中自然欣喜若狂。
李顯大跨步走出來,望著初生的朝/陽,深吸了一口氣,猛地呼出,滿臉都是笑容。
太平公主走出來,李顯看到她,笑著說:「皇妹,終於成了!終於成了!天下終於握在我的掌中了!我活了這五十年,未曾有這般暢快的。」
太平公主面上卻淡淡的,臉上還掛著一絲餘悸,李顯見她不高興,就說:「皇妹為何事不歡心?」
太平公主低笑了一聲,倒是有兩份哂笑,說:「皇兄,你可曾領會天子方才的話?」
李顯蹙眉,說:「她已然退位,算什麼天子?」
太平公主繼續說:「皇兄,你仔細想一想,這十五年來,日日都有人想要逼宮,想要謀反,想要篡位,結果呢?結果卻是哪般?」
李顯眉頭蹙的更深,沒有說話,太平公主又說:「結果,他們都失敗了,屍骨全無,而我們,卻成功了,還是天子主動讓位,皇兄,你不覺得,這得來的太容易了么?」
太平公主往前走了兩步,站在長生殿的台階上,望著遠處的朝/陽,幽幽的說:「天子下了一局/長盤,皇兄可曾記得,天子曾令我們、相王李旦、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寧等等,在明堂盟誓昭告天下,誓言鐫刻在鐵券之上,發誓和睦相處……」
李顯看向太平公主,面容終於有些改變,竟然是驚恐的縮了縮眸子。
太平公主笑了笑,說:「天子比我們想的要長遠得多,她病的厲害,其實早有心將帝位還給皇兄,方才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只是……這局/長盤,在天子退位之後,皇兄怕是還要替天子走下去。皇兄,看看如今的朝/廷,李/武混血,再也不是簡簡單單的李家天下了,不管皇兄你是不是願意,就算天子退位,你都活在天子的制衡之中、天子的鼓掌之中,武家的天下,還會繼續延續下去,制衡著整個朝/廷,甚至制衡著替你某得皇位的群臣們……」
太平公主說的費解,說的深奧,最後卻重重的嘆息了一聲,苦笑著說:「皇兄,還記得天子對宰相說的話么,他們不好過了……也包括皇妹我。」
李顯的臉色非常難看,陰沉的彷彿是一片陰雲。
太平公主倒是釋然,似乎有些感嘆,低聲說:「皇兄,你不得不承認,這便是……天子啊!」
神龍元年正月二十四日。
神龍政/變結束,女皇傳位太子李顯,回歸李唐天下,並省去帝號,李顯尊其為「則天大聖皇后」,立,無字碑……
上陽宮中一片寂靜,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葯香,武曌躺在榻上,雖然女皇已經退位,但是新皇李顯讓人好生服侍,加之武曌在朝威懾已久,宮人們一個個屏氣凝神,竟不敢生出半絲懈怠。
武曌並沒有說話,也沒有叫人,她看著窗外的陽光,灑進來,星星點點,帶著一絲絲的溫暖,十四歲入宮,幾十年沉浮於宦海,十五年女皇生涯,步步為營工於心計,就算是神龍政/變,傳位太子,武瞾也計劃了一局走不完的長盤。
被人罵過,被人怕過,被人敬過,被人咒過,跌入過谷底,登上過頂峰,將天下踩在腳下,睥睨一切,掌控一切,經歷過萬千,而她唯獨沒有體會過……安然。
安然……
陽光透過上陽宮的窗子,輕輕灑在她安然的臉上……
「皇上!!皇上!!」
內監沖入殿中,慌慌張張,也不顧規矩了,跪下大喊著:「皇上,太後娘娘……駕崩了!」
李顯坐在皇位上,正在批閱奏本,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猛地身/子一顫,陡然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快速往前走了兩步,說:「你說什麼?!」
內監重複說:「太後娘娘……崩了。」
李顯呼吸凝滯,眼中透露/出一股難以言會的興/奮,然而又充斥著複雜,還有濃濃的敬畏。
他將手中的奏章丟在案上,快速走出大殿,隨即一撩龍袍,「咕咚」一聲,朝著上陽宮的方向虔誠跪下,身邊的宮女內監侍衛,連忙也齊整跪下。
李顯眯著眼睛,心中默默的想著,太平公主說的沒錯,神龍政/變之後,因為群臣有功,李顯冊封張柬之為漢陽王,敬暉為平陽王、桓彥范為扶陽王、袁恕己為南陽王、崔玄暐為博陵王,然而李顯又懼怕五王功高震主、恃寵而驕,不得不利/用武曌布下的長盤,以武氏的朝臣打/壓牽制五王。
李顯跪在地上,看著天邊星星點點的夕陽,重重的扣了三個響頭,沙啞的低聲嘆息著:「這便是……天子罷。」
神龍元年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一代女皇武則天,於上陽宮病逝……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綉簾……」
