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危難之間
下關碼頭屍橫遍野,僥倖偷生的難民哀嚎一片。臨時組織起來的潰逃散兵們在覺醒之後發動了一場極其慘烈的狙擊行動,從一槍一彈對射到白刃見紅的拼刺,頑強地擋住了日軍瘋狂的進攻,為國寶裝船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宋遠航指揮僅剩下的幾名國寶轉運護衛在憲兵的幫助下,終於把數十箱國寶安全裝船,槍聲逐漸息止,廝殺之音漸隱,唯有沒有退路可逃的僥倖生存的難民哀嚎不止,宋遠航回頭之際才發現整個碼頭陣地已然沒有了拼殺。
所有將士都在國寶裝船的短暫時間內戰死,無一倖存!
宋遠航來不及擦汗便跳上「太古號」船甲板,督促轉運員把國寶箱子轉移到船艙里,此刻懸著的心才終於放下。一路驚心動魄的押運讓宋遠航的體力和精神遭到極大的折磨,尤其是連續遭遇日軍的圍追堵截,方感覺轉運國寶的任務如泰山一般壓在他的心頭。
目睹古城南京慘遭塗炭,死戰碼頭的潰兵熱血灑干,洶湧的難民潮哭天悲慟——一切都真實地發生在這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面前——當他義無反顧地接受恩施的重託之前,並沒有意識到此行九死一生,更沒有料到堂堂中華民幗的首都竟然會被日軍血洗!
幾乎忙壞了腦子的宋遠航吩咐僅有的幾位轉運員看緊點國寶庫房:庫房門口兩個人看著鎖頭,裡面有三個人不錯眼珠子地盯著國寶箱子——儘管庫房裡是完全封閉的狹小空間——但也不能讓宋遠航徹底放心!
一聲汽笛聲把宋遠航嚇了一跳,慌忙跑到夾板上才發現「太古號」輪船即將起錨。楚長鳴正指揮著幾個荷槍實彈的憲兵找到宋遠航,說是負責守衛國寶的,宋遠航感激地看一眼面無表情的楚連長,指了指船艙:一定要守住,不管發生什麼事!
船甲板上,幾位衣冠楚楚的外國人正在唏噓短嘆地望著下關碼頭,血洗的碼頭上空飄著濃重的銷焰和血腥味,讓這些自以為是「基督」的子民們不斷地在胸前划著「十」字:保佑「太古號」,保佑那些可憐的難民吧!
人性似乎總是在目睹血腥之後才滋生悲天憫人的情懷,但他們也知道對面碼頭上飄揚的「太陽旗」似乎預示著那些傢伙是一群魔鬼。
「宋專員!」楚長鳴終於在紛亂的人群里發現了宋遠航,快步走到在船舷旁找什麼人的宋遠航旁邊:「國寶暫時安全了,但願日本人不會對太古號動手!」
宋遠航的心裡像是堵著一塊石頭,雖然國寶暫時安全了,但跑到甲板上才想起了愛人蘇小曼——在交火最激烈的時刻,他全力以赴地轉運國寶箱子,竟然忘記了此地是戰場,也忘記了蘇小曼在哪兒,直到現在才想起來,找遍了全船也沒有發現曉曼的影子。
這是不可饒恕的過錯!宋遠航握緊船舷以克服輪船在水中的擺動,眼睛幾乎瞪出血來向一片廢墟的碼頭望著:小曼在哪裡?我的愛人!
楚長鳴凝重地看著一身儒氣的宋遠航:「船要起錨了!」
「你看沒看到小曼?」宋遠航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心裡愧疚萬端。
「你說的是蘇長官的千金?」
「我問你看沒看到!」宋遠航情緒激動地向楚長鳴吼道,發現自己有些失態后才歉然地拍了怕楚連長的肩膀:「對不起兄弟,我太激動了!」
「我能理解!」楚長鳴沒有惱怒,雖然他對宋遠航竟然如此對待他有些不快,但還是忍住未發,大概是因為他第一次接觸「文化人」所致,尤其這位「宋專員」如此年輕,年輕得跟自己的弟弟一樣,他肩頭的任務很重。
宋遠航沿著船舷跑跑停停,期待在紛亂的人群中發現那個曼妙的身影,或者聽到熟悉的呼喚,但一切都是徒勞的。一切跡象表明:蘇小曼根本沒有登船!
