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百宜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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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臨出門,怡君站在妝台前,端詳自己片刻,從首飾匣子里選了一副珍珠耳墜,親手戴上。
吳媽媽贊道:「二小姐今日氣色好極了。」
怡君側頭細看,笑。情緒愉悅之故,氣色的確很好。
吳媽媽取來淡粉色緞面大氅,給她披上。
「姐姐怎麼還沒過來催我?」怡君一面繫上緞帶,一面往外走,「該不是被那首曲子嚇到,不想去學堂了吧?」
今日起,廖碧君要開始學名曲《廣陵散》,昨日只聽葉先生提了一句,已是忐忑不安。
「大抵是吧。」夏荷、款冬異口同聲,笑著隨怡君出門,去找廖碧君。
主僕三個沒想到,廖碧君較之平日晚了的原因,是還沒打扮好。怡君在廳堂聽紫雲說了,失笑,「本就是美人,還要怎樣打扮啊?」
「奴婢也是這樣想呢。」紫雲笑著奉上一盞茶,「二小姐稍等片刻。」
怡君優雅落座,「去幫忙吧。跟她說,不著急。」
紫雲稱是,轉去內室。
等了一刻鐘左右,廖碧君才走出來,歉然道:「今日不知怎的,看自己怎麼都不順眼。」
「沒事,難得我也等你一回。」怡君笑著上前去,攜了姐姐的手,「但真要遲了,我們得抓緊些。」
廖碧君嗯了一聲,快步出門。
馬車從速趕往程府的路上,怡君仔細端詳著姐姐。妝容明顯精心修飾過了,顯得眉眼更漆黑,面頰更白皙,雙唇更紅潤。
廖碧君蹙眉道:「琴譜還沒熟讀,今日少不得要挨訓。」
「真的?」怡君訝然。
廖碧君更加犯愁:「我難道會跟你說假話么?」
是真的就不對了。怡君心想,明知如此,卻把時間耗費在穿衣打扮上,有些反常。
難道母親又在張羅姐姐的婚事,要她下學之後就去相看哪家公子?
姐姐十六歲了,婚事尚無頭緒。雙親的態度,她只看出一點:門第低於廖家的,一概不行。反過來想,豈不就是要利用姐姐攀高枝?
但願是自己多心了,雙親只是想讓女兒嫁得好,過得如意。
這些事,親姐妹也不便提及,畢竟都是待字閨中,怡君只是笑著寬慰姐姐。
上午,葉先生繼續讓怡君臨摹小幅的山水,親自帶著廖碧君去到西次間,反覆練習《廣陵散》的《開指》一節。
怡君知道,先生是看準自己性格沒個譜,才沒完沒了地安排臨摹的功課,意在沉澱心性。好的師父,教的是功課,亦是為人處事之道。
今日她要臨摹的畫,看畫紙,該是幾個月前作成,沒有題字落款。仔細辨認之後,怡君可以確定,是程詢所作。
他果然是言出必行。
平心而論,這幅畫比起楓林圖,功底顯得薄弱許多,但就算這樣,也與現今的葉先生不相上下。
看著陸續出手的畫,就是看到自己不斷地打敗以前的自己——在他,該是怎樣的感受?
