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121
掛掉了電話的小姑娘又回到了孤兒院。
六道骸看著她幾乎要被夜色吞沒的單薄的背影,眸光微微閃爍,最終還是跟了上去。
孤兒院的日子其實和他在社會最底層時那些摸爬滾打的日子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區別。
唯一不同的,也不過是前者的態度要比後者更加的溫和一些罷了。
小姑娘在幼兒園並不怎麼受歡迎,她雖是有著一張好看的臉,但性格卻沉默又軟糯,每每因為受寵而分到手裡的糖果,下一秒就會被其他人搶走,被更多的孩子所敵視。
六道骸就這麼撐著臉蹲在啜泣的小姑娘面前,面對面的,可居住在回憶里小姑娘看不到他,也觸碰不到他。
六道骸虛著空氣,戳幾下她的臉頰:「還真是和我認識的你完全不一樣啊。」他的語氣感嘆而戲謔,「原來巫女大人小時候是個愛哭鬼啊。」
倒是和現在這個拒人千里的冷漠樣子截然相反呢。
六道骸回想了一下自己知道的那個折鳶,又看了眼面前眼淚汪汪、還打著哭嗝的小姑娘,突然地就有一種想把一臉高傲的巫女大人也欺負哭看看的想法。
「Kufufu,要不然下次試試看好了。」六道骸在心中如是盤算著。
他就這麼陪在年幼的折鳶身邊,看著小姑娘像株柔軟易摧的植物,踉踉蹌蹌地成長著,而他則以一個第三者的視角,站在她的身邊,像個守護者,又像個旁觀者。
於是,他知道了她最喜歡的是玫瑰,最愛吃的是蘋果味的糖果。
他知道她總是會悄悄探出手臂折下柵欄外的野玫瑰,藏在自己的懷裡,也知道她含著糖果時總喜歡鼓著腮幫子,一雙海藍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像浸在水底的鵝卵石,濕潤的眼眸中總是流轉著柔和的光芒。
終於,他知道了那個裹著碎冰一樣的少女,原來有著綿軟的不可思議的一面。
不過有時候,他也會對她感到一些怒其不爭。
就比如現在,看著一群半大的小男孩拿著不知道從哪來的筆隨意地劃去了院長在紙上寫好了的地址,塗改成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然後丟給了小姑娘,說道:「院長媽媽叫你去買東西哦!」
六道骸也不知怎麼的便湧上了一股怒意。
「Kufufu,真是討厭的小鬼啊。」他下意識地想要召出自己的三叉戟,可當那些孩子邊回頭對著小姑娘做著鬼臉,邊穿過他的身體跑過時,他方才後知後覺地記起自己現在什麼都觸碰不到。
他的手頓了頓,手指一緊,又收了回去,「嘖。」真可惜。
什麼都做不了,他也只好走到了小姑娘的身旁,彎腰看了一眼她手上捏著的紙張。
六道骸忍不住笑出了聲:「Kufufu,這麼丑的字跡,誰都能看出來這是個惡作劇吧。」
然後,下一秒,身旁的小姑娘便認真地點了下頭:「要去這裡啊——好,我會好好完成任務的!」
六道骸:「……」
他有些無奈了,「我說你啊,怎麼小時候這麼笨?」
然而即便說了,她也聽不見,他只好又任勞任怨地跟在了她的身後。
還真是個沒長心眼的小姑娘啊。
六道骸想著,如果是他認識的那個折鳶,說不定就會溫柔又不失嚴厲地直接拎起這些小傢伙,然後好好地教導這些小傢伙重新做人。
小姑娘拿著寫了地址的紙張,就這麼走了出去。
於是她最後到達的目的地是森林裡的一座僻靜的宅子。
看著近乎荒廢的房子,小姑娘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有些遲疑:「真、真的是這裡嗎?」
