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
導讀
《莊子》又稱《南華經》,是先秦思想家莊周及其後學的作品集,共三十三篇。其中「內篇」七篇,思想連貫,文風一致,當屬莊周本人所作;「外篇」十五篇、「雜篇」十一篇疑為莊周後學所作,但基本上反映了莊子的學派思想。
莊子(約前369年—前286年),名周,字子休,宋國蒙(今安徽省蒙城縣)人。著名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是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老子思想的繼承者和發展者,先秦莊子學派的創始人。他的學說涵蓋著當時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但核心思想還是歸依老子的哲學。因此,後世將他與老子並稱為「老莊」,他們的哲學為「老莊哲學」。
《莊子》一書體大思博,從人文意識到社會觀念都有很大建樹,探討人生存的境界是莊周及其學派的思想核心,並對後世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莊子》一書思想包含著樸素辯證法思想,認為一切事物都在變化,「道」是「先天生地」的。主張「無為」思想。放棄生活中的一切爭鬥。又認為一切事物都是相對的,因此他否定知識,否定一切事物的本質區別。極力否定現實,幻想一種「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的主觀精神境界。認為人生在世,應安時處順,逍遙自得,超越人為,返歸天道。此外,本書還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色彩。
莊子的文章結構並不嚴密,常常突兀而來,行所欲行,汪洋恣肆,變化無端,有時內容似乎不相關,任意跳蕩起落,但思想卻能貫穿始末。並且,莊子的文章想像力極強,文筆變化莫測,具有非常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常採用富有幽默諷刺意味的寓言故事形式脫離語錄體形式,標誌著先秦散文已經發展到成熟的階段,可以說,《莊子》代表了先秦散文的最高成就,並對後世文學語言有較大影響。
《莊子》名篇有《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其中《養生主》中的「庖丁解牛」尤為後世傳誦。本稿取其精華部分以饗讀者。
目錄
內篇
逍遙遊
齊物論
養生主
人間世
德充符
大宗師
應帝王
外篇駢拇
馬蹄
胠蹄
在宥
天地
天運
刻意
繕性
秋水
至樂
達生
山水
田子方
知北游
雜篇庚桑楚
徐無鬼
則陽
外物
寓言
讓王
盜跖
說劍
漁父
列禦寇
天下
內篇逍遙遊
【原文】
北冥有魚①,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②,其翼若垂天之雲③。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④。南冥者,天池也。
【註釋】
①冥:又作溟,指海。北冥即北海。②怒:奮發的樣子。③垂:通「陲」,即邊際。④運:海波動蕩,海動時必有大風,鵬即乘此風徙往南海。
【譯文】
北海里有一種名為「鯤」的魚。它的身體極為龐大,大到不知道有幾千里。鯤變成鳥,名字叫鵬。鵬的脊背,同樣大到不知道有幾千里。當鵬奮發飛翔的時候,它的翅膀好像天邊的雲彩。這種鳥在海水劇烈運動的時候便遷徙到南海。那裡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大池。
【原文】
《齊諧》者①,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②,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③,去以六月息者也④。」野馬也⑤,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⑥。天之蒼蒼,其正色邪⑦,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註釋】
①《齊諧》:書名。出於齊國,古代記錄怪異之書,今不傳。
②擊:拍擊,指鵬拍打水面借力奮飛。
③摶(tuán):渦旋。扶搖:旋風。
④息:風。海上六月常有大風。
⑤野馬:游氣,春天陽氣發動,遠望野外林澤間,有氣上揚,猶如奔馬,故叫野馬。
⑥息:氣息。
⑦正色:原本的顏色。
【譯文】
《齊諧》是古代記錄怪異的書。《諧》中記載:「大鵬向南海遷徙的時候,擊打水面揚起的水花有三千里,由於渦旋而產生的暴風則直上九萬里高空,乘著六月里的大風飛去。」大地上的游氣,飛揚的塵埃,都是被生物的氣息吹拂著在空中遊盪,天色蒼茫,這究竟是它原本的顏色呢,還是由於無窮無盡的高遠而呈顯出來的顏色呢?大鵬在高空俯視下界也如同下界視天,只見一片蒼蒼之色,不辨正色。
【原文】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①,則芥為之舟②;置杯焉則膠③,水淺而舟大風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④;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⑤,而後乃今將圖南⑥。
【註釋】
①覆:倒出來。坳堂:堂的低洼處。
②芥:小草。
③膠:粘,猶言擱淺。
④培:通「憑」,憑藉風的浮力。
⑤夭閼(è):阻攔,遏制。
⑦圖:圖謀,打算。
【譯文】
再說如果水積聚的厚度還不夠,它就沒有足夠的浮力來荷載大船。把一杯水倒在堂中的低洼處,可以漂起一根小草這麼大的船,如果把杯子放上去就浮不起來了,這是由於水淺而船大。風的積聚不夠,那麼它就沒有足夠大的浮力來負載巨大的翅膀。所要飛上九萬里的高空,大風就必須在它下面,然後才開始憑藉風的浮力(飛行)。背靠著青天而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它,然後才開始向南海飛去。
【原文】
蜩與學鳩笑之曰①:「我決起而飛②,搶榆枋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飡而反⑤,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⑦,蟪蛄不知春秋⑧,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⑨,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⑩,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註釋】
①蜩(tiáo):蟬。學鳩:斑鳩。
②決:迅疾的樣子。
③搶:突,一說集。
④控:引,落下。
⑤飡:即餐。
⑥果然:飯飽的樣子。
⑦朝菌:一處朝生暮死的蟲。
⑧蟪蛄:寒蟬,夏生而秋死。
⑨冥靈:樹名。
⑩彭祖:相傳是唐堯的巨子,封於彭,壽七百餘歲,以長壽著稱。
【譯文】
蜩與學鳩譏笑大鵬說:「我們奮力一飛,能衝到上榆樹、檀樹的枝頭,有的時候還飛不到,那就落在地上罷了,哪裡需要飛上九萬里而去南海呢?」到郊野去的人,帶上三頓飯的乾糧上路,回來的時候肚子還是飽飽的。如果到百里以外的地方,那就需要夜裡就開始舂搗乾糧做準備了。要是去千里以外的地方,則需要花三個月的時間準備糧食。這兩隻小鳥又怎麼能理解呢?才智小的不能理解才智大的,壽命短的不能理解壽命長的。怎麼知道是這樣的呢?朝菌不了解晝夜的更替,蟪蛄不了解的變化,這些都是壽命短的。楚國南部有一種叫做冥靈的樹,把五百年當作一個春天,五百年當作一個秋天;上古的時候有一種名為大椿的樹,把八千年當作一個春天,八千年當作一個秋天。而只活了八百歲的彭祖,卻以長壽聞名,所有希望長壽的人往往拿他來做比較,這不令人悲哀嗎!