幫忙備紙磨墨的夏荷無意間一瞥,見自家小姐唇角愉悅地上揚,笑得大眼睛微眯,雖然不明就裡,卻曉得自己的職責。她輕輕地碰了碰怡君的手臂,小聲道:「我的好小姐,先臨摹完再高興,成不成?」
怡君立時點頭,斂了笑意。夏荷說的對,做好功課再高興也不遲。
這可是他親手畫的,定要凝神、用心對待。
她前所未有的認真,連姐姐虛浮無力的琴音都忽略了。夏荷、紫雲耳濡目染之下,能跟著學到書畫中一些精髓,卻不是懂音律的人。這樣一來,難受的只有葉先生。
葉先生站在窗前,皺眉看著廖碧君。這孩子是怎麼了?瑣事惹得她心不在焉,還是沒了學琴的興緻?——都彈成這樣了,也不見她有多難過。
重話是不能說的,起碼今日不能說。碧君會哭成花貓臉。
「算了。是我心急了。」葉先生溫聲道,「回去熟讀琴譜,盡量記在心裡。」
廖碧君站起來,愧疚地道:「先生,我……」
「沒事。」葉先生擺一擺手,先行轉身回到課堂,望見神色專註的怡君,小小的驚訝了一下,走過去看一看,眼裡有了笑意。
程詢的畫最合她意,看來怡君亦是如此。那麼,日後不妨多向程詢借一些字畫,讓怡君一併習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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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廖碧君和怡君離開學堂,上馬車之前,望見程詢和姜道成結伴而來,在原地屈膝行禮。
程詢拱手還禮,姜道成笑呵呵地抬一抬手,末了,前者打手勢示意她們上車。
姐妹兩個欠一欠身,由丫鬟服侍著上了車。
怡君轉身時,程詢留意到她唇畔的笑、淡粉色大氅上毛絨絨的領子,覺得很可愛,不自覺地笑了。
姜道成走向學堂,「我看看女學堂這邊布置得如何,要是比我那邊好,就得調換一下。」他跟徒弟不用講理。
程詢輕輕地笑,「那邊哪兒不合心意,您就吩咐我一聲,搶地方可不行。」
「不早說。」姜道成笑道,「我也想看看兩個女娃娃的功課,要真是可塑之才,你我得閑就悉心指點。如何?」
「遵命。」
那邊的姐妹兩個,走側門離開程府,廖碧君道:「我要去紙筆鋪子一趟,挑選些好的筆墨紙張。馬車送我和紫雲過去,你就回家,等到未時,再讓車夫去接我們——我們選完東西,去鋪子對面的菜館用飯。」
「噯?」怡君不明白,睜大眼睛問道,「為什麼把我扔下?我陪你去不是更好?」
「我……我有件很要緊的事。」廖碧君委婉地道,「今日要見一個人。過兩日就告訴你原委,好不好?」
怡君略一思忖,問:「爹娘、哥哥知不知道?」
廖碧君垂了頭,低聲道:「還不知道,也要過兩日再告訴他們。」
怡君審視姐姐片刻,第一反應是:要壞事。京城有楊閣老一家帶動,男女私下來往定終身的事越來越多,她也盼著姐姐能夠嫁給意中人。但在此刻,預感真是不大好。
「我要陪你去,而且,跟車的人都要隨行,留在外面等候吩咐。」怡君握住姐姐的手,語氣懇切,「你說的委婉,但我猜到是什麼事了。不論你見的是誰,遲早得讓親人看到吧?我不會添亂,在別的雅間等著,你只管帶著紫雲、夏荷與他見面。」停一停,又把母親搬出來說事,「萬一你出點兒岔子,娘還不得把我扒一層皮啊?」
「……」廖碧君抿唇思忖多時,終是輕輕點了點頭,「就照你說的辦吧。」
廖芝蘭咬了咬牙,氣沖衝出門。回到自己的小院兒,喝了半盞清心降火的茶,丫鬟來稟:「凌小姐過來了,此刻已到垂花門外。」
凌婉兒昨日命人送來帖子,要在今日登門。
「請。」廖芝蘭從速換了身衣服,掛上笑臉,親自出門相迎。她與凌婉兒小時候就相識,閑來無事會相互串門,但沒交情可言。
她的爭強好勝在心裡,凌婉兒的爭強好勝既在心裡又在臉上。
