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五九節 意外的困境
疙瘩埠。
即便對於依風來說,這裡也可算是一片未知的地帶。
他曾在一年級的時候跟著洛爸洛媽陪憑雲姐姐一起來過,給她買那種專治腮腺炎的膏藥。疙瘩埠有一位專做膏藥的師傅,塗上綠色的藥膏往臉上一貼,配合一些西藥,過一段時間病症就會消失。
只是貼上去容易揭下來難,那膏藥粘得相當緊實,只能用熱水邊泡邊撕,姐姐疼得哭天喊地,依風只好和洛爸一起在旁邊玩手影逗她。就是這樣,那膏藥也足足過了一周才從她臉上完全撕掉。
所幸腮腺炎這樣的病症一次解決后可獲得相當持久的免疫力,否則要是再來一回,估計就連思維體也計算不了姐姐的心理陰影面積了。
老實說,依風對於這種「偏方」的信任程度不高,但這個年代也沒法多要求什麼,既然確有功效,他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少說些煩人的話吧。
畢竟只來過一次,思維體儲存的路線圖也只通到那位老師傅的所在地。況且幾年過去,疙瘩埠似乎也經過了一些改建,那條路早已被牆壁堵上。看來地圖是不用指望了。
這種時候真希望思維體中的地圖儲備能把整個地球紀元所有時期所有地域的圖紙都裝進去,但他也知道這只是痴心妄想。思維體就算再強大,終究也有一個存儲上限。就算沒有,五十萬年的時間,地球紀元的絕大部分資料早已在人類的星際遷徙中遺失,連《高考作文一百篇》和《帝國時代3新人實用攻略》這種過去他無法理解如今又忍不住想要吐槽的文檔,居然也成為了少數留存下來的珍貴歷史文獻。總有種人類今後命運多舛的感覺……
這麼偏僻的地方居然還有一家楊寧超市,這倒讓依風頗感意外。不過倒也給他提供了一些便利。他把小車停在門口的停車區護欄內,看車的大姨就從馬紮上起身,往車把上掛了一根木棍。一會兒他回來取車的時候要交寄車費五毛錢,不過有人看著總是安全些。
當然為了保險,他也得把自行車鎖扣上,畢竟甭管是誰,只要交了錢就可以把車子推走,看車的大姨才不在乎錢是從誰手裡拿的呢。
他從超市裡買了一瓶礦泉水和兩個麵包,用以保持體力,順便打聽了一下那家已經破產了的「高豐製藥」的所在地。超市門口的保安哥哥不知道什麼「高豐」,但說到今年倒閉的獸藥廠,他倒是能指一條路。
這也就是依風現下所在之處。
看這獸藥廠的佔地面積還不小,如今荒廢了大半年,也沒見有人重新開發。興許是嫌這裡太過偏僻吧……
他小心地繞著整片廠區走了一圈,最後盯住了角落裡的那間成藥倉庫。窗戶用木板蓋住了,但從門口的痕迹來看,最近應該有人出入過。
還有這個聲音是……煮飯的動靜么?
他繞了六個地方對屋子進行觀察,卻沒發現一丁點破綻。屋子裡幾乎沒有人聲傳出,如果不靠近一些,即便以依風的耳力也無法判斷那煮飯特有的聲響是否只是聽錯。
看來對方比他想象的還要謹慎得多。
特意選擇這個地方,除了隱蔽之外,也有方便逃跑的考慮吧?他暗自思考著。往南越過十里泉就是彭城。不過都已經案發四天了還沒找到逃走的機會,看來警方的搜查力度也著實不小啊。
他悄悄繞過倉庫的磚牆,跳到了圍欄外面。除了幾扇窗戶外,就連磚牆上的幾個牆洞都被裡面的人用東西蓋住了,只有正門旁的一扇窗戶留了一條小縫用以監視外面,他們的警惕性還真不是吹的。不過這對依風來說也是一件好事,外面觀察不到裡面,裡面自然也看不到外面,只要他不搞出太大動靜,裡面的人應該不會注意到他。
他繞行到倉庫大門正前方,除去窗戶之外,這裡是庫房的唯一出入口。那用於監視的窗縫就在一旁,他必須小心翼翼矮下身體前行。這獸藥廠的圍牆不知是否在破產倒閉時經歷了什麼變故,有好幾段都是殘缺的。正常的圍牆上都會插入一些玻璃片,以防止有人翻牆進入盜竊。而正對倉庫的這一段,破損尤其嚴重,平均高度只有一米,最矮的地方只到依風的肚臍,他甚至得趴著爬行而過才能確定不被裡面的人看到。
