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佰肆拾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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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瑗本以為方才阿銘哭得這樣厲害,待他走了之後裴釗必然會詢問一番,是以早早在心中想好了說辭。卻不成想裴釗竟然甚麼都沒有問,反而甚是悠然自得地牽著她沿著朱雀街四處逛起來,一時到茶寮聽說書,一時去鬧市看變戲法,又帶著她去買了青糰子。入了夏的天京城也不減半分熱鬧,就連挑著擔子賣酸梅湯的小販都有好幾個,蘇瑗懷裡抱著幾個方才套圈子猜字謎贏來的小玩意兒,興沖沖地拉著裴釗坐在自己以前常去的一家小鋪里,叮囑正在制酸梅湯的小販:「胡婆婆,記得給我多加些桂花糖!」

那小販乃是一個精神矍鑠的老嫗,干起活來十分麻利。她一面從瓦罐里舀出一勺桂花,一面笑道:「記得,記得!你這女娃娃小時候經常跟著哥哥們來喝婆婆家的酸梅湯,每次都要多放桂花糖。前幾天你家哥哥來,我還問他,怎麼幾年見不到你。原來是女娃娃嫁人啦,還嫁了這樣一位一表人才的好郎君,恭喜恭喜啊!」

蘇瑗聽了這話自然十分歡喜,裴釗亦笑道:「多謝老人家。」

他將鋪子里的擺設一一打量了一番,只見這鋪子並不大,亦沒有甚麼值錢的東西,卻收拾得乾淨整潔,又見那老人一個人忙裡忙外,便問道:「我看您身子硬朗,精神也好,為何不在家中頤養天年,反出來如此操勞?我記得朝廷去年就新修了律法,凡是年過六十者,每月都可到當地衙門領一吊錢,莫非老人家有甚麼困難之處么?」

「客官說笑了,如今這樣的好世道,只要不是好吃懶做之人,又有誰會沒有好日子過呢?」那老嫗笑道:「我那兩個兒子雖然成不了甚麼大器,不過一個在家種地,一個在西市開雜貨鋪子,再加上朝廷給的銀子,也算得上是吃穿不愁。我的兒子兒媳都孝順得很,早就說要我在家享享清福,是我這副老骨頭天生閑不住,這才幹起老本行來,您瞧,現在是未時,等申時一過,我家二郎就來接我家去啦!」

裴釗點點頭,又聽鄰桌几個年輕士卒笑道:「還好胡大娘閑不住,不然入了夏,我肚子里的饞蟲可不曉得該怎麼辦了!」

這間鋪子里的人倒算不得少,且老幼婦孺,書生士卒都在其中,裴釗便不動聲色地同他們攀談起來,將民生民情摸得清清楚楚,這才放下心來。蘇瑗笑眯眯地將剛端上來的酸梅湯遞給他,催促道:「快嘗嘗吧,等冰化了就不好喝啦!」

他依言嘗了嘗,有些歉疚地對她笑笑:「是我不好,方才冷落了你。」

「不會啊,我喜歡看你方才的樣子。」她轉頭笑著問那老嫗:「胡婆婆,您覺得我的夫君如何?」

那老嫗笑眯眯地又給她添了一勺酸梅湯,樂呵呵道:「你們小女娃娃的心思最好猜,只要我多多地誇你夫君幾句,你就高興,是也不是?不過你這位夫君,長得氣宇軒昂,又有見識性子又好,對你還體貼得很,果真是個百里挑一的人才啊!」

蘇瑗眨眨眼睛,有些不解:「您怎麼曉得這麼多啊?」

「他穿著這樣的好衣裳,方才同我們說話時卻溫和得很,半分架子也無,就連張家那個考上秀才的狂小子都被他說得服服帖帖的,自然是個有見識的好人。至於這體貼二字嘛......」

她手腳麻利地收拾著碗碟,卻笑而不語,旁邊一個帶著孩子的快嘴婦人卻按耐不住,打趣道:

「這位妹妹定然是被夫君寵慣了罷!你難道不曉得,方才你低頭喝酸梅湯喝說話的時候,你夫君一直在看著你笑么?你碗里的酸梅湯不涼了,又是誰給你換過來的?」

在一片善意的鬨笑聲中,蘇瑗這才發現,原來裴釗不曉得甚麼時候悄無聲息地將碗換了過來,她看著碗中晶瑩剔透的冰塊,不好意思地笑了。

喝完酸梅湯走出來的時候,她笑吟吟地看著裴釗:「怎麼樣,這一趟沒有白來吧!」

裴釗點了點頭,告訴她:「我從未想過在這世上,除了你,還會有旁人說我好性。」

在他很小的時候,宮裡的人私底下說起三皇子,不過就是一句短短的「命格不詳,陛下十分不喜」,後來他立下赫赫戰功,可性子早就冷峻慣了,再加上治下甚嚴,人們懼怕他的威嚴,往往便是小心翼翼地奉承一句:「殿下驍勇善戰,行事果毅,實乃大曌之幸也」。就連當了皇帝,朝廷里的大臣對他,也是又敬又怕。

