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道是英雄還遲暮
「鐵哥.....」
「別瞎晃,你個二杆子,咱哥還出著血!」
宋鐵勉力睜眼,見著面前兩張怪模怪樣的醜臉。
「哥醒了!」牛祿關切一句,搭手去扶他。
宋鐵埋頭一看,傷口處擦了一把草漿,聞著味道像是迄蟆兒草,綳著破布,衣服已經換了一身厚布夾襖。
「二娃呢?」
「巷子外把風。哥,我爹已備下傢伙,這就背你出城去。」說話的是老大,疙瘩臉的牛俸。
「牛叔不是鄉勇?咋的沒進城?」
「我爹去給吳老狗的馬看病,回來跌斷了腿,在家歇著。」
「那……那兩個……」宋鐵朝米缸瞧去。
「裹了襖子,快沒氣了。哥,現在立即得出城,二娃來的時候我爹就熬開了葯,一應止血敷傷的都備下了。」
「我腿斷了。」
「祿娃背你,那兩個我背!」
宋鐵一想,此時不方便說丟開瘋女,丟家裡要壞事,丟街上只能讓人追摸到線索,今夜可不止瘋女一個人鬧事。沒奈何,先把瘋女一起弄出去,是死是活再說,死了讓牛叔埋糞坑。
「走!」宋鐵斷然道。
兄弟倆立時勾肩背人,只見床上張大娘蠕動兩下,探著頭說:「鐵子,危險就別回來,帶二娃一起走罷。有人來問,我也說得來話。」
宋鐵嘆一聲,沒答話。心想這其實不是他的危險,被逮住也說得過去,就只為救夷女罷了。
出得門,掩好門板,轉角一個陰黢黢的身影,正是伸頭縮腦的張二娃。他打來手勢,牛家兄弟背著三人跟上他悄步急走。夜風最是刮骨,宋鐵聽見呼扯的風拍打著門板,一顆心懸到八丈高,默默掂量著將來的說辭。
黢黑一片,幾人淋個澆濕,從狗洞鑽進姜二郎的宅子,被張二娃領到一顆數人環抱的老黃葛樹前。扯開亂草,糾纏的根彎出一個樹洞來。
「就是它了!」二娃指著樹洞說。
「你咋知道這裡有地道?」
二娃一顫,不敢搭話。牛俸呸他一聲,道:「姜家沒人,這雜種翻進來偷東西!回頭再罵他,哥,快走罷!」
進樹洞一路仄著身子瞎摸著向下,來到一處稍微寬敞的轉拐,二娃取出牛家兄弟帶來的包得嚴嚴實實的火把火石,緊擦幾下燃亮了路。
「洞里陰冷,仔細腳下不平。」二娃嚷一聲,當前領路。
就著火把光,宋鐵一看邊壁,乃是人為鑿出來的,年生不明,心下暗自奇怪。這地道通往城外,費時費力,不太能是姜家鑿的。如說是過去縣裡躲戰事開的,也從沒聽說過。
約莫穿行大半個時辰,二娃忽然立住,轉頭驚道:「有聲響?」
「啥聲響?你快他娘的走,老子身上倆人!」
「不是……真有!」二娃舉著火把四下照一圈。
「狗入的,我兩兄弟背三人,你還啰嗦個毬!是弓手得捕咱們,是大蟲得吃咱們,是個屁兒蟲一腳踩死,你他娘皮子燥癢了不是,鐵哥還在流血!」
「格格格格……」一把怪笑亂撞在地道里。
這一下,幾個潑皮嚇得是魂飛魄散,張二娃「哎喲」一聲顫落了火把,一撲爬跌進泥水裡,火把「滋」的一聲熄了,地道黑得深沉。
那兩兄弟咋唬得摔下背上的人,牛祿歉道:「哥,我該死!」便去扶宋鐵。
「地……地上有人!」張二娃差點驚翻了腦殼蓋子。
「我入死你親娘!」
宋鐵使力掙眼,依稀瞧見牛俸順手摸出一把刀,罵咧著朝聲音處撲去。
「啊呀!」牛俸叫著撞上邊壁,傳來一聲悶響。
「嘿嘿小娃子,你也想殺老夫?咦!」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隨即「咦」了一聲,地道靜了下來。
「是……是鬼不是?」二娃玄乎著,話也抖不直。
「鬼你媽!」牛俸爬將起來,喝道:「是條老狗,祿娃,動手!」
牛祿喉嚨咕咕一聲吼,瞎抓起一塊石頭,與他哥一道撲上去。黑影抖成一團,幾聲亂響后,牛祿道:「不見了?」
「我扎中了那老狗,不能放走,摸也要摸著他!」
此時,地道里傳來幾聲飄忽的咳嗽,那人怒道:「好小娃子,忒也心狠,欺負老夫油盡燈枯!你幾個慢著,老夫有話要問!」
「問你娘去,老狗入的,逮著撕了你!」
「好好!」那人似乎氣極,哼道:「可別說老夫以大欺小!」
突然一陣破空聲響,黑影晃處,牛家兄弟凄厲地慘叫出來,摔在地上痛哼著。
「小娃子,還要殺老夫不殺?」
「老子殺你全家!來啊,狗入的來追我!」牛俸撲爬在地上,艱難地往前爬去。
「硬氣?哈哈哈哈,小潑皮嘴裡不幹凈,倒是條漢子!」
「俸娃回來!」宋鐵知道牛俸想引開那人,好教自己逃走,可眼下哪裡逃得掉,他掙著一口氣,喘道:「老人家,你是誰?他們是我兄弟,為著幫我,有話你對我說!」
牛俸急道:「哥!你咋就……聽聲音是原先秦鳳路的,這老賊不是金人就是棒老二!」
一聲「老賊」,宋鐵心頭驀然一亮!