圍牆上有一個小小的孔洞,正對著倉庫的窗縫,這裡或許會是一個監視的好地方。
此時已經是下午一點,飢餓的感覺漸漸侵襲了他的腸胃。他借著礦泉水送下了兩隻麵包。一般行動需要體力支撐,計算能力與「共鳴」更會對體力造成大量消耗,這也是他沒有在凌晨得到情報后就立刻前來的原因之一。
其實如果可以的話,能吃一頓正常的午餐就好了。他這樣考慮著。現在「主要目標」基本已經完成,還有一整個下午的時間,若是找不到潛入的機會,也就只好放棄「附加目標」,就以這樣的狀態報警去了。
就在他這樣想著的時候,通過牆洞的觀察,那條窗縫后突然現出了一道人影,看樣子是在觀察外面。
依風精神一凜,他綳起身體縮在圍牆后,豎起耳朵仔細捕捉著聲音。
但裡面仍舊沒有半點人聲傳出,幾秒之後,大概是確認了「安全」,倉庫門以最小的幅度打開。一個身著褐色棉襖的身影警惕地觀望著周圍的動靜,從縫隙里擠了出來。
依風屏住呼吸,看著那個人沿著牆根繞到倉庫后,往廁所的方向走去。與此同時,窗縫后的人影也隱沒起來。
原來如此。
在比較嚴苛的環境下蹲點的監視者,有時可能需要吃喝拉撒都在同一個小空間內完成。但這幫傢伙畢竟只是些逃犯而已,要指望他們跟排泄物在一起待幾天未免有些強人所難。
要不要跟上去?依風思索著。剛才那個傢伙應該沒經過什麼訓練,雖然身上可能有槍,但悄悄接近的話,放倒他不是什麼難事。
【分析:在2.0秒內製服該目標的幾率為89.91%。】
而且廁所離這邊不近,只要不給他大叫的機會,也不會引起這邊留守者的警覺。但問題在於,如果行動之後不能迅速潛入倉庫的話,這傢伙久去不歸,屋裡的人一定會產生懷疑。後續行動又要怎麼辦呢?
如果直接奪走那個人的武器,然後藉此直接對屋裡的人展開突擊如何?
以「共鳴」掩護的話,可行性是有的。但對方有三個人,在倉庫內的分佈位置不明。而我要進入,目前只有正門一條途徑……
危險係數太高了。
可惡。難得的機會,就不能做點什麼嗎?
依風有些苦惱地思考著。
就在這時,不遠處毫不掩飾的腳步聲傳到了他的耳邊,讓他幾乎立刻彈起身體,做好了戰鬥準備。他從腳邊撿起一塊石頭用作投擲武器,如果那邊的來人是敵對方的傢伙,他可以保證這一下就讓對方暫時失去戰鬥能力。
但……等等?
依風皺起眉頭。
這樣的腳步聲……
入眼之處,從砂石路拐角那邊大大方方顯出身形的人,是——
依風一時間目瞪口呆。
「……姐、姐姐?」
憑雲姐姐和文心語,兩個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會出現在這裡的女孩。
相比之下,她們倒沒有表現出半點慌張的樣子。依風所在的位置從圍牆裡面固然看不到,但對圍牆外面的人卻沒有半點隱蔽性。洛憑雲一眼就發現了他,開心地揮了揮手,看她的樣子像是想要直接跑過來,但不知想到了什麼,卻是先在文心語背上推了一把,跟在她後面慢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你、你們——」
依風都不知自己該做出什麼反應。他趕緊通過牆洞觀察了一下倉庫的窗縫,沒有人影,裡面的人應該還沒有注意到外面的動靜。
「依風!」
文心語小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他的名字。依風趕緊壓住她的身體讓她蹲在牆根后,一隻手伸到唇邊使勁「噓」了一聲。這個世界通用的動作就連傻瓜都能明白是什麼意思,文心語立刻就意識到了什麼,她的臉色微微發白,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
如果不考慮眼下的狀況,她這個動作還真是蠻可愛的。
洛憑雲本來還走得輕快,離得近了,卻好像越來越不敢面對依風的視線。她穿著粉色的水晶涼鞋,不安地踢著路上的土塊,白生生的腳趾前端都沾了一層灰。
