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杜恆言好像聞到了一點苦杏仁的味道,這氣味剎那間連嘴裡都塞滿了淡淡的苦澀。
她在阿翁、阿婆的眼裡,看到了一種憐憫。
杜恆言訕訕道:「阿婆,不是說隨言兒自己喜歡嗎?言兒並不想這般早定下來,京中的小郎君言兒還沒有好好比較。」一雙柔軟的玉手輕輕地給元氏按著肩膀,有小女兒家的嬌嗔。
元氏望著杜恆言鵝蛋臉上有著糾結,那翹起來的睫毛下頭,一雙杏眼像是受了驚嚇一般,心中微微有些不忍。
她和老頭子原本的意思是阿言的親事由阿言自個兒作主,只要她高興便好。可是呈硯卻說若是想護得阿言的周全,必得讓阿言嫁入數一數二的高門。
呈硯說張相府上可保阿言一生無憂,她和老頭子也不好辯駁什麽,左右林家小子再喜歡阿言,也與阿言多年未見,情分未必怎樣深。便是再深,也比不得阿言的命重要。
元氏想到杜恆言的身世,壓下心頭的一點不忍,開始爬上皺紋的手拉過杜恆言的手,一邊替她撩起落下來的幾根細發,視線落在她瘦削的肩膀上,緩緩笑道:「你年紀小,這事聽你阿翁和舅舅的。」
杜太初捻須對著杜恆言道:「言兒,這是我與呈硯一塊兒商議出來的。張相身居高位,其夫人又與你阿婆有深厚的情誼,小衙內眼下雖只是太子的侍讀,可是為人機敏謹慎,胸有丘壑,他日前程怕是要超過其父,嫁入張家也不算辱沒了你。」
他說這一番話的時候,視線下沉,並未看著杜恆言,像是在勸解自個兒一般。
杜恆言被勸說著這一份姻緣的合適、匹配,腦子中猶嗡嗡響著,勉力笑道:「阿翁,言兒尚未及笄,你們這般早就想將言兒打發走?」
杜太初望著她一張像是哭又像是笑的臉,心中一揪,眼睛忽閃一下,從黃花梨木太師椅上起身,背著手往外走,道:「此事言兒寬心便是,婚期推一推也可。」
杜恆言望著杜太初幾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終於察覺出氣氛的詭異,起身自己坐在元氏下首的一張椅上,問杜呈硯,「舅舅,你們定有什麽隱衷瞞著阿言是不是?」杜家兩老一向十分縱容她,杜呈硯這些年也不曾勉強過她做什麽事,可是現在說讓她嫁就讓她嫁,還一副言之鑿鑿的模樣。
杜恆言不信他們會平白無故這樣,可是一時又想不出來,會有什麽事讓她非嫁給張憲不可?
「言兒,你有喜歡的小郎君?」杜呈硯一雙鷹眸,穿透一般看著杜恆言的眼。
杜恆言搖頭,「暫且沒有。」
杜呈硯點頭,又問:「言兒你厭惡張家衙內?」
張憲雖然自幼性子冷些,可是願意出手幫小黑娃,還多管閑事地幫了孫家掌柜,她倒也不厭惡他。
杜恆言接著搖頭。
杜呈硯這才微微笑道:「既是如此,此一樁姻緣當得良配,我現在回一張帖子給張家,讓他們著手去合一合你們兩人的生辰。」雖是笑著,可這話語氣不容杜恆言置喙。
杜恆言不知怎地想到了娘親,當年他們做了決定便拋下娘,說來接她們母女倆便來了,誰曾和她們母女商量過是否願意離開明月鎮?
她和娘親的人生,憑什麽要因趙萱兒、因肅王府而將就?
杜恆言的唇角忽地勾起一抹冷笑,「我知道舅舅是為言兒著想,可是言兒眼下並沒有嫁作人婦的打算,如果言兒不適合在府里住著,言兒願意搬出去,親事一事,言兒不能如舅舅的願。」
「胡鬧!言兒,你怎能這般和你爹爹說話!」元氏猛地斥道。
杜呈硯面上閃過驚訝,卻很快掠過,神色從容地對著元氏道:「娘,此事不妨讓阿言考慮兩日,兒子先告退。」
杜呈硯臨走並未看杜恆言一眼,他的身子似乎有些僵硬,丫鬟撩起珠簾的時候,杜恆言見到他邁出去的步子有些虛。
「你這孩子,這般說,不是戳你爹爹的心嗎?他何嘗願意逆你的意。」元氏不由蹙起眉,招來她,在她耳邊輕聲地道了一句,「你爹是在給你安排後路。」說完,攬著她微微地嘆道:「言兒,我們哪個不將你放在心窩上疼?可是我們也有護不了你的時候啊,你爹日後怕是還要靠你幫襯呢。」
元氏明顯話中有話,杜恆言正色道:「阿婆,舅舅出了什麽事?你們不要瞞我。」
元氏搖頭,「你爹爹不會有事,我們就是擔心你。阿言,實話與你說了,這一回,你是不願意嫁也得嫁。」
杜恆言不怒反笑,道:「阿婆,我嫁不成的,婉婉喜歡張憲,你們便是將我塞到了花轎里,我也進不了張家的大門。」
元氏倏然站起來,「你說婉婉喜歡張憲,可是真的?!」她的面色突然泛起青色,額上的經脈猛地鼓動起來。
杜恆言嚇了一跳,忙撫著她起伏的胸口道:「阿婆,我不氣你了,你別嚇我。」
元氏緊握著杜恆言的手,心中一片驚顫。
趙萱兒搶了秋容的夫君,現在,婉婉竟然看中了阿言的小郎君!