不可否認,凌婉兒貌美,還有手段。出身並不顯赫,但很懂得經營人際來往,與地位不相上下的同輩人常來常往,更與幾個高門閨秀子弟攀上了交情。到這兩年,在富貴圈中風生水起,被捧成了街知巷聞的京城幾位美人之一。
只是,凌婉兒跟誰都能主動結交,單單不曾籠絡過南北廖家門裡的人。最早,與廖怡君初相見就有些抵觸,曾對人說:「別人的傲氣是在臉上、在心裡,廖怡君的傲氣卻在骨子裡。覺著那是個飽讀詩書的,有心結交,卻怕沒那個緣分,平白生出不快。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心裡不定怎樣厭煩,言語間卻從無貶低。這是凌婉兒的一個過人之處——隨著成為名動京城的美人,心高氣傲的性子越來越明顯,還是不會主動開罪不相干的人。
反過來,對著廖芝蘭,凌婉兒顯得很隨意,有一搭沒一搭的,坐在一起的時候,炫耀自己的情形居多。
廖芝蘭對她亦如此。真真假假的友人多了,有時候真需要這樣一個人消磨時間。
穿著淺灰色緞面大氅的凌婉兒笑盈盈走上前來,與廖芝蘭見禮,寒暄著走進廳堂。解下大氅之後,現出一襲珠灰衫裙。
「怎麼穿戴得這樣素凈?」廖芝蘭親自端給凌婉兒一盞熱茶。
凌婉兒笑著接過茶盞,「往後要常出入程府,打扮得太鮮艷的話,總有招搖之嫌。」
「哦?」廖芝蘭訝然,「想得到姜先生指點,不是先要作一篇讓他滿意的制藝么?」她可不記得,凌婉兒生了那根兒筋。
凌婉兒嫵媚的大眼睛眯了眯,娓娓道:「是啊,可我跟周家世子都不擅長。前兩日,他去了程府一趟,求一名管事遞話,想與解元當面細說。彼時解元正忙著,沒見他,只讓管事告訴他,會請姜先生通融一二,對外人實話實說便可。我聽了,只當是解元的託辭,心都涼了。卻沒料到,今日程府小廝便去見周世子,讓他放心,並轉告我,只要明日讓姜先生覺得音律方面有些天賦,便不愁來日得到指點。」
廖芝蘭一時語凝。
「真是沒想到,解元居然這樣通情達理。」凌婉兒玩味地笑著,「記得以前聽你說過他難相與,日後可不要再這樣說了。」
是來顯擺的,還順道教訓她。廖芝蘭撇一撇嘴,「說不定,是周世子有意捧著程解元。」
「就算捧著也應該啊。」凌婉兒笑容如花綻放,「能與程解元的樣貌、才華比肩的人,滿京城也就三兩個。只是可惜了,自幼從文,往後要在官場苦熬著。」
再出色的文人,凌婉兒的欣賞也有限,打心底仰慕的是年紀輕輕成名的武將。這心思,她從不遮掩。
廖芝蘭喝了一口茶,沒接話。
凌婉兒話鋒一轉:「今日找你來,有個不情之請。能否告訴我,南廖家姐妹平日喜歡什麼?我想準備兩樣禮物,尋機送給她們。往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只盼著她們能手下留情,別處處壓我一頭,讓我無地自容。」
「這話從何說起?」廖芝蘭問道。
凌婉兒身子微微前傾,美麗的眼睛忽閃一下,「這兩日上午,解元都親自指點廖怡君,沒點兒過人之處的,他怎麼可能搭理?」說著嫣然一笑,「他很是有趣,把學堂當自己理事的外書房,管事小廝甚至丫鬟進進出出,該合賬就合賬。饒是如此,廖怡君也能靜下心來,作出上佳的畫。這都是程府的下人們說的,還能有假么?」
廖芝蘭心頭泛起絲絲縷縷的苦澀。
「唉,說起來,這次你可是落了那對姐妹的下風。」凌婉兒故作同情地道,「你也是琴棋書畫樣樣不落的人,制藝不是也算拿手么?這次怎麼沒去應試?得名儒點撥的機會,一生怕也只有這一次。你該不會跟我方才的心思一樣,怕有廖怡君比著,相形見絀?」她擺一擺手,「不需要的,都是去求學,又不是去攀比。」
廖芝蘭心緒複雜難言,腦中忽然靈光一閃,記起了凌婉兒剛才那句「能與程解元的樣貌、才華比肩的人,滿京城也就三兩個」。
哥哥有意捧誇程詢,是為著長久的利益,但凌婉兒不是人云亦云的人,不是真的贊同一些說法,便略過不提。
而她上次見到的程詢,樣貌是很清俊,但絕對到不了凌婉兒說的那般出色的地步。
怎麼回事?
