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一百零七
當桃樂絲趕到金所說的偏僻海岸時,遠遠地,她便心慌意亂的瞧見了一大團黑霧。
那是布雷狄最常見的姿態——在龍島學院里的時候,他也似乎習慣於讓零化作黑霧裹纏著他,很少在學生和其他靈媒同事面前露出面容。
可是,那就是他的象徵,只要看見黑霧,不管是誰都不可能認錯黑霧中的人。
這讓桃樂絲的心一下子就墜落到了谷底,又從谷底,直直的摔入了冰窟。
在此之前,她對於預言都有些不以為然——現代人對於神秘學大多都是抱著懷疑的態度,可是現在,當預言成真的時候,她就幾乎被這樣無可轉圜的力量給壓得啞口無言,無計可施。
「布雷狄!」她終於跑到了他的身邊,幾乎惶急的大腦一片空白,跪倒在了他的身邊。「你怎麼樣了?!」
布雷狄解除了黑霧。
然而他一身黑袍,桃樂絲很難看見什麼明顯的傷口。
她急得快要哭出來的握住了他的手,試圖給他力量,並想要努力找出他到底傷到了哪裡。「你撐著點,學生很快就會過來給你處理傷口了……」
但她只能聽見布雷狄虛弱而輕柔的聲音響了起來:「桃樂絲……」
她轉過臉去,以一副幾乎已經哭出來的模樣,看見了亡靈法師蒼白的面容。可是這一次,他的模樣淡去了往常的陰鬱與冷峻,他看著她的神色,顯得那麼溫柔。
他朝著她伸出了手來,撫上了她的臉頰。他張了張口,卻艱難的蹙起了眉頭,似乎無法發出聲音。
桃樂絲連忙抹了一把忍不住掉出眼眶的眼淚,抽了抽鼻子,俯下身去,湊近了他的唇邊,「什麼?」
「我……」
布雷狄艱難的抬起手來,攥住了她的衣袍。
桃樂絲湊的更近了。
她驚恐地察覺到布雷狄似乎離死亡越來越近,而她除了努力的聽清他最後想傳達到的話語外,幾乎束手無策。
「我……」
但她沒能聽見布雷狄到底說了什麼,因為在他吐出下一個音節之前,他攥著她衣袍的手就突然化作無數黑霧凝成的長刀,刺穿了桃樂絲的胸腹。
在她詫異而愕然的目光中,剛才還虛弱瀕死的布雷狄朝著她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
「沒想到,會在這兒碰見您。」
「是嗎?可是我卻早有預感。」
在安辰與基加利的邊境處不遠,貝蘿拉看著對面的布雷狄,忽然湧起了一股淡淡的懷念。因此此刻他們所在的地方,正是貝蘿拉的故鄉。
這裡是她第一次遇見路德維希的地方,也是她第一次遇見布雷狄的地方。
那時候,她挖掘了村裡的墓穴,而被村民雇傭了雇傭兵前來搜查。桃樂絲閣下輕而易舉的就找到了她,而那時候,她還記得,眼前的男人以一種挑釁一般人道德底線的姿態,張揚肆意的登場了。
他護著她。
護著一個驚恐,惶然,不知所措,又毫無力量,未曾系統學習過什麼的小女孩。
那時候,他宛若一座險峻的高山一般,令她喘不過氣來的害怕,畏懼。
後來,變成了尊敬,仰慕。
但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早在之前紅袍亡靈朝著基加利進發,率先經過此處之時,這座村莊便已經敗亡。
那些村民,早已化作了一具枯骨。而貝蘿拉,她也彷彿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情感。
這麼想著,少女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裹在黑袍之下,已經不成人形的半邊身體,輕聲問道:「您什麼時候發現是我的?」
「在你在安辰吸收亡魂的時候。」布雷狄冷冷道:「惡魔沒有這麼做的理由,亡靈法師沒有這麼大的能量,除非靈媒與惡魔達成了某種契約。」
