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回首又見他(五)
「阿真,這張存摺你拿著,裡面應該還有一些錢,拿去付醫藥費。」吳輕閑淡淡喝了一口水,眼睛望著窗外喜人的綠意。
吳真咬著嘴唇,眼睛一動不動盯著面前的電視機,上面正在播放雙色球彩票開獎節目。
」03……11……21……」吳真不自覺地跟著念。
吳輕閑回過頭來,哭笑不得地看著她,一隻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真?」
「24……15……09……啊啊啊啊啊啊!」吳真一把抓住吳輕閑的手,一個勁地揮舞起來,「中了中了,輕閑,咱們發了發了啊啊啊!」
吳輕閑被她晃得頭暈,自住院以來,他其實是最擔心醫藥費的人。
吳真連夜背著他到市裡來,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然而現實的他考慮得最多的,還是之後的費用問題。
阿真才十四歲,一向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女孩,他不能把這個擔子壓倒她身上。
他是能夠頂起吳家的天的男人,一直都是。
「中了幾等獎,五塊錢?」吳輕閑一挑唇。
「瞧不起我?」吳真憤憤不平,佯做生氣的模樣。
吳輕閑一雙琥珀色眼睛盛滿笑意,「豈敢,豈敢,就是想到某人之前的英勇事迹。」
吳真眨了眨眼,那遙遠的回憶就這樣衝進腦海。
那一次她拿了吳輕閑給她發的零用錢,整整買了一箱小浣熊速食麵,就為了要一張閃卡。
最後吃進醫院了,也沒掏出半張卡。
多久以前的回憶了啊,當年她還是一個捂著肚子鑽進吳輕閑懷裡汪汪大哭的小女孩,「嘖,然後某人轉眼就又買了一箱,一袋一袋打開,足足給我開了十五張卡。」
她一直一直記得,病床前吳輕閑巴巴拿著閃卡,塞進她手裡的模樣。
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倒映著的,全是她。
吳真頓了頓,下意識偏過了頭,直至他死後,她才明白他的心思。
這樣厚重的感情,她回應不了。
「一等獎,嘖,不信算了,等我把錢領回來打你的臉。」吳真抽出手,裝作氣哼哼的模樣,心底發虛地抹油跑了。
……
「喵,臉紅了臉紅了哦~」橘搖著尾巴奸笑。
「閉嘴,再多bb一句,今兒晚飯就給你吃死老鼠。」吳真扛著越吃越肥的貓,沒好氣地打了它兩下屁屁。
「嗷……嗷……告你abuse動物,我要寫信給小動物保護協會!」橘左搖右擺,嗷嗷亂叫。
不過說到底,一人一貓還是很興奮的。
因為醫院早就催著繳費了,吳真琢磨著,要是他們再繳不出來,就得被醫院掃地出門睡大街了。
一人一貓到了福彩中心,發現裡面竟然圍了一堆人。
「這是……?」吳真到旁邊的小賣部賣了一瓶可樂,順帶向老闆詢問。
「嘖,來領獎的唄。」老闆翹了個二郎腿。
「這次人有點多哦……」吳真偷偷往裡面覷,心裡止不住的小得意。
領獎的渣渣這麼多,只有自己才是五百萬的得主。
這樣眾星捧月的感覺,想想都有點小興奮呢。
「可不是,剛剛聽那邊的小李說,這次中一等獎的人都有這個數呢!」老闆用手,比了一個二。
「兩個?」吳真皺了皺眉,和人平分五百萬的感覺真不好。
「兩千。」老闆得意地晃了晃手指。
絲毫沒有察覺到,面前美少女驟然僵硬的表情。
世界上最悲慘的故事,莫過於你的獎金從500萬變成2500塊,還要走領500萬的流程,最慘的是,居然還要納40%的稅。
一天折騰下來,錢沒拿到手,吳真被福利中心要求來合影的人擾得煩不勝煩。
「你也得了一等獎啊,小妹妹,巧了,我也是,有緣千里來相逢,不如一起來合影?!」
合影尼瑪,吳真欲哭無淚,還是被連人帶貓,合影到微笑肌差點都出了問題。
從福利中心出來后,她揣著吳輕閑塞的存摺,直奔銀行。
存摺賬面上,顯示的餘額足足有三萬塊,這是吳輕閑小學輟學工作到現在的積蓄,他的那個工作之所以能賺到這麼多錢,說白了也是當地迷信。
而且,那樣的工作,據說是會折壽的。
一想到這兒,吳真心中一緊。
「您好,存摺上還剩112元。」櫃檯的工作人員道。
吳真反應過來,眉頭蹙起,」怎麼可能……難道……」
她想到了一個可能,這在上輩子吳輕閑死後,吳真才偶然偷聽到的那個荒唐的事實。
吳輕閑小學沒畢業就輟學了,並不是他成績不好,相反,他是他們鎮上讀書最厲害的小孩。
是他十一歲那年,外婆一把鼻涕一把淚,在他面前說自己家負擔不起兩個孩子的學費。
小小的吳輕閑尤其懂事,主動輟了學。
他本來從小就跟著鎮上的一位道士先生,道士先生死後,他便繼承了其衣缽,給縣裡的喪葬一條龍事業添磚加瓦。
這個行業賺錢是非常賺錢,長久以來,他整個人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晦氣,也很少有人主動靠近他,以前的那些朋友,全部斷了聯繫。
她記得賺錢的第一個月,吳輕閑便把存摺的副卡交給了外公外婆,說是以後好好贍養他們,報答養育之恩。
其實呢……吳真聽到真相后,一度不願承認,自己的至親之人,竟然卑劣如斯。
外公是鎮上有名的中醫,收入負擔兩個孩子的學費根本不成問題,他們舔著老臉裝窮,完完全全是為了他們的寶貝兒子,那個一天到晚做著大老闆夢的好舅舅!