是沒來得及登船還是遭遇到了不測而未登船?宋遠航瞪著通紅的眼睛開始在碼頭上雜亂人群中搜尋,忽然卻發現了那個弱小的身影——蘇小曼!
「小曼——小曼!」
汽笛聲音淹沒了宋遠航聲嘶力竭的呼喊聲,「太古號」客輪即將起錨。宋遠航奮力撥開人群,極力衝到船甲板懸梯處,懸梯還沒有撤下,留給他的時間所剩無幾!
一方面宋遠航慶幸幾十箱國寶終於有所託寄,逃過了日本人的魔爪;另一方面更為碼頭上的蘇小曼擔心。
宋遠航衝到船艙找到溫思特船長,語無倫次地請求「太古號」延遲開船。
「你說什麼?延遲開船!」溫思特船長顯然被眼前這位年輕人的舉動感到困惑,方才還焦急萬分爭分奪秒地登船,轉眼便提出要延遲開船。當他了解到年輕人的戀人還在硝煙未散的碼頭上時,這位年過花甲的英國船長勉強笑了笑,在胸口劃了個「十」字:「祝你好運我的朋友,我非常同情您,但為全船人安全所系,恕我不能遵命!」
在一向以嚴禁刻板的溫思特面前,宋遠航一點脾氣都沒有,轉身瘋狂地跑到船舷:「小曼——」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中,宋遠航跌跌撞撞地尋找懸梯入口:「小曼我來陪你!我來陪你!」
蘇小曼正凄然地向「太古號」輪船上的那個影子揮手告別,俊俏的臉上流露出一抹不安的神色。
「輪船要起錨了,小心安全!」蘇小曼焦急地喊著,蒼白的俏臉升起一抹紅暈:「我父親還在使館區,那裡的情況很糟糕,他的軍隊還在抵抗,我不能丟下父親一個人!」
「城裡很危險——你一個人去我怎麼放心?」宋遠航焦急道:「我們好不容易才聚到了一起……」
「遠航,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父親率領他的部隊在城裡戰鬥,作為他的女兒我怎麼能順江而下獨自逃生?百善孝為先,這個道理你不懂?」蘇小曼激動得臉色微紅:「你要牢記恩師的重託,一定要護衛國寶的安全,等打完這場仗,我會去徐州找你的,誰讓我們生逢亂世。」
蘇小曼掏出一支M1911半自動手槍拋到船上,宋遠航笨手笨腳地接住槍,還想要跳下懸梯,卻被楚長鳴一把拽回來:「宋專員,難道蘇小姐說的不對嗎?她為了父親的安全才留下,而您要護衛國寶之安全!」
「小曼……」宋遠航無助地望著碼頭上那個弱小的身影漸行漸遠,心情如墜冰窟一般,無奈地自語著:「小曼……記住你說的話——我一定在徐州等你!」
一縷清淚已然成溪,短暫的戰火中相聚讓兩位同窗相戀的愛人還沒有來得及品味久別重逢的欣喜,分別便匆匆而至。蘇小曼任由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她從來沒有如此傷心地哭過——當她接到護送國寶的任務疏通各方關係的時候,沒有想到與愛人見面竟然如此匆匆。
她要返回城裡的使館區,那裡戰事正酣,父親正在忠實地履行著一名軍人的責任,誠如方才她所言: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任何一個中國人都要有這種覺悟,無論是為國死戰的士兵還是登船護送國寶的護衛者——他們無一不是在共赴國難!