【原文】
湯之問棘也是已①。窮髮之北有冥海者②,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③,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④,絕雲氣⑤,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⑥:「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註釋】
①棘:一作革,人名,相傳是商湯的大夫。
②窮髮:指不生的草木的蠻荒之地。
③修:長。
④羊角:風曲而上行若羊角。
⑤絕:超越。
⑥斥鴳:生活中草澤中的小雀。
【譯文】
湯問棘的話有這樣的記載。在北邊寸草不生的蠻荒之地有大海,就是所謂的天池。天池中有魚,名為鯤,它有數千里寬,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有多長。天池有鳥叫做鵬,它的脊背好像泰山,翅膀好像垂於天際的雲層,憑藉著自下而上的旋風飛上九萬里的高空,超越了氣雲,背負著青天,然後向南飛往南海。斥鴳嘲笑大鵬說:「它將飛向什麼地方呢?我跳起來向上飛,不到幾仞便落下來,在蓬蒿之間嬉戲,這也是飛翔的極限了。而它將飛往何處呢?」這就是小與大分別。
【原文】
故夫知效一官①,行比一鄉②,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③,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④。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⑤,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⑥。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⑦,泠然善也⑧,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⑨,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⑩。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註釋】
①效:勝任。
②比:適合。
③而:讀作「能」,才能。征:信,取信。
④宋榮子:即宋鈃,學說近墨家。
⑤勸:勉勵。
⑥數數然:迫促的樣子。
⑦列子:戰國時候思想家列禦寇。御風:乘風。
⑧泠然:輕妙的樣子。
⑨致:求。
⑩待:憑藉,依靠。
【譯文】
所以,才智可以擔任某一官職,行為可以符合某一地方人的期望,首先可以符合某一國君的要求,能力可以取信於一國之民,他們對自己的看法也是如此,而宋榮子卻譏笑他們。全天下的人都讚頌你,也不會更加勤勉。全天下的人都責難你,也不會因而沮喪。嚴守自我與外物之間的分別,辨別榮與辱的界限,宋榮子就是這樣的超脫。他對於民眾的聲譽、評價並沒有放在心上。雖然如此,仍有未能樹立至德。列子御風而行,樣子很輕妙,半個月後便回來。他對於那些祈求幸福的行為,從來就沒當回事。雖然能夠避免步行的勞苦,然而仍有所憑藉和依賴。如果能夠順應天地萬物的本性,因循六氣的變化,遨遊於無窮盡的世界里,那還有什麼可以憑藉的呢!所以說,修行極高的人能順應自然,修養達到神化不測境界無意於求功,修養臻於完美的聖人不追求名譽。
【原文】
堯讓天下於許由①,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②,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③,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④,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⑤。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⑥,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別不治庖⑦,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⑧。」
【註釋】
①許由:穎川人,堯讓天下給他,他不受而逃,隱於箕山。
②爝(jué)火:小火把。
③澤:滋潤。
④屍:古代在祭祀前人時用活人假扮前人主持儀式。
⑤賓:從生物,附屬品。
⑥鷦(jiāo)鷯(liáo):一種小鳥。
⑦庖人:廚師,這裡指烹制祭品的人。
⑧祝:持祭板禱祝的人。樽、俎:皆為古代祭祀時所用的禮器。
【譯文】
堯想讓位一給許由,讓他治理天下,說:「日月都出來了,燭火還沒有熄滅,它想為日月增添光亮,不是很難嗎!雨按時令降下了,還要進行人工灌溉使土壤滋潤,豈不是徙勞嗎?如果先生你立為天子,那麼天下將大治,而我還佔據這個位子,我自認為不夠資格,所以請允許我把天下交給你。」許由說:「在您的治理下,天下已經很好了,如果我要取代你的位置,難道是為了名聲嗎?名是依附於實而產生的事物,我難道要成為附屬物嗎?鷦鷯把巢安在森林中,也不過佔有一根樹枝;偃鼠在河邊飲水,不過喝飽肚皮。你請回吧,天下對我來說沒有什麼用處!即使廚師不下廚,祭祀的司儀也沒必要代替廚師去做菜啊!」
【原文】
肩吾問於連叔曰①:「吾聞言於接輿②,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③,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④。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⑤。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⑦,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⑧!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⑨,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⑩。
【註釋】
①肩吾、連叔:皆為古時賢人。
②接輿:楚國狂士,隱居不仕。
③藐姑射:傳說中的神山。
④淖約:柔婉的樣子。
⑤疵癘:疾病,病害。
⑥時女:指處女。
⑦蘄(qí):求。
⑧弊弊:經營的樣子。
⑨稽:至。
⑩窅(yɑo)然:惆悵的樣子。
【譯文】
肩吾問連叔:「我聽接輿說話,宏大而不著邊際,說到哪裡是哪裡,我驚嘆他的言論,好像天上銀河一樣漫無邊際。與常理大不相符,實在是不近人情啊。」連叔問:「他說些什麼?」肩吾說:「在藐姑射那座山上住著神仙,肌膚像雪一樣白,姿態婉媚如同處子,不吃五穀雜糧,終日吸風飲露,乘著雲氣駕馭飛龍,遨遊於四海之外,他的神情專一,能使農作物不受病害而五穀豐登。我認為他所說的話虛妄不可信。」連叔說:「不錯,盲人無法看到紋理的美觀,聾人無法聽到釧鼓的聲音。難道只有形體上才有盲、聾這一類的缺陷嗎?其實人的心智也是是一樣的。接輿的話,好像未出嫁的少女一樣這位神人,他的等待與萬物混同在一起。世人祈求他來治理天下,誰肯勞心勞力把治理天下當回事呢!他這樣的人,外物無法傷害到他,洪水滔天也淹不死他,天氣旱熱即使把金屬與石頭都曬化了,土壤、山林都烤焦了,他也不覺得熱。他的塵垢秕糠,也能鑄造出堯舜來,誰又肯把世務當回事呢!宋國人到越國去販賣帽子,而越國人斷髮紋身,帽子對他們來說是無用之物。堯治理天下的百姓,掌控海內的政局,於是到汾水北邊的藐姑射山上去見四位高人,悵然間忘記了自己的天下。」
【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①:「魏王貽我大瓠之種②,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③。非不呺然大也④,吾為其無用而掊之⑤。」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狀況為不龜手之葯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⑦,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⑧。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⑨,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註釋】
①惠子:即惠施,戰國思想家。
②瓠:葫蘆。
③呺:大而中空。
④掊:擊破。
⑤洴澼:漂洗。絖:棉麻絮。
⑥鬻:賣。
⑧樽:又名腰舟,形如酒器,縛在身上,浮於江湖,可以自渡。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我把魏王送給我的大葫蘆種子種下,收穫了能容納五石東西的大葫蘆。用它盛水漿,硬度差,不能舉起來。剖開用作瓢,葫蘆底淺,不能裝東西。它不能說不夠大了,但我因為它無用而把它打破了。」莊子說:「你實在是不善於用大的東西。宋國有人善於製造防治手龜裂的葯,他們家世世代代靠洗衣為生。有一回客人聽說了,請求用百金買他的藥方。那個宋國人聚集族人商量說:『我們家世代以漂洗衣服為生,不過換回幾金的收入,現在只要賣藥方瞬間可以得到百金,賣給他吧。』客人得到藥方,去遊說吳王,適值越國發難,吳王派遣他統率軍隊,在冬天,與越國人水戰,大敗越國人,為此吳王劃地分封獎賞他。同一個防治龜裂的藥方,有人因此得分封之賞,有人則拿它去漂洗衣服,這就是使用上的差異了。現在先生有能容納五石東西的大葫蘆,為什麼不考慮把它做成腰舟在江湖間漂浮,卻為葫蘆底淺而發愁?可見你的心思像蓬草一樣雜亂,還沒有開竅呢。」
