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臨近宵禁,皇城四周寂靜無聲,距城外三十里處卻是兵刃聲與鐵騎聲交織,即便是突然收到軍令,這支大軍也不見一絲慌亂。身著玄甲的將士早已整裝待發,只等主帥下令。

「啟稟殿下,玄甲軍十萬四千兩百一十八名將士通通在此,請殿下下令!」

因是在城外,皓月當空清風徐徐,裴釗的聲音亦格外清晰:「林步帶三萬將士在此埋伏,記住,可以攔住裴鈺的大半兵馬,但務必要留下數千人使其和裴鈺一同進宮。何初帶三萬將士潛入天京,與金吾將軍蕭湛會和,控住京內狀況,其餘人等由石兆雲帶領,在此地等候,若是天亮之後不見本王傳書,便馬上發兵攻入皇城!」

玄甲軍向來軍紀嚴明,眾將士在領命之後開始有條不紊地部署,南宮烈見裴釗臉色,知道他是有極重要的事情要吩咐,便提劍上前,低聲詢問:「請殿下明示。」

「裴鈺的兵乃是一團散沙,本王擔心屆時他們殺紅了眼惹出禍端,你帶領兩百人入宮到含元殿和朝陽殿守衛,若是她少了一根頭髮,我便拿你是問!」

南宮烈在裴釗身邊時間最久,最了解裴釗心思,深知他對那人的看重,因此半分不敢馬虎,當即召來手下最得力的百夫長下來命令,心中卻還有些不解:「朝陽殿乃是陛下寢殿,殿下為何......」

「若不是今夜,我也用不著在朝陽殿旁部署。」

裴釗淡淡一笑。遙望遠方,無邊無際的黑夜盡頭依稀可見一點星辰般的光亮,那便是大明宮,也不知蘇瑗此時是在朝陽殿還是在含元宮,她又在做些甚麼?

含元殿內亮堂堂的,地上鋪了厚實綿軟的毛氈,踩上去悄然無聲,蘇瑗躡手躡腳地走進內殿,不防端娘帶了一眾女官宮娥浩浩蕩蕩迎上來,隔著老遠就跪下:「奴婢請皇後娘娘安。」

每次她犯了錯,端娘總是這般,甚至眼淚汪汪地讓自己賜她死罪,她可著實怕得很,忙扶起端娘道:「哎呀,我可不是趕在酉時前回來了嘛」

端娘今日怪得很,似乎並無半分責怪之意,反而十分溫和地哄她:「皇後娘娘近日確實十分乖順,今夜……」話說到一半又轉頭喜滋滋地吩咐:「一個個愣著作甚,還不伺候娘娘沐浴更衣?」

蘇瑗尚未搞清狀況,便被一眾宮娥簇擁著進了內室,熱水氤氳,舒服得她直打盹,好不容易洗完了,她的眼睛幾乎睜不開,可每每快睡著時身後的梳頭宮娥總會扯到她的頭髮,左梳梳右梳梳,梳成一個高得不能再高的髮髻,逼得她時時都得筆直地揚起脖頸。接著是左三層右三層地往她身上套衣服,她瞧瞧那衣服,華美的茜素紅上綉著鳳舞九天,以翟為羽,綴滿八寶,心中愈發疑惑:「好端端地穿翟衣作甚麼?」

端娘滿臉喜色地為她上妝:「今夜可是娘娘的大日子。」塗了燕脂,細細端詳了一番,又貼上花鈿,方含笑道:「過了今夜,娘娘可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皇后了。」

難道她從前不是皇后么?蘇瑗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女官們又為她戴上沉沉的鳳冠,一路簇擁著她上了鳳鑾,浩浩蕩蕩地,也不曉得究竟去哪裡。

晚風吹在臉上並不冷,反而涼涼爽爽地十分舒服,不知走了多久,她正昏昏欲睡,聽到端娘叫她:「請娘娘移步。」

她伸手想揉揉眼睛,被端娘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娘娘莫要花了妝。」她只得收回手,望望眼前的殿宇,愣住了:「朝陽殿?陛下要見我?」

端娘小心地攙扶著她入殿,一路走一路小聲告訴她:「娘娘靜靜候著陛下就好,奴婢會在此陪著娘娘。」

內殿一片紅光輝映,龍鳳燭將殿內照得亮堂堂的,端娘扶著她走過一道又一道的屏風,走到最後一道屏風時停了下來:「請娘娘進去,奴婢就在這裡陪著娘娘。」

,她撥開大紅緞綉龍鳳雙喜的床帳,沿著床沿緩緩坐下,伺候在外頭的宮娥們放下紗幔,一道金一道紅,層層疊疊的像一團煙霧,瞧得她眼花繚亂,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她想了又想,心中有了一個模糊的輪廓,突然十分惶恐,叫了一聲:「端娘?」

端娘的聲音彷彿離得很遠:「奴婢在。」

她不安地攥住衣角:「端娘,我…我害怕…」

端娘安慰她:「娘娘不要怕,這本是一件十分美滿的事情,請娘娘再等一等,陛下馬上就來。」

她只好安靜地坐著等待,這帳子里不曉得點了什麼香,熏得她頭昏腦漲,她今日玩的開心,回來又被好一陣折騰,疲憊得很,奈何那鳳冠鑲滿珠寶翠鈿,沉沉地壓著她,很是難受,因而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做了很長很長的夢。

她夢見五年前的這一天,自己也是這般,穿戴著並不喜歡的服制走出府門,家中的奴僕跪了一地,就連爹爹和娘親都帶著哥哥們跪在她面前,尚宮們跪捧著制冊寶綬,宣制道:「明安二十七年,皇帝使持節司空英國公李等冊命丞相蘇仕之女為皇后。咨爾......」

文縐縐的一大段話聽得她似懂非懂,大約是說她賢良淑德品行高潔,堪為天下婦人之楷模。可是她才十二歲,怎麼去做那些同她嫂嫂娘親一般年紀的人的楷模呢?

