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3.第三章

出城的公交是輛黃白相間的中巴車,看起來像一條烤焦的麵包。從一中到水頭村大約要35分鐘的距離,途中經過二中、菜市和職高,會陸陸續續上來不少外校的學生,因此車廂內擁擠,直到林村下去一撥人,才能輪到鄒茵有座位。

林村在水頭村的前一站,這一帶姓陳和姓林都是大姓,那個叫林彥的男生就是在這一站下的車。但他並不屬於林村的人,只是祖宅在這裡,聽說一直隨父母在外地,回來只是為了考個試然後出國。

周五回家的學生多,通常他會站在車廂的尾端,鄒茵擠在中部。車到林村站時他先下去,路過鄒茵的身旁,會用低醇的嗓音說一聲:「同學,讓讓。」

聲音清楚而好聽,帶著一點冷漠的疏離。他有一米八五的身高,鄒茵只有一米六三,不知道為何卻有種錯覺,好像他的聲音就壓在她的頭頂似的。每當這時候鄒茵就會往車窗邊傾一傾,好騰出空間來。等到他過去,又會忍不住地瞥一眼,但他站在車門口,清寬的肩膀上搭著個黑書包,並無有什麼表情。

林彥理著乾淨清爽的短髮,五官很正,大長腿,走路時喜歡蹙著眉宇像在思考。這幾乎就符合鄒茵心中對男生的喜歡標準,但他對人的態度似乎很冷漠,在學校里除了幾個一起打籃球的男生,基本一個人獨來獨往,不與誰多交道。

只是沒想到的是,在那年高考結束后的有一天,竟然會在學校的實驗樓下再看到林彥。

六月中旬的南方一場雨說下就下,那天林彥穿著淺灰的短袖和長短褲,瘦瘦長長的,十分清逸。看見鄒茵過來,便瞥了眼她手上的傘,問:「你帶傘了嗎?借我走一段。」

他用「你帶傘了嗎」,這種口氣好像和她並不陌生似的——因為下雨而在這裡等她——儘管此前從沒有交集。

明明鄒茵的手上都已經拿著傘了。

……

大雨嘩啦呼啦,打在傘面上濺起一片霧水朦朧,傘下的空間就被反襯得奇異安靜。

鄒茵並不是個忸怩的女生,她在班裡人緣一向很好,並不與誰特別親熱,也並不與誰顯得生分。但還從沒與一個男生共撐過傘。水頭村的孬仔痞子多,她對他們說話從來都是大聲冷氣的,從沒有過窘迫。那會兒在傘底下,看著林彥近在咫尺的臉龐,卻不自覺地有些緊促。

後來他們就互相留了Q-Q。

林彥說:「你叫鄒茵?」

「我聽他們這樣叫過你。」

「你腦門上的頭旋挺可愛。下次坐公交別往中間站,後面沒那麼擠。」

他開起玩笑來也是溫和而疏離,隔著電腦屏幕鄒茵和他聊過兩次,話並不多,三五分鐘才回一次信息,可鄒茵每敲一個字卻還是心怦怦然的。

那會兒林彥正預備去參加一個遊戲聯盟的夏令野營,約好了等開學后給她寄軍訓的照片。只是在一個多月後的網吧里,鄒茵的Q-Q不知道被誰盜走了,後來也就沒有了後續。

這個短暫的一段鄒茵對誰都沒有告訴,包括最好的朋友何惠娟。但在那段時間裡,她的心裡就像揣著一個開花的小秘密,有時即便是做著很枯燥的事,也會突然覺得有趣地勾一勾嘴角。

因此當手纏金鏈、刺著紋身的陳勤森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除了在他從摩托車上站起來的瞬間,被他那股冷瀟的氣場所震懾之外,並沒有多餘的關注。

2005年的夏天,老舊的586電腦早已被淘汰了好幾年,騰-訊家的聊天室和遊戲在網吧里迅速火爆,鄒茵並不常去網吧,那段時間她正想買一個紐曼的mp3,差不多要三百多元。她算算陳勤森六個人,一人一碗雲吞面,再要幾打啤酒和花生米小碟,又能多賺小几十塊,因此原本打算開始收攤的她,又把東西卸了下來。

擺攤的地方是在村中心一個半弧形的小廣場,白天是菜市交易,有時也搭台唱戲,晚上就差不多是夜攤和大排檔。姑奶奶在這裡擺的時間並不長,從前她都是在護村河畔的小馬路,離鄒太婆給鄒茵留下的小房子比較近,因為宗堂里捐錢修路了,才臨時改換到這邊,因此鄒茵算是頭回見到陳勤森這波人。

顯見得他們也不是第一次來吃了,看著鄒茵一身白短袖藍裙子的站在那裡,幾個小弟不禁戲謔:「阿姑,這個靚妹是不是你女兒?長這麼正!」

姑奶奶一輩子沒結婚,看晚輩都像看孩子,不因為穿著和舉止。和藹藹地笑答:「哪裡會是。是我媽媽以前東家的孫女兒了,都是同村人,還在一中上學,以後你們路上看見,要多照應她!」

姑奶奶這樣的說話方式是很招人喜歡的,混仔們並不純粹是流氓,你若拿尋常態度大方對他,他對你也就是良人,你若拿怪異眼神閃避,他對你便也妖形劣狀。

幾個小弟仔們抽著煙,一下子親和起來:「可以了,這是一定的。」

鄒茵也從攤位前抬起頭,對他們說:「今天的冰涼粉,我給你們打半價好了。」

她的聲音很動聽,一直是學校的播音員,柔慢中帶點兒糯糯的,很清晰,在傍晚課間十五分鐘的朗讀,很具有溫柔滲入大腦的效力。陳勤森正一手捻著空心鋼管,一邊撥出去電話,不由抬頭瞥了一眼。

