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當面直呼老師姓名的事情,郗羽確實幹過,但也就那麼一次。
兩年前她選修了李澤文開設的國際組織學,這門課的課後作業和其他課程一樣挺多,她每次辛苦寫成paper李澤文從來只給打低分。簡單來說,對班上其他人而言,李澤文對事不對人,他會綜合考慮學生的知識層面再進行打分;但是對她就對人不對事,他手持放大鏡用雞蛋裡挑骨頭的精神審判她的每一篇作業,挑出她的單詞錯誤、語法錯誤、引用錯誤,結構問題、邏輯錯誤,連基本的a和the的用法都會被李澤文指出問題,然後有理有據地標上一個低分。
郗羽是應試教育制度下能培養出來最優秀的人才,她夜以繼日,廢寢忘食,分秒必爭,舉一反三,把自己的大腦磨得跟絕世寶劍一樣雪亮,即便在MIT這所世界名校也可以獲得極高的GPA,現在這份驕傲和自信在李澤文手下折戟沉沙。她看過其他人的同學的paper,同檔次的文章,人家可以拿到A或B,但她的paper上永遠都是紅彤彤的D或者C。
她憤怒,她抓狂。見過偏心的,沒見過這麼偏心的——上選修課是要花錢的,寫paper是要付出時間和精力的,付出了這麼多金錢和精力卻得不到認可,就算是一向尊敬老師的郗羽也忍不住了——因此某次下課後,她忍不住沖著這個自帶偏見的教授憤怒咆哮。
咆哮是因為氣急了,怒火上頭,覺得李澤文對她太刻薄。
冷靜下來后,她才慢慢察覺了李澤文的苦心。
她的母語畢竟不是英文,縱然她花了大量時間提升自己的英文水平,但到了「寫作論文」這一關時總會存在瑕疵,寫論文和作業時也遠遠談不上完美,只不過因為她是理科生,理科論文中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公式,對遣詞造句的要求遠不像文科那麼高,因此看上去還湊合。李澤文細緻周密的意見大幅度提升了她的論文寫作水平——厚厚一沓論文放在面前,看著每一頁上都他手寫的詳盡且富有針對性的修改意見,想到對方在自己身上花費的大量時間,郗羽只恨不得穿越時空把那頓咆哮收回去。
「那是我不對……」郗羽改了稱呼,「好吧,教授。」
汽車拐過夜色中的京城接道,路邊的霓虹燈光在她臉頰上急速一閃,映出了她眼角的微微上挑的金紅色眼線和一對醒目的酒窩。
因為離開得匆忙,郗羽沒太多時間卸妝,只草草擦了臉就衝出了房間,臉頰上的妝是洗掉了,但眼角眉梢的細微妝容卻沒能完全洗掉。郗羽和大多數讀到博士的理科女生一樣,對自己的外表不特別在意,從來素麵朝天見人。學習壓力那麼大,論文那麼多,沒看完的資料堆滿一個桌子,每天只能睡五六個小時,花什麼妝打什麼扮?能三天洗一次頭一周洗一次衣服把自己收拾乾淨都不錯了。但她現在不一樣。絕不是說郗羽平時不好看,她皮膚很好,笑起來一對大大酒窩更是她的標識,看上非常絕對是清純的鄰家美女;然而馬臻夫婦請來的化妝師實在水平實在高,一點淡妝加深了她的眉眼輪廓,改變了她的氣質,讓她出了一分平時絕不會在她身上出現的艷麗嫵媚,完成了小美女到大美女的蛻變。
李澤文失笑,當下也沒了糾正郗羽這換湯不換藥叫法的打算,轉開了話題。
「今天的新娘子,王安安是你同學?」
「是的,」郗羽道,「她是我的初中和高中同學。」
「好朋友?」
「是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郗羽加重語氣。
李澤文微笑著看她一眼。這個答案是一定以及肯定的,以郗羽的個性,肯花時間當人家的伴娘,那關係一定相當到位。
「晚上幾點的飛機?」
「十一點。」
「飛機有沒有沒有晚點?」
「我剛剛看了下APP,應該是準點的。」
「那你到家應該很晚了,有人到機場接你嗎?」
「我姐姐姐夫會來機場接我。」
李澤文略一頷首:「這麼晚還要趕回去,好幾年沒回國了?」
「是的,這五年我就回國一次。」
郗羽在美國整整五年,中間只在讀Ph.D的第二年的寒假回了一次國內,絕不是她不想回國探親,但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阻礙,比如課業負擔重,想回國的時候被其他安排所阻,再則研究生的後幾年要麼在海上,要麼為了畢業論文嘔心瀝血足足一年……說一千道一萬,她很少回國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經濟限制。