「就只是這樣的猜測?您就猜到了是我?」
「只有你離開了龍島,只有你熟悉惡魔,只有你有動機——而你並沒有去檀伽,也沒有給我們寫信。我也希望我沒有猜對,可惜我在這裡等到了你——貝蘿拉,你所召喚的惡魔,恐怕就是我們曾經遇見的那隻魅魔吧?」
貝蘿拉沉默著垂下了眼眸,一言不發。
「你……」而看著她這副模樣,布雷狄沉聲道:「恐怕已經惡魔化了,是嗎?」
「沒錯。」
「為了要復活路德維希?」
「——一開始的確僅僅只是為了完成這個願望。」
「那麼現在呢?」
「現在?」貝蘿拉抬起了眼眸,筆直的看向了布雷狄,「現在,我想要改變世界。」
「憑什麼?」布雷狄道:「憑藉著殺光全世界的人嗎?」
「如果有必要的話。」
「你憑什麼判斷誰該死,誰又該活?」
「就像那些人判斷我們該死一樣,憑藉力量。」貝蘿拉淡淡的回答道,「一開始,我們被驅逐,被欺辱,被排斥,是因為我們是少數派。我們分散而孱弱。」
「但現在不同了。我們是少數派沒錯,但我一人的力量,便足以讓那些人變成更少的少數派。」
「靠著瘟疫所摧毀的世界——你到底想要把世界改變成什麼模樣?」
「改變成靈媒們不再受到任何歧視,亡靈生物亦可以自由生活的世界!」
布雷狄皺眉道:「比如說?」
「比如說,如果某一天桃樂絲閣下變成了亡靈,不會有人不停的告訴她,她早就應該死去。」說到這裡,貝蘿拉的語氣猛地高昂了起來:「不會有人把她囚禁起來!不停地暗示她她早就該死!!」
她雙眸猩紅的瞪住了布雷狄,顯出了一種扭曲的猙獰,「怎樣!?如果是別人的話,就大可以理直氣壯,義正言辭的說什麼『亡者原本就不該停留在生者的世界』『生死原本就不可隨意插手』吧?!可如果是自己的愛人呢?可如果是自己的親人呢!?那些自以為自己正義無雙,卻殘酷冷血而不自知的人,難道不該死嗎?!」
「……」
見布雷狄沉默了下去,貝蘿拉長長的舒了口氣,試圖慢慢的恢復冷靜。
她的語氣又輕柔了起來,甚至還帶上了些許懇求:「你理解我的,對吧?師父?」
「……」
「你曾經必然也抱著這個世界毀滅了更好的想法……對吧?您遇見桃樂絲閣下之前的心情,就是我現在失去了路德維希的心情啊!」
「那麼你也應該很清楚,我如今的立場,就像是你遇見了路德維希之後的心情。」
「我知道。」貝蘿拉安靜的回答道:「只要有他,就能夠得到救贖的心情。就能夠改變的心情。就能……喜歡上這個世界的心情。所以我在想……也許讓您失去桃樂絲閣下,您就會重新明白這個世界的可惡之處了。」
「——你想對桃樂絲出手?」布雷狄眯起了眼睛:「你以為你能傷的到她?」
貝蘿拉卻沒有回答。
她仰起臉來,看向了天空,好像從某種不知名的物質之中得到了某種消息似得,她的唇邊揚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在嘲笑,又像是某種悲涼。
「……師父,你從安辰抵達這裡——抵達我的家鄉這裡,花了多久?」
「兩天而已。」
「而已嗎?」貝蘿拉笑了起來,像是在為他對於這點時間的不以為然感到了輕蔑,「那你知道嗎,我的惡魔他從安辰抵達龍島,也不過只要兩天而已哦。」
這話讓布雷狄皺起了眉頭。貝蘿拉卻看向了他,繼續說了下去,「要殺死桃樂絲閣下,說難很難,可是說簡單,也很簡單——只要到達她的面前,魅魔自然能幻化出她所愛之人的模樣。那麼,即便是法神,也絕不會有任何戒心的。」
「龍島有那麼多靈媒,你以為魅魔不會被發現?!」
「如果那麼篤定和放心的話,您的語氣為什麼突然急躁了起來呢?」貝蘿拉輕輕的說道:「可是您也不要忘記了,您的黑霧,是一種最大的掩護。」
「只要幻化出黑霧將自己裹住,就不會有靈媒懷疑魅魔的身份了,因為人類都是這樣的,都有慣性的思維——他們一定都會下意識的認為那就是您。」