她心中疑竇叢生。隨後,耐著性子應承著凌婉兒,把人打發走之後,即刻命丫鬟去外院喚來一名管事,神色鄭重地交代一番。
不管怎樣,她都要親自見一見程詢。這事情,可不是哥哥能夠做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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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廖大太太用過午膳便出門訪友。
廖碧君精氣神好了一些,捧著琴譜凝神閱讀。
怡君和夏荷、款冬清點一番小書房裡的書籍、文具,見紙張不多了,幾種顏料也快用盡,便準備出門去添置一些。
廖碧君聞訊,連連擺手,「我就不去了。明日見到葉先生,琴譜還沒熟讀的話,她定會發作我的。瞧著好的紙墨,你幫我帶回來一些就行。」
怡君欣然點頭。
管家聽得二小姐要出門,記著老爺的話,命跟車的護衛、婆子、丫鬟打起精神來。
怡君與姐姐不同,常去的紙筆鋪子是墨香齋,老字號了,閑時常幫人出售古籍。
遇見程詢,實屬意料之外。
當時她正與夏荷、款冬專心挑選畫紙,就聽得掌柜的殷勤地道:「程大公子今日總算得空了?可有段日子沒見到您了。」
隨後,是程詢清朗溫和的語聲:「來選些筆墨紙硯,多多益善。」來學堂的人,便是都自帶筆墨紙硯,也少不得有中途短缺的時候,程府理應備下,再一個,是過來看看有沒有合心意的古籍。
怡君聽到他的語聲,心裡有些驚喜,忙轉身帶著兩個丫鬟行禮。
程詢拱手還禮,看到她的時候,微不可見地揚了揚眉,「這麼巧。」他也沒料到。
怡君一笑。
程安、程福隨著上前行禮,又對已經相識的夏荷、款冬打招呼。
「要添置什麼?」程詢問怡君。
怡君如實道:「紙張、顏料。」
掌柜的問道:「二位認識?」
程詢笑微微的,「這兩日曾切磋畫技。」把臨時的小學生說成了同好,又叮囑怡君,「當心些。別架不住掌柜的慫恿,平白買些用不著的東西。在他嘴裡,他那把老掉牙的算盤,都是天上有地下無的好。」
掌柜的先哈哈地笑起來,「那我怎麼著?總不能說自己鋪子里的東西要不得吧?」
怡君也禁不住笑了。
這時候,程福轉頭望向門口,滿臉的笑意立刻化為尷尬、心虛,他湊到程詢身側,輕咳一聲。
剛剛進門的人,是廖芝蘭。
「怡君妹妹。」廖芝蘭款步上前幾步,語氣古怪地道,「興緻這樣好啊?」
怡君轉頭望過去,想到前兩日的事,眼神淡漠,答非所問:「來添補些東西。」說完發現,廖芝蘭鐵青著臉,竟像是被誰氣急了的樣子。
廖芝蘭看住程詢,語氣涼颼颼的:「這位就是程大公子吧?」
程詢轉身,睨著她,沒說話。
掌柜的見情形不對,自是不敢出聲。
廖芝蘭連連冷笑,「思前想後,當真是有意思。」她指著程福,「這個人是怎麼回事?你能不能給我個說法?」
程詢不動聲色,語氣仍是溫和的:「現抓不到更適合的人,只好委屈程福。」
敢情在他眼裡,打發個小廝奚落她,都是抬舉了她。廖芝蘭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用最後一絲理智控制著言行,「為著兩家安好,你最好對我以禮相待。」停一停,吩咐隨行的丫鬟,「喚人去請大少爺過來,告訴他,他若再瞻前顧後,我可就不管不顧了。」
丫鬟應聲出門。
程詢凝了廖芝蘭一眼,目光涼如秋霜,唇角抿成不屑的弧度。這女子的心性,也是如何都不會更改的。
「怡君妹妹。」廖芝蘭忽又轉向怡君,「請你移步到茶樓,為免你落入有心人的算計,有些話,我一定要告訴你。」
怡君歉然一笑,慢悠悠地道:「沒空。」
夏荷則老老實實補了一句:「老爺一早發了話,往後北廖家的人若是登門,不要見。」都命令管家把人拒之門外了,她這樣說,已算客氣。
程詢低眉斂目,面上沒有任何情緒。
「要我全然相信,你得拿出貨真價實的憑據。」談話到了這地步,程清遠不能不把長子當做與自己平起平坐的人了,「若你判斷無誤,城北廖家便扼住了程家的咽喉。我的對錯事小,程家會否覆滅事大。」
如何做到的?泯滅了良知,心中只有得失。程詢深覺諷刺,「我會證實,卻不能知無不言。我會幫您化險為夷,但您不能干涉。」必須有所保留,適度地鉗制父親。
程清遠氣得不輕,卻是無計可施,心知一段時間內,要被長子牽著鼻子走了。
當夜,父子二人敘談至子時。程詢告退的時候,程清遠看著他,眼神複雜至極。
程詢說了幾件他已經或打算做出的不可外宣的舉措,還說起年節之前天子對一些官員的升遷、貶職。問如何得知的,只說有神靈每夜託夢給他,便讓他有了預知未來的本事。
神靈託夢?打小就不信神佛只信人定勝天的孩子,怎麼樣的神靈願意搭理他?
