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朝陽暴雨
樹林中秦九追來的動靜已經越來越近,謝淵臉色慘白地望著亓眉和嬴滄兩人,心裡的恐慌也越來越大。
和之前被亓眉抓住的情形不一樣,若是他被身後的人追上,一定毫無講和的機會,蠻力之下無對錯,他必死無疑。
謝淵環顧四周,腦中開始飛快的設想著,試圖找出能夠突圍的方法。
嬴滄將馬鞭一把塞入亓眉的手中,冷著的臉色稍和:「向西走!」
扔出這句話之後,他也沒有等亓眉反應過來,拔出自己的刀來,反轉刀背狠劈馬屁股。
這匹大粽馬的前蹄立起,高聲嘶叫一聲,撒開蹄子飛奔了出去。
這一下,讓亓眉措手不及,只得緊緊拉著韁繩,一臉緊張的回頭望著嬴滄,嘴裡的話被呼嘯的風吹得支離破碎……
就在這個時候,秦九提著一柄明晃晃的刀從林中穿過來,他看著嬴滄和謝淵已經無路可逃,面上帶著猙獰的微笑活動著肩臂,嘆息著:「嬴滄,毒/葯毒不死你,一劍傳膛也要不了你的命,你的命可真大。」
謝淵見狀,只得默默往後退了一步。
忽然聽到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咳嗽,一時之間後背像靠上了一堵肉牆,耳邊還有微弱的喘息,這分明就是貼上了人的胸口。
謝淵扭過頭去,冷汗瞬間涔涔而下。
一張冷漠的臉和他靠得極近,嬴滄手裡的彎刀已經拔出了刀鞘。
「別動。」嬴滄握住謝淵的肩,一股大力向謝淵壓來。
謝淵晃了一晃,瞬間站直了,心中轉念一想便明白了。
嬴滄傷重久不癒合,那小姑娘昨日拿回「霍堇」給他解毒,上藥之時他還掀了血痂,方才又劇烈奔跑了一陣,導致傷口裂開。此時明顯是連站立都費力,只能臉色蒼白地半倚著自己。
嬴滄斜睨著謝淵,口氣依舊淡淡,聽不出一絲情緒問他:「怕?」
謝淵雖然心生恐懼,卻堅決地搖了搖頭:「這人張口便喚出你的姓名,只怕是舊相識,你方才沒走,此時心中該有應對之策。」
嬴滄聽了這話,靠著謝淵的胸膛開始顫動起來,只見他目光閃動,似笑非笑地說:「聽著,秦九恨我至死,此番捉住我,定要將我千刀萬剮方才解恨,對於這件事,我並無計策可行。」
秦九早就不耐煩面前這兩人靠在一起嘰嘰歪歪,手中握著的刀忍不住虛劈一刀,打斷他們的交談:「據傳周人膚白體美,我一路殺盡周人,都不及你身邊這個。嬴滄,沒料到你平時不近女色,原來竟是個好走旱道的!」
嬴滄絲毫不將秦九看在眼裡,聽了這種話毫無一絲反應。
反倒謝淵聽著了臉色漲紅,他兩世錦衣玉食,從未出過王都,入耳的都是絲竹琴瑟,靡靡之音,哪裡聽過這樣編排他的混話。
嬴滄握著謝淵的肩,半身的力氣都倚靠在他身上,湊在他耳邊飛快地說:「你若是想逃,就在我與他纏鬥之時,趁亂搶匹馬走。」
謝淵聽到這話,可當真是心中驚詫萬分。
他其實並不太懂得這人的心中所想,只是看他決斷果敢,現在又遇上生死存亡關頭,才忍不住賭上一賭,還以為他會有脫身之計。方才那小姑娘翻身上馬之時,他明明可以拋下自己一走了之,現在必死之局,他卻讓自己奪馬逃走?
