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看她也懂遮掩本該安慰,如此一路走去方才妥當,可心難隨意,見不著情思越濃,夜裡輾轉又似從前,禁不住埋怨自己,她是個怎樣心竅玲瓏之人他最該知道,怎麽就不懂得一句點到即可,做何非要嚇她、非要說羞她?總當她跟自己一樣難耐相思、情不自禁,如今看來,她畢竟還是冷清些。
只顧沉心悶想,不覺腳下錯步,忽地一陣果香撲鼻,再抬頭又見桃林,果墜葉薄、繁枝疊錯,將腳下的鵝卵小徑盈盈密密沒入,蜿蜒不見盡頭,真彷若此刻的心思,明知終往何處卻是千纏百繞,繞不進那片清水靜竹,只落得風遞幽香、魂牽夢繫,輕輕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雨後初霽,雲散星落,清涼的風夾著絲絲濕潤的馨香為這夜的靜謐又添了幾分韻致,就著星光,主僕二人輕挽著,緩步行走在園中小徑上。
「小姐,姨奶奶這就要回娘家去了,真好。」
「哪裡是回娘家,只是去拜賀遠親而已。」
「只是遠親嗎?看姨奶奶樂得,我當是明兒回娘家去了呢。」
「姨奶奶的娘家在順天府的薊州,這裡只是她一個遠嫁的表姑,三日後老人家壽辰。」
「哦。」荷葉兒點點頭,「既是拜壽,那為何只姨奶奶自己,三爺為何不跟著去?」
慕靜香想了想,「桓兒還小,老太太怕在外頭不慣吃住,換季的天別再病了。」
「是嗎?」荷葉兒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我可聽說老太太一直就看不上姨奶奶,自然也看不得她娘家。」
「別信口胡說。」
「怎的是胡說?小姐想想,您進門兒都是大奶奶了,她還只是個姨奶奶,剛進府的下人們一時都辨不清呢,老太太不是最講究規矩了嗎,這怎麽倒不顧?可見是當真。」說著,荷葉兒神秘秘地湊到慕靜香耳邊,「小姐,我還聽說啊,姨奶奶原是老爺房裡的一個丫……」
「荷葉兒!」慕靜香立刻喝道:「如今越不像話,怎麽什麽舌根都敢嚼?」
看小姐動了氣,荷葉兒趕緊打住卻仍是嘟囔著辯道:「我、我只跟小姐說,沒、沒出去亂嚼,是老媽媽們說閑話硬擠進我耳朵里的,她們說的可是……」
「還說!」
「不說了,再不說了,往後只跟著小姐,只聽小姐的話,只操心小姐。」
聽這丫頭認錯得快,不是賠得也快,究竟認不認,慕靜香竟是爭辯不得,不由輕輕嘆了口氣,心道不知當初哥哥是何意,給她挑陪嫁的丫頭,娘親說要穩妥不多話的,他卻偏偏要把這從小跟著的小聒噪蟈蟈給她帶來,還說往後貼心就是這丫頭了。
往後……當初哥哥可曾料到她最終是個沒有往後之人?心一恍,人又痴。
初嫁是存了念想的,卻後來只記得冷,心裡所求只一片薄衫,至於生、至於死都茫茫,合宜園還是冷,冷得沒了念想、冷得只有眼前,只有徹夜點著的小燭,只有門口緊緊的遮擋,不記得曾經有力氣盤算卻記得離去時的不舍,不願離開那冰寒之地,怕的就是沒了眼前更沒了往後。
不是佛念之人,便是終日青燈禪卷也難以了悟,只得筆尖下、清墨中從此虛妄,荷葉兒嘛卻是該活的,活一個實在的往後,何必陪著她囚入這一虛境。
「小姐、小姐。」
「嗯?」
「二爺。」荷葉兒往前挑挑下巴尖。
今夜無月,遠遠星淡,幾步外已是黑暗,什麽都看不真,只一個熟悉的輪廓影影綽綽,慕靜香停了腳步,看向那黑暗中,明明什麽都看不見卻怎麽已是覺出了他苦等心熬。
看她靜靜的候了他才抬步,走到近前,遞了一眼給荷葉兒,看二爺頹頹低著頭再不似平日霸道,荷葉兒也不敢爭,悄悄離開。
夜靜夜也暗,漆黑靜謐中人的心沒了拘束,眼睛似也恍惚了判斷,一步近,他便觸到了她發間那朵小小的珠簪,涼涼的……暖暖淡香、幽幽綿綿,他不敢用力,屏了氣輕輕地嗅,讓她緩緩沁入,是了,這便是他的病根也是他的良藥,比存著的那縷痴念還入心髓,醫他的疾、療他的苦、蝕他的魂。
她想退,他不依,「二叔。」道福行禮,膝卻屈不下,這福只得不全。
