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世（一）

暮色將沉,街邊的燈火漸漸涼起，照亮一個不夜之城。

計程車一個急剎,車尾在柏油路上拖出一點痕迹,才徹底停了下來。

再往前就快到住宅區了,計程車進去不太方便。

穿著簡單白短袖的青年下了車，從後座拖了自己的不大的行李箱下來，又付了車費。

到家了。

這次提前回來,沒有通知小希。算作一個驚喜吧。

其實這幾天,姜晨一直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一直有種莫名的危險感。

那算是一種異於常人的直覺吧。

這讓他不得不提前結束旅途,回家看看情況。

傍晚的暖風拂過，讓最近不安的心情平復了些。究本性而言,姜晨清楚地知道自己不算是個真正開朗樂觀的人。如果是真的開朗樂觀,心中也不會有許多事要瞞過家人了。

他不僅對他人的情緒敏感,對自己的情緒也非常了解。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常常出門,四處走走,等到冷靜了,才會回家。

負面的情緒不適合用來分享。姜晨自己也清楚,因他的身體緣故，家裡三位，從來沒有真正放心過。

所以他也儘可能在表現得像是一個正常人。不過有時候累了，又不願讓他們看到擔心,就出門散心了。

他拖著行李箱，不緊不慢路上走著,出發時飛機因暴雨晚點了，原本早上十一點就該到了。而現在，他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經五點三十了。

以他的速度，到家恐怕就六點了。

公園路邊石椅上坐了個小男孩，低著頭，手裡擺弄著五階魔方。

姜晨走過來，看他苦惱地抓著頭髮，生無可戀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走到他面前，「需要幫忙嗎？」

他抬起頭，見到人，眼神一亮，「哥哥也喜歡魔方嗎？」他將魔方遞到姜晨手中，有些懊惱，「還有一層，出不來。」

對他的自覺，姜晨還有著詫異。他並不記得自己之前見過這個男孩，此時他倒好像認識他一樣。姜晨坐了下來，指尖左左右右撥動魔方。

約摸半分鐘，隨著他手中轉過魔方時咔一聲輕響，最後一塊花色對齊了。

小男孩盯著他手中動作一眨不眨，「……好像明白了。」

他重新接過去，手指極快打亂了排序，又自己轉了起來。

姜晨看他動作，不禁揚眉，看來是遇到了一位小天才？

等他自己重新轉好魔方，才開開心心笑了，「謝謝哥哥。」

「上一次你走的好快，我都沒來得及告訴你名字。我叫安陽。」

姜晨微怔，「上一次？」哪一次？

安陽抱著魔方認真點點頭，「對啊。哥哥你前兩天幫我解了孔明鎖啊。」

「小陽！小陽？」

一陣呼喚傳來，安陽聞聲望去，「媽媽在叫我……」

「我要回家了。」安陽猶豫了下，把手中的魔方塞到他手中，「這是陽陽最喜歡的魔方，送給哥哥。謝謝。」

「再見啦。」他跑了兩步，對姜晨笑著揮揮手。

姜晨低著頭，手中魔方一掂，轉過一個角度。看那個孩子，也不像是說謊。

他抬起頭時，鄰水的長橋陰影之處，站著一個人影。本是熟悉至極，落在他眼中，卻陌生至極。

姜晨似乎看到，那雙眼睛，盯著自己手中的魔方看了一會，落到自己的臉上。

沉默，又冷寂。

薄暮中，背著陽光的面容有些模糊，姜晨看不清楚。

但隱隱約約……

姜晨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度看去，林木相隔迴廊之上，分明沒有人跡。

是幻覺嗎？

他持有著這個疑問，微微皺眉，心中不安在這瞬間，又擴大了幾分。

街燈打下光來，四周已略顯昏黃。

他重新拉好了行李箱，朝著家中走去。其實大哥不常在家，小妹又在上學，現在的話……大概只有祖母一人在家吧？

……

這座獨立的庭院中擺放著各式各樣盛放的花，香氣四溢。

姜老太太剪了剪花枝，看到鐵絲柵欄上落著的喜鵲時，臉上露出笑意。「今天有喜事啊。」

話音未落，鐵門叮一聲響，一人推門進來。

「阿晨啊，回來了。」

姜晨放了菜籃子，走過去伸手抱了抱她，笑答，「奶奶，回來了。」

姜老太太推了推自己的老花鏡，放了剪刀轉身帶著他往房間走，「回來就好。累了吧？坐著歇會，今天想吃什麼？」

「都好。奶奶做的我都喜歡。」

姜老太太忍不住笑了，「……就是嘴甜。」家裡人少，姜穆一直想請位保姆過來照顧著，可姜老太太清凈慣了，凡事也都喜歡自己動手，保姆往往沒有用處，她也不願意麻煩，保姆的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每次姜穆姜晨回來，她都會親自下廚。當然，祖母的廚藝是無話可說的，因為姜穆都得向她學習。