——明知是敷衍之辭,苦於沒法子反駁。這一晚,程清遠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喪、窩火。兒子沒造他的反,卻分明與造反無異。
翌日早間,程詢去正房請安,對程夫人道:「等會兒我要出門一趟,接一位名儒來家中。爹跟您提了沒有?」這是他昨日跟父親談妥的事情之一。
程夫人見他恢復了慣有的神采,且態度溫和而恭敬,心裡老大寬慰,招手喚他到跟前,「還沒用飯吧?跟我一起吃。」
「行啊。」程詢隨母親轉到飯桌前落座。
程夫人這才回應他提及的事,「老爺出門上大早朝之前,跟我提了一嘴,讓我知會外院管事,照你的意思安排名儒的衣食起居。」語畢,蹙了蹙眉。當時程清遠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氣得她。
「那就好。」程詢從丫鬟手裡接過冰糖燕窩,放到母親手邊。
程夫人笑了,拿起羹匙,問:「是哪一位名儒?不知道我聽說過沒有。」
程詢和聲道:「京城有位姓葉的女先生,您聽說過吧?」
「聽說過。」程夫人頷首,「最早,葉先生在楊閣老家中坐館,教導他的掌上明珠。學識淵博,只是脾性有些古怪,只教合眼緣的閨秀。眼下在哪家呢?沒留意。」提及的楊閣老,是當今首輔。停一停,她問,「瞧你這意思,請來的名儒,是不是與葉先生有些淵源?」
眼下,葉先生就在城南廖家,指點怡君和她長姐的學問。程詢笑著頷首,「正是。將要來家中的名儒,是葉先生的授業恩師姜道成。」
「是嗎?」程夫人面露驚喜,「想當年,姜先生可是名動四方的人物。」又嘖嘖稱奇,「倒是想不通了,你與他素昧平生,怎麼能請動他的?」
程詢笑出來,「他名動四方的長處是學識,短處是好賭。」
程夫人忍著笑猜測:「你是不是跟人家打賭了?」
程詢嗯了一聲,「姜先生所在之地,離京城不遠。前兩日,我讓程福替我走了一趟,與他打了個賭,他輸了。」
程夫人笑出聲,「你這孩子。說你什麼好?」
程詢心下汗顏。要不是為著儘快與怡君名正言順地產生交集,他才不會跟她師傅的師傅打賭——重生的好處,是能仗著絕佳的記憶跟人唱未卜先知的戲,贏了也是勝之不武。
程夫人拍拍他的肩,「前幾日害我擔心你跟我鬧脾氣,是不是擔心賭輸了的緣故?」身為母親,凡事都會不自主地跟孩子聯繫起來。
「的確。」程詢順勢應道。若是可以,除了父親,他並不想在任何人眼裡發生顯著的變化。
程夫人鬆了一口氣,那點兒心結打開來,「日後啊,不論什麼事,都及時知會我。我總是向著你的。」
「我知道。」母親遇到大事,固然會不分對錯地站在父親那邊,但在平時,一向順著、護著、寵著他。
「快吃飯,多吃些。等會兒還要出門呢。」程夫人叮囑道,「接到姜先生,千萬別失禮於人。」
程詢笑著稱是,喝了一口八寶粥,道:「姜先生過來之後,葉先生應該也要來程府,師徒兩個一起收幾個學生。娘,這事兒您可別反對。葉先生的書畫功底,不輸當世名家,我想讓她點撥一二。」
「不耽誤功課就行。」程夫人笑道,「明年二月便是會試,老爺對你寄望頗高,你是知道的。我曉得你天賦異稟,並不擔心,平日別讓老爺覺得你不務正業就行。」
長子十二歲那年,便想下場參加鄉試,怎奈那年正月里,程家二老爺病故。過三年,她遠在外地的兄長病重,在鄉試之際命懸一線,程詢陪著她回了娘家。後來,她兄長轉危為安,考試的時間已過。便這樣,長子拖到今年才考取功名。
程詢欣然點頭,「那是自然,我曉得輕重。」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對程府而言,不過是多兩個教書先生,權當多了兩個門客就行。但是,對於葉先生和兩個學生,便不是這麼簡單了。