「小曼!」宋遠航抓著船舷,汽笛聲瞬間淹沒了他的無奈自語,輪船上下劇烈的顛簸著,緩緩駛離了碼頭。
霧鎖江面,浩瀚東流。「太古號」輪船上掛著十幾面大小不一的英國國旗,這是方便辨識之舉,防止喪心病狂的日本航空兵誤炸之用。就在太古號駛離碼頭之際,一陣激烈的槍聲又傳了過來,宋遠航瞪著猩紅的眼睛盯著碼頭,才發現碼頭上的難民正四散奔逃,不少人被迫跳江,更多的人被打死!
日軍瘋狂的掃射著手無寸鐵的人群,那些期望從水路逃生的老百姓成為日軍槍口下的冤魂。
「畜生——」宋遠航眼見著碼頭上的慘烈一幕,不禁怒髮衝冠雙目赤紅,抓起槍便向對岸射擊,打得槍管冒氣一片火光:「夠日的畜生!」
所有在船上擔負護衛國寶任務的軍人們無不義憤填膺,怒視著碼頭上的暴行,恨不得重新殺回去跟日本人死戰到底。楚長鳴按住宋遠航手中的半自動手槍的套筒,一股皮肉焦糊的味道瞬間鑽到宋遠航的鼻子。
「日本人罪惡滔天,天理難容!」楚長鳴怒視著碼頭,眼睛噴火一般:「我等當以救圖存亡為己任,記住今日下關碼頭這筆血債,待完成護送任務殺回南京城,誓與倭寇死戰到底!」
周圍的軍人都是憲兵團的,他們沒有直接參与保衛南京城垣的戰鬥,但作為一名軍人面對日軍的暴行已經忍無可忍,如果不是身負護衛之責,他們不可能登上「太古號」,更不可能苟且偷生!
「誓與倭寇死戰到底!」甲板上的中國軍人們群情激憤,吼聲震天,他們胸中的憤怒無以復加,這筆血債一定要日寇加倍償還!
楚長鳴緊咬牙關,面無表情地擺擺手一字一頓地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從現在開始我們要記下血仇,誓死保護宋專員和國寶安全,誰要是有私心雜念別怪姓楚的翻臉不認人!」
宋遠航被眼前這一幕所感染,他雖然走南闖北多年,也歷經過許多磨難,但沒有任何一次能與今天相提並論。當戰爭真無切真地在他身邊時,那種掩藏在內心深處的仇恨被徹底激發出來,日軍暴行已經在他的心裡砍下深深的傷口,傷口在流血。
正當「太古號」駛離碼頭順江而下之際,天空中突然出現了幾架日軍飛機,圍著輪船上空盤旋,發動機發出的轟鳴聲淹沒了甲板上的躁動的聲音。宋遠航膽戰心驚地望著陰霾之下盤旋的戰機,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他們敢轟炸外國輪船嗎?」
「不好說!」楚長鳴望了一眼在風中飄蕩的十幾面英國國旗,他的擔憂少了些許,畢竟這是一艘正宗的英國游輪,日軍如果要當真轟炸的話,將會遭致英國在內的外國人的一致桃伐。但如果日本人向不折手段地想得到這批國寶的話,也可能不惜任何代價。
從九一八事變到盧溝橋事變,日本人毫無顧忌,他們是一群嗜血成性的畜生,為了達到佔領中國的目的不惜任何代價。
當下之中國,已無任何退路可言。淞滬會戰之時,蔣介石還妄想通過德國調停以苟安,導致喪失了主動反擊壓制日軍的機會,淞滬血戰的銷焰未散,門戶洞開的首都南京便慘遭毒手,而蔣本人攜那些紙上談兵的大員們逃到武漢,六朝古都頓時陷入一片血色之中。
日軍的幾架飛機很顯然看清了「太古號」上的英國國旗,盤旋了幾圈之後才不甘心地飛遠,甲板上的人群才松下一口氣,大有躲過一劫的僥倖塊感,所有中國軍人們望著江上的霧氣,沒有一個人為逃離了南京煉獄而感到竊喜的,反而都沉默地望著天空,烏雲遮住了陽光,回望南京城上空的硝煙正濃,前途變得渺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