舅舅做過很多生意,開飯館、做玉石生意、辦摩托車維修廠……每一個都是興起而至,然後欠了一屁股債,讓外公外婆來揩屁股。
偏偏自己母親死後,外公外婆抱著這個唯一的寶貝兒子,任予任求。
就連吳輕閑的副卡,也被外公外婆悄悄交到舅舅手上,供他們一家在市裡吃香的喝辣的,到頭來,在吳輕閑病得最重的時候,也是舅舅一家吵鬧著讓他等死。
「112……112……112……」吳真腦海里回想著這個數字,掩住雙眼,人怎麼能這麼無恥呢……這三萬塊,被那個不知廉恥的好舅舅幾乎完完全全取走了。
「小姑娘,小姑娘,你沒問題吧?」櫃員擔憂地敲了敲玻璃窗。
吳真朝她勉力笑了一笑,以示自己無事。
如今,她似乎被逼到了絕境了呢……
……
「小真啊,你家人來了,進去好一會了。」剛進醫院,吳真就碰到了護工張阿姨,這個老實的中年人支支吾吾的。
吳真直覺不對,「張阿姨,是不是有人為難你了?」
張阿姨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我是沒有關係的,只不過他們讓小吳明天就出院,可他們又不肯交醫療費,那邊還在扯皮,唉……」
吳真眼神一凜,「是不是一對中年夫婦?」
張阿姨點了點頭,「還有個女娃娃,跟你一樣大。」
「那一家垃圾……」吳真咬牙,著眼向張阿姨手上的掃帚看去,「阿姨,您別走,護工錢一直都是我出,我哥他還得治病。」
「把你掃帚借我一下好嗎?」
張阿姨留了個心眼,「小真,你是打算……」
「趕跑那家吸血鬼!!!」吳真抄起掃帚,就往病房沖。
直直到護士台的時候,她停了下來,雙眼盯著那台座機。
她翻出之前蘇行遞給她的名片,撥打了上面的電話。
「您好,請問您是——」蘇行接了大哥大。
「我叫吳真,那天您給我的這張名片。還記得我嗎,蘇大記者?」吳真順了順氣。
蘇行一眯眼,如何記不得,那樣的長相,都記不得,不是眼瞎就是臉盲。
「你有什麼事嗎?」對方聲音沉穩悅耳。
「蘇記者,你現在在哪裡?」吳真開門見山。
蘇行一愣,「市醫院,做白血病患兒的後續採訪。」
「帶攝影記者了嗎?」吳真繼續道。
「錄像全程跟拍。」對方很快回答。
「十分鐘之內,能來我哥的病房嗎?」吳真一牽嘴唇,發出一聲狡黠的笑,「絕對給你民生新聞部來一出社會倫理大戲!」
房門虛掩,吳真悄悄侍立門外,觀察裡面的幾個人。
時隔大半輩子,她再次見到了她的好舅舅吳順和好舅媽,還有那個從小與她「情、同、手、足」的表姐吳月。
這三個人恬不知恥地用著吳輕閑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如今生怕花了一分錢,來跟他講大道理,逼他出院了。
舅媽坐在床邊,舅舅吳順靠著窗檯,一身西裝人模狗樣地嘆氣。
「輕閑你也是,帶著你那二混子妹妹不告而別,你知道你爺爺奶奶有多擔心嗎?」舅媽一抹眼角的眼淚,「你奶整個人都老了五歲不止,不孝啊不孝,你這樣做,把他們置於何地了?!」