這日,葉先生坐在城南廖家內宅的學堂,沒如常授課,把姐妹兩個喚到跟前,溫聲道:「我師承於姜先生,敬他如父。這幾年,老人家小病小災不斷。我總想著到他跟前盡一份孝心,他不允,是曉得我十分愛重你們姐妹兩個,你們又正是好學的光景,要我有始有終,不耽誤你們才好。我請他來京城,他懶得走動。
「這次,也不知程解元如何說動了他,他已進京,日後要在程府坐館,打算收幾個天資聰穎的孩子,悉心點撥。
「而且,要我也去程府,幫襯著他。」
廖碧君和廖怡君聽了,俱是神色忐忑,異口同聲:「先生,您不要我們了嗎?」
葉先生失笑,「怎麼跟小孩子似的。什麼叫不要你們了?」
廖怡君抿一抿唇,走到葉先生跟前,「您都要去程府幫襯姜先生了,我們還能怎麼想?姜先生眼光那麼高,我們就是有心,大抵也沒有入他眼的資質。」
「是啊。」廖碧君點頭附和。
「聽聽,這叫什麼話?」葉先生笑意更濃,「我看中的學生,資質興許比師父看中的還好。不準妄自菲薄。」
廖怡君欣喜笑道:「您的意思是——」
「師父的意思是,我到程府之後,也能繼續指點你們的功課。只是,」葉先生歉然道,「需得你們辛苦一些,每日前去程府專設的學堂。都是嬌貴的大小姐,我真不敢讓你們每日奔波。更何況,雖說如今世風開化,你們長輩的心思,我卻拿不準……」
「不會不同意的。」廖怡君攜了葉先生的手臂,巧笑嫣然,「姐姐的字、我的畫剛有起色,決不能半途而廢。自程解元高中之後,爹爹時時提及,稱讚有加,料想著不會反對我們到程府繼續受您點撥。」
「這話不假。」廖碧君也走到葉先生身側,笑道,「只是換個求學的地方而已,何來奔波之說?我聽著您也不想扔下我們兩個,那麼,今日我們就告知爹娘。只要您在那邊不為難,什麼都好說。」
「如此最好。」葉先生溫然笑道,「等會兒我就去跟大太太辭行。大老爺和大太太是否同意,你們及時告知於我。退一萬步講,他們不同意的話,你們也別灰心,大不了,我在程府矇混一段日子,找個由頭回來。」
師父實心實意地想繼續教導,學生實心實意地要繼續學,對於眼下情形,退路自是不難尋到。
說定之後,葉先生離開學堂,去見廖大太太。
姐妹兩個回房時,說起程詢居然請得動姜先生一事。
廖碧君道:「到底是高中解元的人物,不論因何而起,足見姜先生對他的賞識。」
廖怡君則揚了揚眉,「姜先生來京,是應程詢之邀,要葉先生去程府幫襯,鬧不好也是程詢的意思。仔細琢磨一番,我怎麼覺著這位解元行事過於霸道呢?」好端端的,自家恩師要被人拎到別處,叫個什麼事兒?
思及此,怡君步調如常,趨近程詢期間,覺出他在看著自己,緩緩抬了眼瞼。
程詢則在同時眼瞼微垂,調整心緒。再抬眼時,心緒平靜無瀾。
怡君看到他穿著一襲藏青色錦袍,長身玉立,挺拔如松。
面如冠玉,劍眉漆黑,眸子特別明亮,眼神直接、銳利。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看眼前人的門第、背景、性情。
二十餘年宦海沉浮,最常面對的是爾虞我詐,時有冷酷強悍的手段,面對人的時候,就算再注意,細微處也不能完全符合當下這年紀。這一點,程詢是知道的,便有意緩和氣氛,對她頷首,微笑。
怡君回以微微一笑,在他幾步外站定,屈膝行禮,「廖氏怡君,問程解元安。」
程詢拱手還禮,語氣溫和:「在下程詢。幸會。」
是溫然如玉、謙和有禮的做派,但怡君沒忽略他眼神帶來的壓迫感。她想,這大抵是個性格矛盾的人,而矛盾通常意味著複雜。
葉先生聽到兩人言語,回過神來,走到程詢近前,笑道:「這幅圖實在是好,方才真把我震住了,生出幾多不解之處。」
「怎麼說?」程詢做個請的手勢,與葉先生轉身落座。
「先不說。」葉先生笑意更濃,「我得考考學生的眼力。」轉頭吩咐怡君,「難得的佳作,要用心看。」
怡君稱是,轉到南牆前,凝神望向那幅畫。
畫中景緻驚艷了她:楓林晚照,紅葉似火,林蔭路盡頭是拱形橋、小河流,再遠處,是起伏的山巒。
