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第一百零一章

就在布雷狄自己都被自己這樣肉麻的想法給酸出了一身雞皮疙瘩的時候,桃樂絲卻頓了頓，露出了猶豫的神色。

「布雷狄……」

「怎麼？」

「……你沒有勉強吧？」

「什麼？」

「關於離島的這件事情——你其實也並不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的吧？」

「……」

瞧見他一時間沒有話語反駁的模樣，桃樂絲好歹也與他認識了這麼久，而他的性格也極為鮮明突出，絲毫沒有打算遮掩之意,她便明白，布雷狄絕不可能是那種，會為了這種雞湯式的憧憬而熱血沸騰，衝動上腦的類型。

畢竟,他說自己討厭這個世界的時候,那模樣，絕對是發自真心的。

這讓桃樂絲忍不住嘆了口氣,解釋道：「……我……覺得消除隔閡比較好。我覺得最好的未來,就是有一天,靈媒們不再被當成異類，而可以和普通人一樣,自由的生活和行走在世間。但是……如果你們自身不這麼想的話……也許這就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自以為是而已。」

「所以，如果這件事情變成了我單方面的自以為是的話,那麼我所謂的『為你們好』，就不過是強加給你們的麻煩罷了。」桃樂絲猶豫著道：「我的想法是這樣,你的想法呢？如果布雷狄你也不告訴我實話的話，我們就沒有辦法找到正確的道路了。」

「……你還真是執著於正確的道路啊。」布雷狄聽完之後,卻首先回了一句和問題並沒有什麼相干的感慨。他的語氣淡淡的,聽起來便天然自帶了幾分嘲諷：「所謂的正確和錯誤,都是誰有資格來劃分的？」

桃樂絲誠實的搖了搖頭，將被他發散帶偏了的話題又拉了回來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正確的道路』是指怎樣才能讓靈媒們過得更好，所以你只要告訴我，我這麼做到底有沒有必要就好了。」

「你想聽實話？」

「……不然那還有什麼意義？」

布雷狄便沉吟了一會兒，最終回答道：「實話是，有。」

「不管怎麼想，你所希望看見的那個未來，都是最為正確的。正是因為這樣，即便我討厭和外人打交道，我也願意親自去完成這件事情。」

這出自亡靈法師口中的完全肯定，實在有些出乎意料，桃樂絲甚至感到有些受寵若驚的驚訝。但說到這裡，布雷狄便開始了對話中最為令人討厭的轉折：「但是……」

「——但是？」

「但是，和平不是一方就能夠締結的。只有靈媒一方希望可以和平共處，毫無用處。」布雷狄平靜道：「長久以來，希望能夠和平共處的，都是靈媒一方。不管從什麼方面來看，我們都是處於弱勢的那一邊。弱勢的那一方無論如何示好，得到的都只有輕蔑而已——所以，桃樂絲，如果你真的是想為靈媒們好，那麼只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桃樂絲不大確定道：「……什麼事情？」

「不管我離島之後做了什麼，你都不許插手。」

這句話令兩人之間的空氣沉寂了好幾秒。桃樂絲不禁將視線望進了亡靈法師那捉摸不透的灰色眼眸的深處，然而那裡一片晦暗，她什麼也看不出來。

她忍不住又仔細打量起他的眉眼神色，然而他臉色平淡，完全無法令人看穿他的想法。

她在想——這個人正在試探她嗎？試探她對他的信任？

他在向她索取絕對的信任，她應該交出嗎？

她的名聲在安辰被巨龍襲擊之後，「惡龍魔女」的稱號就比曾經的「未來法神」更加響亮了。而那時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就是因為她太過輕信阿爾瓦了。

如果這次布雷狄也辜負了她的信任……她又該怎麼辦？

但仔細一想，反正「惡龍魔女」跟亡靈法師們混在一起的事實早就傳播了出去，再怎麼壞也不可能再壞了，布雷狄總不可能跟阿爾瓦一樣，毀掉半個國家，然後再把罪名推到她頭上。『

