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將門虎女落風塵

第三回 將門虎女落風塵

只怕蒸餅糕點的都關了門,大酒樓也沒錢,宋鐵再唉一聲,一路餓著尋到涼水巷,五個啞巴弓手都在,不見淦無敵。拱手一圈,見他幾個正挑著油燈圍坐著吃湯,宋鐵直咽口水,又不敢去討一碗,不由暗自罵娘。

啞大打出手勢,意思讓他自己尋去。宋鐵退出來,埋頭朝著十八巷趕。

「喲,鐵哥兒。」

循聲瞧去,便見說書的陸老頭帶著他鼻涕滿臉的孫兒也朝巷子里去。

「今天這般晚?來,陸小狗兒,兩文錢買餅去。」宋鐵見那孫兒用舌頭卷鼻涕嘗,摸出兩文錢拍在孫兒手上。陸老頭是好人,二娃母子欠下兩個月房錢也不見老頭趕人。

「謝謝,謝謝鐵哥兒!」陸老頭牽過孫兒,道:「文兒,快道謝。」

那小孩學他爺爺的模樣作揖道:「謝謝!我可不是陸小狗兒,我叫陸文,你才是小狗兒。不對,人家都叫你鐵爛子兒!」

「啪」,陸老頭抬手一巴掌拍在陸文腦袋瓜上面,罵道:「作死的孽障,叫鐵哥,宋大哥!」

作勢還要打,宋鐵笑著攔過陸老頭的手,道:「不妨事,小孩兒打他作甚。」

陸老頭尷尬,陪笑道:「小畜生口沒遮攔,定是聽那起娼婦齷齪漢背後亂喊。」

「嘿嘿!」宋鐵笑道:「今晚說哪出?說唐還是楊家將?」

「今日說「郭子儀作壽」。」

「嗯?有這一出,沒聽過。」

陸老頭就有了自豪的神色,道:「上月雅州府的司戶大人提前來查秋課,夜夜在十八巷作耍,點老頭兒前去說書。我聽那幾個姐兒唱的曲目中就有「醉打金枝」,回來就改成書。今夜常老爺作壽,宴請棠花閣,老頭尋思著應景。」

宋鐵一怔,隨口道:「平常說倒沒事,作壽應景則太大了罷,常老爺敢點這書?」

「山高皇帝遠的,也就是一樂。」

宋鐵點頭道:「你忙去,我去頭一家找淦都頭。」

來到散花樓,把門的正是昨日的疤臉大漢,見他尋來,笑道:「小狗入的,舔淦老大勾子舔出名堂了,也能來這?」

宋鐵傻笑著拱手,待要說什麼,只聽大漢揮手道:「滾進去罷,淦老大交待過,便宜你小子。」

他也是第一次來,埋頭進屋,當前一張供桌,立著趙公明,左手銅爐右手鐧,唬他好大一跳。繞至後堂,天井處轉到抄手游廊,壁上全是尋花問柳的詩詞畫作,宋鐵臊得熱,也不顧稀稀倆倆的別樣目光,認準頭前一人,追隨著來到花廳。

立在花廳打眼,好大一個廳堂,怕不下二三十個客人,茶水小廝肩上搭抹帕,穿梭其間摻茶倒水。頂樑上有紗幔垂下來,依稀透明,把大廳分成數十個小隔間模樣,隔間對面便是一個小巧的戲檯子,兩邊有彎梯子通上二樓。

宋鐵正拘謹著找不到淦無敵,迎面走來一個招展的老鴇。宋鐵立時搭上笑臉,身子一蝦,拱手道:「媽,我來尋淦都頭。」

「哈哈哈哈!」

聽見他喊「媽」的周圍幾個,不管小廝還是客人,驟然大笑了出來,跌得是東倒西歪。幾個端果盤的丫鬟姐兒更是笑嗆了氣,手裡果子撒落一地,「格格格」聳肩抖腰是花枝亂顫。

「這小狗入的來此處喊媽,可不是笑死老子!」

老鴇是又氣又樂,抬手一巴掌賞個五指印,啐他眉心罵道:「你媽在樓上接客!」

宋鐵便是知道自己喊岔了,不免羞得難受,正要退出去,老鴇一把抓住他衽領。「滾過去,你爹在那處!再亂喊,老娘生扒了你!」

順著老鴇努嘴的方向瞧去,見淦無敵正笑呵呵地看著他。周圍一圈落座的客人也都指指點點地笑話他。宋鐵臉紅到了耳根子,埋頭急搶兩步坐到淦無敵邊上,臊得恨不能鑽地縫。

淦無敵呵呵兩聲,對他豎起大拇指,道:「你小子有出息,不認得你的,只怕明天全盧山縣也都認得了。」

「那該叫啥,我聽人叫過「媽」的。」宋鐵小聲地問。

「老媽子、老婆子、姐兒妹兒老鴇兒也由得你叫,偏要單叫一個「媽」,要不是老子坐在這兒,信不信那老鴇當場能叫人扇得你滿嘴找牙!」

宋鐵唯唯諾諾受教,又聽淦無敵說:「行了,一副僂餿樣!今晚有錢的大爺不少,估摸著西夏鴇兒連老子也沒份,等看夠熱鬧回頭五百錢以下的隨你點個陪夜,老子不能久呆,衙門還要值夜。」

