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榮慶堂再提管家事
賈母高坐在榮慶堂上,身邊依舊珠環翠繞。
「璉兒你可惡!」賈母嗔怒,「鳳哥,你更可惡。他平素是個沒孝心的,我不管他,你每常到我跟前來盡孝,我瞧著的確是個好的,怎麼一出了大門就不想回來了,還要讓我們三催四請的,你往常那些孝心難道是假的不成?」
王熙鳳笑著上前,「哎呦呦,老祖宗冤枉我了,我在清虛觀里一時半刻的都沒忘了替您老祈福消災呢。平兒,快把我抄寫的《陰鷙文》拿給老祖宗瞧瞧。」
賈母變怒為喜,打趣道:「如今你也能寫一筆好字了不成?」
王熙鳳笑道:「好不好的不在字上,在我的孝心,老祖宗快瞧瞧。」
賈母果真從平兒手裡接過了一沓紙,看過之後就笑著分給眾人看,「你們快瞧瞧她寫的這些墨糰子,難為她還能寫這麼多張,只是我卻一個字都認不得,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比泥鰍爬的還不如呢。」
大家鬨笑。
王熙鳳笑的更歡,「這都是人家的孝心,老祖宗不說賞賜幾個反倒打趣起來,真箇讓人傷心。」
賈母笑聲更大,伸出指頭虛空里指了幾下,「我便說,我這裡哪一日都少不了你,有了你我還能笑幾回,用飯都多吃半碗呢。」
王熙鳳笑道:「老祖宗既這麼說,往後我每日都來,只怕老太太還嫌我聒噪呢。」
賈母道:「你閑了來替我老人家解悶也就是了,平常還是幫著二太太管家吧,二太太也有了年紀,她精力不濟每常不能顧全,你膽大心細,正是管家的一把好手,可不許你圖受用推三推四的。」
王熙鳳臉上笑容不減,只是卻拿眼睛看向賈璉。
賈璉被賈母忽視良久了,聞言就笑著插話道:「孫兒有事要單獨稟告老太太,事關家族大計,老太太可願意聽?」
賈母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下死眼把賈璉瞅了一會兒,見賈璉並無心虛退避之狀就道:「你們都下去吧。」
「是。」遂,大太太二太太領著李紈迎春等小姐仆婢們依次退出。
不過片刻,榮慶堂里只剩下賈璉、王熙鳳、賈母和賴鴛鴦。
賈璉見賴鴛鴦站著不動,便笑道:「勞煩姐姐出去逛逛?」
賈母道:「她不用出去,我身邊離不得她。」
賈璉笑了笑,「老太太定然是惱了我了。」
賈母哼了一聲,「鳳丫頭都是被你帶壞的!」
「老太太這話從哪裡來?」賈璉佯裝不解。
「我只問你,為何推了二太太讓你們小兩口管家的事情?你自己推了也就罷了,再不濟外院還有幾個能幹的老家人,少你一個也不至於就天塌地陷了。可你怎麼也替鳳丫頭推了,往常她跟在二太太身邊查漏補缺不是很好嗎?」
「老太太既然問了,孫兒也和您說幾句敞亮話,還請老太太不要生氣。若是覺得孫兒的話大逆不道,您只當沒有聽見也就是了。」
「你說吧,我看你能說出什麼來。」賈母冷哼。
「老太太,我父親才是這榮國府的襲爵人吧。」
賈母登時眯起了一雙老眼,卻沒急著吱聲。
「論理管家的該是大太太。」
賈母淡淡道:「大太太嫁進來的那年不是沒讓她管過,可她小門小戶出身哪裡管得好,這才請了二太太接手,二太太是個識大體的,她幾番推辭都是我硬讓她管的,你們若要怨就怨我!」
賈璉笑道:「二太太管家終究名不正言不順,下頭的管事僕婦們時常不知聽誰的,如此便分成了二房一派,大房一派,還有您的榮慶堂也自成一派,如此三駕馬車向三個方向行駛,老太太以為咱們榮國府長此以往下去會如何?」
不等賈母說話賈璉接著道:「不外乎是一種結果,上頭主子打架,下頭的人鑽空子,偷拿偷取肥了自己的腰包。」