吳輕閑緘口不言,面色灰白。
「你一個撿來的孩子,你爺你奶把你拉扯這麼大,你不思報答,現在還欠了一屁股債,你說該怎麼辦?」舅舅吳順一拍窗檯,氣哼哼道。
「醫藥費我會付全責,你們不用負擔一分錢。」吳輕閑淡淡地道。
「你以為我們在乎這幾個小錢?」舅媽看不得吳輕閑這副鬼樣子,他的眼神,就好像把他們看穿了一眼,她恨不得挖出那雙眼睛,「你怎麼這不懂事啊,我們好心好意來勸你,你就是這麼回報你叔和你姨的嗎?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果真狼心狗肺!」
舅媽以前家裡是挑豬糞的,後來嫁了舅舅,自然雞犬升天。
不過以前粗俗的毛病改不過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欺負起人來,一套一套的。
「媽……別說了。」一旁拿著一本書,靜靜裝逼的表姐聽不下去了。
「輕閑哥,你跟爸媽認個錯,他們是這麼想的。」表姐扯了扯嗓子,「這次醫療費,咱們家可以幫忙付一部分,爺和奶也拿一部分出來。」
吳輕閑抬頭,以考究的眼神看著眼前不大的女孩。
「不過你也知道,爸媽掙錢不容易,最近咱家開了按摩連鎖店,很是缺技師。」表姐吳月頓了頓,「你想想,阿真妹妹成績也不好,再怎麼讀書以後也不會有大出息。不如跟著爸爸干,以後還能學個技能傍身。」
吳輕閑的眼睛里,第一次閃出名為凌厲的光。
他們吸他的血,他沒話說。
自己的命是爺和奶給的,可欺負阿真不行,阿真是污潭裡的金鱗,總有一天要飛升上天,化作真龍。
她那樣單純,那樣活潑,她曾睜著大眼睛,指著鎮上那台唯一的老電視,「輕閑哥,以後,我也是要上電視的人。」
他不能讓這群人把她毀了。
「不行,阿真還要上學,以後會去藝校。」吳輕閑拒絕道。
「阿真妹妹一沒成績,二沒才藝,藝校憑什麼要她,輕閑哥,你也要認清事實。」吳月語重心長地說,「我可以原諒你沒文化,見識短,現在藝校,是要看文化分的。」
吳輕閑瞟了她一臉,「我只聽說過明星最重要的是臉,偏偏你恰好沒有。」
吳月從小什麼都要跟吳真比,她家家庭條件好,又是學鋼琴,又是學舞蹈,樣樣壓吳真一頭。她倆從小什麼都要比,就連去藝校也較著勁兒。
可惜吳月長得只能算小家碧玉,完全不能跟吳真這樣的天生麗質比。
吳真就算粗野狂放,生在江南水鄉,自有三分潑辣,七分風韻。從小到大,只要兩人站在一起,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會不自覺地放在吳真身上,彷彿她就是天然的光源。
這樣,吳月內心的小九九更加的旺盛了,甚至生出想要毀了吳真的想法。
這一次家裡開按摩店,就是她首先提議,把吳真給招進來。畢竟她漂亮,人又不是什麼老實人,在裡面說不定還能傍一兩個大款,也算給她老吳家積德,能讓爺爺奶奶享清福了。
這樣的做法有哪點對不起吳真了?
