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因為老爸是老師的原因,郗羽的啟蒙比很多同齡人早,上小學的時候年齡也很小,用她爸當年的話說「不要輸在起跑線上,早點進校讀書可以先適應學校氛圍」,郗羽的生日在5月,上初一的時候也就十一歲零四個月,還是個小女生。
南都二中是全省最著名的中學——甚至不用加「之一」,當年南都二中自恃身份,不興擴招,一個年級的人數也不多,每個年級十個班,每班五十餘人,一般稍微知名一點的人就會傳得全年級皆知。
郗羽就算是「有名的學生」的其中之一。她成績好,長得也好,笑起來一對可愛梨渦忽隱忽現,非常討人喜歡——當然,不笑也很討人喜歡。滿學校里對郗羽抱有好感的男生還真不少,不過也沒有人太過明目張胆追求她,因為郗羽實在是太認真的好學生。
郗羽的出生帶著很強烈的偶然意味。她作為小女兒,理論上本不應該出生,但郗羽的姐姐郗柔是早產兒,還有先天性心臟病,動脈導管未閉,根據政策,獨生子女有先天性心臟病的時候,可以生育二胎,郗羽就在這種環境下出生的。
因為發現得早,郗柔的手術很及時,身體恢復了健康,醫生認為她和正常人沒有什麼區別,但郗羽的父母沒打算給大女兒很大的學習壓力,把大部分的希望都放在小女兒的身上。
郗廣耀是個嚴厲的父親,也是個成功的教師,有自己的一套教育理念。他認為影響一個人智力的主要因素是後天的教育,還認為三到十歲是孩子的大腦開發的關鍵期,更認為絕對不要讓孩子「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一個人的潛力是要挖掘才會體現出來的。他對郗羽的要求是三歲背唐詩,五歲讀《三國》,七歲誦《史記》,同時還不忘記培養她對自然科學的熱愛。
郗羽對老爹灌輸的知識接受良好,從小就體現出了對新知識的熱情,讓郗羽的父母深覺驕傲。雖然小女兒的出生讓全家的生活水準有所降低,但一個乖巧聰穎的女兒帶來的幸福感足以掩蓋任何物質上的缺失。
從小到大,郗羽的生活軌跡總是一樣的:放學后一分鐘都不耽誤,回家做作業,每天不是在複習就是在預習,假期不是在補課就是在前往補課班的路上,上了初中后這種情況也沒改變。別說小說,她連童話都沒看過幾本,以至於「早戀」「成熟」這類字眼完全不可能出現在郗羽的生活中。
但凡事無絕對,初一下學期五月初,準確地說是5月8號,郗羽剛過了十二歲生日沒多久,就接到了男生的情書。
情書來自於隔壁班的男生潘越。
潘越學習成績相當不錯,眉清目秀,還熱衷於文學創作,幾乎每個月會有文章發表在各類的報紙期刊上,也算是全年級里排名前幾位的名人之一。
郗羽真沒想到自己會收到情書,她看著潘越寫來情書里華麗的詞藻,體會到其中豐富的感情,她拿著信封的手直抖,既慌張又緊張,徹底手足無措。
她當然知道有早戀這回事,也知道很多女同學在私下裡討論哪個男生比較帥,還知道隔壁班有一對談戀愛的同學被請了家長,甚至還知道已經上高中的姐姐因為有了點早戀的苗頭被爸爸批了一頓……但她沒想到「早戀」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信的末尾,潘越請郗羽在當天放學之後,去教學樓旁的荷塘邊里等她。
郗羽內心是如此的糾結,根本無法下決定。
她的好朋友兼同桌程茵比郗羽年長,也更成熟,她說,「就算你要拒絕他,也要當面拒絕才好呀。」
郗羽採納了這個建議,於是平生第一次放學后沒有急匆匆回家寫作業,而是留在教室里,又悄悄繞行到了花園裡。
荷塘邊上,潘越跟她說「喜歡她」,郗羽嚇得直搖頭,匆忙把情書退回給潘越。
「不行不行。」她連連否認,「我們還是初中生。」