謝淵不解。
還沒有等謝淵弄清楚嬴滄的用意,嬴滄在背後輕輕推了一把他,自己已經拔刀衝上去,和秦九的利刃纏鬥在一起。
兩柄彎刀如流星般撞擊,發出兵刃相接的聲音,秦九在刀柄上灌注了渾身的力氣,一刀劈下去讓嬴滄向後退了好幾步。
嬴滄接連後退,左腳一橫,藉助著腳下泥土的阻力卸下了往後的力道。
秦九見狀,心下大喜,這嬴滄的攻擊綿軟無力,分明是重傷不愈的垂死掙扎。
「嬴滄,我看你還能接我幾刀!」
想到的這點的秦九得意地放話,他的臉上帶著獰笑,更加不遺餘力地提刀衝撞,刀口迎著嬴滄的脖子劈來。
謝淵心頭提著一口氣,眼間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白亮的刀刃也離嬴滄的脖子越來越近……
只見嬴滄的身形忽地往後微仰,長腰支撐著下半身穩穩站立,不動聲色地避開這致命的一擊。
秦九本來就速度極快,一時那裡能夠料到嬴滄竟然還能做出如此詭異的避讓,依舊直直往前撞去,正好處在嬴滄的攻擊範圍之內。
連番的反擊接踵而來,嬴滄換手握刀,硬生生用胸口接下秦九身體的大半重量,借著這去勢抓住秦九的胳膊,手肘屈起,狠狠撞在他的後背上,發出骨骼和骨骼隔著肉激烈碰撞的聲音。
嬴滄接下來的動作如同行雲流水一般——翻轉刀口,從下而上豎刀一揮,動作之快,就是要趁機直襲秦九的咽喉。
秦九揮刀急急接下這一擊,卻沒顧得上迎接嬴滄左手上的一刃匕首。
沒人看清嬴滄從哪裡掏出來的這把利器,只見那暗金色的匕首通體烏黑,只有刀刃泛著殺人吮血過後的厲芒。
刀尖所到之處一片寒涼,將秦九的胸口戳出一個大窟窿,「噗呲呲」開始往外冒血,不多時就看著秦九的胸口紅了一大片,被捅穿的衣裳開始「滴嗒嗒」往下落著血珠子。
秦九硬生生用胸口接下這一刀,右手乾淨利落的直接出拳,重重鎚在嬴滄的胸口——正是之前的傷重之處。
嬴滄悶哼一聲,往後退去幾步,掩唇而立,咳嗽著噴出一口鮮血來。
秦九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冷哼道:「呵,垂死掙扎。」
嬴滄的手臂因為脫力而顫抖著,那一身普通荒海人常穿的皮袍之下,都能夠看見隱隱沁出的血水。
他仰著頭,那臉色越發蒼白:「你要我的命,何必費如此大的周章,殺這麼多周人。若周王震怒,荒海傾覆之下,豈有完卵。」
秦九喘息著:「怪就怪你命太硬。我若不趁著如此大好機會要你性命,待你清除異己之時,我又何談以後?」
「愚蠢。」嬴滄的脊背挺得筆直,這兩個詞被面不改色地吐出來,充滿了一種可惜的味道。
「周人軟弱無能,這些年也就剩下一些蠅營狗苟的手段,如何能比得上親手殺了你的快意!」
隨著血液的流失,秦九已經被冰涼的風吹得半邊身體都僵硬起來,可是他聽到嬴滄的這句話,心裡卻湧現出瘋狂的憤怒。
面前這個人,在荒海之上被人奉若神靈,彷彿永遠都不會倒下。可是秦九知道他也是血肉之軀,他想看到他重傷后的虛弱,臨死前的痛苦,甚至跪在他的面前祈求他饒命。
秦九不甘心的死死盯著嬴滄,可是他失望了。
沒有!什麼都沒有。
嬴滄依舊泰然立在他的面前,眼神略帶悲憫的看著他,語氣冰涼而惋惜:「你一直都搞錯了一件事情,周王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荒海人。」
秦九的面上一瞬間透露出凌厲的殺機,握著刀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松……
謝淵一直在努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只是聽到的這幾句話,讓他的心猛地跳了兩下。
之前根據那小姑娘和嬴滄的對話,他就對嬴滄的身份心存懷疑,雖說荒海蠻族從來都不待見周人,但秦九和嬴滄的對話中分明話中另外有話。
——對大周的反應和手段如此重視,甚至深知周王征伐荒海之心的人,一定身份不簡單。
謝淵四周望了望,四下無人,近前無馬,可真所謂是無處可逃。
突然之間,從樹林的邊緣外狂奔而來一列隊伍,數十名身影身負長刀,如同一柄光亮的黑色匕首,沿著綠色的邊界線,突刺入這片空地之中,不一時就奔到了眼前。