「金人?哈哈哈哈,說老夫是棒撩倒也說得過去!給老夫回來罷!」
又是悶哼,牛家兄弟與嚇破膽的張二娃齊齊跌在宋鐵身旁。「小子,他們叫你哥,你是主事的?老夫有兩句話要問,咳咳。」
「你問!」牛俸要罵人,宋鐵拐他一肘子,沉聲道。
「那兩個女娃娃是誰?」
「啥女的,就我兄弟四個。」
「哼哼,以為黑燈瞎火的老夫就瞧不見?」
「那……咱們妓館買來的姐兒,回去入弄罷了!」
「呵呵哈哈!」老頭又大笑一把,諷道:「你們西川的窯子不得了,兩個妓子也能身中大悲掌而不立斃,一個經脈盡廢,一個震碎了半邊肝兒?」
「老人家,你的話咱聽不懂。如此可好,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咱們互相沒瞧見?」說著,宋鐵嘔出一口血來。
「嗯?有依仗來著?你是在警醒老夫?你幾個混身蠻力也沒幾兩,明明是村小子,倒有威脅的口氣,可知道老夫是誰?」
「我不知!」宋鐵艱難道:「咱懷裡有糞煙,你既截住我們,說不得我要扯開了糞煙筒,大散關來的客人可就在盧山城裡!」
「大散關……你是誰!」老頭嚼著話,驟然一怒,突然晃到宋鐵跟前只手就掐住他喉嚨。
「我入你娘!」牛俸倫過刀子就扎來。
扎了個空,老頭已然退開去。
「好好!是老夫無禮!」老頭急喘兩聲,壓低著聲音道:「你幾個村小子,老夫不願下死手!糞煙筒?哼哼,你只管扯開來瞧瞧!」
宋鐵心道冤枉,咬牙道:「咱兄弟與你無怨無仇,老人家,想必你是有武學的高人,放咱們一馬可好?」
「放你們?老夫一時心動,只想問兩句話罷了。你幾個倒好,一個想殺老夫,一個嘛……嘿嘿,說罷,那大散關的客人是誰?」
這老頭是「大帥」兄弟口中的老賊無疑,宋鐵直想哭,本想詐跑了他,誰知道人家不吃威脅,現如今倒是自己幾個要被滅口!