【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①,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②,其小枝卷由不中規矩。立之塗③,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④?卑身而伏,以候敖者⑤;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機辟⑥,死於罔罟⑦。今夫斄牛⑧,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卧其下,不夭斤斧⑨,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註釋】
①樗(chū):臭椿。
②本:樹根。擁:即「臃」。
③塗:同「途、道」。
④狸狌:野貓。
⑤敖:通「遨」,游。敖者,指往來的小動物。
⑥辟:通「避」。機辟指獵人設置的機關。
⑦罔罟:網。
⑧斄離(lí):旄牛。
⑨斤:大斧。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我有一棵叫做樗的大樹,它的根龐大臃腫,不合繩墨;它的小枝條捲曲而不中規矩。長在道路上,路過的木匠看都不看它一眼。現在你說的就像棵樗樹一樣大而無用,大家都不願意聽你說。」莊子說:「你沒見過狸狌嗎?壓低身子伏在地上,侯捕來往的獵物,一會兒東一會兒西跳來跳去,不避高低。常常觸及獵人設置的機關,而死在網羅中,再看旄牛,身體龐大好像天邊垂掛的雲彩。它的身體能夠很大,卻不能捕鼠。現在你有這麼一棵大樹,卻因為它無用而憂慮,為什麼不把它種在什麼也沒有的地方,廣袤無垠的曠野上,自由自在地在樹旁悠遊,或者隨心所欲地睡在樹下,不會遭到斧頭的砍伐,也沒有東西來傷害它,雖然沒有用處,哪裡會有什麼困苦呢!」
【評析】
什麼是「逍遙遊」?按莊子自己的說法就是「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換句話說,只要「無己」、「無功」、「無名」,擺脫世俗的功名、利祿、權勢的束縛,泯滅物我的界限,順應事物的自然本性,就可以無所憑藉,而獲得一種不受時空限制的超然物外的絕對的精神自由了。
莊子先從大鵬說起。大鵬雖然碩大無比,但「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要「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因此大鵬沒有絕對的自由。至於說蜩、學鳩、斥鴳等雖然對「飛之至」的理解不同,但它們同樣沒有獲得絕對的自由。那麼像宋榮子、列子這樣的世外高人是否就達到了絕對的自由境界呢?也沒有。宋榮子雖然能做到「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但是卻依然「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因此還是「猶有未樹也」。同樣,列子「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仍然受到時空的限制。總之,只有像許由那樣不求名聲,像藐姑射山上的神人那樣不求功業。像莊子那樣不求有用於世,才能真正達到「逍遙遊」的境界。
當然,這種絕對的自由只是莊子的幻想,在現實生活中是根本不存在的。只是莊子的幻想,但是,它並非與現實生活毫無關係,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為現實人生提供了一種反觀和審視的視角。正因為現實生活中有種種壓抑、扭曲、損害人性的現象,所以莊子才去追求這種絕對自由的理想人生。因此可以說,這種「自由」是對現實人生的的否定和批判。是人們擺脫「異化」,回歸自我的有效武器。
齊物論
【原文】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①,仰天而噓②,荅焉似喪其耦③。
顏成子游④立侍乎前,曰:「何居⑤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子綦曰:「偃⑥,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⑦,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⑧!」
子游曰:「敢問其方。」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⑨,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⑩,而獨不聞之翏翏(11)乎?山林之畏隹(12),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13),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14)者。激(15)者,謞(16)者,叱者,吸者,叫者,譹(17)者,宎(18)者,咬(19)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20)。泠風(21)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22)。而獨不見調調之刁刁乎(23)?」
子游曰:「地簌則眾竅是已,人簌則比竹(24)是已,敢問天簌。」
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25)也,咸其自取,怒(27)者其誰邪?」
【註釋】
①南郭子綦(qí):楚人昭王庶弟,居住在南郭,故稱此號。隱:憑靠。機:案幾。
②噓:吐氣。
③荅焉:肌體放鬆,離形去智的樣子。耦:匹對。喪其耦,表示精神超脫身體達到忘我的境界。
④顏成子游:南逆子子綦的學生,姓顏成,名偃,字子游。
⑤何居基(jī):何故。
⑥偃:即顏成子游。
⑦吾喪我:吾,指真我,內在我;我,指外在我。
⑧籟:簫,古代的一種管狀樂器,這裡泛指從孔穴里發出的聲響。
⑨大塊:天地。噫氣:吐氣。
⑩呺:亦作「號」,吼叫。
(11)翏翏:亦作,大風呼呼的聲響。
(12)林:通「陵」,大山。畏隹(cuī):亦作「嵔隹」,即嵬崖,山陵高峻的樣子。(13)枅:柱頭橫木。
(14)污:小池。
(15)激:急流聲。
(16)謞:飛箭聲。
(17)譹:嚎哭聲。
(18)宎:沉吟聲。
(19)咬(yǎo):哀嘆聲。
(20)於、喁:前後相和的聲音。
(21)泠風:小風、清風。
(22)厲風:猛烈的暴風。濟:止。
(23)調調、刁刁:晃動搖曳的樣子。
(24)比竹:各種竹管類的樂器。
(25)使其自己:意思使它們自身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
(26)怒:這裡是發動的意思。
【譯文】
南郭子綦靠几案坐著,仰起頭作深呼吸,身心放鬆,進入了忘我的境界。
弟子顏成子游剛好侍立在前,就問道:「您這是怎麼了?形體竟然能像乾枯的樹木,精神也可以使它像死灰一般嗎?您今天靠几案而坐跟往常的神情不一樣。
子綦回答:「偃,你問得正好啊!今天我是忘掉了外在的自己,你知道嗎?你聽說過『人籟』而沒有聽說過『地籟』卻沒有聽說過『天籟』!
子遊說:「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子綦答道:「天地吐氣風。風不吹則已,一旦勁吹就會使眾多孔竅發出聲音怒吼不已。你難道就沒有聽過那呼呼的長風嗎?山林參差不齊,合抱大樹上的孔穴,有的似鼻,有的似口,有的似耳,有的似方孔,有的似杯圈,有的似舂臼,有的似深池,有的似窪地,有的似淺坑。風吹這些孔竅發出聲響,如激憤,如尖叫,如乎?叱罵,如呼吸,如痛哭,如歡笑,如哀鳴,前呼后應,小風則小和,大風則大和,暴風停止則所有的孔竅歸於無聲。你難道就沒有看到草木隨風搖動的樣子嗎?」
子遊說:「『地籟』就是風吹孔竅而發出的聲響,『人籟』就是用竹管吹出的樂聲,請問『天籟』是什麼呢?」
子綦回答:「『天籟』就是風吹眾多孔竅而發出的聲響不同,這些不同的聲音是孔竅本身的原因,哪有誰命令它們響呢?」
【原文】
大知閑閑①,小知閒閒②;大言炎炎③,小言詹詹④。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⑤;與接為搆⑥,日以心斗:縵⑦者,窖⑧者,密⑨者。小恐惴惴⑩,大恐縵縵(11),其發若機栝(12),其司(13)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14),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15)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16),姚佚(17)啟態。樂出虛(18),蒸成菌(19)。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20),而特不得其眹(21),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22)、六藏(23),賅(24)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25)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26)。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27),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28)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隨其成心(29)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30)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註釋】