楓樹的樹榦遒勁,枝繁葉茂,光線有明有暗,顏色有深有淺;
輾轉在半空的紅葉輕盈飄逸,掐掉葉柄就能飛似的;
小河波光粼粼,映著五彩霞光,岸上有供人垂釣的藤椅;
遠山巍峨,形似含笑,又有秋日暮光下的沉靜寂寥。
一幅畫中,融合了多種純熟的技巧和手法,輕靈、厚重、朦朧、鮮活都體現得淋漓盡致。
這種繁複的畫,也只有功底特別深厚的人敢作,各種技巧、手法不相伯仲,方能給人身臨其境之感,否則,一準兒露怯。這也是大多數人專攻一種事物、景緻的緣故。
如果事先不知出自誰人之手,怡君一定以為是功底在二三十年往上的名家所作。
她忍著沒轉頭看程詢。
就算是天賦異稟,但他興趣廣泛,哪一樣都要佔據時間分散精力。最重要的是,兩年前,葉先生曾帶著她看過他的水墨,那時已經功力不俗,但比起眼前的,真不夠瞧。
兩年時間,就能精進到這地步?要是這樣的話,他倒是真擔得起奇才的名聲,除了心服口服,還有點兒被嚇到了。
這時候,程福走進門來,對葉先生娓娓道:「有夥計送來了書桌、書架、座椅、文房四寶,還有一些擺件兒,是夫人和大少爺的意思。別的好說,只是書桌書架較重,需得小的幾個抬進房裡,卻不知安置在何處。先生,您回房瞧一眼,吩咐著小的行事?」
「這是怎麼說的?」葉先生笑著站起身來,對程詢道,「貴府也太周到了,實在是受之有愧。」
「應當的。」程詢一笑,「要不要我過去幫把手?」
「不用,不用。」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她怎麼敢吩咐他做這等事?葉先生道,「我去去就來。」
程詢親自送葉先生到門口。
怡君隱隱聽到言語聲,只當是葉先生在和程詢閑談,注意力不能轉移,慢慢後退,在遠一些的距離觀望。
是這樣美的一幅畫,初刻驚艷之下,她很想走進那條紅葉路;其後望見遠山,心頭罩上秋日清愁;此刻,縱觀整個畫面,襲上心頭的是悲傷。
是不是意識到,再美的景緻,到歲暮天寒時,將要化作肅殺荒涼?
是不是感知到,作畫人落筆時,心中盈滿孤獨離殤?
離殤?是對秋日,還是對哪個人?
怡君定一定心神再看,紅葉、河流的靈動美麗分明叫人歡喜,與整幅畫的氛圍不符。
她錯轉視線,告訴自己停止研究這幅讓她陷入混亂的畫。
「怎樣?」隨著趨近的腳步聲,程詢和聲詢問。
怡君轉身面對著他,由衷道:「美輪美奐,太少見。可越是細看,越是不解。」
「是么?」程詢揚眉,笑,「不妨說一說,我洗耳恭聽。」
「好。」怡君盈盈一笑,屈膝一禮之後,把方才所思所想簡潔又委婉地道出。
程詢認真聆聽,隨後做出解釋:「畫中景緻,並非憑空杜撰。忘了是哪一年,我曾身臨其境,所見一切,像是烙在心頭。已經畫過很多次,這一幅勉強還原了當時所見的七/八分。與其說是功底見長,倒不如說是熟能生巧。現在若讓我作水墨畫,興許還不如兩年前。」
怡君將信將疑,凝著他的眼眸,靜待下文。
「畫自己真正喜歡、懷念的景緻,畫筆應該會多一些靈氣。這和作詩應該是一個道理,婉約、豪放、愁苦都寫得好的天才不多,有不少人,生平作詩幾百首,膾炙人口的卻屈指可數。」程詢硬著頭皮給她擺這樣的道理,「我可能很多年只有這一幅拿得出手。」
那就太可惜了。怡君說道:「不會的。」
「但願。借你吉言。」程詢唇角上揚成愉悅的弧度,目光是克制之後的溫柔。
他這會兒的笑容,讓她腦海浮現四個字:如沐春風,與此同時,心跳漏了半拍。該迴避,眼瞼卻不受腦子的支配,回眸凝視一會兒,才能錯開視線。
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從相見到此刻,沒多久,卻引得她差點兒犯花痴。說起來,自認真不是沒見過世面、沒看過俊美男子的人。
所謂的妖孽,怕就是他這種人吧?