他沒有接卻也不好說她不是,畢竟這是自己再三囑咐的禮數。
「二叔找我有事?」不能看他,太近了,一抬頭怕更不妥。
「你……」聽她冷清,他的心更不適,「那天、那天是我話重了。」
她微微一怔,「二叔哪裡話,那天多謝二叔提點。」
他苦笑,「一定要拿話來揶揄我?」
「這是怎麽說?我……」
「行了。」他輕聲制止,「你覺得怎樣妥當便怎樣,我不多話了,今兒來是有事跟你說。」
「二叔請講。」
「待賀老將軍從京中回來,我……」一句簡單的話怎的竟是難出口,他又沉了沉氣,「我就要走了。」
「是嗎?」
「嗯,這一去,怕是要到年底老太太壽辰才能再回來。」
「哦。」心落落,不見與不在總還是不同。
「你……」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卻也感到她輕輕垂了眼帘,他心疼,想起廣靈寺曾對她諾下再不離開半步更覺不忍,輕聲道:「我也沒想到老太太改了主意,可我想著不過就是這半年的光景,將來如何總要先回府再定。」
「將來如何?」
「許是、許是還想讓我進京應試。」
「哦。」
不知是錯覺,還是他真的又說了什麽,怎麽覺得她剛剛有了些回應卻又冷了下來,「你、你別怕,我會常遣福能兒回來,若是受了什麽委屈,或是……」
「二叔多慮了。」她輕聲打斷,淺淺錯開一步,「府里老太太、姨娘都對我極好,下人們也知規矩,怎會委屈?」
被她噎了回來,他只得假嗽一聲,轉而道:「說的也是,可若是有什麽話,就讓福能兒傳給我。」
「二叔不必惦記,聽聞賀老將軍於二叔言傳身教,寄予厚望,二叔自當專心用功,有待一日高中金榜,老太太自是歡喜不說,連帶我們這些人也是體面。」
「你也覺著我該進京應試?」
這一問與自己何干,卻怎麽竟是戳進了心坎,慕靜香先前的流利終是有些頓,「二叔文武皆備,總是有抱負。」
「讀書、習武是於我自身之益,我本意其實並不想什麽蟾宮折桂,蹚這官中的渾水,只是曾經易家有淵源,若是老太太有此意,我自當不好駁。」
「嗯,老太太也是指望二叔將來重振門庭。」這些話她口中說著,心裡越遠,這易家門庭,興也好衰也罷,於她,歸宿就是那青底白字冰冷的牌位,還是山中那一穴冷墓,他在她何往,「二叔只管放心去,府中有姨娘幫襯老太太,我也知理應但無牽挂。」
但無牽挂,她怎能如此平心靜氣說出這但無牽挂?看那長長的睫毛輕輕低掩,白玉般的臉龐上兩面小小茸茸的扇,該是怎樣心如止水才能靜得這般紋絲不動,整個人都如那發間冷冷的白珠,看得他心疼心也沉,那夜她的話可是自己聽錯了?
「二叔,天不早了,我先……」
「等等。」
錯了就錯了,他原本也沒指望那麽多,她人冷、人淡,該是自己多暖暖才是,心窩裡的話早就哽在喉中,幾回夢醒千遍萬遍,如今將別,人難得在眼前還顧及什麽?
易承澤輕輕補上錯開的一步,低頭在她耳邊,又是這味道,暖暖浸入,聲音禁不住在喉中輕顫,「我、我實在是……放不下你。」
她猛一震,氣息斷絕,他、他說什麽?
「合宜園一別,再無一日安穩,如今咫尺天涯已是心苦難熬,再一走數月,我,我如何耐得?」
恍落落的心散得不見了去處,人顫抖,抖得如風中枯葉,不敢落、不敢隨風去,慢慢抬起頭,他那麽近,近得像在她筆下、在她畫中,眸中黑暗的清澈那麽亮,只這其中的苦、其中的痛,卻是舍盡心血也萬般難繪。
「你忍得不見,可我忍不得。」他暖暖的氣息輕呼在她臉上,「往後不勞你費心,我見我的就是。」輕輕抬手,略略一猶豫,小心地將她鬢間散下的髮絲撫在耳後,「說了不離,今生絕不離。」
她就此入定,再不覺身在何處,再不辨今夕何夕。
南方的天四季交融,暮春與初夏,界痕尤淺,白天的日頭由媚而艷不過是一兩天的功夫,晌午時分便開始燥出幾分薄汗,入了夜,端端一天積下的暖熱也不再是一陣小風就能吹得散,再有南方的潮,更添了讓人不耐的濕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