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她這一覺睡得香甜,卻還是做了夢,不過這次夢到的卻是裴釗。
彷彿是四五年前的御花園中,她拿著偷偷扎的紙鳶,帶著雲蘿從教習女官眼皮子底下溜出來。雲翳春深,涼風習習,正是玩紙鳶的好時節,她繞著手中的麻線,想起一樁典故,便告訴雲蘿:「我聽說書先生講,從前有一位很美的妃子,不曉得為甚麼總是不歡喜,連放紙鳶的時候都不笑,那紙鳶飛起來,她便拿了剪刀絞斷了線,說甚麼不遠讓這紙鳶同她一般境地,後來那妃子不在了,還有人為她作了詩。」她的聲音愈發低下去:「空將紙鳶傳哀怨,寂寞誰覓空外影。那妃子是把紙鳶當作自己了,飛得再高,也飛不出這皇城。」神色十分惆悵:「我也是這般。」
雲蘿忙安慰她:「她是自己想不開,娘娘跟她可不一樣。咱們今日出來放紙鳶,可是一件歡歡喜喜的事。」
「有甚麼不一樣?」她心不在焉道:「咱們現在玩得開心,待回去了端娘必然又是好一陣嘮叨,然後再讓我抄幾遍《女則》《女誡》,可見此刻的歡喜,留得住一時也留不住一世。」
雲蘿的臉輕微地抽搐了一下:「娘娘就算不佯裝出這幅模樣,我也會幫您抄書的。」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她狡黠地眨眨眼睛,拍手笑道:「所謂近朱者赤,雲蘿你在我身邊久了,漸漸地和我一般機智了哈哈哈哈哈哈……」
雲蘿:「……」
她抬起頭看看,紙鳶愈飛愈高,像是一隻大鳥,襯著藍盈盈的天,真是好看,想想那個典故,不解道:「這宮裡的女人可真怪,比如那位妃子,好端端地絞了紙鳶作甚麼?留著玩多好,還有啊,這裙角上系了兩個鈴兒,端娘說那是為了讓人曉得,若是走路時鈴兒響了,腳步便要更慢些,更輕些,要讓它不再響才是。可是你說,要是鈴兒不響,又有甚麼意思呢?」風漸漸大了,彷彿一雙看不見的手牽著紙鳶,牽著她一直向前,腳步愈發快了,裙角的鈴兒「叮鈴叮鈴」地響個不停,像是黃鶯兒的叫聲,好聽得不得了。
「娘娘玩了這麼久,該讓我放一放了。」雲蘿急急追上她,她把線收回一截,將軸輪遞給雲蘿,不料驟然刮來一陣大風,將那紙鳶捲起,飄了一飄,落在一株萬年青上。
她伸手試試,那枝椏太高,根本夠不著,繞著樹轉了轉,對雲蘿說:「你蹲下身子,托著我去把紙鳶摘下來。」見雲蘿很是猶豫,又問:「那,我托著你?」
雲蘿連連搖頭:「就在這裡找個小黃門來取吧。」
這御花園除早晚三刻有洒掃宮人外,其餘時辰不得有宮人進出,她瞅了瞅空蕩蕩的園子,竟隱隱見前頭有人分花拂柳而來,十分驚喜,叫了一聲:「哎,你過來。」
那人聽著招呼,本能地回過頭來,身量高大挺拔,一身玄色錦袍,襟口袖口處綉了銀色暗紋,想來當是一位皇親貴胄。她歉疚地笑了笑,指指樹上的紙鳶:「你幫我拿下來好么?」
他一言不發地走到樹下,一隻手按下枝椏,另一隻手摘了紙鳶遞給她,轉身就要走,她急急叫住他:「今天的事,你可千萬不要說出去呀。」
他在原地頓了頓,沒有回頭,沿著青石徑愈走愈遠。不知為何,她心中有了一種本能般的篤定,他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日頭漸漸落下,半片天都金燦燦地,照在滿樹繁花之上,更加的流光溢彩。
……
「娘娘,快醒醒!」
這一覺睡得太沉,她被端娘喚醒時仍有些迷糊,卻還是記得瞧了瞧四周,並未看見皇帝,心中暗暗鬆了口氣,方才注意到不知為何殿外一片喧嘩,她伸手揉揉太陽穴,想要出去瞧瞧。
端娘緊緊攥住她的手,低聲道:「奴婢告訴娘娘一件事,娘娘莫要驚慌,子時三刻時掖庭來報,說陛下在琅琊夫人宮中不知何故吐血不止,而德王殿下竟然帶兵進宮企圖篡位!」
裴鈺?
蘇瑗腦海里浮現出那個溫文爾雅玉樹芝蘭的影子,裴鈺可是出了名的賢良溫潤,又是皇帝最寵愛的兒子,怎麼會和裴鐸一樣犯下此等死罪?