①閑閑:廣博的樣子。
②閒閒:即間間,細別的樣子。
③炎炎:猛烈;比喻說話時盛氣凌人。
④詹詹:喋喋不休。
⑤形開:指形體不寧。
⑥搆:「構」字的異體,交合的意思。
⑦縵(màn):通「慢」,遲緩。
⑧窖:深沉。
⑨密:隱密。
⑩惴惴(zhuì):恐懼不安的樣子。
(11)縵縵:神情沮喪的樣子。
(12)機栝(ɡuā):機,弩上發射的機關;栝,箭末扣弦處。
(13)司:通「伺」,伺察。
(14)詛(zǔ)盟:誓約。
(15)洫:田間的水道,喻指封閉。
(16)(zhé):通作「懾」,恐懼。
(17)姚:輕浮躁動。佚:奢華放縱。
(18)樂出虛:樂聲發自中空處。
(19)蒸成菌:濕氣蒸發而生出各種菌類。
(20)真宰:真我,即我身的主宰。
(21)眹:端倪、徵兆。
(22)九竅:人體上九個可以向外張開的孔穴,指雙眼、雙耳、雙鼻孔、口、生殖器、肛門。
(23)藏:內臟:古代寫作「臓」,簡化成「臟」。心、肺、肝、脾、腎俗稱五臟;因腎有左右兩個,有稱「六腑」。
(24)賅:齊備。
(25)真君:即「真我」、「真心」。
(26)不亡:沒有。盡:耗竭。
(27)苶然:疲倦困頓的樣子。
(28)芒:通「茫」,迷昧。
(29)成心:成見。
(30)代:更改,變化。
【譯文】
大智之人悠閑自得,小智之人斤斤計較。說大話的人氣勢凌人,說閑話的人喋喋不休。這些人休息時思前想後,醒來時恐懼不安;接人待物則勾心鬥角。他們的表現或慢條斯理,或故作深沉,或細心謹慎。他們小恐時坐立不安,大恐時沮喪落魄。他們有的出言如飛箭,先發制人,這叫做善於洞察是非;有的說話如盟約一樣謹慎,這叫做以守取勝。他們有的出言像秋冬一樣肅殺而日漸消衰;有的沉溺於自己的言行而不能自拔;有的緘默不語而自我封閉,猶如死人之心,對一切無動於衷。他們或欣喜、憤怒、悲哀、歡樂,或憂思、嘆惋、反覆、恐懼,或浮躁、張狂、放縱、作態,宛如音樂從中家的竹管中發出,又如菌類由地氣蒸騰而起。這種種情態心境日夜變換,卻不知道它們是怎樣發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悟到了造物者,便懂得了諸種心境情態發生的緣由。
沒有自然就沒有我,沒有我自然也就無法體現。天地萬物是相近的,卻不知道誰是主宰者。即使有主宰者,人們也無法尋找它們的跡象。我只能實行我所信奉的,卻看不到什麼形象,因為心境情態本是無形的。「百骸」、「九竅」、「六臟」備於一身,我和哪一部分親近呢?還是同樣地喜歡它們?或者有所偏愛?這樣說來,它們都是隸屬者嗎?隸屬者之間就不能自己和諧相處嗎?它們是輪流主宰呢?還是有一個永恆君主在主宰呢?人們對此苦苦尋求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卻並不影響這個世界如此這般地存在。人一旦秉氣成形,就是一種走向死亡的存在,若老是跟人家鬥來鬥去,整日奔波而不知停歇,難道不覺得悲哀嗎?一生忙忙碌碌也不見有什麼結果,一輩子困頓勞累找不到自己的歸宿,這不是很可悲的嗎?這樣的人生有什麼價值呢?人的形體會漸漸衰老,而人的心靈也隨著衰老而死亡,這難道不是最大的悲哀嗎?人生在世都是這樣迷茫無知嗎?還是只有我迷茫而人家尚有不迷惑的呢?
如果各人都拿自己的意見作為衡量的標準,那麼誰會沒有自己的標準?難道只有智者才有嗎?事實上愚者也有啊!如果在沒有形成主見之前就亂分是非,這跟昨天去越國而今天就到了一樣不可能。這就是以無標準作為標準,若以無標準作為標準,即使神聖的大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原文】
夫言非吹也①。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②,亦有辯③乎?其無辯乎?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④,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⑤。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⑦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淡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天⑧,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⑨,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⑩,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11);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12),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13)。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14)、厲與西施(15)、恢恑憰怪(16),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17)。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18):「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19),是之謂兩行(20)。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21)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22),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23)。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24)。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25),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26)之耀,聖人之所圖(27)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註釋】
①夫言非吹也:意思是言論出於己見,不像風吹一樣出於自然。
②鷇音:初生小鳥的叫聲。
③辯:通「辨」,分辨。
④榮華:這裡指巧言。
⑤莫若以明:不如明鑒之心。
⑥自知:「自是」之誤。
⑦方生:並生、並存。
⑧照:察看。天:指自然,即本然。
⑨偶:對,對立面。
⑩環中:環中為空虛處,意思是無是非處。
(11)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名稱(概念)來說明事物(對象)不是名稱(概念),不如用非名稱(概念)來說明事物(對象)不是名稱(概念)。
(12)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用一般的「馬」來說明具體的馬不是一般的「馬」,不如用非一般的「馬」來說明具體的馬不是一般的「馬」。
(13)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天地就是同一「名稱」,萬物就是同一「馬」。
(14)莛(tínɡ):草莖。楹:廳堂前的木柱。「莛」、「楹」對文,代指物之細小者和巨大者。
(15)厲:通「癘」,指皮膚潰爛,這裡用表醜陋的人。
(16)恢:寬大。恑:奇變。憰:詭詐。恢恑憰怪概指千奇百怪的各種事態。
(17)寓:寄託。
(18)狙(jū):猴子。狙公:養猴的人。芧:橡子。
(19)和:調和、混合。「和之以是非」即「以是非和之」,把是和非混同起來。鈞:通作「均」;「天鈞」即自然而調和。
(20)兩行:物與我,即自然界與自我的精神世界都能各得其所,自行發展。
(21)昭氏:即昭文,善於彈琴。
(22)師曠:精通韻律,晉平公的樂師。枝策:作動詞,用枝或策叩擊拍節。
(23)載:載譽、誇讚。
(24)堅白:指石的顏色白而質地堅,但「白」和「堅」都獨立於「石」之外。公孫龍子曾有「堅白論」之說,莊子是極不造成的。昧:迷昧。
(25)其子:指昭文之子。綸:緒業,這裡指繼承昭文的事業。
(26)滑疑:紛亂的樣子,這裡指各種迷亂人心的辯說。
(27)圖:革除。
【譯文】
人們說話不像颳風,自有說話人的意旨,然而他說的話卻並沒有準則。人們果真是在說話呢,還是不曾說話呢?人們認為他們說的話不同於小鳥的鳴叫,那麼到底是有區別呢,還是沒有區別呢?