六道骸也抬頭,和懵懂不知的小姑娘不一樣,他一眼就看出了在這棟宅子上流轉著的不詳與惡意的氣息。
他忍不住蹙了蹙眉:「怎麼可能會是這裡,這個地方可是冒著地獄的味道呢,你最好還是快點離開——」他還沒說完,耳邊就響起了小姑娘叩門的聲音:「那個,請問,有人在嗎?」
六道骸:「……」真想把這個看不懂狀況的小姑娘直接打暈扔回孤兒院。
但是不行,他只能頭疼地跟著這個乖乖地等在門口、直到大門莫名地打開了才極有禮貌地走進去的小姑娘一起。
當他們走到玄關的時候,大門便「啪」地一聲緊緊地關上了。
小姑娘被嚇了一跳,整個人都有些發抖,但六道骸卻是一臉的預料之中。
在走進這裡的時候,他就發現了,這似乎是他認識的那位巫女大人住著的地方,而在這棟房子里,還同樣地住著別的妖怪。
想來應該就是這個時間點,她認識了這棟房子里其他的妖怪,然後住了下來,離開了孤兒院。
六道骸這麼推想著,果不其然,接下來他便在這棟房子里看到了時不時冒出頭的妖怪,怒目圓睜,面相猙獰,勉強算得上是可怕,但對於經歷了六道輪的六道骸而言卻還是不怎麼夠看。
還不如他的畜生道可怕。
他嗤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地移開眼去,而後便對上了一雙眼淚汪汪的藍色眼睛。
他一愣,卻見身旁一直都對妖怪從容處之的小時候的折鳶被這些不入流的小角色嚇得眼淚汪汪的。
「好可怕。」小姑娘斂著眼睫,聲音一哽,淚珠便不住地落了下來。
看著她的眼淚從眼眶中滾落,六道骸突然生起了些許慌亂。
他壓下自己的情緒,垂眸看著幾乎比自己要矮上半個身子的小姑娘,自言自語:「原來……不是從小就不怕鬼啊。」
小姑娘抽噎著用手背抹著眼淚,被淚水沖刷的濕漉漉的海藍色眼眸就在她的手掌間若隱若現的。
但突然的,她的動作一頓,眼睛也猛地瞪的大大的,定定地看著前方,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一般,整個人驚懼的甚至都有些恍惚。
六道骸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而後眉宇鎖得緊緊地。
那是一個四肢著地的女人,手與腳都不正常地扭曲著,臉色蒼白的毫無人色,喉嚨里發著常人所無法發出的毛骨悚然的類似機械鐘停走的聲音。
小姑娘的眼睛睜的大大的,手腳冰涼,淚水無助地從她的臉上淌下,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顯然已經是怕到了極致。
而她的哭聲早已啞然,彷彿被深深的恐懼給扼住了喉嚨,完全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那個女人的頭咔噠一聲,轉過了九十度,卡在了一個格外詭譎的姿勢。
她無機質的空洞瞳眸死死地盯住了啞著聲音哭泣的小姑娘,嘴巴張了幾下,四肢詭異地向他們停停緩緩地走來。每一步都帶著絕望的味道,有一種無處可逃的恐懼感。
那股森森的涼氣與惡意,即便他並不身處於小姑娘的回憶中的任何一個角色,也彷彿身臨其境,渾身上下都被這種令人不快的感覺所充斥著。
六道骸蹙著眉,一甩手,三叉戟便握在了手中。
他紅色的右眼中就變出了數字一,擋在了小姑娘的面前,召喚出地獄道。
衝天的火柱從他的面前驟然躥起,火舌輕舔,帶著喧囂的攻擊力。
然而,那個女人完全穿過了他的攻擊和身體走向了他身後的小姑娘,就彷彿他對身後的這個小姑娘所有一切的保護都變成了虛張聲勢的高調,毫無用處。
一種無法觸碰的無能為力感油然而生,讓六道骸忍不住用力捏緊了手中的三叉戟。