外頭隱隱約約傳來廝殺之聲,蘇瑗從未見過這等場面,心中雖然害怕,卻還算鎮定,端娘見她這般模樣,略微放下下心來,安慰道:「娘娘不要害怕,寧王殿下已經帶了玄甲軍進宮護駕,南宮將軍也帶人在外頭守著,必不會讓娘娘有半點損傷!」
如此說來,在外頭帶兵廝殺的人竟然有裴釗?外頭殺戮之聲愈來愈大,蘇瑗有些擔心,扶著雲蘿的手走到窗邊想要看一看,不妨一支箭矢「嗖」地一聲破窗而入,自她耳邊呼嘯而過,險些將頭髮都削掉大半。
端娘見狀頓時臉色煞白,顫巍巍地命小黃門到殿門口將南宮烈叫進來親自保護。那支箭矢直挺挺地插進牆裡,足足有兩寸深,可見射箭之人是使足了力氣,南宮烈見到此番情景亦有些心驚。
「南宮將軍,裴釗......寧王殿下在外頭么,他會不會出事?」
隔著層層疊疊的紗幔,蘇瑗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但因為對方是裴釗的親信,不知為何,她心中的慌亂倒是少了大半。
「回皇後娘娘,德王進宮后不過一炷香時間,殿下就立刻率兵入宮護駕,玄甲軍將士征戰沙場多年,對付一些普通士卒綽綽有餘,殿下特意讓末將在此保護娘娘,請娘娘放心。」
裴釗的厲害蘇瑗是曉得的,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完全放心,左思右想了半天,遲疑著問南宮烈:「能不能派幾個人去外頭看看情形如何?後宮其他妃嬪怎麼樣了呢?還有陛下最小的兒子裴銘,他才三歲......還有琅琊夫人,她懷著孩子,我想把他們都接過來,大家在一個地方也算有個照應......南宮將軍,可以么?」
南宮烈面露難色:「諸位娘娘的後宮離朝陽殿實在太遠,末將不敢分身,不過十三皇子所在的乳母所離此地很近,倒是可以一試。」
蘇瑗知道眼下情形的危急,能救一個是一個,當下感激道:「辛苦將軍了!」
南宮烈召來一名士兵吩咐了幾句,自己仍然親自守在朝陽殿門口,不過一盞茶的時間,方才那名士兵便帶著裴銘和乳母回來了。
裴銘的母親沐昭儀在生下他不過三天後就身亡,因是皇帝最小的兒子,又生得玉雪可愛,很受皇帝喜歡,因此宮中無人敢怠慢。到底是小孩子,不曉得外頭是怎樣的驚心動魄,見了蘇瑗甜甜地叫了聲「母后」,便嘰嘰喳喳地纏著蘇瑗陪她玩耍,這麼一鬧騰,她心頭倒是鬆快許多。
就這般在寢殿內坐了一夜,連床頭那對龍鳳燭都燃盡了,蘇瑗也未曾合眼。
她曉得裴釗是戰無不勝人人懼怕的寧王殿下,可一顆心始終七上八下,倘若他這次疏忽了,倘若裴鈺比他還要厲害,倘若他受了傷......千百種念頭在心間交織,愈發地坐立不安。
眼看著窗縫已微微透進些光亮,蘇瑗正想叫南宮烈進來問問情況,不成想南宮烈倒是先一步進了殿,隔著數重紗,朗聲說道:
「啟稟娘娘,亂臣已被殲滅,末將出去和殿下會合,請娘娘在此稍候片刻。」
裴釗沒事。
這個念頭一起,心頭的千斤重鐵在這一刻終於卸下,蘇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才想起來:「那,那陛下呢?陛下還好么?」
她看不清南宮烈的神情,只聽見對方語氣稍滯,緩緩道:「娘娘節哀,陛下…陛下已經…駕崩了。」
蘇瑗驚得險些摔倒在地上,端娘急忙上前攙住她,低聲道:「娘娘莫失了方寸。」
她勉強鎮定下來,心中有些倉皇。
她其實對皇帝的印象並不十分深切,至多是逢盛大節日,宮中設宴時她與他並排而坐,席間卻也甚少說話,在她的記憶里,皇帝其實只是一個帶著通天冠的上了年紀的男人。她的丈夫就這樣薨了,若是按照說書的故事來演,她理應好生大哭一番,可是醞釀了好久,卻連一滴淚也擠不出來,只是茫然。蘇瑗不曉得自己心中那亂麻麻的一團究竟是何種情緒,算不上悲慟,卻彷彿緊緊地扯著五臟六腑,好生難受。
裴銘此時將將睡醒,早膳也不用,便纏著保母帶他去松壽閣看仙鶴,從呱呱墜地的嬰兒到行將就木的老人,一生的酸甜苦辣也不過匆匆數十年。裴釗肯定是要當皇帝的,那自己以後又要怎麼辦呢?
外頭突然有些嘈雜,不過很快就再次安靜下來,因而那人沉穩的腳步聲顯得十分清晰,似乎連身上甲胄微微晃動的聲音也能聽見。
紗幔外漸漸出現一個極為挺拔的影子,像是一棵高大的樹,帶著無盡的安定和妥帖。
那個人就是裴釗,無論是從前,現在或是將來,都是她在這寂寂深宮中唯一可以信賴依靠的人。
「掀起來。」
蘇瑗聽見裴釗熟悉的聲音,手指都在微微顫抖,她顧不得這許多的宮規,等不及宮人動手,自己親手掀開了紗幔。
一層層金紅的薄霧慢慢消散,裴釗一身戎裝,手裡的劍都還來不及放下,臉上帶著熟悉的笑,安靜地看著她。
一夜的倉皇和恐懼在此時終於徹底煙消雲散,蘇瑗咧咧嘴想對他笑一笑,卻覺得鼻子一酸,落下幾滴淚來。
淚眼朦朧間她聽見裴釗對自己說:「別怕,我在這裡。」,眼淚都來不及擦,就哽咽著點頭道: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