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娘子這個比喻很俗氣,可很在理。
陸承廷聽了雖然認同,卻依然搖頭道:「世子之位之於我,不是因為得不到而生出的渴望。」
三娘子一愣,「那是因為什麽?」
「因為宗族之耀,子孫之福,兄弟之情……」陸承廷細數著,「那個位置,承載著很多東西,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大哥真的走了,無子無嗣,空留一屋,你覺得那個位置,我應該爭嗎?」
「二爺不爭,是要讓給九爺嗎?」這個假設是顯而易見的,侯府一脈,老夫人膝下總共就三個兒子,這世子的位置是不可能旁落給庶子的。
「呵,他若是真的願意,我也不會出聲。」陸承廷嘴角一勾,露出了一個晦澀不明的笑意。
三娘子聞言,長嘆一口氣,「想想也是,如二爺這般心思淡然的,那個位置如果將來是白送給二爺的,或許二爺還會點頭,可要是讓二爺自己去爭,只怕二爺還瞧不上。」
「你……」聽三娘子言之鑿鑿,陸承廷的心微顫了下,他的不屑和傲氣,連宣嵐都拿捏不準,而三娘子竟然如此篤定。「你怎麽就那麽肯定我不在意?」
「以前是不確定,可是和二爺這樣一談,有些以前想不明白的事,現在就都能明白了。」三娘子直言不諱。
「比如?」陸承廷挑著眉,饒有興緻的看著她問。
「比如宣姊姊牌位上的刻字。」三娘子亦斂容看著他,「若是我沒有猜錯,那是二爺故意為之,為的就是讓宣家的人死心,讓昱哥兒從小就明白,侯府的榮華,他可安享,不能硬奪。」
見陸承廷嘴角上揚,三娘子又道:「再比如,桃花塢前前後後都沒有宣姊姊活著時用著的那些下人,興許是因為二爺想從此擺脫宣姊姊留下的陰霾,換了一批人便換了一片天。」
「你既這般聰明,早上又何苦還要和我置氣?」陸承廷將她柔若無骨的手放在掌心中,輕輕的玩捏了起來。
「不過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想明白,照理說,武平侯府也是宗門大戶,軍功赫赫,為何要一直盯著靖安侯府的世子之位呢?」
「天福二十四年的那年春天,南方水患兇猛,那一年,四座城,九個縣,死了上萬人,流民失所,舉目餓殍,那慘狀是百年罕見的。水患過後,皇上下令徹查各部,分明年年都有建壩開渠清淤的銀子下放,年年都有巡官親臨督察,年年都有摺子上報說險情盡除、百姓安居,可水患一來,鎮河堤壩脆弱不堪,河水沖毀良田,糧倉空絕,物資緊缺,那是天災亦是人禍。
「各處的摺子如雪片一樣砸得皇上暈頭轉向,再加上幾個言官步步緊逼,皇上也只能咬牙點頭繼續查。可一層一層查下去,雪球越滾越大,漏洞越來越多,皇上就算有心想護誰,可面對悠悠眾口,哪怕他是一國之君,也很難擺平下面眾人激昂亢奮的心思。」
「武平侯府也在裡面?」三娘子詫異。
「武將出身的,其心思縝密確實不如文官。這幾年,皇上年年都有下令要疏浚河道,滿朝文武百官,但凡有點能耐關係的,誰不知道這是塊肥肉?武平侯連著五年,年年領的都是江浙、徐州那一帶的肥差,你想想,這當中有多少銀子是進了自己的口袋。」
「所以皇上徹查下來,讓他們把銀子吐出來?」三娘子有點想笑,又覺得有點悲哀。
誰知陸承廷竟真的點頭,「是啊,吃多少進去,吐多少出來,整整兩千萬兩的雪花白銀,據說武平侯府那一個多月是連屋帶鋪帶地賣了個精光,才勉強湊了數。」
三娘子倒吸一口涼氣。「兩千……萬啊……」難怪他們要緊盯著靖安侯府,其實就是盯著靖安侯府裡頭的銀子。
一分錢逼死英雄好漢,斂財花錢的時候瀟洒開心,可是要一下子拿出兩千萬兩雪花白銀,饒是皇親國戚,怕也是困難的。
「如今的武平侯府就是個空架子,看著漂亮罷了,不過其實靖安侯府也差不多。」
三娘子一愣,正想細究,卻見陸承廷又看了她一眼說道:「那年的水患,有人歡喜有人悲,我記得岳父就是那年治理水患得了功被皇上欽點進了戶部的。」
「呵,二爺記性可真好。」三娘子皮笑肉不笑的對著陸承廷咧嘴一笑,仔細想了想方才自己說的話和他說的話,心裡忽然不是滋味,當即抽回被他把玩在掌心中的手,沉靜的看著他道:「所以,從今往後,我若與二爺推心置腹,二爺也能做到同等對我嗎?」
正微垂著頭的陸承廷,聞言眼底閃過一抹三娘子不曾察覺的驚訝。
「什麽意思?」再抬頭,他已恢復之前那般淡然的模樣。
只是三娘子方才說那句話用力過猛,這會兒咳了起來。
陸承廷見狀,將她擁入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
三娘子安靜的靠著他寬厚的胸膛,有那麽一瞬間,她是真的覺得累了。這個男人,直到現在,都還在防著她。
什麽推心置腹,他根本就是一隻老奸巨猾的狐狸,之前那些話,不過是他用來套她話的誘餌罷了,等她明明白白的說清楚後,他竟然緘口不言了。
好,很好!