在這一刻,他深深地認識到了一點,那是她的過去——而他無從參與。
他身後的小姑娘仍是傻傻地站著,連哭聲都絕望地斷斷續續。
女人走到了她的面前,喉嚨里發出令人寒毛倒立的聲音,抬手掐上她的脖子。
小姑娘哽咽著,不自覺地低喃著:「爸爸,媽媽……」
突然地,那個女人的動作頓住了。
察覺到她掐著自己脖頸的力道鬆懈了幾分,小姑娘嚎啕大哭了起來:「媽媽,媽媽!」
她不住地叫著媽媽,大聲地嚎哭著,蔚藍色的眼眸中被淚水充盈著泛起了這樣淺淺的光。
遠遠看去,竟有一絲模糊且遙不可及的,像是錯覺一樣的溫柔……
女人的雙手軟了下來。
在一陣令人心驚肉跳的詭異聲響中,她的喉嚨里終於艱難地擠出了一句話:「我的……孩子。」沙啞的,像是紙板刮擦在喉嚨上的聲音一般,彷彿數年未曾開口的人再一次說話的聲音。
「我的,孩子……」腥紅的眼淚從女人的眼眶中奪目而下,她用力地抱緊了面前不住發抖的小姑娘。
六道骸蹙著眉,手中的三叉戟緊了又松,而後又握緊,細細地端詳著女人的動作和神情,終於還是又鬆開了。
小姑娘最後在這棟房子里住了下來。
整個宅子只有她一個人類,其餘的雖然只有寥寥幾隻怨靈,但每隻怨靈的身上都揣著滔天的怨恨,對小姑娘帶著明顯的惡意。
只有最開始那個想要殺死折鳶的女人,不知怎麼的,她一反常態,對小姑娘溫柔的不可思議,彷彿她真的就是她的母親一般。
她替她準備乾淨的被褥,為她做人類的飯菜,還為她梳頭髮。
女人把她留下后就恢復了正常女性的模樣,溫柔賢淑,完全的家庭主婦的樣子,可小姑娘卻仍是心有餘悸,只是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的,連一雙眼睛也不肯露出來。
她的這個樣子實在有些像糰子,六道骸忍不住戳了兩下。
他腦補了一下手感,覺得應該不錯。
小姑娘並沒有當太久的糰子,她雖然害怕的渾身發顫,但卻還是提起勇氣跑出了宅子。
女人並沒有攔下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她逃開的背影,眼神憂鬱。
小姑娘最後也沒成功離開這裡。
她迷路在了這個廣袤的森林中,委屈又害怕,揉著眼睛小聲地哭著,然後被風聲和飛鳥引回了那棟宅子。
逃不開,她只好在這裡住了下來。
居住著怨靈的凶宅,它的四周也聚集著各種的妖怪。
也不知道是不是由於相性的問題,小姑娘總是被那些妖怪欺負的眼淚汪汪的。
但這種欺負又和孤兒院時的並不完全相同,反而更像是引起她注意的一種手段,幼稚得有些讓人討厭。
「每次都這麼做,還真是怎麼都不會覺得厭煩。」六道骸半蹲在小折鳶的面前,看著她被撒了滿頭的樹枝,想替她理一理,卻只能虛虛地穿過了她柔軟的髮絲。
小姑娘又一次地被路邊的梧桐花的樹靈欺負哭了。
然而這一次,抽抽噎噎的小姑娘卻不再是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地掉眼淚了——她遇到了一個背著弓箭的小少年。
黑髮黑眸的小少年,面容清雋秀美,舉手間都帶著淡淡的風雅。
他輕輕地嘆著氣,拍了拍她的腦袋:「真遜。看我的。」
他這麼說著,抽起身後的弓箭,便對著樹間嬉笑的小樹靈一箭射|了過去。
樹靈頓時驚慌失措地散去了自己的身形。
「打回去就好了,就不會被欺負了。」少年將弓箭又背回身,對著她笑了笑,清風朗月般的笑容,只讓小姑娘看得有些出神。
「我叫的場靜司,你叫什麼?」他這麼問她。
小姑娘態度糯糯的,半晌,才低著頭輕聲告訴他:「折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