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百鍊空間
居然連窗戶都不想要了。
聽到愛人對小黑屋各方面的隱約暗示,雖然急著趕路,陸濯的腳步還是本能地停頓了一瞬。
看來主系統的經驗還是不能完全作為參考的。自家愛人對小黑屋的接受能力顯然比那位黑暗友人強得多,如果真的喜歡,等出去之後,似乎也不是不能偶爾作為生活中的點綴情趣。
趁著還沒有離開系統世界,陸濯加緊把幾個標註有小黑屋的壓縮包都存在了U盤裡,一邊同蘇時說著話,一邊再度加快了速度。
他們所在的空間是琴鍵組成的階梯,越往高音區台階越低越窄,走起來也越輕鬆,可一旦觸發幻境之後,危險也會大大增加,幾乎一步踏錯就會掉下去。
根據剛才耳機里的聲音判斷,蘇時的位置不僅不靠上,甚至靠下得有些過了頭。這個高度往上,攀爬不了多久就會很快耗盡體力,再加上幻境的壓力,一定不會有多好受。
台階的高度差還在加大,必須要手腳並用才能安全落地。陸濯在琴鍵間快速輾轉騰挪,反覆確定著位置和落點,終於確定了大致的範圍。
躍下一階看似尋常的白階,他的身形忽然停頓,眼前迅速展開了一片從未見過的場景。
單調的台階迅速被新的場景覆蓋,暴風雨下的別墅已經一片狼藉,雨勢卻還在不斷變大,打在身上冰冷得刺骨,不時有撞碎玻璃的尖銳響聲傳到耳畔。
沒走幾步就發覺眼前的場景和愛人剛剛描述的幾乎一模一樣,陸濯心口忽然縮緊,站在原地閉上雙眼,迅速將記載的數據建模,確定了那間卧室的位置,快步趕了過去。
蘇時坐在床下,有一句沒一句地同耳機里說著話,撐著早已凍得僵冷的身體換了個姿勢,望向窗外明顯越來越大的雨勢。
幻境的感覺營造得實在太過逼真,雖然承諾過不會亂跑,可冷到了這個地步,他似乎還是得給自己找個稍微避雨的地方。
身上已經凍得木了,一下居然沒能站得起來。蘇時輕吸口氣,慢慢活動著身體,正要再做嘗試,急促的腳步聲卻忽然從門外響起。
別墅的地板是木質的,腳步聲聽得異常分明,似乎連窗外的風雨聲都瞬時安靜下來。
蘇時撐起身體,望著那扇被緊關著的門,心跳忽然隱隱加快。
下一刻,那扇門被一把推開。
陸濯的胸口急促起伏著,目光徑落在他身上。
蘇時扯扯唇角,朝幾乎是撲過來的人伸出手,借力起身,就被堅實的臂膀胸膛牢牢裹住。
溫暖的氣息轉眼遮蔽了背後的狂風暴雨,蘇時輕舒了口氣,低頭靠在他頸間。
身旁的一切都迅速清晰起來,幻境飛快褪去,變回普通的黑白台階,懾人的刺骨低溫也轉眼消散。
凍得麻木的身體直到回暖才覺出冷來,蘇時扳住愛人的肩膀,身上卻依然止不住地發著抖。身後的手臂擁得更緊,攬著他坐下去,將他護進懷裡,溫熱的吻細密落下,溫度透過衣物,從相觸的肢體被傳遞過去。
陸濯不敢鬆手,心口依然怦怦跳個不停。
察覺到愛人的異樣,想起對方同樣也是從幻境中掙脫出來的,蘇時心下微緊,握了他的手抬起目光:「我好好的,別怕。」
「我不怕,我只是——」
陸濯張了張口,還是沒有把話說出來,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捧住愛人的臉頰,低頭吻下去。
在進門的一瞬,他看到的並不是眼前愛人的影像,而是個十來歲的少年。
單薄的襯衫被雨水淋得濕透,手臂緊環著身體,比現在更加稚氣柔和的面龐燒得通紅,雙目緊闔著,就那樣蜷縮著倒在地上。