賴鴛鴦猛的瞪向賈璉。
賈璉混不在意,繼續笑著道:「常言道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何況碩鼠呢。這便是孫兒的薄知淺見,老太太聽聽也就罷了。」
賴鴛鴦冷冷的開口道:「想來二爺是拿住什麼人了?」
賈璉笑道:「不曾拿住什麼人。」
「哦,原來是全憑您自己的揣測啊。奴婢這裡也有句話說給二爺聽,那便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王熙鳳冷笑道:「鴛鴦姑娘真是好大的氣性。只是老祖宗屋裡的阿貓阿狗都是比我們尊貴的,我們做小輩的還能說什麼呢,只得聽著罷了。」
「鴛鴦,你出去。」
賴鴛鴦急忙跪下道:「老太太,奴婢從十歲上就進來服侍您,奴婢待您的心只有忠誠,奴婢的家人們也是一樣的,絕不是璉二爺口裡說的什麼碩鼠。」
賈璉笑道:「我何曾特特指出是哪一個哪一家呢,鴛鴦姐姐多心了。」
賴鴛鴦臉上一白,還想自辨,卻被賈母呵斥了出去。
「老太太,我的這些話很誅心,能不泄露還是不要泄露出去了吧。」
「這不用你說,鴛鴦不是那等不知輕重的孩子。」
賴鴛鴦雙拳緊握,回應了一聲「是」,垂頭退了出去。
賈母似笑非笑的睨著賈璉,「璉兒,你狠敢。」
賈璉笑道:「無非仗著老太太眼光長遠,識大體顧大局,不是那等只為了一己私心而置子孫後代於不顧的普通老婦人罷了。」
賈母,史老太太,她是正經侯府嫡女,生長在四王八公最輝煌的年月,其眼光見識絕對不是一味只知高樂的蠢婦。這從太子被廢之後,教養元春送入宮中走外戚的路子就可見一斑。
如果沒有元春入宮,后被封為賢德妃,延續賈府榮華十幾年,賈府早已敗落。
在這個時期,賈母仍舊有扶助賈府繼續青雲直上的心,所以才有今日他和賈母單刀直入式的對話。
此時賈母看賈璉的目光變得溫和欣慰,唇角有了幾分笑意,「你能想到這些就狠是不錯,你出息了,我冷眼看了這些年,也只有一個你跑來我跟前和我說這些心底話。不像你的父親,假做成了真,一味只知吃酒睡覺,他心裡還要怨我偏心你二叔,偏偏的他又不肯說出口,只好自己憋在心裡難受,我只冷眼看著並不排解,你知為何?」
賈璉笑道:「父親自己把自己困在了黑油大門裡,他心裡認定了,別人說什麼都是不管用的。」
賈母眼中淚光一閃,招手道:「璉兒你過來,和祖母坐在一起,咱們祖孫好生說話。」
「是。」賈璉恭敬順從。
「鳳丫頭,你也下去。」
「是,老祖宗。」
此時,偌大榮慶堂只有賈璉和賈母二人,說起話來就更直接了。
「我不曾想到,竟是你看的最明白,真的是出息了。我坐在這裡,看的比你更明白些,咱們府上人口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注1]。」
賈母深吸了一口氣又接著道:「我有心想做些什麼卻是有心無力,祖母頭上雖頂著個一品誥命的銜兒卻終究是個內宅婦人,我管得了內宅也管不嚴外宅,咱們府上不能亂,你懂嗎?」
怕賈璉仍舊不能明白深意,又道:「咱們府上的奴僕多是家生子,你處置了一個就有一窩子跳出來,懂嗎?你們賈氏兒郎,並沒有一個能真正壓服他們的。當年榮禧堂的你父親可以,如今黑油大門裡的你父親就是個一戳就倒的草包。要徐徐圖之,懂嗎?」
賈母又道:「實話告訴你,我之所以一力扶持二太太管家,那也是因為二太太身後站著京營節度使王子騰,我為你求娶鳳丫頭也是這個道理,這下你總該明白了吧,我要借王子騰的勢來穩住府中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