正是之前秦九下命令讓他們繞開樹林騎馬包抄的那一隊人。
塵土飛揚,馬蹄颯沓。
這夥人明顯已經看清楚了此時的現狀。
領頭的一個刀疤臉舉起一隻手來沖著兩邊擺動,一列隊就在極快的速度中漸漸分開,形成一個半包圍的半圓,隨著越來越近,將他們三人牢牢圍住。
謝淵從這列瘋狂的隊伍中嗅到了危險的味道,忍不住將眼神投向兩人。
對峙中的嬴滄像是感受到了謝淵的目光,隔空望了過來。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只是那麼輕輕地一瞥,單單一束平靜淡漠的眼神,就給了謝淵極度的壓迫感。
——他在和自己說什麼。
一種不確定的惶惶從他的脊柱竄上來,謝淵在這一刻非常清楚,嬴滄的眼神,正在向他傳遞著一種極其重要的信息。
秦九捂住自己的胸口,看著賓士而來的馬隊,堅定地對嬴滄說:「不,是你錯了,你今天一定會死在這裡!」
就在這一個瞬間,嬴滄忽然動了。
嬴滄拋下半死不活的秦九,朝著成半圓狀的一隊人,提刀衝過去,同時對著謝淵大喊一聲:「奪馬!」
謝淵想也沒想,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默契,在嬴滄動起來的那一刻和他同時奔向一個地方。
嬴滄斜睨一眼,提刀橫劈,將左手邊的一匹馬的馬頭直接斬斷,騎在馬上的那人直衝沖的從謝淵的頭頂飛過去,而血液從齊根的脖頸斷口噴射而出,「淅瀝瀝」大部分都澆在了謝淵的身上,一瞬間讓他面目猙獰起來。
嬴滄蠻力拽下另一匹馬上的人,手裡補上一刀,飛快的命令道:「上去!」
就在此時,謝淵的身後緩緩站起來的是那個領頭的刀疤臉。
在沙漠之上,馬匹和駱駝就是代表著自己的第二條生命。刀疤臉的馬已經被嬴滄斬殺,急怒攻心之下,他的眼前一片通紅,站起來提起刀,轉瞬就到到了謝淵的背後。
只見他怒吼一聲,高大的身體如泰山壓頂,白森森的刀口對著謝淵,就要劈頭斬下。
謝淵面色一變,利索地倒地翻滾了幾圈,手指觸碰到半截臂膀,斷手上還握著一把彎刀。
生死存亡之際,時不待人。
謝淵想也沒想,撿起刀站起來。
一道寒光過後,謝淵揮刀正好砍在那個刀疤臉的腰腹上,一時血光噴濺,刀疤臉捂著傷口倒在了地上。
趕緊扔開刀,謝淵大口的喘息著,背後一片冷汗,立刻翻身上馬,不再做絲毫猶豫。
一片血光中,嬴滄面不改色地收割著人和馬匹的性命。
謝淵在一邊是看的心驚肉跳,可心裡卻湧現出一個壓都壓不下去的主意。
——只有這個機會了,如果我在這個時候逃走,絕對沒有人會抓住我。
心裡動著這樣的念頭,謝淵的眼神卻在忍不住地搜尋嬴滄的身影。
只見嬴滄穿梭在每一匹站著的馬前,衣袍上全是血跡,顯得格外狼狽。一身深色的袍子已經被刀光撕得稀碎,連著髮絲也散開來,幾縷亂髮遮擋住眼神,偶爾透露出的目光猶如冬日夜空中灼灼閃爍的寒星,明亮而冰涼。
他的眼神掃過馬上的謝淵,銳利得瞬間讓謝淵有一種心思被完全看透的感覺。
謝淵只覺得手臂都在發軟,嗓子更是乾裂得連聲音都沙啞得聽不清。
嬴滄在刀光血影中,聽到馬上的青年,沙啞著嗓子說:「上來!」
他回過頭去,一抹血色的朝陽紅艷艷的升起,正好映照在青年的剪影上。
紅霞漫天中,青年顫巍巍向他伸出手來……
謝淵只覺得手臂被猛然間拉住,嬴滄一個翻身就上馬坐在了他身後,腿肚子利落地夾起馬肚子,打出一個響鞭便撒蹄而去……
冰涼的空氣中迴繞著嬴滄冰冷嘲弄的話語:「秦九,你今日還是要不了我的命。」
接二連三的讓人給逃了,這一下可讓秦九的肺都要氣炸了。
秦九望著四周再無一匹好馬,雙眼一眯,劈手奪過一柄弓箭,將目光瞄準背後的嬴滄,挽弓搭箭,兩根手指鬆開弓弦……
遠遠看去,那弓箭攜著破空之勢直接咬進嬴滄的背後,讓他整個人在馬上猛地一震,險些摔下馬去。
秦九一咧嘴角,舌尖舔著血說:「別追了,再追下去,周王可真的要生氣了。」
水邊的天際開始浮起霧色,漸漸漫過朝陽的血紅,遠處的漫漫黃沙捲起了一層又一層,蠶食鯨吞一般蓋過殺戮的痕迹。
天邊壓了許久的烏雲凝結成一片,這場蓄謀已久的大雨終於洋灑而下,成為這荒漠中一年難得一次的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