別墅里是空的,一個人都沒有,直到暴風雨過去,大概也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他卻依然迅速意識到了是怎麼一回事——只是那個少年已經長大了,不會再害怕暴風雨,也不會只是一個人躲起來。當初的恐懼其實已經不會對面前的愛人產生多大的影響,只有在強行檢索記憶時,還能看到那個被留在在颶風暴雨里的少年隱約的影子。
想起對方當時開門的動作,蘇時心中忽然動了動,仰了頭望進那雙一時參不透情緒的漆黑瞳眸,微挑了眉目色詢問。
他沒有開口,陸濯卻明白了他的意思,輕輕點了點頭,把人往懷裡攬了攬:「我闖進了你的幻境,所以能看得到一部分。」
「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也沒想到會是這一段記憶被提出來。」
蘇時啞然地挑了挑嘴角,撐起身體靠在他肩臂間,放鬆地舒展開被烤得暖烘烘的身體:「那時候怕得要命,其實現在已經沒什麼感覺了,反正只要不動就能通關,還是挺輕鬆的。」
陸濯不由輕笑,把人圈到面前,低頭抵著蹭了蹭:「我還擔心你亂跑,誰知道你居然一步也不跑,那麼大的雨,好歹避一避也好……」
雖然已經不再畏懼當時的情形,可有些記憶還是存留下來,漸漸變成了不易覺察的習慣。
面前的人要比常人更怕冷,更喜歡溫暖乾淨的事物,也更容易心軟,只要抱著蹭蹭就能消氣,實在好拐得要命。
幸好被自己給及時抱了回來。
迎上那雙眼睛里清湛柔和的亮芒,陸濯眼裡笑意愈濃,忍不住又低頭親了親他:「現在還冷不冷?」
「不冷了——我不知道往哪走會掉下去,還是老老實實留在原地的好,這樣總能等得到你的。」
蘇時挑了挑唇角,撐起身體打算繼續趕路,忽然再度生出些好奇:「不過要是你不來找我,我該怎麼通關?是要跳窗戶出去比較安全嗎?」
陷阱就在他身邊,唯一安全的方向也被床和牆角堵死,幻境退去之後,他離邊沿只有一步的距離。
可以想象,如果當時他起身躲雨,很可能會一腳踏空,直接從現實中墜落下去,然後說不定又會掉到什麼稀奇古怪的地方。
考慮到那個老朋友提醒他鍛煉身體的良苦用心,總不至於叫他真掉到什麼太過危險的地方。蘇時倒不擔心自己會出什麼事,只是擔心自己萬一掉到了什麼不能順利通話的地方,一定會給同樣身處幻境中的愛人增添無數壓力。
在所有的可能里,他還是習慣選擇最穩妥的一種,幸而對方也從來都不會叫他等得太久。
「這本來就是我們兩個配合才能通過的考核,要不是你一直和我說話,我大概也扛不過那邊的幻境。」
陸濯啞然地挑了挑唇角,揉揉肩臂間的腦袋,忽然俯身將人抱了起來,湊到耳旁溫聲開口:「我抱你上去,好不好?」
……
蘇時仰頭看了一眼高聳入雲的黑白琴鍵,還是把老朋友的提醒拋在了腦後。
從一開始就不是體力型宿主,蘇時的技能點都點在了智力技能和幸運值上,在不動用特效的前提下,身體素質只比普通程度稍強一線。陸濯挪了挪手臂將人抱穩,低頭親了親他,身形輕巧一縱,已經朝上方輕盈地展掠上去。
路過愛人所處的區域時,蘇時也同樣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幻境。
不得不說,百鍊空間營造出的幻境確實比那座森林逼真得多,連蘇時自己看到自己咳著血狠狠跌在地上,心裡都不由跟著提了提。陸濯卻只是專心致志地攬著他,速度沒有絲毫放慢,彷彿沒有被身旁的幻境和聲音造成任何影響。
懷裡的才是真實的,是被他好好保護著的,健康溫暖的,會微笑著朝他伸出手,會犯懶地靠在他懷裡打盹的愛人。