「都頭……我……」

正此時,方才那老鴇甩著花帕步上小台,格格笑兩聲,捏著尖嗓門道:「哎喲,都是熟臉的貴客,知道今夜散花樓有新花樣,連找「媽」的也拱了進來!」

哄堂大笑。宋鐵好生沒趣,把頭低低埋著。

「格格,要是有個頂門梁的兒子,那還至於伺候你們這些齷齪臭漢!」她拍著肚兒笑道:「閑話休提,前日買來個西夏姐兒,我親自驗過,純正的雛兒!那水靈靈滴溜溜的長相,我敢說,只怕CD府萬花樓的頭牌小姐也要打翻醋罈子!」

「說得好聽,西夏姐兒一個個凹臉寬額頭,長得俊倒是怪胎!」前排有人起鬨。

「喲,楊大爺是見過世面的。凹臉寬額頭……怕不是楊大爺把馬兒當了姐兒,吃酒入弄錯了?」

又是一片哄然大笑,姓楊的自己也怪笑兩聲,倒沒在意。

「怎生知道她是西夏人?」又有人問。

「問得好!買來時,一身西夏人的打扮,說的全是嘰里咕嚕西夏話。諸位大爺想想,要還不是西夏人,哪家閨女能去學那種話?」

這倒是反駁不了,宋鐵瞧客人們也不再發問,勾起探尋的心思,抬起頭來眼巴巴瞪著看稀奇。

「西夏姐兒一來,找門路討頭彩的都快把咱散花樓踏破了門檻。都是大爺,可憐咱是一個也得罪不起,便尋思個主意,你們要爭,是你們男人的事,拿銀子出來爭去罷!格格格......」她斜眼朝樓上「啪啪」拍兩下手,又道:「底價一貫,先讓你些個急色鬼看看貨色。」

只聽「噔噔噔」,兩個丫鬟姐兒攙扶著那個蒙一層薄紗,新娘子打扮的西夏鴇兒一步一頓下得樓來,後面還跟著個壯漢。

宋鐵跟那些客人一樣,翹首打去眼神,想看看這個鴇兒到底是何等的姿色。

兩個丫鬟攙扶得很辛苦,西夏鴇兒腳步輕浮,昏昏噩噩的模樣,被架上小台,坐在一張有靠背的小椅上。老鴇掩嘴笑一陣,輕輕牽著一角揭開面紗,露出一張出水芙蓉的臉,帶著朵朵紅暈。

宋鐵當時就乾咽下一口唾沫,怔怔地瞧著發神,何曾見過如此絕色!只那雙眼睛認命似的半睜半閉著,倒有點像夷女的疲態。

「一……一弔五百!」有個客人吞著口水喊價。

「兩吊!」

「二兩!」

花廳內都被這個西夏鴇兒勾走了魂,爭先恐後出價,極快的便喊到了十兩銀子!

只聽淦無敵哀嘆道:「他娘的,雖不是西夏人,要老子入弄一把,這輩子也值了!」

「咋?都頭說她……不是西夏人?」

「廢話!」淦無敵低聲道:「當年老子走南闖北,各色人等早瞧個遍,此鴇兒實打實的漢人女子。散花樓為賣錢,就說是仙女又有何不可,此等姿色,擔得!」

說話的時候,價錢已喊到十五兩。宋鐵偏瞧淦無敵,見他垂頭喪氣的模樣,知道這位都頭拿不出錢,自懊惱著。十五兩入弄一把,哪是小小捕頭能玩的。

「二十兩!」

花廳內一片抽涼氣的聲音,宋鐵看去,正是吳家二少爺。價錢喊到這,老鴇已是臉上笑開花,狐言魅語地繼續攛掇著。

「只是一夜,吃不了頭湯,過幾日再來便是!」有個酸溜溜的聲音冒了出來。

「我……我……老子出三十兩!」只見那楊大爺激烈地站起來,猛然嚎一嗓子,抽出一張交子揮舞。

這下就把價錢釘死了,咂嘴嘆息的聲音響成一片。

「有錢的就那些個人。」淦無敵嘆道:「小小盧山,三十兩買一夜,頂天了!再有出得起價的,也不能來此地消哉!」

「格格,如此便恭喜楊大爺!」老鴇笑道:「姐兒們,來服侍楊大爺洗浴!」便見過來兩個抿嘴含笑的丫鬟要去攙扶楊大爺。

「老子不洗!」

見西夏鴇兒被扶上樓去,楊大爺急切地吼一聲,就要跟著衝上去,卻被老鴇攔下。「喲,還怕姐兒跑了?請楊大爺稍候,該有的咱也不能少,傳出去,要說咱們散花樓待客不周,可是壞了!」

