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怪夢
竹竿男昨日回村時,人就有些不正常了,似撞了邪,在村裡頭瘋喊:「俺錯了!都是俺的錯!求妹子你放過我吧!別再纏著哥了!」又跑到保長家中,神神叨叨:「那墳是俺刨的,俺把痴娘的屍身賣了,賣給別村死了兒的,配了樁冥婚。沒等俺回來填平墳頭,就聽說空棺里睡了個小子,俺就想訛他一筆錢,才撒了謊,擒著那小子在胡大探長面前告狀了。可、可沒想到痴娘竟來纏住了俺,她是怨俺賣了她的屍身配了冥婚,讓她死後辜負了丈夫,纏著俺要來索命哪!保長,快救救俺!」
保長見他嚇得面無人色,涕泗滂沱,渾身抖如篩糠,就好言相勸了一番,將他送出門去,怎料,他竟如此的想不開,半夜在村頭歪脖子老樹上把自個給弔死了。
好幾個村民都說:見他奔向村口之前,口口聲聲嚷著「痴娘來了、痴娘來了」嚇瘋了似的,又哭又笑的,把他們嚇得不敢靠近,以為這人失心瘋了。
瘋少沖村民再一打聽,才知:竹竿男兄妹二人,是幼年隨著老父親從北方逃荒而來的,奔著南方村子里的遠房親戚尋個落腳地,哪知這遠房親戚已不在人世了,老父親就在村子里搭了窩棚,賣些小酒,勉強養家糊口,辛辛苦苦地拉扯大了倆娃子,還沒享受兒孫福,就積勞成疾病逝了。
家中只剩下這對兄妹,當兄長的卻不長進,在村子里遊手好閒打混度日,妹子倒是出落得標緻,又有些釀酒的本事,找了戶好人家,離村嫁走了。
村民們卻不曉得她嫁去了哪裡,後來聽說她病死了,婆家人把她送回村子邊的山頭安葬,當哥哥的就去墳頭弔唁,哭得還是很傷心的。
而今這一家三口,全都命赴黃泉路了,真真可憐!
竹竿男家中再無旁的親戚,連個友人都沒有,這後事自是無人料理,屍體就被擱置到了義莊。
保長想挽留胡大探長在家中小酌,胡有為婉言謝絕,只道:「家中三太太有交代,天黑必須回家。」辭別了保長,拉著瘋少照來時的路折返。
「這件事可算真相大白了!」胡有為長吁短嘆:人死萬事休,他不想再追究竹竿男訛人、撒謊騙他的這事兒,只拍了拍瘋少的肩,說:「瘋子,痴娘的這件事可算與你撇清關係了,咱們就各自回家,安生地睡一覺,明兒起來,痛痛快快地將這事拋到九霄雲外去!」
「探長,」鳳流難得的正經了臉色,沉著聲兒問,「痴娘被她哥賣到哪裡去了?」
「怎麼?你還想把人……哦,不!把屍找回來?」胡大探長搖搖頭,臨別時告訴他:「村子里有些習俗,外人冒犯不得。配了冥婚的,合棺或合穴入土厚葬,除非你想與整個村子的人為敵,否則不要動這掘墳拆骨的念頭!保長剛剛拉著我也是這麼講的。你呀,趕緊把她給忘了吧!」
胡有為拍拍屁股走了,回三姨太香被窩裡溫存去,把個瘋少獨自一人丟在村子外那片荒郊野地里,隆冬之夜,寒風陣陣,刮在身上,渾然不似小憐那長發繾綣的感覺,他不禁怨起胡爺來。
胡爺走得麻溜,瘋少夾緊了衣領子、咬緊牙關,頂風往野冢山的那座老宅去。
半夜上山,照樣兒是尋得敲門磚,才得見「夜來門」,大門而入,穿過屏門至外院,對面還有一扇屏門,影壁及盝頂亦是左右對稱,進得二門,達內院,院里修十字甬道,一圈木頭迴廊連著東西兩廂房,及正對面的正房,正房左右各一間耳室。照此格局,後面應有第三進院落及后罩房,只是此宅之中,似無任何門徑可直達三進院落。
大青磚的高高圍牆,只將前院與內院圈連起來,冰冷牆面,與外界隔絕。老宅裡頭卻打掃得十分乾淨,屋中擺設整齊,窗明几淨,院子里草坪也修剪得平整,除了木頭迴廊受潮爛了幾處,其他地方,絲毫沒有蕭條破敗的跡象,偏偏老宅子里空無一人,還能保持如此整潔的面貌,當真令人匪夷所思!