武曌朦朦朧朧的,只是稍微沉入了黑/暗,忽然眼前就光亮了起來,帶著一層光暈的朦朧,她隱約看到一個人影,身材瘦削,背影羸弱,怯弱十分,扛著花鋤,一字一淚的輕輕吟唱著,彷彿要將心坎唱嘗出/血來。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眼前光景陡然一轉,還是那怯弱十分的女子,卻躺在榻上,一臉的灰敗慘白,瞪著無神的雙眼,握著丫鬟的手,氣息遊離,已是迴光返照之兆。
陡然間,那怯弱的女子瞪大了眼睛,連聲大叫著:「寶玉,寶玉……」
話到這裡,眼中淚盡,已是流干,猛地撒手,已然沒氣兒了。
旁邊好些人,都哭著大喊:「林姑娘!姑娘!姑娘!」
武曌看著那怯懦的女子陡然斷氣,不知為何,腦海里灌進一些不相干的畫面,凌/亂的穿/插著,彷彿是走馬燈一樣,閃過了這林姑娘的過往。
突然眼前光景急轉,瞬間又陷入了黑/暗混沌之中……
武曌以為自己死了,卻慢慢有了知覺,但身/子麻木鈍痛,喉中喘息,弱不禁風,彷彿剛從鬼門關轉了一遭回來似的。
武曌努力喘著氣息,想要睜眼看看,不過她沒什麼力氣,還沒有睜開眼睛,耳邊倒是聽到有人說話,隱隱綽綽,就在耳邊,說的極為放肆。
一個聽起來十分年輕的小丫頭聲音說著:「嬤嬤,這樣不好罷?」
另一個聲音顯得有些蒼老的女子聲音說:「有什麼不好的?」
小丫頭說:「老太太吩咐我給林姑娘送建蓮紅棗湯來,嬤嬤若是喝了,我該當如何回話呀!」
老嬤嬤語氣十分放肆,笑著說:「你好生糊塗,這林姑娘什麼人你不知道?就是白吃白喝住在咱們家而已,還整天找不痛快,哭哭啼啼,老太太平白把我發配過來,教引這樣的下/賤鬼,也算是我倒霉!晦氣!你看她那臉色,搞不定一會子便死了,這建蓮紅棗湯不就浪費了么?況她身/子弱,虛不勝補,還是我喝了才好,來,你也吃兩口,林姑娘昏迷著,你若不告訴老太太,老太太怎麼知道,不過是一碗紅棗湯罷了,喝了又能怎麼的?」
那教引嬤嬤說著,便端起小茶盤,捧著紅棗湯,亟不可待的就要吃下去,急的小丫頭不行,連聲說:「嬤嬤……嬤嬤……」
教引嬤嬤又笑著說:「快吃了,一會子雪雁和紫鵑那倆丫頭回來了,便吃不成了!」
武曌躺在榻上,正兀自難受著,卻聽到那老媽子許多放誕無禮的話,之前她在昏暗中看到了走馬燈一樣的無稽之談,又一次在自己腦中閃過。
武曌沒想到,自己在上陽宮病逝,竟然一睜眼,就變成了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嬌襲一身之病,最終還淚乾而盡,為情一命嗚呼的林妹妹!
那教引嬤嬤壓根不知榻上的林姑娘已經換了瓤子,還道是那個弱柳扶風、偷偷抹淚的小姑娘,又因著「林姑娘」還在昏迷,也沒睜開眼睛,進氣兒少出氣兒多,所以說話兒越發的放肆無禮。
小丫頭急的不行,連忙叫住那教引嬤嬤,不過她剛喊了兩聲「嬤嬤」,話兒還在口/中,榻上昏迷臉如白紙的「林姑娘」,卻陡然睜開了眼睛。
「嗬!」
嚇得小丫頭和那教引嬤嬤齊刷刷的驚呼了一聲。
只見「林姑娘」平日里的一雙彎彎罥煙眉,此時上挑著;平日里的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此時涼涼的掃著;平日里兩靨生愁姣花照水的姿容,此時平添了幾分說不出道不明的……威嚴。
「林姑娘」從榻上坐起來,劈手直接打翻了教引嬤嬤捧著的建蓮紅棗湯,「嘩啦!」一聲,動作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教引嬤嬤吃了一驚,燙的「啊呀」大喊,那滾/燙的紅棗湯,一丁點兒也沒浪費,完完整整的潑在教引嬤嬤手上,瞬間燙紅了一大片。
教引嬤嬤立時懵了,旁邊伺候賈母的小丫頭也是懵了,饒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也反應不過來。
武曌只是做了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彷彿耗幹了她全部的力氣,扶著榻沿子,低低的喘息著,一臉的病態嬌/容,只是氣勢卻也不輸。
「林姑娘」唇角微微一挑,勝似西子三分,口氣溫溫柔柔的,說出來的話卻叫人不寒而慄,因笑道:「嬤嬤,你方才說了些什麼?姑娘我這下/賤鬼,未曾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