揶揄自己的時候,把他也帶上了。
程詢捕捉到她細微的表情變化,莞爾而笑,心穩穩落地。
怡君問起最受困擾的意境的問題:「怎麼會讓人有悲傷之感?」
「有么?」程詢一本正經跟她裝糊塗,「我怎麼沒看出來?」
怡君心說,這興許是這幅畫最精妙之處,你要真是看不出,該說可惜還是可嘆?轉念一想,不可能。她認真地審視著他的眼神,笑意浮上眼底,「程解元,畫筆見人心,否則,便一絲靈氣也無。」
那句「畫筆應該會多一些靈氣」,是他之前親口說的。凡事不過心的話,怎麼能做好?
她委婉地表達出「你怎麼能理直氣壯地敷衍我」的意思。
程詢笑出來,現出整齊瑩白的牙齒,繼續賣關子逗她,「這事兒吧,說來話長。我聽說過,令尊、令兄喜作畫,眼力尤其好。」喜歡不假,畫技不佳,眼力是一次次吃虧買到贗品練出來的,「過兩日,令尊令兄休沐,我要帶著這幅畫登門求教,也要問問貴府有沒有類似的畫。到時他們的看法若與你大同小異,我會如實告知。」
「閉上你的烏鴉嘴吧。」程福笑著拍拍他的肩,「記得幫襯著我,別露餡兒。」
「明白,放心。」程安斂起驚容,「心裡雖然犯嘀咕,差事肯定會辦好。」語畢快步走出院子,按照程詢的吩咐安排下去,隨後去了暖閣。
進門后,程安畢恭畢敬地行禮,先對廖文詠道:「我家大少爺本就有意請您過來,商量些要事。您二位來得正好,只是,既是要事,就不方便有第三個人在場。」說到這兒,轉向廖芝蘭,歉然笑道,「您若是想請教學問上的事,就得等一陣子,若只是陪同令兄前來,不妨讓小的安排車馬送您回府——我家夫人正要出門,實在是無暇請您到內宅說話。」別的就不用多說了,程家沒有閨秀,總不能安排林姨娘或管事媽媽出面待客。
廖文詠和廖芝蘭交換一個眼神,便達成默契。後者欠一欠身,揚了揚手裡的紙張,「這篇制藝是我所做,很想請程解元評點一番,卻一直不敢貿貿然登門。今日若沒有家兄作伴,仍是不能成行。」
廖文詠笑著接話:「的確如此。」
程安笑道:「那麼,大小姐就在這兒用些茶點,不挑剔我家大少爺失禮就好。」
「斷然不會的。」廖芝蘭嫣然一笑。
程安吩咐在室內的兩名丫鬟好生服侍著,隨後為廖文詠帶路,去了光霽堂。
五間打通的書房,居中放著紫檀木三圍羅漢床、待客所需的茶几太師椅,四個偌大的書架分別貼著南北牆,東面是博古架、醉翁椅,西面越過兩面槅扇中間的一道珍珠簾,隱約可見並排放著的書桌、大畫案。
廖文詠進門后,匆匆打量,見四面雪白的牆壁空空的,沒懸挂字畫,覺得這書房布置得也太簡單了些,不符和程詢世家子弟的身份。
程詢穿過珍珠簾,負手走向廖文詠,神色冷峻,目光鋒利。
廖文詠心頭一驚,不知道自己何時得罪了他,忙不迭躬身行禮,剛要說話,就聽到程詢冷聲吩咐程安:
「下去!」
程安低聲稱是,出門時帶上了房門。
這脾氣也太差了點兒,堂堂解元,連喜怒不形於色都做不到?廖文詠斂目腹誹著,就算我無意間得罪過你,也不至於這樣甩臉色吧?
「你近來是怎麼回事?」程詢在三圍羅漢床上落座,語氣有所緩和,眼神卻更迫人,「不管什麼人,都敢與之為伍么?」
廖文詠抬眼打量他的神色,只覺氣勢懾人,無形的寒意迎面而來。他知道自己沒必要怕程府任何一個人,此刻卻不受控制地膽怯起來,強扯出一抹笑,再度拱手施禮:「恕在下愚昧,不知解元所指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