直到女官將她扶上鳳輦,她仍是迷迷糊糊的,娘親本來一直跪著,此時飛快地抬起頭望了她一眼,她不曉得到底發生了甚麼,便也對娘親笑著眨眨眼。司制官一聲「起」,那鳳輦便穩穩抬著她,在聲勢浩大的儀仗引導下,去向一個她從未去過的地方。

那鳳輦搖啊搖,把她抬到一片恢弘之地,一群著官服的男子朝她跪拜,她依稀從人群中認出經常上門與父親博弈品茗的趙太師,這頭完了又到另一個地方受一群女子的朝拜。她起初覺得十分新鮮,漸漸地倦了,只想找個地方靠一靠。好容易尚宮們扶著她進了一座有床的宮殿,卻不讓她睡覺,只是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甚麼。她瞧著大紅被子上綉了許多娃娃,每一個娃娃都長得不一樣,十分有趣,正瞧得開心,忽然遠遠聽到小黃門的聲音:「陛下駕到!」

殿里的人又是烏壓壓跪了一片,她十分想不通,為何這些人如此喜歡下跪?地上的毛氈十分厚實,卻仍然聽見窸窣的腳步聲,她抬頭一看,便瞧見那身著九龍袞袍,頭戴九龍冠的人,她想起尚宮的叮嚀,便向他行了禮,重複著尚宮方才教她的話:「臣妾蘇瑗恭迎陛下。」

皇帝微微點點頭,在她身邊坐下,她偷偷瞥了一眼,只瞧見他花白的鬚髮。尚宮捧了合巹酒來,皇帝端起酒杯一口飲盡,頗有興緻地盯著她,她小心地抿了一口,那酒辛辣撲鼻,嗆得她直咳嗽,一旁的尚宮嚇得變了臉色,急忙跪下:「奴婢愚鈍,未能好好教導皇後娘娘,請陛下賜罪!」

皇帝哈哈大笑:「不怪你,皇后著實年幼,今後你便好好伺候著,等到五年後也不遲。」隨即大步邁出了內殿。她莫名覺得輕鬆了許多,小心翼翼地問那尚宮:「我能不能在這床上小睡一會兒呢?」怕她為難又急急道:「就讓我靠著床頭打個盹也可以。」

那尚宮又給她磕了個頭,方才抬起臉來,是十分慈和端莊的一張臉,竟讓她想起了娘親,尚宮對她微微一笑:「奴婢端娘,今後必定好好伺候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這稱謂真是陌生而新奇,從前父母兄長喚她「阿瑗」,小廝丫鬟叫她「小姐」,街上的小販叫她「小娃娃」,這種種稱謂像是就此塵封,從此人人見她,皆只是一聲「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

半夢半醒間彷彿真的聽見有人在叫她,那聲音彷彿自雲端而來,遙遠而模糊。她費力地睜開雙眼,龍鳳帳內仍是亮堂堂的。周圍靜悄悄的,故而端娘刻意壓低的聲音亦顯得十分清晰:

「皇後娘娘已等候多時,她不過區區妃嬪,竟敢如此逾越!」

小黃門唯唯諾諾道:「陛下之前大病數月,只命琅琊夫人一人侍疾,琅琊夫人恩寵正盛,又身懷龍裔…」

「我與你一同過去。」端娘輕聲道:「陛下五年前親口說過就在今日,此言一出便是聖旨,她便是再得寵,又如何敢違抗聖旨?」

她湊著耳朵聽了一陣兒,總算是曉得了,心中似有一塊大石落下,竟莫名地輕鬆愉悅。陛下既然如此喜愛琅琊夫人,想必今夜是不會過來了,她豈不正樂得自在,回宮悶頭大睡?她愈想愈歡喜,可這歡喜卻不能讓端娘聽出來,於是她定定神,做出略帶凄婉卻又十分無可奈何的語氣柔柔說道:「端娘,時辰已晚,陛下既已在琅琊夫人宮中,實在不必去請,莫要擾了陛下安寧。」

端娘忙安慰她:「陛下近日國事繁忙,難免有所遺漏,娘娘千萬莫傷心。這聖旨乃是陛下五年前親口下的,娘娘安心等待就是。」

唉,端娘哪裡都好,就是為人太過死板。所謂的「聖旨」想來不過是陛下隨口一說罷了,蘇瑗正琢磨著如何把這事點破,卻依稀看到重重紗幔之外,端娘朝她行了個禮:「請娘娘放心,奴婢這就去請陛下。」

她急了:「端娘……」不成想端娘竟走得這樣快,轉瞬便不見蹤影,她頹廢地坐在床沿,瞅著那對燃燒著的龍鳳燭發了陣呆,想到琅琊夫人有了小娃娃,陛下定然不捨得離了她,縱使來了,瞧瞧她,再想想琅琊夫人,心中自然會有個比較。她雖與琅琊夫人並不甚親近,卻也記得她是十分標緻的美人,若她是陛下,看了之後必然十分想念琅琊夫人,就此離去也極是可能。五年前那句話是聖旨,五年後陛下不喜歡她亦是聖意,到那時端娘也沒法子了。她這般想著,心中十分踏實,索性拿了枕頭墊在床欞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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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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