潘越倒是沒有太氣餒,反而建議說:「那我們當朋友行不行?可以一起學習一起進步?」
郗羽想起了爸爸說的「早戀是大毒草」,想著姐姐因為早戀被爸爸狂批一頓的慘劇,心想我絕對能被這根大毒草纏上,連忙否認:「……也不行的。」
潘越問:「……是我哪裡不好嗎?」
其實潘越真的沒什麼不好,學習成績好,長相很順眼,才華也不缺,家裡條件好像也很不錯……郗羽心情太緊張,完全被他繞進去了,完全沒想到喜歡與否這種感情和「對方好不好」其實沒關係。
她為難地看著潘越,忽然靈感迸發:「你太矮了!」
女孩子的青春發育期比男孩子早些,郗羽雖然只有十二歲,但身高已有一米六五,整個年級都找不出幾個比她還高的女生,潘越當時大約只有一米六左右,比郗羽矮了不少。
「身材矮小」四個字正中紅心,潘越呆了好一會,顯然被傷了心,眼眶微微發紅。
「我會長高的……」潘越努力地辯解,「男孩子本來就比女孩子長得慢一些。」
「我比你高了那麼多,你趕不上我的,」郗羽比劃了一下,堅持道,「總之……你太矮了。」
潘越垂著頭,收緊身體,肩膀微微聳動,那是一種顯而易見的難過。
郗羽卻沒法跟他感同身受,她覺得自己找了一個不錯的理由,也鬆了口氣,完成任務般趕緊離開了學校。
然而,社會上的事情從來不可能那麼單純,因為整個社會是一個無法預測的混沌系統。
上大學后,郗羽在大氣學概論的課堂上第一次接觸到了混沌理論,那瞬間她醍醐灌頂,猛然想起自己和潘越的往事——她終於明白,她隨口說出的無心之言成為了引發風暴的那隻蝴蝶。
第二天,發生在她和潘越之間的那番對話傳遍了全校。這些流言詳細生動,細節活靈活現。別說是十幾年前,就算到了現在,初一學生表白失敗也會被引為笑談,潘越自然也不例外淪為了被取笑的對象,還有人引用郗羽的「你太矮了」來取笑他。
郗羽覺得很氣憤。她完全沒想到事情居然變成這樣,她沒有把自己拒絕潘越的那番交談告訴任何人,她相信潘越也不會告訴其他人。那只有一個可能:有人偷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再到處傳播開來。
到底是誰聽到了他們的交談?
她和潘越交談的地方在學校的綠茵帶,那地方有亭子有樹木,雖然郗羽和潘越都看過四周有沒有人,但是倘若有人為了躲避視線藏在亭子后花壇后大樹背後,依然可能聽到他們的交談。
這件事讓她腦子裡亂糟糟一片,連上課都在走神,她不知道怎麼處理這件事。她想過要不要跟潘越澄清這件事——但沒找到什麼機會,她沒辦法頂著甚囂塵上的流言去隔壁二班的教室找人,那必然會帶來更猛烈的嘲諷。
她心神不屬,覺得自己遭遇的這一切是有史以來在她身上發生的最糟糕的事件時,另外一件最最糟糕的事情也發生了。
潘越跳樓了。
當年的5月11號,表白后第四天的傍晚,下午放學的時候,他從五層教學樓的樓頂上跳了下來。
暗紅色的血跡打濕了石板路面,慢慢滲入了泥土中。
警察調查了這起跳樓事件,他們翻開了潘越的書包,書包里放著一張短箋——那是從筆記本里撕下來的一頁紙,折了兩折後放在書包的醒目位置,任何人只要一打開書包就會發現到。
——世界改變了,生活也改變了。我見到的不是真實的,連感情都不是真實的。我無法忍受,我想要告別,我想要離開這個世界。不要懷念,請忘卻我。
字跡有些潦草,加上這段時間潘越精神不穩定,警察調查后認定他是自殺,這寥寥幾行字是他的遺書。
潘越是家裡的獨子,可想而知兒子去世對潘家是怎麼樣的打擊,潘越的父母怪天怪地怪學校怪自己怪郗羽。郗羽沒辦法去學校,潘越的母親衝到她家對她破口大罵,說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接下來幾個月,郗羽都是渾渾噩噩度過的。她蜷縮在家裡裹著被子睡覺,她無法思考,注意力不集中,完全沒辦法處理生活中的任何細節。她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聽到了什麼,每天醒來眼睛都在發黑。