可惜吳輕閑一眼洞穿了吳月內心底的那些不堪,讓她羞憤不已,「你——你怎麼能這樣!」
說著,吳月哽咽起來,她受不得被這種沒文化的農村人污衊的委屈。
舅媽見此情景,護女心切,掄起自己的胳膊,就朝吳輕閑扇去。
就在她手要觸到吳輕閑面龐的下一刻,門口忽然洞開,一隻掃帚劈頭蓋臉砸來。
舅媽被掃帚的尖刺掃得整張臉劇痛,捂住面門嗷嗷大叫。
掃帚的主人猶自不放過她,張牙舞爪,執起掃帚往死里打,「敢打我哥,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舅舅吳順忍無可忍,抄起手過來逮吳真,卻沒想到腳下一隻橘貓竄出來,對準腳踝,狠狠就是一咬。
整個病房頓時雞飛狗跳。
「吳真,住手,我們好心好意來看你和你哥,你就這樣對我們?」吳月反應過來,抱住吳真,開始一直以來的道德教育。
吳月瞄到病房口圍滿了人,聲色一凄,趁此機會站在道德制高點。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吳真一咬牙,她本身就長得極美,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活靈活現,活脫脫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
人長得美就是有一個優點,那就是所有人的目光,不自覺全停在她身上,移都移不開。
人群里,蘇行比了個手勢,悄然道,「開始錄像。」
攝影師隱藏在人群中,開啟了攝像機。
「你從小就這樣,把別人好心當驢肝肺。我們是給你和你哥送錢來的,你們倆自己連夜跑了,爺爺奶奶一夜間老了好幾歲。」吳月嘆息,把吳真和吳輕閑推到忘恩負義的邊緣。
「哼,你以為我沒聽到嗎?你們是想我去給你們當童工,我才十四歲,就出落得這麼漂亮,你們那個洗腳城,不就缺這種人美腦殘的女孩任你們擺布嗎?」吳真把這三人心中的小九九大大方方說出來,她本就是個少女模樣,說話嬌憨直率,可信度大幅度上升。
再加之逼未成年人去洗腳中心這種事……怎麼看都是一出上升到刑事與倫理之間的大瓜。
由於平常對吳真這個能動手絕對不動腦的二愣子的死印象,舅舅一家人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到底攤上了多大事。
吳月猶自狡辯,「就憑你這成績,你這種闖禍的性格,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來,爺和奶撫養你倆有多累多辛苦,你難道不應該替他們分擔一下嗎?」
「月月,他倆還小,讀書又沒讀多少,給他們講了,也不能理解。」吳順相貌堂堂,衣冠楚楚,強忍著痛,打斷了女兒,「大家散了吧,這是我家的家事,家醜不可外揚。」
「我哥當年十一歲就輟學養家,你們也是這樣一套說辭呢!」吳真張揚的臉一揚,阻斷了吃瓜群眾們回去的念頭。
「十一歲呀,嘖嘖,有沒有人性啊。」
「不是說現在時興什麼義務教育,這麼小的孩子,怎麼忍心啊。」
「看那個男孩子,據說有遺傳病,醫都醫不好那種。」
吃瓜群眾們議論紛紛。
吳順舅舅的老臉有點掛不住了,「那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哥,是你的選擇嗎?」吳真朝吳輕閑問了一句,一雙清澈的眼睛里,滿是誠懇。
吳輕閑:「……」
「你當道士,很賺錢,這些年來的錢都被外公外婆拿去貼給這一家子。」吳真指著吳順舅舅一家,「他做生意每做每虧,這麼多年來一事無成……」
指了指舅媽手上的金戒指,「她天天打麻將,十賭九輸,又喜歡穿金戴銀。」
又指著一身淑女氣質的吳月,「她從小到大學鋼琴,學畫畫,學書法,學舞蹈……」
「哪樣錢不是從你這裡摳出來的!」
「你不要亂說,月月學這些的時候,你哥那小雜種才幾歲!」舅媽氣急敗壞,叉著腰開炮,「你哥是你外公外婆撿來的,小時候吃我家的羹,喝我家的奶,縱使長大后賺幾個小錢,我家拿回該要的那部分,也是應該的!」
說完,她趾高氣昂地環視左右,這句話按理說是沒錯的,撿來的孩子是應該報恩。
很多人都這樣認為著。
連吳輕閑也拉了拉吳真的袖子,他怕吳真再說下去,吃虧的是他們自己。
哪知吳真嘴角微勾,像只偷到了甜美小魚乾的貓咪,露出賊兮兮的笑。
「別以為這世界上就外公外婆和你們倆知道那個秘密……」吳真眨了眨眼睛。
舅媽和舅舅的神情立馬就不對了,甚至舅舅吳順還站過來,輕聲威脅,「小真,不要讓你外公外婆傷心,有些話不能亂說。」
「嘖,不要每次都用外公外婆來威脅我,他們包庇你,我可不!我聽到了!」吳真嬌憨地搖了搖吳輕閑的手,「我剛剛說你們用輕閑哥的錢是有道理的,外婆撿到輕閑哥的時候,他被裝在一個箱子里,箱子里全是錢!」
「你就是用那筆錢從鎮里到了市裡做生意,帶著妻子女兒吃香的喝辣的,逼著輕閑哥小學沒畢業就輟學,為你們賺錢,現在又來逼我。」
」輕閑哥有遺傳病,外公外婆就把他關在屋裡,讓他自身自滅。如果不是我……不是我連夜把他背出來……」
少女說到這裡,一揩眼角,那裡眼淚早已泛濫成災。
門口圍了越來越多的人,這一家吸血鬼的故事,也讓所有人看得嘆為觀止。
蘇行在人群中,看著病房中央生動的少女。
她巧舌如簧、借力打力,把她舅父一家耍得團團轉的同時,又奪得了最重要的輿論因素,說不定這一出,就能為她兄長籌措到醫藥費,能想出這樣一石三鳥謀划的她……
蘇行的心莫名地悄然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