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坐在一間簡樸的鋪子里,喝著酸梅湯,和一群普通百姓相談甚歡,而一位笑眯眯的老婦人,會用「性子溫和」這樣的話來形容他,會告訴他的阿瑗,他是一個好夫君。

蘇瑗握著他的手,眉眼間都溢出笑來:「你瞧,只要你多笑一笑,大家都很喜歡和你說話的,是不是?這個世上除了我,還會有許多人對你好,讓你開心的。」她想了想,又補充道:「當然啦,我是最頂尖的那一個,你可要特殊對待!」

裴釗本想說些甚麼,可又怕她難過,便含笑點了點頭,蘇瑗便戲謔地看著他,問:「假如當初有別的姑娘也像我一樣不怕你,對你也很好,你還會喜歡我么?」

「......」裴釗好笑地看著她:「這個問題似乎並不成立。」

「我就問一下啊!」

蘇瑗曉得自己這個問題的難度並不亞於戲說雜談里那個對於男子而言非同小可的千古一問:「娘子和娘親同時掉進水裡,你會先救哪一個?」,便拽著裴釗的袖子鼓勵他:

「你不用怕我,無論你說甚麼,我都不會生氣的!」

裴釗聞言挑了挑眉,逗她:「那你先別鬧,讓我好生想想。」

這位兄台可真是膽大包天!蘇瑗當即就抓起他的手輕輕咬了一口,擺出一個齜牙咧嘴的兇狠表情:「你竟然還敢想!」

裴釗低低笑了一聲,順手將她髻上的華勝扶正:「阿瑗,我記得有一段時間你對我可一點兒都不好,總是躲著我,還想著怎麼推開我。可那個時候,我就下定了決心,這一生非你不可。」

他專註地看著她,眉目間滿是溫和的笑意:「阿瑗,於我而言沒有甚麼假如,只要你還是你,我就會愛上你。」

蘇瑗只覺得自己的臉燙得要命,方才喝了那麼多酸梅湯都不頂用,而裴釗將她抱上馬車,含笑握住她的手,就好像方才她問了一個全天下最傻的問題。她紅著臉看了裴釗許久,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馬車內燃著一支極淡的蘇合香,她依偎在裴釗懷裡,只覺得愈發睏倦。裴釗挪了挪身子好讓她靠得更舒服些,在她耳邊溫聲道:「睡罷,等到了我再叫你。」

蘇瑗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也忘了問問裴釗要帶她去哪裡,便慢慢闔上了眼睛。

這一覺其實睡得並不安穩,因她已經十分倦怠,卻怎麼也不敢睡得太熟,她總是害怕自己一睡熟了,就再也醒不過來。可是半睡半醒間,她似乎聽到裴釗在她耳邊輕聲說著甚麼,她費力地打起精神想要聽清楚,可那聲音卻好像籠罩在雲霧之間,不甚明晰,她聽了好久,也只聽清「別怕」二字。他的懷抱那樣溫暖,可以讓她放心地依靠。

不曉得過了多久,蘇瑗終於醒了過來,她下意識地悄悄掐了自己一下,感受到手背上輕微的疼痛,這才放下心來,還好,她還活著。她悄悄鬆了一口氣,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還窩在裴釗懷裡,便笑著抬頭看向他:「我睡了多久啦?」

馬車內有些昏暗,裴釗的臉隱在一片暗淡之中,看不出有甚麼表情,他看了蘇瑗許久,方低聲道:「已經酉時了,你還想睡么?若是覺得困,便再躺一躺。」

她連忙搖搖頭,裴釗便扶著她下了馬車,牽著她往前走。蘇瑗只覺此地十分陌生,周邊是一望無際的田地,幾間大小各異的房屋矗立其間,煙囪里升出炊煙裊裊,像極了丹青閣那幅《歸園田居圖》,蘇瑗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色,只覺十分新鮮,便歡天喜地地看著裴釗:「你是要帶我來這裡散心么?」

裴釗笑了笑,卻不答話,只拉著她徑直往前走,兩個人路過一處像是學堂的地方,又順著小路走了幾步,終於在一處簡樸大宅的門前停下。他又笑了笑,對蘇瑗道:

「阿瑗,你叩一叩門。」

蘇瑗雖然覺得有些奇怪,卻還是照做了。門內很快有了動靜,她聽到裡頭的人似乎說了一句「來了」,那聲音甚是熟悉,就像是......她下意識地看了裴釗一眼,只見他正含笑望著自己,而門內的腳步聲愈來愈近,只聽得「吱呀」一聲,大門已經被拉開,身穿灰色素袍的年輕男子站在她眼前,笑著催促她:「還愣著做甚麼,快些進來罷!」

她用力掐了自己一下,確定這並不是在夢中,她看著眼前那張熟悉的面容,終於顫抖著開口:「......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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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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