依風感到胸腔中一股悶氣正在膨脹,可能是幾年來的頭一次,他終於體會到了洛爸洛媽面對姐姐時的那種無力感。
他再次透過牆洞觀察一下那邊的動靜,然後彎下腰過去一把抓住姐姐的胳膊把她拖了過來。姐姐一時還「哎哎」叫了一聲,依風立刻捂住她的嘴巴。
「不要出聲!」他低聲在姐姐耳邊說道。
憑雲姐姐點了點頭,等依風剛一鬆開手,她喘了兩口氣,卻又興奮地說道:「壞人在哪?是在這裡面嗎?」
「你把嘴巴閉上。」依風有些惱火地說道。
他又往窗縫那邊瞄了一眼,沒有人影,也許是他太過謹慎了,這麼點聲音根本不會傳到倉庫裡面去。但謹慎一點總是沒有壞處。
要知道對方可是窮凶極惡的持槍歹徒啊……
「你們是怎麼過來的?」他低聲問道,「姐姐,我之前說過了不許你跟來吧?我就這麼一個要求……」
「我可不是跟著你過來的,我是跟著她過來的。」憑雲姐姐伸手指指文心語的後背,眼光卻有點游移,「我只是說你來疙瘩埠了而已,她要來找你,我擔心她的安全嘛……這不算違反約定,你可不準不理我!」
依風覺得自己或許是有生以來頭一次明白「七竅生煙」是個什麼感受。
他後來才知道她們來到這裡的整個過程。姐姐在電話簿上找到了文心語家的座機,約她到環城車站見面。兩個女孩話沒多說就坐上了1路公交車,畢竟站牌上寫得清清楚楚,只有這輛車的路線圖中有個名叫「疙瘩埠」的站點。
文心語完全不明白事情的危險性,只是一邊擔心著依風,一邊又想著「害死大鵬哥哥的兇手就在那裡」……她也許知道對方是兇狠的匪徒,但「反正依風也去了」的想法給了她一種錯覺,在她的意識中對這種危險並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
而洛憑雲……她更是根本啥都沒有想過,只是單純把這當成一次刺激有趣的探險。就像是《小鬼當家》那裡面演的一樣。
說到底,疙瘩埠這塊地方也和幸福小區一樣,聽起來似乎不大,但實際佔地面積遠遠超過了兩個小孩子一天的腳程。如果洛憑雲和文心語早知如此,恐怕光是想想就要打退堂鼓了吧?但她們壓根就沒有考慮過這種問題,就只是到站下車,然後……
「我看到你把我的車停在超市門口啦!」憑雲姐姐得意地說道,「然後我跟那個大姨問你去哪裡了,她就往這邊指,我們走著走著就找到你啦!」
看她兩眼放光的樣子,整張臉都寫滿了「我很厲害吧快誇我快誇我」。
依風有種扶額自閉的衝動。
這應該算是「不知者無畏」的典型吧?
早知道打一開始就不要跟她說起地名該有多好!
他悔不當初。
情況有變。他想著。總而言之,先把這兩個搞不清狀況的人送走。
主要目標更改為保護她們安全離開。
「依風,那些壞蛋在裡面嗎?」文心語張口,問的卻是跟憑雲姐姐之前相同的問題。至於洛憑雲剛才把責任全部推卸到她身上這件事,她好像完全沒在意。
依風猶豫一下:「在。我……我也是剛剛知道。這樣,你們倆現在去找家小賣部打電話報警,就說在疙瘩埠高豐獸藥廠,能記住嗎?」
「那你怎麼辦?你不跟我們走嗎?你要在這裡監視他們對不對?」文心語敏銳地反問,「那我也不走,我留下來跟你一起!」
你以為是在演電視劇啊你?依風的眉頭抽搐了一下。可不能再讓這兩個小女孩在這裡耗下去,他想要不要乾脆放棄附加目標算了。
「那我也不走!」憑雲姐姐嘟著嘴抱起胳膊,「我也留下來陪你。」
「我們都不走就沒人去報警了。」文心語回頭對她說。
「那你為什麼不走?」洛憑雲不服氣地瞪著她。
「我有武器。」
文心語說著,從口袋裡取出一隻塑料噴霧瓶。依風見過這種小瓶子,裡面原本裝的是果味飲料,一元錢一支,容量不過才五十毫升,而且還是雜牌子。換句話來說,也就是專坑小孩子的那種零食。
「我爸爸往裡裝了辣椒水。」文心語解釋道,「前段時間大鵬哥哥——他出事之後,爸爸就給我做了這個,說遇到壞人就噴他。不過我媽媽不讓帶……我們可以用這個來對付壞人。」
看到她說得很嚴肅卻又躍躍欲試的樣子,依風一陣無語。
她以為自己是誰?《頑童歷險記》的主角嗎?