都已經有了真實的慰藉,實在不至於在被幻境有所困擾。迎上愛人眼中關切的詢問,陸濯朝他彎了彎唇角,低頭徑直落了個吻,又把人往懷裡護了護:「接下來可能還會更快一點,如果頭暈的話,就閉上眼睛。」
對方的體力實在優異得有些過了頭,也不知道等回到現實中會是什麼樣。蘇時訝異地眨了眨眼睛,還不待應聲,擁著他的人已經驟然提速。
風聲呼嘯一瞬,就被外放的力量遮蔽在外。
暖洋洋的力量包裹著兩人,兩邊的畫面飛速後退,果然沒多久就叫人看得雙目發眩。
蘇時揉了揉太陽穴,正準備收回目光閉目養神,餘光忽然落在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上,抬手止住陸濯:「等一等。」
陸濯微怔,堪堪剎住身形,望向懷中愛人:「怎麼了,是發現什麼了嗎?」
確認了那個身影沒有看錯,蘇時搖了搖頭,撐著他的手臂站穩身形,朝那一處黑色琴鍵走了過去。
那裡站著的是個英挺的青年,面容雖然尚顯年輕,眉宇間卻已經有沉穩果決的殺伐之氣,要是仔細看的話,卻會發現他的眼睛根本不像是個青年人,反倒像是歷盡無數波瀾,藏了數不清的遺憾滄桑。
陸濯微蹙了眉,眼裡閃過些訝色,才要開口,卻被蘇時搖搖頭止住,拉著他放輕腳步走過去。
進入青年所在的領域,他們身邊的景象也迅速變幻,成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寢殿,青年轉眼化成了垂垂老矣的蒼老身形,身上的衣物也變成了綉著龍紋的墨色帝袍。
他的面前是一方寒玉榻,裡面平卧著一具早已逝去多時的屍身,依然顯得很年輕,雙唇淡白神色安寧,眉峰也已舒展開,倒像是正靜靜睡著。
垂暮的皇帝慢慢跪下,恭敬膝行過去,除下身上的龍袍,疊好放在榻邊。
不知道這樣的場景他究竟經歷了多少次,他的神色已十分平靜,目光也已經近於木然。蘇時心中嘆息,回身望向陸濯,後者卻只是悄然搖了搖頭,眉峰微蹙著,眼中仍有困惑。
見到愛人的異樣反應,蘇時這才隱約意識到,把宋執瀾扔進百鍊空間的人似乎並不是陸濯。
——可他要是沒猜錯的話,那個現在正執掌著百鍊空間的人,更是絕不可能把眼前的這個人給扔到這種地方來受罪的。
兩人面面相覷,心中疑惑愈濃。下一刻,宋執瀾卻忽然動了動,抬手輕觸上榻上人的衣角。
他的動作放得小心翼翼,先是沿著寬闊的袍袖伸出手,探了指尖過去碰了碰,見對方的身形沒有消失,才又慢慢地握住那隻手臂。
那雙彷彿早已黯淡滄桑的眼睛里,忽然又點起了些許仿若少年的亮芒。
宋執瀾屏息等了一會兒,見到眼前的一切依然沒有因為他的舉動而有所變化,終於挪動著榻上人的手臂,將那隻冰冷蒼白的手覆在自己額頂。
下一刻,幻象已飛速散去,青年的身形重新顯現出來。
榻上的身影也同幻境一起淡化,宋執瀾慌忙撐起身形,指尖倉促絞住對方的衣角,那片織物卻轉眼化成光點消散開來,一切都重新變回了黑白階梯的場景。
蘇時想要過去,卻被陸濯輕按住手臂,自己朝宋執瀾走了過去,將撲跪在地上的青年扶起來:「執瀾?」
那一瞬間,面前的青年眼中的惶恐無依叫他心裡都跟著發沉,更不敢叫曾經代替過陸璃的愛人上前,以免宋執瀾會在恍惚之下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來。
從未料到過竟還會有人同自己搭話,宋執瀾被扶著吃力站起,怔怔迎上他的目光:「皇——叔?」
「你怎麼會到這裡?是誰帶你來這兒的?」
陸濯單手扶著他站穩,就向後撤開手臂,蹙了眉緩聲詢問。