道被什麼遮蔽才出現了真偽?言被什麼遮蔽才有了是非?道怎樣往而不存?言怎樣存而不可?其主要原因是道被成心所遮蔽,言被華麗的辭藻所覆蓋。從而也就有了儒家和墨家是非爭辯;以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想要非其所是而是其所非,則不如以明鑒破除是非。
世間的萬物非此即彼,自彼看不見此,自此看不見彼。所以彼出自此,此也因乎彼;彼此是相對而成立的。有生即有死,有死即有生;有可即有不可,有不可即有可;有是就有非,有非就有是。所以聖人從不以此來考察事物的本然狀態,而是因順自然的道理。因為此即是彼,彼即是此,所以從此看有是非之分,由彼看也有非之分。事物真的有彼此之分呢,還是真的沒有彼此之分呢?只有一個途徑能讓事物彼此不相對待,這就是大道的樞紐。抓住大道的樞紐也就佔據了關鍵的位置,從而可以順應事物的自然變化。因為是非的變化無窮無盡,所以不如以明鑒之心來關照事物的實情。
用名詞來說明事物並非你所指稱的概念,不如不使用名詞來說明這個事物並不是你所想象的概念;用「白馬」來說明馬的「白色」屬性不是馬本身,不如用別的事物來說明馬具有的白色屬性。從命名的自由性角度來看,「天地」也是一個名詞,萬物都可以用「馬」這樣的名詞來命名。
說「可」,是人們認為是「可」;說「不可」是人們認為這是「不可」。道路是通過行人走而成的。事物是人們命名而造就的。何以說「然」?因為「然」就是「然」。何以說「不然」?因為「不然」就是「不然」。何以說「可」?因為「可」就是「可」。何以說「不可」?因為「不可」就是「不可」,事物原本就有「然」,事物原本就有「可」。沒有什麼事物「不然」,沒有什麼事物「不可」。所以,可以舉出細小的草莖和高大的庭柱,醜陋的癩頭和美麗的西施。奇變、詭詐、怪異等千奇百怪的各種事態來說明這一點,而從「道」的觀點看它們都是貫通而渾一的。
有分就有成,有成就有毀。其實,萬事萬物無所謂成毀,從整體看成毀就是循環往複、圓通一體的。這是只有通達之人才了悟的通達之理,他不用成毀之見而訴諸圓通為一的常理。按照這一常理行事,即可無所不用,又可無所不通,還能無所不得,這也就差不多了。順其自然而又不求其所以然,這就是大道的境界。如果竭盡心志固執一端而不知事物本來是渾一的,這就是所謂的「朝三」。何謂「朝三」?有一個玩猴子的人拿橡子喂猴子,他跟猴子說:「早上給每個猴子三個橡子,晚上給四個。」所有的猴子聽了都急了。隨後他又說:「早上給四個,晚上給三個。」所有的猴子都高興了。橡子的名和實沒有改變而猴子的喜怒卻前後不同,這是因為玩猴者把「朝三暮四」顛倒為「朝四暮三」,通過餵食多少的順序改變而滿足了猴子。所以,聖人不分是非而加以調和,就可以達到順任萬物之境,這就是「兩行」。
古時候的人,他們的認識能力達到很高的境界。什麼叫高境界?他們以為宇宙開始於虛無,這確實是盡善盡美的認識,其次認為宇宙有萬物而無界限。最後以為事物雖有分別卻不存在是非。是與非的出現就表明人眼裡的大道有了虧損。換句話說,大道的虧損是由於人的偏私所造成的。果真有成與虧呢?還是沒有成與虧呢?舉例而言,昭文彈琴就有成與虧,昭文不彈琴就沒有成與進退。昭文彈琴,師曠擊鼓,惠施論辯,這三位先生的才技稱名後世。他們各有所好,並且極力彰顯自己的所好,這樣一來,他們的自作聰明,其結果使惠施終身沉迷於「堅白」之論,而昭文的兒子承其父業也終無建樹。像這樣的可以算作成功嗎?如果這也叫成功,那我也就是成功的了。如果他們不算成功,那麼別人和我就都沒有成功。所以也無所謂聖人並不以版面之辭、一技之長而誇讚世間。不辨是非、不自誇讚而訴諸事物的常理,這叫做「以明」。
【原文】
罔兩問景曰①:「曩②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
景曰:「吾有待③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④?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⑤,栩栩然⑥胡蝶也,自喻⑦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⑧覺,則蘧蘧然⑨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⑩。
【註釋】
①罔兩:影子之外的微陰。景:影子。
②曩:以往,從前。
③待:依靠,憑藉。
④蚹:蛇肚腹下的橫鱗,蛇賴此行走。
⑤胡蝶:也作「蜩蝶」。
⑥栩栩然:欣然自得的樣子。
⑦喻:通「愉」。
⑧俄然:忽然。
⑨蘧(qú)蘧然:驚惶的樣子。
⑩物化:事物之間的轉化、變化。
【譯文】
淡影問影子:「剛才你行走,如今又停下;剛才你坐著,現今又站起來。你怎麼就沒有獨立的操守呢?」
影子回答:「我是有所依賴才成為這樣子嗎?我所依賴的東西又有所依賴才會這樣子嗎?我所依賴的就像蛇脫掉的皮有賴於蛇、蟬蛻掉的皮有賴於蟬嗎?我如何知道會是這樣,我如何知道不會這樣?」
從前,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翩翩起舞,悠然自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原來就是莊周,忽然醒來發現自己分明是莊周。不知道是莊周做夢化為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化為莊周呢?莊周和蝴蝶一定是有所區別的。這種轉變稱之為「物化」。
養生主①
【原文】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②,砉然響然③,奏刀騞然④,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⑤,乃中經首之會⑥,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⑦,導大窾⑧,因其固然。技經肯綮⑨之未嘗,而況大軱⑩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11)。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人有間,恢恢乎(12)其於遊刃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13),吾見其難為,怵然(14)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15)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16)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註釋】
①養生主:保全生命之道。這裡反映出莊子順應自然,依循天理,葆光全真的生存意念。②踦:通「倚」,頂住。
③砉(huā)然響然:形容宰牛時皮骨支離的聲音。
④騞然:形容皮骨爆裂的聲音。
⑤桑林之舞:配上桑林樂曲的舞蹈。桑林是高湯王的樂曲名。
⑥經首之會:經首樂段的音節。經首是堯帝樂曲咸池中的一個樂章。
⑦大卻:筋骨交接的地方。
⑧大窾:骨節之間的空穴。
⑨技經肯綮興(xìng):技應作,枝,枝經,經絡相連的地方。肯,附在骨上附的肉。綮,筋骨連貫的地方。
⑩大軱:大骨,如髀骨。
(11)硎(xínɡ):磨刀石。
(12)恢恢乎:寬綽的樣子。
(13)族:指骨骼聚焦的地方。
(14)怵(chù)然:謹慎的樣子。
(15)謋然:骨肉支離的聲音。
(16)善:通拭,擦。
【譯文】
我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識是無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尋求無限的知識,太疲睏了。這樣還去追求知識的話,簡直疲睏之極了。做好事不要沾上名利,做壞事不要觸犯刑罰,以自然之理作為常法,就可以保護身體,可以健全生命,可以蓄養精神,貽養天年。
庖丁給梁惠王宰牛,他的手所觸到的地方,肩膀所靠到的地方,腳所踩到的地方,膝蓋所頂到的地方,皮肉筋骨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運刀之際的咔嚓之聲,沒有一處不符合音律,既符合《桑林》的舞蹈,又符合《經首》的節奏。梁惠王說:「哈哈!好啊!你的技巧為何能達到這種程度呢?」庖丁放下刀回答道:「微臣所喜好的是道啊,它遠遠超過。當初微臣在宰牛的時候,所見到的都是一頭頭完整的牛;三年以後,就再也看不見一頭完整的牛了。到現在,微臣是用心神來領會而不用眼睛來看,器官感覺停息了,可是心神領會正在進行。依照天然肌理,劈開筋骨交接的地方,伸向骨節之間的空穴,順著它原本的結構。要是經絡骨肉連結的地方還未曾試過,還談得上大塊骨骼嗎?好的廚師一年換一次刀,用來切割;一般廚子一個月換一次刀,用來砍劈。現在微臣的刀已經用了十九年了,宰過幾千頭牛,可是刀鋒仍像剛在磨刀石上磨過一樣。雖然如此,每次到了骨骼聚焦的地方,我總是謹慎行事,觀察凝止了,行動遲緩了,用刀非常細緻,隨著嘩啦聲響骨肉已經支離,就像土塊掉在地上。我拿著刀站起來,不禁四下張望,感到志滿意得,擦一下刀然後把它封藏起來。」梁惠王說:「好啊!我聽了庖丁的話,領悟出養生之道了。」