「好吧,我跟你們一起走。」他說道,「我們誰都不留下了。」
……放棄附加目標。他當機立斷。這世上沒有什麼比她們的安全更加優先的事項。
「這就走啊?」憑雲姐姐說,不知為何她反而還有點戀戀不捨。
依風心裡暗暗做下決定,回家以後一定要把她按住狠狠打一頓屁股,哪怕會發展成姐弟吵架冷戰這種結局也無所謂,這一次必須要讓她吃點教訓才行。
他忽然有些懷念過去身為破軍的時候了,那時的小孩子都把他當作神明一般看待,誰說話都不如他說話管用。偶爾他走在路上,對一旁玩耍的孩子們說一聲「這麼晚了,再不回家會讓人擔心的哦」。孩子們抬頭愣上一會兒,不出一分鐘,即便是平時父母喊都喊不動的皮孩子也會以風一般的速度飛回到家中。
別說孩子們,即便是許多成年人遇到他,都會激動得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而現在呢?他一個十歲的小男孩,面對著比自己還大上三個月的姐姐,打從心底里溢出一種強烈的無力感。
「走,別廢話了。」他的語氣變得生硬起來,「現在就——等等!」
姐姐剛要起身,他卻又一把按住她的頭頂把她壓得跪倒在地。
「你幹嗎呀!」憑雲姐姐張牙舞爪地把他的手從頭頂打掉,「又說走又不走的——」
「閉嘴!」依風急切道,「有人來了!」
他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那個上廁所的傢伙已經歸來。這時候若是起身被發現了,可就不是說句「對不起叔叔」就能了事的了。
他的感知能力比兩個女孩自然要強上一些,幾秒鐘后,她們也聽到了逐漸接近的聲音。文心語微微顫抖著,姐姐卻是學著依風的樣子趴下身體,興奮與緊張參半。這傢伙簡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在心臟打鼓的同時,她居然還有閑心湊近那個牆洞觀察倉庫門口的動靜。
「……咦?」她眨眨眼睛,發出疑惑的聲音,「依風,那個人我們是不是見過——」
依風又驚又怒地一把捂上她的嘴巴。透過牆洞望去,那個身穿棉襖的傢伙好像回了一下頭,但並沒怎麼在意,只是警戒著周圍拉開了倉庫大門,迅速地閃了進去。
憑雲姐姐掙開了他的手,撅著嘴巴說道:「怕什麼啊?他又沒聽見!」
依風已經徹底沒了脾氣,再這樣待下去,他懷疑自己會被這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姐姐鬧出心臟病來。
他小聲發出指示:「排成隊往那邊走,不要起身,也不要出聲,緊貼著牆移動。」
「怕個鬼。他們在裡面又看不見,你沒看他們把窗戶都遮上了么?」姐姐小聲嘟囔道,看得出今天依風對待她的態度讓她也有些不開心了。
她拍拍身上的土和草根,也沒再管身後的兩人,抬腿就直直地往那條砂石路上走去。
「姐姐?」依風忽然大驚,「等——」
「啊?」
洛憑雲回頭瞥他一眼,腳下卻沒有停步。依風想要伸手去拽住她,但中間隔了一個文心語。他只慢了半拍,一串清晰分明的「喀啦啦」動靜在洛憑雲的腳底響起。
依風的礦泉水瓶。
他沒有亂丟垃圾的習慣,但這種地方容不得他矯情。丟在草叢中的礦泉水瓶距牆根有幾步遠,就是為了不在他移動時造成阻礙,所以他才刻意提醒了最後一句。剛才在姐姐靠近時一把將她拉過來也是為了避免她踩上。
可人算終究是不如天算。
他擰身攔腰抱住姐姐,將她和身後的文心語一起壓在牆邊的草叢裡。這一連串動作只花費了不足兩秒,在他完成的瞬間,倉庫門發出輕微的響動,剛才那個男人的腳步聲再一次暴露出來。
「……誰?」
他聽到了一個警惕的低沉嗓音。
他保持著俯身的姿勢,抬頭瞄向牆洞,那棉襖男一隻手伸進了衣服內側。
他似乎已經注意到了什麼,畢竟這牆洞說小也不小,依風不敢再看,他將後背緊貼在牆壁上。