「這時候,只要再伺機接近桃樂絲閣下的話——您很清楚吧?桃樂絲閣下的性格,她從不會輕易地懷疑任何人——更何況是您呢?」
「那麼,您猜,」貝蘿拉笑了起來,「桃樂絲閣下所看見的愛人,將會是誰呢?」
「她又會,死在『誰』的手裡?」
「您的?斯塔比尼斯閣下的?查爾斯的?或者——是那個叫做阿爾瓦的?」
……
此刻龍島之上,一片兵荒馬亂。
當得到布雷狄重傷的消息后,靈媒們各自抱著自己的葯囊,跟著金一起趕往海邊,卻沒有想到倒在地上的,卻不是金所說的布雷狄,而是奄奄一息的桃樂絲。
她嬌小的身體了無生氣的癱倒在金色的沙灘上,顯得如此孤寂,而又荒涼無助。
人群中發出一陣恐懼的驚呼,校長的重傷,幾乎要比布雷狄重傷不治更加令人恐慌。還是斯塔比尼斯最先沖了上去。
他第一次如此失態憤怒的吼了起來道:「你們還愣著幹什麼?!」
金隨即也回過了神來,她雖然還有些慌張無措,卻好歹掏出了一把藥草,跪在地上,按在了桃樂絲的傷口上。
但人群之中,卻還有一個人,更加震驚。
瑞秋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切,幾乎無法相信:「這不可能……」
在聽見布雷狄重傷的消息時,她也第一反應想起了自己曾經做出的預言——死亡,沙灘,最先趕到對著他哭泣的少女。
什麼都沒有差錯。
她甚至已經做好了趕到時,布雷狄已經死去的預感,可是——為什麼會是桃樂絲?
怎麼會……
是桃樂絲?
她的腦海中走馬燈一樣的閃回過無數的片段,最終停在了那天下午,那個山坡上。
那天,亡靈法師要求她預言他的死亡,她猶豫著,想著桃樂絲之前對她的勸誡,而看了她一眼——
這個突然回想起來的細節,令瑞秋感到好像有人狠狠地給了她腦袋一棍子般的暈眩了起來。
她預言錯了人。
她預言的,不是名為布雷狄的亡靈法師的死亡——她預言到的,是桃樂絲的未來。
而在桃樂絲死亡的未來里,因為有著布雷狄的存在,所以她毫無所覺。
瑞秋甚至還清楚的想了起來,那天亡靈法師與桃樂絲的玩笑。
他說:「也許就是你殺了我。」
而桃樂絲笑著,就好像在回答說:「怎麼可能。」
不是你殺了他。
瑞秋捂住了胸口,她悲切的看著桃樂絲安靜的閉著眼睛,就那麼沉寂的躺在她的面前,幾乎說不出話來。
是你被他殺了啊!
她看見她原本紅潤的嘴唇已經失去了血色,臉色蒼白如紙,呼吸輕微的幾乎已經停頓。
她聽見斯塔比尼斯沙啞著聲音問道:「怎麼樣?」
而金低聲的回答道:「沒有傷到要害,如果僅僅是這樣的傷口,雖然嚴重,但不是救不回來……」
「可是……」金的臉色很難看道:「桃樂絲閣下……已經感染了屍毒。」
「屍毒?!」
「如果不及時處理的話,最快三天,最慢五天,屍毒會將桃樂絲閣下感染成沒有意識,沒有感情的亡靈生物……」
斯塔比尼斯急促的打斷道:「那麼,要怎麼處理?」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屍毒很少見,」金竭力保持鎮靜的回答道:「我們大部分人都沒見過,更不知道如何處理……如果要說誰有辦法的話……恐怕……恐怕只有布雷狄老師了,但是……」
「但是……」斯塔比尼斯的聲音頹然道:「但是卻偏偏是他……」
……
聽出了貝蘿拉話語中那不祥的預告,布雷狄猛地提高了聲音:「你做了什麼!?」
而貝蘿拉只朝著他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我只是,想讓你更討厭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