【原文】
公文軒見右師①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②?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老聃③死,秦失④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面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⑤。」
指窮於為薪⑥,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註釋】
①公文軒見右師:公文軒,姓公文,名軒。右師,字職名,借指任職之人。二人都是宋人。
②介:《方言》:特也,單足。
③老聃(dān):即老子,姓李名耳,字聃。
④秦失:有道之士,老子的朋友。
⑤帝之縣解:天然的束縛解開了。帝,指天。縣通「懸」,系吊。
⑥指窮於為薪:指通「脂」,蠟脂。薪,此指燭。
【譯文】
公文軒見到右師十分驚訝,問道:「這是什麼樣的人啊?何以只有一隻腳,是天生如此?還是人事按成的呢?」右師回答說「是天生的,不是人為原因。他天生就是單足,人的形貌由上天賦予的,由此我明白他是天生的,不是人為的。」
澤畔的野雞十步一啄食,百步一喝水,它並不希望被畜養在樊籠之中。精力雖然旺盛,可並不舒服啊。
老聃死了,秦失去弔唁他,號哭三聲就出來了,學生就問道:「你不是先生的朋友嗎?」秦失回答:「是的。」學生又問道:「那麼弔唁形式是這樣對嗎?」秦失答道:「對的。起初我認為他是普通人,可是我現在並不如此看。剛才我進去弔唁時,有老年人在哭他,就像哭自己的兒子一樣;有少年人在哭他,就像哭自己的母親一樣。他們之所以聚焦在這裡,肯定有不願弔唁卻弔唁哭泣的情況。這可是失去天性違背真情的,喪失掉自己所稟受的本性,古時候把這個叫做喪天害理的刑罰。當來時,先生應時而來;當去時,先生順天而去,安於時運,順應天然,悲哀歡樂的感情是不能進入其中的,古時候把這個叫做解除了天然的束縛。
蠟脂給燭薪燃盡了,可是火還在延續,從不知道它會終結啊。
人間世
【原文】
顏回①見仲尼②,請行。曰:「奚之③?」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④;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⑤,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⑥;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⑦!」
【註釋】
①顏回:春秋末魯國人,姓顏名回,字子淵,孔子的得意門生。
②孔子:姓孔名丘,字仲尼,魯國陬邑人。春秋末思想家、儒家學派創始人。
③奚之:到哪裡去。奚,何。之往。
④行獨:獨斷專行。
⑤若蕉:蕉,澤中草芥。比喻死者極多。
⑥治國去,亂國就之:國家大治,就要離開,國家混亂,就要前去。
⑦有瘳(chōu):瘳,病癒。指可以治癒。
【譯文】
顏回前去拜見孔子,並向他辭行。孔子問:「要到哪裡去?」顏回回答說:「準備去衛國。」孔子又問:「幹什麼去?」顏回說:「我聽說衛國的國君,年少氣盛,橫行霸道,他輕率地處理國家大事,卻無視自己的過失。他輕率地動用民力導致百姓死亡,全國死去的人可以填滿大澤,多得像大澤中的草芥。百姓都無路可走了。我曾經聽您講過:『國家大治,就要離去,國家混亂,就要前往。就像醫生門前病人多一樣。』我希望聽從您的教導,思考治國的良策,那麼衛國可以得到整治吧!」
【原文】
仲尼曰:「譆!若殆①往而刑②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盪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盪乎名,知出乎爭③。名也者,相軋④也;知也者,爭之器⑤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⑦。」
【註釋】
①殆:恐怕。
②刑期:刑罰,殺戮。
③知出乎爭:知通「智」。智慧的外露是由於爭強好勝導致的。
④軋:傾軋。
⑤爭之器:相互爭鬥的工具。
⑥非所以盡行也:不可推行於世。盡:精於,善於。
【譯文】
仲尼說:「唉!恐怕你去了之後會遭殺戮!推行道是不能過於龐雜的,一旦龐雜,就會產生許多的紛擾,紛擾多了就會產生憂患,憂患多了就難以救治。古時的至人,首先保全自己,如此才能去保全別人,連自己都保全不了,還有什麼功夫去制止暴君的惡行!」
「而且你也知道道德淪喪、智慧外露的原因吧?道德淪喪是因為沽名釣譽,智慧外露是因為爭強好勝。名譽是人相互傾軋的原因,智慧是是人們爭鬥的工具,兩者都是兇器,不能把它們推行於世。」
【原文】
「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①,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②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③。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④,王公必將乘人⑤而斗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世主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⑥;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⑦,紂殺王子比干⑧,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⑨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⑩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11),禹攻有扈(12),國為虛厲(13),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
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註釋】
①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德厚,道德純厚。信矼,行為誠實。達,了解。氣,精神狀態。
②繩墨:法度,規矩。
③菑:災害。
④無詔:不進諫。
⑤乘人:指乘人之疵,抓住別人的短處。
⑥若殆以不信厚言:你反覆的諍言將不被信任。
⑦桀殺關龍逢:桀,夏桀王。關龍逢是桀時賢臣因諫諍被殺害。
⑧紂殺王子比干:紂,商紂王。王子比干,紂王叔父,因進諫被挖心。
⑨傴(yǔ)拊(fǔ):憐愛撫育。
⑩擠:排擠。
(11)叢枝、胥敖:古代小國名。
(12)有扈:古國名。
(13)國為虛厲:虛通「墟」。厲指人死沒有留下後代,意為國家變為廢墟,百姓遭到災難。
【譯文】
「而且,一個人即使道德純厚,行為篤實,但未必能夠理解別人的思想狀況,不與別人爭奪名聲,但未必能通曉別人的心理情形。如果非要將俠義準則的話傳達給暴君,別人會認為你利用他人的惡行來炫耀你的美德,而把你的行為稱做「災害」。害人的人,別人一定會來害他,你恐怕會遭他人所害啊!況且如果衛國國君渴求賢能而討厭不肖之徙,又何須你去改變呢?你除非不向他進諫,否則他肯定會趁你失誤之機,展示他的辯才,你的雙眼會被迷惑而眩暈,你的神色會慢慢平靜下來,你的囁囁嚅嚅地為自己辯解,你的臉上會流露出順從的表情,你的內心也會認同他的主張。這就如同用火去救火災,用水去救水災,可謂是錯上加錯,剛開始你若順從他,就一定會順從下去。如果他根本不信你的諍諫,那你必將死在暴君面前。」
「而且,過去桀王殺害關龍自、紂王殺害比干,都是因為他們修身立德,以臣下的地位愛撫百姓,以臣下的地位違逆兇殘的君王,所以君王因他們修身立德而迫害他們並將他們殺害。這就是愛好名聲的結果。當年堯帝征伐叢、枝和胥敖,夏禹攻打有扈,這些國家變成廢墟,人民死絕國君被殺,這是因為他們不斷用兵,貪求別國的土地和人口。這些都是追名逐利的結果。你沒有聽說過嗎?名利即使聖人也很難超脫,何況是你呢?雖然如此,你必定有所依憑,嘗試著告訴我吧!」