回國一次開銷不小,往返機票就要好幾千美金——而她沒那麼多錢。她家境普通,不可能給她提供經濟上的援助,她平時依靠學校每個月給的兩千塊獎學金生活,每個月都基本收入恰好cover支出的狀態,一年下來攢下的錢連往返機票都買不起。
李澤文微笑著看著她:「我看你今天當伴娘當的還不錯,完全可以考慮開拓一個副業。」
這說法前所未聞,郗羽忍不住駭笑:「哪有這回事,伴娘還能當副業嗎?」
「我堂弟也在籌備婚禮,正愁找不到伴娘,」李澤文還真給出了建議,「要不要來兼職一下伴娘?」
「你堂弟?」郗羽一愣,想起兩年前感恩節的那次偶遇,「啊,是李知行?」
「是的,新娘子你也認識,唐宓。」
「哎呀?他倆居然要結婚了啊?」郗羽還挺驚奇的。
李澤文說:「他們正是那次感恩節來波士頓時在一起的。」
「那真是要恭喜他們了,」郗羽只是隨口感慨,也不是真要了解人家兩口子的感情事,當即搖頭,「當伴娘就算了吧……其實我和他們也不熟悉。」
李澤文當然也不是真的要勸她當伴娘。郗羽曾經和唐宓李知行雖然有一面之緣,但關係也著實沒好到「當伴娘」的親密程度。只不過開車去機場路上要大半個小時,總歸是要聊點什麼。
李澤文於是舊事重提:「說起來,你找程茵有什麼事?」
郗羽剛剛還帶著笑容的臉龐浮起了一絲猶豫,「……其實,也沒什麼事情。」
「真的?」
很親切的聲音聽得郗羽頭皮發麻。每次在課堂上李澤文用這種音調說話時,那就是暗示學生「回答錯誤」。
她在想什麼,李澤文心裡有數,他只問:「怎麼,不能說?」
「不是的,」郗羽否認,「只是我想應該是認錯人了。」
「怎麼認錯的?」
「……是這樣的,程茵長得很像我的一位初中同學,名字也一模一樣……所以我昨天跟她搭話,」郗羽停了停,眉心不自覺的皺起來,「不過我仔細想了想,可能是巧合。」
「僅僅因為這個你就叫住她?」李澤文輕描淡寫,「其他原因呢?」
他聽得出郗羽話中的遲疑,對她的性格也是摸得一清二楚,自然知道她的話沒說全,於是出言詢問。
郗羽是李澤文見過的少數非常有趣非常特別的人。
可以這麼說,郗羽是李澤文見過的將開朗和封閉兩種氣質融合得最好的人。說她開朗,是因為她善良樂觀,認真努力,沒有許多Ph.D對學業的苦大仇深,發自內心的熱愛科研,甚至可以因為對新知識的渴求來選修一門文科專業;她當然也不至於隨時都笑口常開,但社交時臉上都帶著明朗的笑意,不高傲不冷漠不虛偽不做作,社交時,和每個正常人都可以暢快溝通,該附和就附和,該說笑就說笑,相處愉快。
但同時,她也是封閉的,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她對和學術無關的任何八卦都沒有興趣。比如說,一群人party的時候一起總會討論一些男女關係,男友女友老婆老公如何如何,只有郗羽絕不會參與這類話題,她對同學、老師的私生活一點興趣都沒有,別人交男友女友結婚離婚生孩子沒生孩子有她有一毛錢關係嗎?沒有!除非別人強行要跟她發表意見時,她才會「嗯嗯」兩聲表示自己聽到了,附和幾句「好啊」「不錯」之類的場面話——簡言之,她是一個很難對別人產生興趣的人。能讓她產生興趣,並且主動詢問的人,那真是非常非常罕見。
可以這麼說,喜歡八卦算得上是好奇天性的最直觀體現。雖然隨著時代的進步,信息網路的發達,現代社會中很少有人能真正地關心他人或者渴望與他人相識相知,但是對人對事的基本的好奇心總始終未變。
這種好奇的根源不是因為所謂的「人的劣根性」之類,而是因為「實用」。人類之所以八卦,好奇名人的生活,好奇身邊人的私生活,是因為這樣的八卦閑聊能使大家對朋友有更多的了解,對這個世界有更多的了解,從而讓自己更好的適應環境,了解到哪些行為是可以接受的,而哪些行為是不被接受的。
比如有傳言說某某同事背著老婆找了個情人,這樣的傳言可以讓認識此人的人意識到,這個人的人品存在問題,可能不值得信賴,和這個人打交道的時候最好保持警惕性。
但是郗羽完全沒有這種八卦的慾望,她不關心別人的私生活,自己也幾乎沒有私生活。她始終站在一堵玻璃牆外,用一種「沒有私生活」的狀態把自己和其他人隔絕起來。你可以看到她,可以大致了解她,但是絕對觸碰不到真正的那個她。
這是一種非常罕見的性格,幾乎不太可能是先天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