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洪流
一旦處於臨敵狀態,軍部的軍官參謀都是就地展開一張廣州新出的摺疊行軍床,就這麼一起在中軍帳睡下。
下半夜,歸來的斥候隊長輕輕掀開帳門,帳外傳來夏夜的陣陣蟲鳴稍稍大了幾分。
蘇誠立即驚醒坐起,看見是他,食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披衣出帳。
「有什麼收穫嗎?」
知道蘇誠是怕擾了其他將軍的睡眠,隊長眼中流露出幾分敬意,也稍稍壓低話音:
「回稟將軍,我帶著幾個兄弟趁夜悄悄試著摸過了河,水位大略及胸,若是當心些,人應當能過,就是槍彈恐怕難保。」
「嗯……」蘇誠點頭,示意他說下去,「卑職抓了個舌頭,大略摸清楚了,對面那座最高的山名喚塔腦山。」
順著隊長的手指方向,就著月光隱約現出一座高聳的輪廓。
隊長繼續道,「山上就是當面清軍的主營,基本上我們只要一過橋,就會進入對面火炮的射程,而他們在藏在山上,我們的炮恐怕難以還擊。」
對面山高林密,如非必要,沒有一個將軍願意強攻,更何況,山路崎嶇狹窄,火銃兵恐怕難以發揮陣型優勢,只能和清軍打散兵戰,這就不大舒服了。
河道清且淺。
蘇誠也去過岳州洞庭湖水寨,長江艦隊雖說大部分都是小船,可按海軍那幫人對船大炮粗的狂熱,哪怕造的內河船艦,為了多搭載艦炮,還是保留了不少蓋倫船的痕迹,這就造成了吃水偏深,這條淺淺的河恐怕難以指望他們開進來了。
「將軍,」陳恭尹不知何時也跟了出來,「敵軍既有地利,強攻實為不智,水既不深,不如尋尋有沒有他處可以渡河?」
這倒是可以試試,不過得先先探明周圍環境,找到合適的地方才行。
找地方,自然最快捷的就是問當地人,「對了,附近的老鄉找來沒有?」
隊長忙回話,「已經找來了,在卑職帳中。」
過去一問,當地的老農就道,「過河簡單,我平日里有時候抄近道也就直接趟過去了……」
蘇誠大喜,「那就麻煩老鄉帶路,朝廷必有重賞。」
「呵呵,重賞不重賞的沒關係,能把這狗日的辮子割了老漢也就算對得起祖宗了,只要能用上老漢的,任憑將軍吩咐!」
敲定了明天先帶斥候跟著他探路,蘇誠正打算讓老農好好安歇,自己也回去睡個回籠覺時,帳篷頂上響起「滴滴噠噠」的聲音。
陳恭尹臉色突變,「老鄉,這汀泗河,可有洪汛?」
「當然有汛,我也是聽老人說的,這座汀泗橋從前時常被沖塌,還是大唐朝的太宗皇帝派來了高僧,才建的這座石拱橋,自此從未塌過,那個高僧啊,先是做法請河神商量……」
本著尊重當地百姓的原則,又是老人,兩人耐著性子聽下去。
「……誰知那河神不肯,與和尚鬥起法來,招來五湖四海三江水,想要水漫塔腦山,那高僧唯恐百姓塗炭,祭出一具閃閃發光的金缽盂……」
見老農越說越沒溜,再聽下去天都要亮了,陳恭尹忍不住打斷道,「老鄉,前代高僧自是功德無量,但我們只想過河而已……」
「唉,等我說完嘛,最後那邪神被高僧斗敗,以他的筋骨為基,築成這座汀泗橋,數百年後仍堅固如初。」
「而高僧的缽盂化作寶塔,將邪神的腦袋鎮在山下,對,就是那座最高的,從此這座山就叫塔腦山。」
「幾百年過去了,在高僧庇佑下,咱們鎮大體風調雨順,但邪神怨恨不散,每年總要積蓄殘餘的法力衝出寶塔鎮壓,作法發大水想要衝垮這橋奪回他的筋骨,當然在高僧法器的鎮壓下,即便發完水,這橋依舊毫無損傷。」