【原文】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①!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②,采色不定③,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④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⑤,其庸詎⑥可乎!」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⑦。內真者,與天為徙⑧。與天為徙者,知天子之與已,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⑨,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徙也。擎跽曲拳⑩,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取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11)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謫之實也(12);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13),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註釋】
①惡:嘆詞,駁斥之聲,表否定。
②以陽為充孔揚:陽,陽剛之氣。充:裝滿內心,孔,非常。揚外露於表面。
③采色不定:喜怒無常。
④漸:浸潤。
⑤訾(zī):非議。
⑥庸詎(jù):難道:怎麼。
⑦成而上比:成,引用現成的話。上比,與古代做法相比較。
⑧與天為徙:與自然同類。
⑨而獨以已主蘄乎而人善之:獨,副詞,表示反問。蘄,求。善,稱讚,贊成。
⑩擎跽(jì)曲拳:擎,手拿朝笏。跽,長跪。曲拳,鞠躬。
(11)疵:毛病,作動詞用。
(12)謫之實也:謫,責備。
(13)法而不諜:諜,適當。
【譯文】
顏回說:「外貌端莊而內心謙虛,勉力行事而意志專一,這樣可以嗎?」孔子說:「唉,這怎麼可以呢?衛君驕氣橫溢,喜怒無常,平常人都不敢違拗他,為了自己內心的一時之娛而壓制臣下的勸告。他這種人,每天用小德慢慢感化都不會有成效,更何況用大德來勸導呢?他必將固執己見而不會改變,即使表面贊同內心裡也不會對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你採取的方法如何能行呢?」
顏回說:「如此,那我就內心誠直而外表恭敬,內心自有主見並處處拿古代賢人作比。所謂『內心誠直』,就是與自然同類。與自然同類的,就可知道國君與自己在本性上都屬於天生的,又何必把自己的言論宣之於外而希望得到人們的贊同,或者希望人們不予贊同呢?像這樣做,人們就會稱之為童心未泯,這就叫跟自然為同類。所謂『外表恭敬』,是和世人一樣。手拿朝笏躬身下拜,這是人臣應盡的禮節,人家都這麼去做,我敢不這麼做嗎?做大家所做的事,別人就不會責難我,這就叫與世人為伍。心有成見上比古代賢人,是跟古人為同類,他們的言論雖然很有教益,指責世事才是真情實意。自古就有這樣的做法,並不是我自己的編造,這樣做,雖然正直不阿卻也不會受到傷害,這就叫做古人為伍,這樣做可以嗎?」孔子說:「唉!怎麼可以呢?太多的事情需要糾正,就是有所效法也會出現不當,雖然固陋而不通達也沒有什麼罪責。即使這樣也不過如此而已又怎麼能感化他呢!你太固守於自己的成見了。」
【原文】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①,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②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誡面已。」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③。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④。虛者,心齋也。」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⑤,一宅而寓於不得已⑥,則幾矣。絕跡易⑦。無行地難⑧。為人使易偽,為天使難以偽⑨。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⑩者,虛室生白(11),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12)【註釋】①齋:齋戒,這裡指清除心中的慾念。
②茹:吃。
③心止於符:符,跡象,現象。
④唯道集虛:虛,指虛空的心境。
⑤無門無毒:不要擺出醫師的門面,不要把自己的主張看做治病的良方。
⑥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心靈專一,把自己寄託於無可奈何的事物中。
⑦絕跡易:不走路容易。
⑧無行地難:走路不著地就很困難。
⑨使易以偽:使,驅使。偽,虛偽。
⑩瞻彼闋:觀察那空虛的境界。
(11)虛室生白:空明的心境可以產生光明。
(12)散焉者:沒有成就的一般人。
【譯文】
顏回說:「我沒有什麼更好的方法了,請問您有什麼方法。」孔子說:「你去齋戒,我來告訴你。你做事雖有誠意,哪有那麼容易成功呢?太容易了,就不符合自然規律,」顏回說:「我家裡很貧窮,以往幾個月不曾喝酒吃肉了,如果這樣,能否算是齋戒?」孔子說:「這是符合祭祀的那種齋戒,但不是精神上的齋戒,」顏回說:「請問什麼是精神上的齋戒。」孔子說:「你要精神集中,不要用耳朵去聽,面要用心靈體會。人僅要用心靈去體會而且要用氣去感應。聽只能局限於耳朵所能聽到的事物,心靈感受只局限於事物的種種跡象,而氣則是空明而包容萬物的。道就背信在這空虛的心境之中,達到心靈的虛空,也就是精神上的齋戒。」
顏回說:「我沒有聽到這些道理時,確實存在一個實在的我,我接受了這些道理后,開始覺得從沒有一個實在的我,這算是達了虛空境界了嗎?」孔子說「你的理解很深刻!讓我來告訴你,如果能在塵世中自由自在地遨遊而不為名利所動。衛國國君聽取你的意見就說,不聽取就不說。不擺出醫師的架子,不把自己的主張看做是治病的良方,心靈安於專一,把自己寄托在無可奈何的事物中,那就差不多了。人不走路很容易,但趟路時腳不著地卻很困難。順應世俗就容易產生虛偽,而順應自然法則則很難虛偽。聽說過有翅膀而飛的,但沒有聽說過沒有翅膀也能飛翔的。聽說過有智慧方能了解事物,沒有聽說過沒有智慧也可以了解事物的。觀察那虛空的境界,空明的心境可以產生光明。吉祥的事情都會隨之消逝。如果內心無法寧靜,這就叫身體在而馳騁心靈。使耳目感官向仙通達排隊心機,鬼神也會來依附,更何況是人呢!這就是萬事萬物的變化,是禹和舜把握到的關鍵,也是伏羲、幾蘧所始終遵循的法則,更何況普通的人呢!」
【原文】
顏闔將傅衛靈公大子,而問於蘧伯玉①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②。與之為無方③,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④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⑤。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來,為崩為蹶⑥。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⑦。」
【註釋】
①「顏闔」兩句:顏闔(hé),姓顏名闔,魯國賢人。傅:太子的老師,這裡當動詞用。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衛國賢大夫。
②其德天殺:天生的品性是兇殘嗜殺。
③無方:沒有規矩,約束。
④正女身也:女通「汝」,端正你自己。
⑤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外表不如表現親近、內心不如順從誘導。
⑥為崩為蹶:崩,崩壞。蹶,失敗。
⑦疵:病,這裡指的是行動上的過失。
【譯文】
顏闔奉命去做衛靈公子的師傅,他去請教衛國賢大夫蘧伯玉:「現在有一個人,天性殘酷。如果任其自然,就會危害國家;如用法度約束,就會危及自身,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別人的過失,但不知道自己的錯誤,碰到這種情況,我該怎麼辦呢?」
蘧伯玉說:「問得很好,要謹慎從事,首先要站穩腳跟。外表不如表現親近的樣子,內心卻要存著誘導的思想,雖然這樣,這兩種方法仍有隱患。親近他但不要太密切,誘導他不受心意顯露。外表親近到關係密切,就要顛敗毀滅,內心誘導太顯露,將被認為是沽名釣譽,就會招致災禍。他如果像天真的孩子那樣爛漫,你就姑且任他像個孩子那樣爛漫,他如果沒有界限,那麼你就姑且隨他那樣不分界限。他如果跟你無拘無束,那麼你也姑且跟他無拘無束。慢慢地引導,就可以使他達到免於錯誤地步。」
【原文】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①,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②而美者以犯之,幾矣。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③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已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③,以蜄盛溺④,適有蚉仆緣⑤,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註釋】