「老人家,小的錯了!他幾個不知道事情,你隨便拎一個走開問問便知。放他們走,我都知道。」
「鐵哥!我兄弟二人陪你,死便死了又怎的!老狗,你來!弄不死老子……」正發著狠,「嗖嗖」的兩聲,牛俸的話戛然而止。
「大哥!」
「俸娃!」
宋鐵駭然時,只聽老頭嘿嘿地笑,陰測測地道:「小潑皮嘴巴不幹凈,老夫只好閉了他穴道。小子,你現在就清楚明白的跟老夫說!」
宋鐵心頭直罵娘,心思電轉,眼下不交待是過不去了,人家是會他媽武學的,只得陪好話以求一絲希望。
「老人家,小的不知你是誰,也不知大散關的客人是誰。進山砍柴,來了一群帶刀的外人,小的以為是強人,躲山縫裡聽。」他咳嗽一陣,接著道:「他們自稱大散關來的,抓著一個漢子,詢問老賊何在,漢子不說,被弄死了。我沒瞧見,聽話語猜的。就如此……先前我兄弟說到老賊,小的一時想起來,估摸著能嚇退你。」
沉默片刻,聽那老頭重重地嘆息,宋鐵痛得難受,強忍著不哼出來。
「受著傷,突遇狀況也能三言兩語交待清楚事情,唔……兩個女娃娃又怎生回事?」
「一個是夷人,被主家掌柜的打罵……」
「胡說八道!一身的內勁,老夫也不敢輕言取勝,誰敢打罵她?」
「實不敢相瞞!夷人賣女賣進綢緞莊,她被掌柜的打罵,小的救濟她……今夜小的妓館玩耍,這紅衣的鴇兒突然發瘋,連殺數人。正要殺小的,她自己暈了去。夷女受傷闖進來,不知緣由,以為鴇兒和我一路,救了我二人去小的兄弟家。夷女說自己被追捕,小的尋思不能讓捕快瞧見,走地道想把夷女弄出城讓她跑。」
他見老頭沉默著,求道:「老人家,我幾個實在也是可憐人,求你給一條活路!」
「放了你,你能救活兩個女娃娃?一時三刻便死!」
「咱鐵哥也快死了!老狗……老頭,我鐵哥可是個好人,你放了咱們罷!」
牛祿也求饒,宋鐵嘆一聲,道:「瘋婆子我不管,夷女有義,咱本想出城摘止血的草藥救活她……咦,老人家莫非你能救她?」
良久,老頭嘆道:「老夫陝西周侗……」等不來話,他似自嘲道:「幾個村小子哪裡聽過老夫的名頭!也罷,你幾個倒還仗義……待老夫看看。」
黑暗中,老頭一把一個抓走兩女,不知去了何處。
「哥,我大哥他……」
「沒死!」宋鐵想起在山縫裡,自己也是動不得說不得。現在想來,那身後女子若有若無的味道,可不就是夷女!要不是她,自家該被大散關的人逮住了。人家帶著機密來,可不會輕易放掉他。更可氣的,這個老王八偏巧就要躲到地道里來!不過,聽那姓周的言,似乎能救……
不片刻,黑影夾風而至,兩女又被丟到地上。那老頭陰沉道:「是死是活就看她們自家的造化!你們么……哼哼!」
宋鐵倒松卻一口氣!若老頭起心殺他們,該不會廢話,也不會又把兩女帶過來,慎道:「今日之事,咱們也窩藏要犯,自是不敢說出去,老人家可高抬貴手?」
「你可知,此女是誰?」
「哪個?」
「哼哼,你口中的瘋婆子!」
「她……是誰?」
老頭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噗哧」一聲,一把鮮血噴了宋鐵滿臉!他自驚駭時,老頭慘笑道:「不想我周侗竟落到如此田地!」忽而問道:「你們……可有去處?」
「哪有!」宋鐵怕憨直的牛祿說出家裡,搶道:「咱本就是無處可歸的潑皮,山洞破廟也住得。老丈待如何?」
「哼哼,好一嘴伶牙俐齒!想當年,我那幾個徒兒……罷罷罷,如今休提!小子,給老夫找個藏身所在,平日為我撿葯熬湯,兩女老夫自是救得!」
宋鐵尋思,老頭乃武學會家子,天下也走得,這般說話,自然是不敢露面的緣故,況如今抓他的還當真就在左近……
「翻鷂子峽有一處破廟,咱也預備去那處……」
便在此時,聽見夷女囈語道:「你小心,那日破廟裡姓吳的絕頂高手沒走,我自身難保!你是頭一個拿人待我的漢人……」
宋鐵心中叫遭!果聽老頭勃然大怒,喝道:「好好!若非那娃子要殺老夫,老夫一身神通,可曾對你們動過手腳?端的是好歹毒的心腸,想引我去自投羅網?」
「老丈誤會!」宋鐵急道:「他們早散去,我才得以脫身!我聽那些人說要去雅州見江湖人,立時要迴轉大散關,說是軍務緊急!那處破廟兩進院落,十數間房子,藏身容易!」言罷也是急喘不止。
老頭重哼一聲,良久又唉聲嘆氣,無力地道:「錯非……老夫豈肯低頭!我如今再問你……」
「老頭,鐵哥被刀扎了,流著血又摔斷腿!你要放過咱們,我便領你回家!我爹是給牲口瞧病的,草藥盡有!有地窖,可藏人!」
「哼哼……」
「老丈!咱身處險地又遇陌生之人,實在……好!我在城裡幫著捕頭跑腿,抓拿藥材也容易,你把夷女救轉來,我盡心伺候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