陳恭尹順著他的話頭往下問,「敢問老鄉,那這河神何時作法呢?」
「估摸著差不離就是這些天了,」聽見帳外雨勢漸漸滂沱,他一拍大腿,「錯不了,就是這場雨了。」
看見蘇誠和陳恭尹臉色難看,老農笑道,「總爺莫憂,這水最多淹小半個鎮,安歇些日子,等汛過去,老漢帶你們過河就是。」
下雨天,就算過了河,火器也沒法用,看上去也只能如此了。
雨一直下,蘇誠在一片泥濘的軍營中巡了一圈,帶著一腳泥回到帳中。
陳恭尹正帶著一幫參謀忙碌著,見蘇誠回來,忙上前稟報道,「將軍,所幸昨晚沒完全把彈藥補給全部卸車,現在加緊點,今晚就能在鎮附近淹不到的地方重新紮營了。」
「現在天氣雖然還熱,可畢竟入了秋,雨夜還是有些涼,把厚被服發下去給將士們吧。仔細別弄濕了,受涼惹了風寒可不妙。」
「將軍放心,屬下省得。」
陳恭尹回去繼續忙活,而蘇誠現在滿腦子都是如何過河,一時又無法可想,心裡煩悶,又披上蓑衣帶上幾個親兵又出了營
這雨稀里嘩啦下個沒完,蘇誠披著蓑衣來到河邊。
眺望對岸,不過一兩里路,在雨幕下卻已難以分辨清軍的旗號營寨,只依稀見到山形地勢的輪廓。
而腳下涓清的河水似乎比昨日看上去濁了幾分,水位也漲高了些許。
果然是洪水要來了啊。
碰上這種天氣,難道戰事只能擱置了么?可據那老農所說,現在正是秋雨時節,來個十天半月也不奇怪,完了在等水退,這樣下去,入冬前別說入江南,拿下武昌都夠嗆。
失策,自己竟然疏忽了氣候的問題,數萬大軍頓兵於此竟分毫動彈不得。
這該死的洪水。
還有那幫像海賊勝似海軍的傢伙,怕是被巨艦大炮洗了腦了,這會蘇誠寧願海軍沒搞什麼轉型升級,用的還是緬甸那會的蒼山船,開進這條小河豈不易如反掌?
往日溫柔的河水今日略顯暴躁地不住拍打著河堤,蘇誠正苦思冥想,忽然覺得腳下一涼。
低頭一看,被濺起的浪花舔了一口,軍靴已濕了一半。
「將軍,這河水漲的甚快,咱們還是回營吧?」
蘇誠對清兵的提醒充耳不聞,只怔怔地低著頭。
一開始只是偶然間的波浪,到後來蘇誠的靴子開始越來越頻繁地被撲上來一浪浪打濕。
「水位越來越高了對吧?」
「是啊將軍,快回吧。」
「好!」蘇誠話音未落,轉身就大步向軍營跑去。
親兵懵了懵,才反應過來跟了上去。
剛才死叫不走,現在拔腿就跑,將軍這是怎麼了?這種行為可和他穩重的人設不符……
帥帳帳門被猛地掀開,「元孝,我有個想法……」
陳恭尹聽完,面有難色,「將軍,這是不是有些異想天開?」
「你先修書,行不行他們自會判斷。」
水勢果真如老農所言,過了兩日,洪峰來襲,半個小鎮陷為澤國,但在老農的指點下,明軍駐紮的一側卻安然無恙,洪水將將在離營不到百米的緩坡停下了腳步。
反觀清軍,一座座山頭上的營地固然無恙,可山腳防線已被半淹,清軍早已撤上了山,顯得各個山頭陣地彷彿成了一座座孤島。
大雨持續了整整一周,終於止歇,可明軍與清軍之間已經成了一片水鄉澤國,至少在退水之前,兩軍不存在任何交戰的可能。
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是日夜。
「元孝,一切拜託了。」
「將軍奇策,末將佩服,」陳恭尹拱手行軍禮,「如果這等情勢都不能建功,那就是末將無能,自當提頭來見!」