身後隔牆不遠處,腳步聲緩緩地動了起來。
依風不再託大,動用思維體根據聲音測算著對方的距離,同時一手奪過文心語拿著的那瓶辣椒水。
他動起嘴唇,用最小的聲音說道:
「分頭跑,你們去報警,他們有槍。」
文心語的臉色變得慘白,姐姐微微張口。即便是再不懂事的小孩子,在面對「槍」這個字眼時都能立刻理解其中所蘊含的意義。
但已經沒時間對她們說更多了。
事情走到了幾乎可說是最糟糕的方向,但依風反倒鎮靜下來。有的時候沒有選擇反倒更方便行動。
他屏息凝神等待了五秒,等著那個男人接近這面一步就可跨越的矮牆。兩個女孩也學著他的樣子緊貼在牆壁上,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而後——
「跑!」
在男人已經抬起半條腿,視線捕捉到些許「怪異」的瞬間,依風喊出了這個字,同時按動了辣椒水噴霧。男人條件反射般閉上了眼睛,卻仍然沒能快過依風的速度。他嚎叫一聲痛苦地捂住了眼睛,同時另一隻手已經從棉襖內側拔出了手槍。但不管他有沒有扣動扳機的意識,都肯定沒有這麼做的機會了。視線受阻讓他的右手猛然撞上了牆壁碎裂的上邊緣,擦掉了半塊油皮,脫手的槍支在空中旋轉。
兩個女孩這一次終於沒再讓依風掛心。在依風喊出那個字的一瞬間,她們便飛奔向來時的那條砂石路,不知是害怕還是出於別的什麼原因,兩人居然還手牽著手。
依風沒有空閑去理會那邊,視線的餘光發現窗縫後面的人影閃動,他盯住了那把飛舞的手槍。
遠東五四式,也稱「黑星」,露西亞托卡列夫TT30/33式手槍的仿製型。七彈裝,擊錘保險,穿透力強,不易掌控,只有熟手才能發揮出它的威力。但加工方便,威懾力高,很長一段時間內,它在遠東地下製造量和交易量都排在榜首,說是惡徒們最易到手和最愛使用的槍支也不為過。
依風無暇顧及思維體中瞬間查詢得出的大量資料,而是在瞬息之間做出決定,一腳踏上磚牆飛身躍起。
現在跟著兩個女孩子一起跑的話,三人成功脫逃的幾率在70%以上。
但眼下是個絕好的機會!
他盯住了空中的那把手槍。
2.83秒,只要對方的行動時間比這慢上一點,他就將佔據主動。
現在和剛才的情況不同了,他只要拿到手槍然後守在倉庫外就好。姐姐和文心語會幫他報警,在警察來之前,那些人只要敢露頭,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他操控身體精準地握住了槍把,落地、受身……2.83秒,和思維體的預測結果分毫不差。
但他卻沒能把握槍的手抬起來。
0.3秒,只晚了0.3秒。他賭輸了。
現在在倉庫門口,三個男人用同樣的黑星手槍指住了他。領頭的人穿著黑夾克,後面的兩人則都穿著軍大衣。三個人中,所有的威脅度幾乎都來自中間的那個黑夾克,而旁邊的兩個人只是添頭。這男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明明面對的只是一個小男孩,他的手臂卻沒有絲毫晃動。兩個軍大衣在看到依風后都明顯愣了一下,只有這夾克男開了保險的槍口瞬間鎖死了依風的行動,不帶半分凝滯。
那微眯的雙眼銳利而冰冷,有如獵鷹,有如機器。
他雙手各持著一把手槍,這樣的雙槍姿勢對於耍帥來說倒是挺合適,但在實戰之中無疑會嚴重降低射擊精確度與動作靈活性,然而男人卻無視了這樣的限制。
依風不能也不敢抬起手臂,他有種清晰的感覺,只要自己持槍的手再向上一寸,這個男人就會立刻射擊,不會有丁點猶豫。
這個男人不會因為對手只是個孩子就放鬆警惕,對依風而言這是最糟糕的結果。
退役士兵?依風苦澀地想著。信息的誤差還真是足以致命的問題。
【警告:目標個體將對本義體產生嚴重威脅。建議清除!重複:建議清除!】