這座房子，本是姜氏舊產，嫁入姜家前三十年，姜老夫婦都住在這裡。姜穆從前在這裡生活了十年，姜晨三年。

後來因為一些變故，房子被賣了出去，姜老爺故去。又過了三年，姜穆手中，將這套房子重新買了回來。自然，其中還少不得姜晨手筆。

如今，姜希在這裡生活，也有五年了。

等與祖母閑談，又提了提此行有趣之事，已經到了七點半。

「阿晨早點休息吧。」

「嗯。」他從白色夾克的口袋中拿出一個包裝精緻的綠色絲絨盒，「看。」

「又亂買東西了。」她雖然這樣說，卻也沒有責怪之意。

姜晨眨眨眼，「亂買？這可是給奶奶帶的禮物，怎麼能是亂買？非常好看的帝王綠，為了配得上玉，你可愛的孫子還特意去學了雕刻。」

他咔打開盒子，一個仙猴捧桃的掛墜，一對精緻的扁面玉石耳環亮了出來。

活靈活現，在燈火下泛著清透的光澤，玉是好玉，雕刻的技術，不說是高超，但精雕細琢，可見用心了。

姜老太太眼睛一彎，看到這玉，顯然也非常喜歡，相比於美玉，也許更值得看重的，是他的心意，「好，好看。你有這份心奶奶也知足了，有沒有累到啊？」

一聽是姜晨刻的，恐怕是丑出天際，她也會誇好看。不能打擊孫兒的自信心啊。

「……我哪有那麼嬌弱。只是刻了塊玉，這幾天身體超好的！」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還沒放下手，一個氣沒喘過來，漲紅了臉咳了咳。

姜老太太當即都坐不住了，推開凳子擔憂地伸手扶他，「阿晨，你怎麼樣？你怎麼樣？……我去叫醫生。」

姜晨緩了緩，壓著氣作出正常模樣，開玩笑，「我騙你的哈哈哈。」他低頭看著玉，解釋道，「昨天還沒來得及打光，只好今天處理好再給奶奶了。」

姜老太太：「……照顧好身體奶奶就很開心了。」

「沒事就好。」她從來不喜歡說重話，此刻也有些生氣，氣的倒不是他隨口笑鬧，而是這孩子壓根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這種事，怎麼能拿來開玩笑呢！」

姜晨拿過掛墜，為她繫上，瞬間就開始轉移話題，「好看吧？這就叫天生麗質咳。美人就是配什麼都好看。」

「……」姜老太太簡直不知該氣還是該笑了。「你奶奶都六十八了，還美人。少用你那一套哄小女孩的花招。」

姜晨：「怎麼算是花招呢？看你阿晨我誠摯的眼睛。」

「好了！晚了，去睡吧。」剛回來一天，她還想好好問問，但是小孫子的身體，也熬不住長談。反正他也答應了，最近有段日子都不出去撒野了。

算算日子，小希也要暑假了……

姜晨轉過身，斂去笑意，眉眼中的輕鬆也一掃無遺。他的語氣還依舊含笑，「奶奶，晚安。」

「嗯。好好休息。」

姜晨轉過身時，活潑之態瞬息收斂的一乾二淨。若不是那張一模一樣的容貌，他人簡直不能將他與樓下那個笑意晏晏活潑開朗的青年聯繫到一起。

一位是真真正正外出散心今日歸家的遊子，一個卻是歷經生死才得以歸來的遊子。

他走到陽台，目力極好看著依舊在外圍打轉的人。

他已經回來了。

回來的真快。

……

迷路了。

他在自己家門口迷路了？

姜晨對這個認知，簡直不敢置信。

誠然，他的身體不好。但是，那不代表他的腦子不好。

姜晨的記性雖然沒有到過目不忘的境界，但他在這裡林林總總住了七八年了，也不至於走到哪兒都覺得陌生吧。他竟然就在自家門口的那片廣場中迷路了。

說好的六點到達，卻已經晃悠了一個小時了。

出門不過半月而已，附近是做了大範圍瞬間裝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