好不容易伺候楊大爺上樓,老鴇又站上小台,笑道:「這便是新花樣了,也該輪到各位貴客。吃酒陪唱的挪步後院單間,找姐兒陪夜就瞪大眼瞧罷!」

「啪啪」拍兩下,樓上又下來七八個姐兒,各式樣笑著亭亭立在小台上。

轉眼花廳便散去一大半,淦無敵咂口茶,拍著宋鐵肩膀起身道:「好好享受,他們自會找我結錢!」說完便哈哈一笑,提腳走了。

宋鐵呼呼喘著氣,想走又不敢,留下更是羞得不能抬頭。直到一個個挑選完上樓,老鴇才瞥見他愣在原地,嗤笑一聲,叫住其中一個鴇兒說:「好歹是客,來了便是官人,今夜你伺候他。這小子是個童子雞,倒還便宜你!」

鴇兒格格笑不停,幾步走來一手就搭住宋鐵胳膊,直往樓上帶。宋鐵紅透一張臉,形容古怪著,一團火在胯下使勁地燒,是怎生上的樓也不知道。

「吱呀」,鴇兒推開房門,把他帶進來,反手上了鎖,又去桌前翻起杯兒倒一口酒。遞給他時,鴇兒努努鼻子,皺眉道:「先洗洗,等我喚小廝打水來。」

「哪……哪裡洗?」聲音都不像自己的。

鴇兒又掩嘴笑了,轉到雕花大床的邊上,指了指屏風。見他還愣著,鴇兒說:「坐罷,我去給你備一桌小菜,先喝著。」轉身抽開插銷,步了出去。

宋鐵埋頭一看,立時夾著屁股坐下來,「咕隆隆」幾杯清酒下去,喉嚨便似燒著一般,倒也把旺火壓下不少。

不多時,鴇兒端著一托盤的小菜轉進來。後面兩個小廝提著兩桶滾燙的水徑直轉到屏風後面「嘩啦啦」一陣潑倒,偷瞧他兩眼,憋住笑退了出去。

「會猜字謎?唱曲兒?」鴇兒復又鎖上門,陪坐著道:「水還燙著,喝兩壺再去洗。」

宋鐵不敢瞧她,乾咽著唾沫,眼睛直往一盤子菜上面瞪。鴇兒輕撇著嘴,忽然嘆一聲,為他夾去一口菜,輕聲道:「吃罷!」

宋鐵喉嚨咕咕的,吃下第一口,也著實餓了,心裡頭把自己罵個狠,拿起一副筷箸便狼吞虎咽地吃上。

鴇兒先是笑話一陣,忽而不知怎的,竟悠悠泣出聲來。宋鐵包著一口菜,怔瞧著她,以為自己哪裡做錯,含混道:「對......對不起,我不知規矩......」

他這一聲「對不起」,便似掘開攔河的堤壩,鴇兒「汪」的一聲掩面大哭出來。

宋鐵慌了神,想去扶,又不敢動手腳,急得腦門子直冒冷汗。「我錯了,這便出去。」他拔腿想跑,鴇兒急追著拉住他,頭死死地埋上他肩膀,哭得混身抽抖。「咋……咋啦?」

鴇兒不應他,只管傾倒一肺腑的感情。他傻站著不敢動,一身的旺火早已熄透。

直到他胸膛濕成一片,鴇兒才止住聲,捏手巾亂擦一把,牽著他坐下。「望小爺恕罪。」鴇兒破涕淺笑,低低道:「蓮兒失禮了。」款款曲身,給他行了一禮。

到底沒見識過知書達理的架勢,宋鐵混身不是滋味,活脫脫打個冷顫,道:「沒……沒禮......是我錯了。」

鴇兒「撲哧」笑出聲,道:「你怎就錯了?」

「我……不知道。」

鴇兒幽幽一嘆。

宋鐵坐不住,只想逃開,卻見鴇兒緩緩起身,繞到他背後,環手自他腋下伸來,摸上衽扣。「蓮兒為小爺寬衣沐浴。」

「呵!」宋鐵驚跳起來,登時又漲紅了臉。

鴇兒呆望著他,模樣倒有些凄楚,低聲道:「小爺嫌棄蓮兒?」

「不……不……我……」

「那便不寬衣,陪蓮兒喝兩壺可好?」

「好……好……」

「小爺叫什麼?蓮兒姓白,單名一個蓮字。」

「蓮白……好好,我叫宋鐵。」

「格格格格……」蓮兒笑得顫起來,掩嘴道:「小爺風趣哩!白蓮要故意說是蓮白。」

「啊……是白蓮!你為啥哭啊?」宋鐵岔道。

「哎......蓮兒忘了。」又埋他一眼,像是自言道:「明年、後年,小爺也就像他們一樣哩。」

「他們是誰?」

「他們......不就是男人?」蓮兒斟酒,遞他唇邊道:「興許要不了明年後年,明天,小爺就變哩。」

宋鐵聽不懂,幾杯酒下肚,想起白蓮方才抱住他哭泣,像極阿姐離去時,心下一時難過,道:「你歇息罷,我便走了。此處原不是我該來的......」

蓮兒汪著兩框秋水,抬頭看他。宋鐵一時痴迷,道:「你好美……」

這剎那,厚木隔板「轟隆」一聲撞出個大洞,兩人駭然瞧去,一個死挺的血人跌出來,正是摘得花魁的楊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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