蘇誠還禮。
陳恭尹轉身向身後的兵馬招招手,當先出營。
這些兵馬人人銜枚,連雪亮的槍刺都被一塊破布裹上,唯恐發出一點光芒。
他們排成幾縱隊,沿著河岸方向北上。
這三千人挑的都是營養充足,沒有夜盲症的官兵,不然摸黑行軍,恐怕得半道丟掉至少一半的人。
目送部隊離開,蘇誠命令剩餘的將官,「讓下面的人加緊休息,估摸著下半夜他們就該到了。」
四更時分,河上響起一陣「嘩啦嘩啦」的水花聲,由遠及近從下游傳來,聲響雖不大,但在靜謐的夜裡多少顯得有些突兀。
明軍的連營如往日一樣,燈火通明。
但蘇誠此時已不在營中,而是在河岸邊,緊張地望著對面的動靜。在他身後,長達幾里的河岸都是黑壓壓的一片。
明軍暗紅色的制服在夜晚尤其地不起眼,不仔細看,你都發現不了這些全是背著槍的士兵,數數人頭,你才會發現,明軍竟然是傾巢而出,背後那座已然是一座空營。
水花聲的始作俑者漸漸露出輪廓,看見岸邊隔一段距離亮起的孤零零的火把,開始向火光駛來。
駛到近前,除了蘇誠以及去過水寨的軍官,其餘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若不是嘴裡叼著木棍,怕是要驚嘆出聲。
來的是十幾艘小炮艦。但海軍所謂的小炮艦,最小也足有二十米長,配六門八磅炮,吃水也足有一米多。
放在平時,別說進汀泗河,從長江最多進到北邊的西涼湖而已。
趁著這幾天大水,吃水受限的問題算是解決了,但洪水畢竟是洪水,就算如今洪峰早已過去,海軍的船隻光憑帆力也斷難溯流而上。
但這些船不同。
蘇誠回想起他這個級別所配發的內參中,這種船官方名稱為「內河巡防車帆炮艦」。
顧名思義,安在這些炮艦兩舷的「大水車」就是這個名字的由來了,想來這些水兵不是多玩命地踏著這個輪子,才能頂著洪流來到這。
其餘的官兵沒見過這等玩意,但眼下不是驚嘆的時候,見這些車帆艦在岸邊拋下纜繩,立即按計劃行動。
每船先是十數名身強體壯的士兵上去拽住纜繩固定船位隨即船上拋下一張繩網,士兵們立即一擁而上向船上爬。
此時船上下來一名白衣海軍制服的軍官,向蘇誠走來。
為了隱蔽,登船的全程照明火把只達到了最低限度,蘇誠雖看不分明來人的面孔,卻發現這人的步伐微微有些不自然,這才留意到他的一條腿是一根木棍,他便知道來人是誰了。
「傑明!」蘇誠迎上幾步,少有了露出幾分關切,「早知道你來長江艦隊,上次卻沒碰上,好小子,不愧是王爺身邊出來的人,沒看錯你。」
「武卿大哥這就是在取笑我了,海軍不似陸戰,少了一條腿卻也不妨礙我操船。」
「陸戰也一樣,王爺說過,匹夫之勇,可以為將,若主帥一方,靠的還是這裡,」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傳說諸葛武侯不也是坐著四輪車六齣祁山么?」
「可我還是喜歡騎馬……」黃傑明自失一笑,「也罷,不說這個了……」
他臉色一肅,立正行一軍禮。
蘇誠肅然回禮。
「長江艦隊副將黃傑明,率部按時抵達戰場,敢問蘇將軍,我部要如何配合你部,請示下!」
「請你部艦船隱蔽運送我部至對岸塔腦山、石鼓嶺……等處清軍陣地,一旦清軍發現並示警,使用炮火掩護我軍全線夜襲!」
「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