她甚至因為心猝進過醫院。
她那時候才知道,原來人真的會因為心碎而死掉的。
好在家裡人和老師始終是支持她的。郗廣耀始終跟她說,潘越的自殺不是她的錯,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班主任周宏傑也付出了很多努力,他努力說服潘越的父母不要鬧事,還常常來家裡探望她,鼓勵她,把警察的調查結果告訴郗羽:潘越去世之前,他的家庭就已經陷入了一場大危機,他的父母矛盾重重,掙扎在離婚的邊緣,潘越本來就比普通人敏感,糟糕的家庭環境讓他心情低落;在郗羽這裡的感情受挫和同學間的取笑絕對不是他自殺的主要原因。
至於流言是誰傳出的,這件事的調查則沒有了下文——警察倒是詢問了一些學生,但潘越自殺一事太過嚴重了,這些完全不成熟的初中學生們嚇破了膽,全年級的學生都變成了啞巴拒不承認自己傳播了流言,有人還試圖把責任推到郗羽身上。同時,警察已經認定了自殺,也不會一定要追根問底地查這件小事。
潘越出事後,郗羽幾乎沒再去過學校,縮在被子里蒙著頭不願意見任何人,其中有一次,程茵來她家,坐在她床邊,輕聲跟她說:「小羽,對不起。」
這話挺莫名奇妙,什麼「對不起」?郗羽一點力氣都沒有,但還是攢了一點力氣從被子里探出頭看她。
當時的程茵眼睛紅紅的,看上去像大哭了一場,她小聲說:「關於潘越的事情,我對不起你。」
「……什麼?」
然而程茵再也沒有說什麼話了。
郗羽當時的腦子也有些糊塗,只能眼睜睜看著程茵背著書包離開了她家。
等她反應過來程茵這話的意思時,已經幾天後的事情。
程茵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她為什麼要因為潘越的事情對她道歉?她甚至懷疑是程茵傳的流言——畢竟潘越跟她表白的事情,她只告訴過程茵,難道是程茵偷聽了他們的談話,把兩人的話傳遍了全校?但這不太可能呀。程茵沒有動機,沒有時機,也沒有任何疑點。
她的疑心越來越重,想要找程茵了解清楚原委時,程茵轉學離開了本省,自此音信全無。
程茵離開了,郗羽周遭的情況沒有好轉,因為流言猛於虎。
了解內情的人都知道她和潘越的死沒什麼關係,但是外人不這麼想。小區里的鄰居投來了奇妙的眼光,總有一些惡毒的三姑六婆因為私心在背後編排郗羽,郗家人在那個暑假搬了家,郗羽也轉學去了母親的老家,距離南都市三百公里的安縣的中學讀書,她住在外公外婆家,媽媽辭職在縣城了陪讀了一年,直到確定女兒的精神狀態恢復后才返回南都。
郗羽知道父母為自己付出了多少,經過了悲傷的五階段之後,終於還是時間起了效果。她告訴自己要向前看,一切都會過去,不要讓父母擔心,她努力振作起來,一門心思開始讀書,除此外,其他所有事情都放在一邊。
學習,只有這件事是她可以掌握的。
她確實在讀書上頗具天賦,一心一意埋頭苦讀,高考發揮有些失常還是考上了南大;為了彌補高考的缺憾,大學四年她勤奮無比,別人在睡覺,她在背單詞,別人談戀愛,她在做習題,別人去旅遊,她在做微積分;念博士學位的五年,她的努力程度比大學階段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就算在學霸遍地的MIT,她的勤奮也是排得上號的。
時間衰減了記憶,也衰減了傷痛和悲傷。
而今的她,也終於強大到可以回到曾經的母校,站在潘越去世的地方,獻上一束白色的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