更何況，他正是在那場猝不及防，讓桃樂絲完全懵掉了的襲城風波中，第一個站在了她身邊的人。

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一直在她的身邊支持著她，陪伴著她。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桃樂絲覺得他無比的可靠，她的許多煩惱，他都能一針見血的給出意見，她的許多麻煩，他都能角度刁鑽的讓她覺得，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會讓她失望嗎？

他也會傷害她嗎？

他表面上如此值得信賴，會是為了能在關鍵時刻，將刀捅進她不設防之地的嗎？

桃樂絲的腦海之中，一霎之間轉過了無數念頭，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不禁為了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反應，給無奈的逗得笑了起來。

「好。」她笑著給出了回應，「我答應你。」

……

「這個世界上，什麼是正確，什麼是錯誤？」

「你既然已經是一位紅袍法師，想必知道很多很多知識吧？吶，如果你能回答我這個問題，我就可以放過你哦？」

烏依茲隱在暗處，看著往日里光鮮亮麗，風光無限的紅袍法師神色驚惶的縮在床腳，不禁不屑的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他心中略微有些遺憾的懷念著剛才從這位極為難得才得手了一次的紅袍法師體內吸走的精氣。那精氣混雜著龐大的魔法能量，口感醇厚綿柔，餘韻悠長。可惜他還沒能細細品味，就全被貝蘿拉那個完全不懂欣賞妙處的村姑給奪走了。

此刻那位村姑正站在那紅袍法師的面前，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那比她高大健壯了好幾倍的成年男性。

可儘管她看起來如此瘦小，對方卻似乎已經完全喪失了反抗的勇氣。

「你殺了我吧！你這個卑劣的亡靈法師！你這個與惡魔廝混的人渣中的敗類！墮落的喪家之犬！沒有了法力……」紅袍法師的面容因為驚怒和絕望，已然隱隱扭曲，「我還要這條命有什麼用——！」

「……這麼說，你很想死？」貝蘿拉看著他，歪了歪頭。「真可笑，像你這種被美貌的女人隨便勾搭幾下便上鉤的傢伙，居然還能把這種冠冕堂皇的話說的像個正人君子似得。」

「難道你天然便代表正義？」她湊近了他，語氣中禁不住帶上了惡毒的狠厲，下一秒，她便將漆黑的右手，按在了他的脖頸之上，「可是你難道不知道，死在一個亡靈法師的手上，即便沒有了性命，你也會有很多用處？」

烏依茲就這麼看著那紅袍法師在少女的手下，漸漸萎縮，乾癟，最終，就只有一層皮膚緊緊的裹在骨架上。

而很快，那層皮囊也從正常人類的白皙紅潤，變成了令人恐懼的青紫色。這具青紫色的乾屍，就這麼披著一身紅袍，眼窩之中的眼球胡亂的翻著白眼，最終遲緩的露出了一雙混沌的青灰色眼眸。

「回答我，」貝蘿拉慢慢的又重複了一遍她的問題：「這個世界上，什麼是正確，什麼是錯誤？」

「……」新生的乾屍似乎還有些茫然，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的，聲音嘶啞難聽的回答道：「您就是正確。」

這個回答究竟有沒有讓貝蘿拉滿意，烏依茲很難從她面無表情的面容上看出端倪，而就算如今他們的靈魂相連，他也感知不到她的情緒有任何起伏變化。可就在烏依茲覺得貝蘿拉會把這具紅袍法師骷髏消滅的時候，她卻收回了那隻漆黑的手，對他下達了命令：「把你的紅袍留下，然後到人多的地方去，把你身上的屍毒擴散到你盡最大可能能夠擴散到的地方。」