電線杆下燈火昏黃,鄒茵笑容未泯,便被他的視線捕捉過去。二十二歲的陳勤森,昏暗中他的臉型十分帥氣,鼻樑是英挺的,眉目精緻,卻偏又滿帶邪氣。那股邪氣是會把人拽走的,還帶著攝人的輕蔑,不能夠多看。

鄒茵就停了笑容,空洞的收回眼神。

旁的阿弟仔看到,囫圇地打圓場:「你不要看他,我們少保有厭女症,很討厭女孩子。」

「是了,你多看他就會生氣。」

一群嘻嘻哈哈,鄒茵就也跟著咧嘴微笑。嘴角有一顆馨甜的小梨渦,牙齒特別整齊和晶瑩,兩片唇瓣嫣紅微張,像含一含都能春風化雨。陳勤森吐了口煙:「人在哪裡了?」

「操,怎麼招來的?……一群歹子,是不要命了!」

一樣陰冷的語調,隔著夜風,眼角餘光似乎還望這邊掃了一眼。鄒茵低著頭,儼似沒有看見。

即便才第一次見陳勤森,但關於他的傳聞,鄒茵已經是耳熟能詳了。水頭村的人提起他,通常是這樣——

先重重地深吸口氣,然後喟然長吁一聲:「陳伯那個兒子誒,吧啦吧啦……」那兩個字「陳伯」,一定是要語調拉尖帶轉的,好似多麼三言兩語難話盡。

陳勤森有極端偏執和自我的精神潔癖,凡是他看不慣看不上眼的東西,他都絕不容情面。

一次廟子街的小冬冬正在吃棒棒糖,三歲的小屁孩兒,把褐黃色的糖果吮得一縷一縷,陳勤森一旁看得礙眼,就給扯去扔進了垃圾桶。冬冬楞了一下哭得哇啦哇啦,後來冬冬爺爺抱去找陳茂德,給賠了兩包粉色的水果糖才算了事。

他連小孩子都是不寬容的。

鄒茵並不想招惹他,因此與姑奶奶包雲吞皮,包得小心翼翼,又給撒了細碎的小蔥花,這才仔細地給他端過去。再各人半價送了一碗冰涼粉。

小弟們和樂融融:「阿姑和你都好做事,以後有麻煩call一聲,我們罩著你。」

那時候還沒改口叫阿茵嫂呢,鄒茵聽了應好,又把陳勤森的一碗給他放下。

鄒美君小時候把她當成心肝寶,養得她的皮膚底子白皙如凝脂,她的手纖細而柔嫩,扶著白瓷的碗沿,走到他身邊:「這是給你的。」

聲音很輕。陳勤森瞥過視線,睇了眼冰涼粉,軟韌的一團在冰水裡輕漾,他就說:「不需要。」

很低冷的語速,鄒茵這時才不自覺和他對視。和林彥帶給她的正氣決然不同,這是一張俊美到邪氣逼人的臉。

「他不吃這樣的東西了。」旁邊有人提醒。

鄒茵後來才知道,陳勤森討厭軟韌無形拿捏不住的東西,果凍,蛋黃、涼粉……還有她的手……但這些是後事。這樣柔軟而拿捏不住形狀的東西,都會讓他渾身起不適,想扔掉。扔不掉的,他便會產生蹂藺的心理,比如他經常對鄒茵說的話就是,早晚要把你干到一起死。

鄒茵於是把冰涼粉端走,只是才剛轉身,攤子前卻秒瞬剎過來五六輛掛綠彩的摩托車,下來一群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個個手持一米長的大激光水-槍。

領頭的一個把正在包雲吞皮的姑奶奶搡去一邊,又一腳踢翻了鄒茵用心做的冰粉桶和清涼果,齜牙啐一聲:「操,都給我砸!」

鄒茵眼前一閃,就被一道強力射過來的水柱沖花了臉,繼而聽見耳畔迅速扳動桌椅的聲音,不知道誰推了自己一下,然後一隻雞爪從身後飛出去,叉在了對面那個老大半張開的嘴裡。那個老大抬眼看到鄒茵舉著手,頓時怒氣沖沖地向她迎過來。

鄒茵被水淋得亂七八糟,情急之下也不知道抓起了什麼就朝他擋了過去。

忘記過了多久周圍安靜下來,她才突然發現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而她手上的蒼蠅拍,已經把對面老大的臉煽得七紅八綠,嘴角邊還糊著一顆拍爛的綠蒼蠅。

嘍啰們架著那個老大走的時候,老大歇斯底里地咧著嘴,朝陳勤森比了個中指:「陳少保,你好樣的……叫、叫個女人幫你擋,你、吃軟飯!」

世界上的事兒就是這麼奇怪,有時候不經大腦的一句話,往往就一語成讖了似的。

在往後的日子裡,陳勤森在鄒茵面前,除了在那個事上像條百戰不殆的狼,其餘的事都硬不起來。整個水頭村都知道,陳宅的嫡大少爺,是會被鄒家那個丫頭喝去涮鍋洗碗的。

一時間夜攤上滿地狼藉,碗也碎了,鍋翻了,湯也灑了。鄒茵像只落湯雞一樣,鬆開蒼蠅拍,把手伸出去朝他要錢:「雲吞六碗三十塊,其餘的你看著賠。」

她濕淋淋的站在水裡,伸出來的手細嫩得像蓮藕,葇荑一般勾纏人心魄。陳勤森睇一眼,看到鄒茵的白布短袖裡,因為被水汲濕,而印透出隱約兩條薄薄的痕迹,他就覺得怎麼看在眼裡極不適。

冷冽地含了下唇,叱身後的徐蘿蔔:「沒聽到?給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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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正式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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