三娘子心裡來氣,忽然睜開眸子,拉過了陸承廷給她拍背順氣的手,一把捋起衣袖,張嘴就咬了下去。
結實的肌肉,咬得她嘴都犯疼,卻一直沒有鬆口,將這兩日所有憋在心裡無處發泄的無名火統統凝在兩排貝齒上,使勁的咬。
可惜,她這點力氣,連讓陸承廷皺一下眉都難。
「別咬壞了牙齒。」安靜到落針可聞的屋裡,三娘子的喘息聲顯得很突兀。
陸承廷是真的心疼她那幾顆潔白無瑕的皓齒,說話的當口,還順勢抬了抬手腕,好讓她咬得輕鬆些。
三娘子氣絕,鬆了口就瞪著陸承廷冷笑道:「二爺何止是不屑那位置,二爺怕是想毀了整個侯府吧。」
陸承廷的笑凝在嘴角,他知道三娘子遲早有一天會猜到,可他沒想到,成親才不過短短几天,她就看穿了。
見眼前俊朗男子終於收起了那一臉的笑意,三娘子心裡的這口氣也才順了。
「那日,余管事來給我傳遞訊息,半夜三更,他和我站在內堂,沒頭沒尾的講了兩個故事,一是二爺對他有著怎樣的知遇之恩,二是太皇太祖在位時,太子趙迎和宗親王趙闊爭奪皇位的故事。當時我就在想,雙龍爭鼎,指的應該是世子爺和二爺之間為世子之位暗鬥的事,可今天我忽然懂了,余管事暗示我的,不是那個故事的過程,而是那個故事慘烈無比的結局!
「當年,宗親王慘死,太子登基不久也跟著走了,一個位置,死了一雙兄弟,余管事承二爺之恩,是二爺的心腹,二爺所想他必定清楚,他是怕二爺將來和當年的宗親王一樣。」
「一樣不得好死?」
「一樣悔不當初,卻依舊兩敗俱傷。」三娘子面無表情的看著陸承廷微怔的雙眸,「二爺肯定是不屑那位置,可是二爺捫心自問,昱哥兒被您讓成了這樣,您就真的開心嗎?二爺跟個死人置氣,真的值得嗎?」
陸承廷眼中閃過一抹晦澀,「我沒有放任昱哥兒,如今朝廷不太平,很多事情時機都沒有成熟,等到……而且昱哥兒還小,再過兩年也還來得及。」
三娘子忽然想到,陸承廷說的可能是即將發生的「永新之亂」。想想也是,最近陸承廷入宮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她記得,「永新之亂」始於來年的春末,歷時整整三個月。
這改朝換代的大動蕩,前面不可能一點兒徵兆都沒有,陸承廷若是想徹底的安定下來,確實是要等大亂過後才能分出一些精力。
只是,齊家治國平天下,而陸承廷現在儼然是反過來,這讓她不禁氣絕。
「昱哥兒還小嗎?他都已經五歲了,眼界卻都快跟個姨娘一樣狹窄了。二爺別婦人之仁,若你已動了心思,就趁早趕緊分家吧。」
反正老夫人的心思也不在二房,有娘生沒娘養的滋味她太清楚了。
當然,這後面的話是三娘子腹誹的,當著陸承廷的面,就算她不要命,也要顧著他的顏面。
陸承廷卻爽朗的笑了,一把將三娘子又抱到懷中,還使勁的揉了揉她的頭方才嘆氣道:「許孝熙,你怎麽這麽聰明!」
這天晚上,三娘子又發熱了一回,陸承廷寸步不離的守在床邊,喂葯、探溫、喂水全都不假他人之手。好不容易等到三娘子沉沉的睡著後,他去了前院。
錦墨堂里,余安和謹言正在等他。
陸承廷剛一進門,謹言就道:「二爺,探子來報,從南召來了一支商隊,這會兒應該已經進城了。」
「商隊?」陸承廷一邊接過余安遞上的幾份密報,一邊看著謹言問:「賣什麽?」
「探子說,全部的貨物都是藥材。」
「那關東那兒有什麽消息?」陸承廷又問。
「關東暫時還沒什麽消息,不過……」謹言欲言又止。
「說。」
「不過榮七爺前天出了城,是往東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