鳳流在老宅裡頭兜兜轉轉,不知不覺,夜色已濃,倦意襲來,人卻正在內院正房裡頭。
今兒晚上,他圖個新鮮,就不睡東廂了,改睡正房裡間去。
關了窗,點上一根蠟燭,燭光下,鳳流朦朧入睡,睡得卻不怎麼塌實,夢境是一個接一個的,卻都模糊不清,支離破碎,他在夢裡試著努力拚湊,拼來拼去,卻拼出一個長發飄逸的少女。
風,吹拂起劉海,少女緩緩地抬頭,面容上卻沒有五官,空白一片。
鳳流駭怪:你是誰?你的臉在哪裡?
少女的聲音沁涼如水,化作空靈的煙絲霧縷,絲絲縷縷飄渺而來:等你記起我的名字,就能看到我的臉。
小心翼翼地伸手,他想要觸碰她的臉,少女的身影卻倏地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霧色里。
心口莫名地擰了一下,鳳流追進濃霧之中,卻一腳踏空,失足落了下去,似是落進了一間屋子裡,屋中擱著絹質半透明的屏風,一見那屏風,他就想起:這是丁夫人的房間!窗外夜色正濃,房間里亮著燈盞,燈下人影一閃,他繞過屏風一看——
丁夫人坐在燈下,對鏡梳妝,手持那把月牙梳子,一下一下地梳著烏黑柔亮的長發,她的長發真是極美的,梳子梳過,泛起亮麗色澤。
梳了發,她端坐在鏡子前,照照鏡子,銅鏡折射著燈光,朦朧中照著一張面容。鏡子外的她,妖冶而笑,鏡子里的那張面容,泫然欲泣。一笑一哭之間,銅鏡表面猝然開出朵朵兩生花,妖艷無比……
「痴娘?」鳳流屏息走過去。
聞喚,端坐在鏡子前的丁夫人,稍稍側身偏過臉來,長長秀髮掩住了半邊面頰,只另半邊的面頰轉向了鳳流,她彎眸一笑,美得何其妖異,令他一時看呆在了那裡。
那一幕畫面定格在了腦海,直至悠悠然轉醒,鳳流還在想著夢中的痴娘,那似是丁夫人,又似是那夜來過的痴娘。
他恍恍惚惚地下了床,桌上蠟燭已滅,淌了一灘燭淚,凝結成點點班駁之色。
打開門來,迎著清晨第一縷陽光,伸了個懶腰,肚子里便「咕嚕嚕」鬧起了空城計,他這才想起:前兒給表叔置辦後事,自個已賒欠了不少錢,那十塊大洋還落在亡母娘家倒塌的半間房裡,也不知寡婦馮氏是否將其收回?搜遍了自個身上才摳出的那點小錢兒,昨日買梳子時都花消出去了,包袱里只剩下一點乾糧。
郭老三遊手好閒還能混吃混喝,他瘋少卻沒這想法,口袋裡沒錢了,他就想到匠人手藝,那都是真材實料、憑本事掙口飯吃!
他這就收拾了一下前晚落在東廂房的匠人工具,隨身帶著,大步走了出去。
離開宅子后,沿崎嶇山路而下。那座老宅子,他人在裡面待著時,絲毫沒有異樣,就在他剛剛離開,人還走在山中羊腸幽徑上時,背後那座老宅,就在明晃晃的晨曦中,建築輪廓逐漸變淡,直至消失不見。
鳳流頭也不回地下了山,在山腳下找到一處泉水瀑布匯流而成的水潭,潭邊一叢林子,僻靜幽深,四下里瞧著無人,他褪盡衣物,下了碧水潭子,大冬天裡洗了個冷水澡,回到岸上冷得直打哆嗦,趕忙擦乾身子,從帶出的包袱里取出乾淨清爽的衣物換上,挎著一隻舊皮囊,一路小跑,跑到少有人煙的地方,湊著運氣四處尋覓,山坡上、道路旁、梯田邊,揀拾根材,往往是揀到手裡,又搖頭放下,揀揀丟丟,一直沒能找到稱心如意的根雕材料,卻已累得滿頭大汗,潭水透骨的寒氣,自是逼散出來了。
南方的冬季,山上還披些綠裝,還能採到些野山梨子等野果子,充饑。
人一忙起來,半天的光景就消磨了去,村頭炊煙裊裊,正是家家戶戶吃午飯的時間,在一戶農家晾於院落的柴火堆里,鳳流竟幸運地覓著了一大塊形態奇特的樁頭,約半人高,是南方的金錢松類根材,被人截了一段,當作樁頭,又遭廢棄,被農家漢揀到院落里,準備拿斧頭劈開了當柴火來燒。
鳳流一眼相中,宛如上門提親似的,求著那戶農家的莊稼漢子,把那樁頭讓給他。
莊稼漢子獃獃地看著鳳流唇邊笑旋,黝黑的臉膛泛紅,獃獃地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