「阿言,這一回你不能讓她。」元氏聲音涼寒,「她喜不喜歡和你沒有關係,張家相中的是你。你爹當初是拗不過聖旨,難道肅王府還能再求一張聖旨來?」
杜恆言從來不知道阿婆心中對往事竟也有這般大的怨恨,她一直以為,杜婉詞畢竟是阿婆嫡親的孫女,阿婆便是不喜歡趙萱兒,對杜婉詞多少也是有幾分祖孫情分的。
杜恆言見元氏情緒激動,不敢再拿不願意嫁的話刺激她,只道:「阿婆,婉婉欺負不到我頭上,你莫氣。」
她哄了元氏好一會兒才出嘉熙堂,迎面便碰到杜婉詞,像是要往嘉熙堂去。
杜婉詞盯著杜恆言的臉,喘著氣道:「阿婆給你定下了婆家?」
她兩隻手提著裙裾,露出裡頭鵝黃色緞面的粉底翹履鞋,面上香汗盈盈,顯然是一路小跑著過來的。
杜婉詞臉上的驚慌太過明顯,杜恆言不想在這個時候刺激她,只道:「沒有的事,倒是婉婉,是誰在你跟前嚼舌根?我的親事勢必要告訴舅母一聲的,你若不信,不如去問問你娘。」
她一邊說著這話,一邊看向杜婉詞身後跟過來的丫鬟翠微和於嬤嬤,眼神落在於嬤嬤閃爍的眼上,心裡瞭然。
杜婉詞見她說得坦然,心裡的躁鬱稍稍平息了一點,這才察覺到熱,掏出綉著一對蝴蝶的絹帕擦拭臉頰,緩了聲氣道:「若是真的,我本是準備來為你賀喜的,你我姊妹一場,我也盼著你落到好人家去。」
杜恆言心裡微微冷嗤一聲,面上咧嘴一笑道:「京城最好的兒郎都是任婉婉挑的,這般話我可就不學舌對著婉婉說一遭了。」
杜婉詞一怔。
杜恆言帶著紫依錯開身子,轉到另一條小徑上,朝西南邊去了。
二月的天,柳樹已經開始發芽,露出了點點嫩綠色,垂在湖面。
湖面游過來幾隻錦鯉,搖著紅色的小尾巴,游得十分歡快,湖底的荇草悠悠地盪著。
杜恆言忽地想到那一年避暑山莊她們幾個小娃一起看錦鯉,大皇子落水,杜婉詞喊了一句「你竟敢推大皇子入池裡」。
如果當時不是張憲,她這條小命怕是一早就玩完了。
杜恆言隨意撿了塊湖邊小徑上的鵝卵石,扔到湖裡,望著上頭一圈圈盪起的漣漪,想著一年又一年,日子這般地快,她什麽都沒做成,卻是要談婚論嫁了。
紫依在後頭笑道:「主子,奴婢打個水漂給您看看好不好?」
杜恆言回頭,「好,你試試。」
紫依撿起一塊石頭,斜斜的擲出去,緊接著開始數,「一、二、三。」石頭在水面盪了三下才沉下去。
杜恆言笑道:「紫依,你什麽時候練的?」
紫依見她面上有笑意,心裡鬆了一口氣,道:「奴婢小時候在家中學的。」
杜恆言見她面上嬌俏,一雙纖細的柳眉微微揚起,眼睛卻十分恭謹,突然問了她一句,「榮延院的墨林是不是總往我們明月閣跑?我聽說,是看中了紫雲?」
她眼中一片清明,顯然一早便知道了這些事。
紫依眼皮一跳,面上立即漲得通紅,忙跪下道:「求主子責罰,奴婢不該給明月閣惹事。」頓了頓,聲如蚊蚋地道:「不是紫雲,是奴婢。」
「哦,竟然是你?」杜恆言眼中閃過一點笑意,其實她很喜歡榮延院的這個小廝,一直想著什麽時候把他弄過來。既是和紫依有情分,用著倒也算放心。
她對紫依道:「起來吧,是你,我還更歡喜。」
這話明顯將紫依和紫雲分了生疏遠近。
紫依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杜恆言,「主子,紫雲?」
杜恆言道:「紫雲啊,先讓她在府中好些歇著,過些日子就讓她出府吧。」
來了大趙國這麽些年,她對草菅人命一事還是有些做不出來。
紫雲那一日明顯是看中了慕俞,這些日子在明月閣中養尊處優,諸事給紫依做,儼然成了明月閣中的半個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