宋執瀾的面色蒼白下來,目光錯開,半晌才低聲開口:「他們——他們告訴我,如果能通過這些考驗,就能見到右相……」
果然是這麼一回事。
陸濯面色微沉,迎上愛人的目光,微微搖了搖頭,沉吟著並不開口。
「皇叔,我已將我該做的都做了!我整肅了朝堂,裁撤了冗政,也將江山託付給了宗族裡的棟樑之才……他希望我做到的,我都已經做了!」
寂靜的氣氛叫宋執瀾有些不安,急聲上前一步,牙關悸慄著咬緊,聲音卻反倒漸低下去。
「我已經知道了,那時並不是真的右相,是蘇先生代而為之的……我對不住蘇先生,還請先生降罪。」
說著,他忽然轉向蘇時,竟已要俯身拜倒下去。
蘇時及時上前一步,將青年身形攙住,抬手拭了拭他臉上的淚痕,輕聲開口:「你很想他,是嗎?」
他的聲音很柔和,透著融融暖意,卻叫宋執瀾忽然打了個冷顫。
始終壓在心底的蝕骨痛楚終於嘯出胸口,宋執瀾手腳冰冷,眼淚撲簇落下,身形扶都扶不住地跪下去。
蘇時放鬆手臂,陪著他半蹲下來,望進那雙幾乎能滴出血來的絕望眼瞳,輕輕點了點頭:「我聽著,你說。」
「我——」
宋執瀾張了張口,喉間卻忽然失音,急促地喘息著,眼前一片白芒,良久才啞聲開口:「我想見他。」
明明想了無數的話,每到深夜輾轉反側,每次在冰冷墳前跪上一天,都有千言萬語淤在心頭,像是一根冰冷的鐵仟被從頭貫穿到腳,彷彿連彎下腰,都會疼得痛徹心扉。
想看他穿龍袍,想看他登基,這都該是那個人真正的心愿。
他該是分辨得出來的,只是本能地拒絕去發現那些細微的異樣,本能地想要去相信那個皆大歡喜的圓滿結局。
想把龍袍穿給那個人看,想去請罪,想剖開胸口,把心肺都掏出來認錯。怎麼罰都認了,只要能再看一眼,哪怕頃刻就魂飛魄散、挫骨揚灰,都沒關係。
可是無數糾纏著的患得患失,無數折磨的鮮血淋漓,一應梗到喉頭,就只剩下了這一句蒼白的答話。
哪有那麼多的條件可講呢?要是能見到那個人一面,又有什麼代價是他不捨得的。
*
蘇時心中黯然,撐著膝起身,望向一旁同樣沉默的愛人。
這裡雖然是百鍊空間,可凡是登上鋼琴琴階的卻都是接受考核的考核者。宋執瀾一旦通過了三關,就和他們一樣可以直接前往現實世界,不必再接受百鍊空間主宰的親自考核。
宋執瀾不像是陸濯這樣留有後門,一旦去了現實世界,就再也不會有機會回來。
現在看來,宋執瀾顯然還並不清楚這一回事。
他還並不知道,他扛過這些關卡,熬過所有折磨,每接近陸璃的一步,都是在將自己送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那條路通往的是幾乎所有的高級數據都夢寐以求的自由,可對於宋執瀾來說,卻無異於是最絕望的宣判。
迎上蘇時的目光,陸濯蹙緊了眉微微頷首,飛快地衡量著要怎麼聯繫上自己的繼任者,把面前青年的心愿完整地傳遞過去。
為了尊重被考核者的隱私,百鍊空間內的具體細節,在最上層的主宰者是看不到的。如果現在通知這一關的領主幫忙錄像,或許可以想辦法把數據在宋執瀾通關之前傳送過去,告訴陸璃這個傻小子居然真的一路找了上來,叫對方趕快來劫人……
複雜的走後門流程在腦海里漸漸成型,雖然大概要花些力氣,但或許還有挽回的機會。
陸濯打定了主意,吸口氣才要開口,蘇時卻也朝他無聲點點頭,按了按身旁青年的肩,低聲囑咐了一句別怕,抬腿把宋執瀾從高聳入雲的台階上踹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