我當然也知道,但是現在……
思維體的警報在腦海中高鳴。
【分析:反擊行動清除威脅概率——7.93%。】
【分析:義體低受損度撤退成功概率——12.10%。】
【分析:義體受到致死創傷概率——29.52%。】
你看。
換句話來說,即便把「共鳴」也算上,對方也有三分之一的幾率可以一槍把他解決掉。恐怕即使依風利用光線消隱了自己的身形,他也會在那一剎那開槍。這還不算上一槍讓依風無法行動然後再殺死他的概率。
這個男人不會迷茫,不會鬆懈……依風知道他絕不是個普通的士兵。
但現在思考這些也於事無補。
所幸他已經看不到兩個女孩的身形,看來這回她們終於聽話了一次。
既然如此……
他舉起沒有持槍的左手,右手則緩緩鬆開了槍把,把手槍平穩地放在地上。他用極慢的速度直起身體,擺出百分百放棄抵抗的安全姿勢。
不管剛才情況如何,當他噴出辣椒水喊出那個「跑」字的同時,退路就已被斷絕。現在逃跑或是反抗都會付出他無法承受的代價,老實認輸是他唯一的選擇。
而且……
依風眼角的餘光瞄向身旁的倉庫窗縫。
如果之前聽到的那個聲音沒錯的話……
誰說這不會成為「另一條路」呢?
領頭的夾克男直到這時才閃了一下眼睛,卻仍然沒有放下雙臂,只是動著嘴角指揮身旁的人:
「阿水,去看看寶勝怎麼樣。」
方言味道極重,但依風能夠理解。
「寶勝」指的應該就是那個被噴了辣椒水,正在地上痛苦地呻吟打滾的男人。一個軍大衣過去攙起他,把他拖進倉庫里,應該是去找水洗眼睛了。
「你,踢過來。」夾克男對依風說。是普通話,但同樣帶著點兒口音。
他語氣很淡,但依風不敢不從。手槍在地面滑過,發出沉悶的摩擦聲,另一個軍大衣彎腰把槍撿起。
自始至終,夾克男沒有問出一句,沒有疑惑這個小孩子是怎麼出現在這裡,為什麼要襲擊他們,沒有問任何問題。就只是舉槍瞄準,然後下命令。
對他而言,面前的人不分大人小孩,只需看是不是敵人,僅此而已。
半分鐘后,那個棉襖男從倉庫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來,雙目紅腫,下巴上的水珠不斷滴落。他的眼睛大概還難受得很,一眼看到依風,怒吼一聲就一腳踹了過來,依風既沒有閃躲也沒有做出保護動作,被他一腳踢飛,在地上翻滾了幾圈,額頭和臉頰都擦傷了一大塊。
「別多事!」
棉襖男還要再上去踢他兩腳,夾克男卻喝止了他。
「進屋!別讓別人看見!」
「還有兩個小姑娘!」那個棉襖男罵罵咧咧,「這小子拿那個小瓶子噴我,還有兩個小女孩跑了!」
夾克男眉頭一皺:「剛剛的事?你不早說!」
這還是他頭一次顯露出能夠稱為「情緒」的東西。
餘下幾人顯然都對他有些畏懼,棉襖男瑟縮了一下,捂著眼睛解釋道:「她們才、才跑沒多會兒,我尋思著……」
「收拾東西!」夾克男沉聲道,「準備走!現在!」
「那這小孩怎麼辦?」棉襖男又踢了依風一腳,依風縮在地上沒有吭聲,「弄死?」
那兩個軍大衣交換了一下視線,其中一個動著嘴唇,讀唇形應該是「沒必要吧」,但他並沒有發出聲音。
「帶著。」夾克男說道,「以防萬一。」
換句話也就是,「人質」。
那個名為「阿水」的軍大衣男人從倉庫里取出一團尼龍繩,負責綁住依風的則是另一個軍大衣。這期間夾克男仍然用槍指住依風,沒有片刻放鬆。看他的樣子,若是依風但凡顯露出半點反抗的苗頭,哪怕有將旁邊同伴一起射殺的可能,他也會毫不動搖地開槍。
「先帶屋裡來!把東西收拾好,立刻就走!」
夾克男一聲令下。那個褐色棉襖的傢伙便粗暴地扯著繩結把依風提了起來,視線轉向昏暗的同時,他們進入了倉庫內部。
來,來,來。
依風沉靜地思索著。
後半場,現在才剛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