聽到這裡，烏依茲才終於忍不住的開口道：「你要做什麼？」

「我意識到了一個問題。」貝蘿拉回答他的語氣空洞而冰冷，如果不看她的容貌，只聽聲音，烏依茲可能會以為自己在跟另一個惡魔對話。

而她這樣異常的語調，正是她執意要將自己和一位惡魔密不可分的聯繫在一起所產生的必然後果。

就像是後遺症，又像是副作用，貝蘿拉的外表，如今已經可以非常明顯的看出，她和一位惡魔相互獻祭了一半身體與靈魂——

她的身體右邊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那是惡魔們的原型膚色，而在黑色與白色的肌膚交界的地方，呈現出了鱗片一樣的漸變融合。

當她說話的時候，便會有兩隻獠牙探出嘴唇，幾天之前它們還只有虎牙大小，如今卻已經完全不像是人類所能長出的牙齒了。

而除了這兩點之外，貝蘿拉身上最為明顯的改變，還有她的眼睛——如今她的眼睛，已經變成了一雙血紅色的眼眸，而她的瞳孔，豎若紡錘，像是蛇一樣冰冷，毫無感情。

「當我得到了你的知識后，我就意識到了，以前的我實在是太過無知了。」

貝蘿拉彷彿自言自語一般的低聲喃喃道：「當我做出了這樣的事情之後，路德維希就算回來，他大概也不會再對我微笑了——這究竟是誰的錯呢？我只是想要再次見到他而已，如果他沒有死的話，我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了。可是他為什麼會死呢？因為他的父母，因為那些排斥他，抗拒他的人，認為他原本就不該出現——可是，他又有什麼錯呢？他也不過只是想要回到家鄉……是誰判定他的存在是錯誤的？——神嗎？」

「不，不對，神是不會做出這樣的判斷的，因為人類實在是太自以為是了，人類總以為自己是特別的，但是根本不是。神是不會偏愛人類的，對他們而言，人類和惡魔沒有高低之分，人類和動物也沒有優劣之分——人類捕殺動物的時候，神沒有干預阻止，惡魔捕殺人類，神也不會降下懲罰——就算有一天，人類死光了，天地仍然還是一如既往，毫無改變。」

「所以，亡靈與人類，對神來說也是一樣的。那麼，就是人類自己判定路德維希的存在是錯誤的了——憑什麼呢？」

「因為大多數人都害怕亡靈。是的，大多數人。因為人們害怕死亡，害怕自己無法掌控死亡，又害怕別人可以操控死亡。」

貝蘿拉夢囈一樣，抬起了自己變得漆黑的那隻手，「所以什麼是正確？什麼是錯誤？沒有正確，沒有錯誤——大多數人就是正確，大多數人決定了世間的輿論，然後他們就用這無形的影響力去殺人，卻個個都認為自己清白無辜……」

「是他們讓路德維希自己也認為自己不該出現，是他們讓他覺得，慷慨赴死是最好的結局——是他們逼死了他。」

「那麼，這是那些愚昧之人的錯嗎？不，那些平民們也很可憐——因為我也曾是這樣的人——我們渴望知識，但我們沒有學習的機會，也沒有學習的權力。只有貴族，那些貴族們，在曾經的我看來，他們彷彿知曉一切般的博學，貴族們說的話，絕不會有錯，是絕對的權威……」

「那麼，是那些高傲的貴族們的錯嗎……？但他們也不過只是渺小的人類罷了，他們短短的一生，又能明白多少事情呢……？他們想不明白這一點，也沒有一個老師去告訴他們。」

烏依茲聽她幾乎體諒了所有人，不知道她那似乎已經有些錯亂的精神如今的邏輯到底是怎樣的問道：「所以……誰都沒有錯？」

貝蘿拉卻決絕的回答道：「不。」

她猩紅色的眼眸在那一瞬間，彷彿燃起了火焰，「有一個人！有一個人！所有人都稱呼她為天才！她的身上沒有任何偏見，不管是貴族還是平民，不管是靈媒還是亡靈，她都一視同仁！她那麼友好，那麼親切——又那麼的有力量！」

「可是她什麼都沒有做！」

「她明明可以改變這個世界——可是她什麼都沒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