①怒其臂以當車轍:怒其臂,奮起手臂。車轍:車輪碾出的痕迹,這是指代車輪。
②積伐:多次誇讚。
③矢:糞便。
④以蜄盛溺:蜄,指大蛤蜊殼。溺,尿液。
⑤蚉仆緣:蚊虻叮在馬身上。
【譯文】
「你沒有聽說過那螳螂嗎?它奮起手臂去阻擋車輪,不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做到這一點,反而認為這是自己最得意的力量。要警惕啊!小心啊!多次地誇耀自己最得意的東西會觸犯王子,這就和螳螂差不多了。你不知道那養虎之人嗎?不敢拿活的動物給老虎吃,因為這樣做會激起它的兇殘。注意順應它饑飽的狀態,疏導它兇殘的本性。老虎雖不同於人類,卻順從餵養它的人,這是因為順應了它的天性。而被老虎咬死的人,是因為違背了天性。」
「那些愛馬的人,用精美的筐子去盛裝馬糞,用大蛤蜊的殼去盛裝尿液,正巧遇到蚊虻叮咬馬,就不是時候地拍打它。那馬就會咬斷口勒,撞毀籠頭,磨碎肚帶。好意卻適得其反,難道行事適得其反不應該謹慎嗎!」
【原文】
匠石①之齊,至於曲轅,見櫟杜樹②。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③,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④。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沈,以為棺槨則速腐⑤,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⑥,以為柱則蠹⑦。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註釋】
①匠石:木匠名實。
②見櫟社樹:櫟(lì),樹名。杜樹,被拜為土地神的樹。
③絜之白圍:絜,試題周長的方式。圍,一尺。
④旁:旁枝。
⑤槨:「槨」字的異體,指棺外的套棺。
⑥液:脂液流出如樹。
⑦蠹(dù):蟲子蛀蝕。
【譯文】
有個姓石的木匠到齊國曲轅,看見被人們稱為神樹的櫟樹。那棵樹非常高大,樹陰可以遮蔽數千頭牛,測量它的樹榦足有百尺之圍,樹高達至山頂,幾丈高后才長樹枝,可以用來造船的樹枝都有幾十枝。參觀它的人如同在趕集。這位匠人不去看它,卻不停向前走,他的徙弟在那看夠了跑著趕上木匠說:「自從我拿著父子跟隨您做木工,還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樹,先生為何不肯看一眼,卻向前走個不停,這是為何呢?」木匠回答說:「算了,不要再說了!那木頭是無用之物,做成船它會沉沒,做成棺材它會很快地腐朽,做器具它很快會毀壞,做門戶它會像樹一樣流出污漿,做成柱子,它會被蟲子蛀蝕。這是一棵不能成材的樹木,沒有一點用處,所以才有這麼長的壽命。」
【原文】
匠石歸,櫟社見夢①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經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黃柚、果蓏之屬②,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③。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④。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⑤,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⑥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⑦,則為社何邪?」曰:「密!⑧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已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⑨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註釋】
①櫟杜見夢:夢見做社神的櫟樹。
②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柤,山楂。果蓏,草本植物的果實叫果,草本植物的果實蓏,③泄:通「抴」。即用力拉。
④掊擊於世俗者也:掊(póu),打。
⑤散人:平凡普通的人。
⑥診:通作「畛」,告訴。
⑦趣取:自己希望得到的。
⑧密:即「閉嘴」。
⑨翦:指遭人砍伐。
【譯文】
木匠回來后,夢中見社神的櫟樹對他說:「你拿什麼東西跟我做比呢?你拿我同文木比較嗎?那些楂梨橘柚之類的樹木,果實成熟后就會被打落,打落下來就會受辱,大的樹枝被折斷,小的樹枝被拉扯。它之所以受苦就是因為它生來有用,所以不能享其天年而中途夭折,任何事物都是如此。我尋求沒有用的辦法已經很久了,幾乎死去,如今才獲得這個辦法,這無用之能正是大用,還有比這更大的用途嗎?況且你和我都是自然界中的事物罷了,怎麼能夠用這種方式看待事物呢?你是快接死亡的普通凡人,又如何知道樹木無用的道理呢!」
木匠醒來后說出了他的夢,徙弟說:「自己希望的是無用,又怎麼能為社神之樹呢?」木匠說:「閉嘴!你不要再說了。它只不過是寄寓於此,使那些不理解他的人去詬罵他。如果不做社神,他一定會被砍伐!他保全自身的方法與眾不同,如果用常理來理解它,不是相差太遠了嗎?」
【原文】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①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也。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②;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③,無傷吾行,吾行蓋曲④,無傷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註釋】
①楚狂接輿:楚狂,楚國狂人。接輿,楚國人,姓陸名通,字接輿。
②莫之知載:意為沒有人知道享受它。
③迷陽:棘刺。
④蓋曲:刺榆之類的小樹。
【譯文】
孔子到楚國,楚國的狂人接輿遊盪在孔子的門前唱到:「鳳鳥啊鳳鳥!為何道德會這樣衰敗。來世讓人們無法期待,往世又無法返回。天下有道,聖人的事業可以成功,天下無道,聖人只能保全生命。當今這個時代,只求免於刑罰。福祉比羽毛還輕,沒有人知道去享受它。災難比大地還重,沒有人知道去避免它。罷了罷了,別在人面前誇讚自己的品德。危險啊危險,不要在地上制定規則讓人遵循。棘刺啊棘刺,不要妨礙我走路,旅途中的刺榆啊,不要刺傷了我的雙腳!」
山木自己招致砍伐,油脂自己招致燃燒,桂樹因為可以食用,所以遭人砍伐,漆樹因為有用,所以熱愛刀割。人們都知道「有用」的作用,卻不知道「無用」的作用啊。
德充符①
【原文】
魯有兀者王駘②,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常季③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④。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⑤、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肎⑥以物為事乎?」
【註釋】
①德充符:德,道德。充,充滿。符,象徵。道德完滿的表徵。
②兀者王駘:兀者,被處刖刑斷足的人。王駘,假託人名。
③常季:孔子弟子。
④九軍:天子六軍,諸侯三軍,統為九軍。
⑤六骸:兩手兩足,頭和身,合指人體。
⑥肎:肯之本字。
【譯文】
魯國有個斷了腿的人叫王駘,跟他學習的人數同跟隨孔子學習的人數差不多,常季問孔子說:「王駘是個斷腿之人,跟從他學習的人同跟從先生的在整個魯國平分秋色。他站著不施教誨,坐著不發議論。學生虛空而往,滿載而歸。豈有不說話的教學,能使學生於無形之中心領神會的呢?他是怎樣一個人呢?」孔子說:「那先生是個聖人啊。我是如此落後還未能追隨他呀。我準備拜他為師,何況那些不如我的人呢?豈止是魯國人,我將要帶領天下人來跟他學習。」
常季說:「他是個斷了腿的人,可是卻勝過先生,更是遠遠超過了常人,像這種情形,那他的思想,究竟是怎樣的呢?」孔子說:「生死之事也夠大的了,他卻不會因為這個有所變化;縱然天塌地陷,他也不會隨著它消失掉;他明察真諦而不隨外的變化,主宰萬物的變化而堅守自己的根本。」
常季說:「這是什麼意思呢?」孔子說:「從不同的角度觀察,肝和膽就好像楚國和越國的距離那麼遠;從相同的角度觀察,萬物都是一樣的。像王駘這種人,就不知道什麼才是耳目感到適宜的,只讓出心神遨遊在道德的和諧之中。對於萬物他只看到它們的統一的卻無視它們的差別。他看待失去的腿如同丟掉的土地一樣。」
常季說:「他修養自己,用他的智力堅守自己的心靈,用他的心靈領悟出永恆的思想。人們為什麼都聚焦到他那裡呢?」孔子說:「人沒有在流動的水裡臨照而只會在靜止的水面臨照。只有靜止的水才能保留閃們停下來的影象。樹木同樣是稟受大地孕育,唯獨松柏得到真性,因而冬夏常青;眾人同樣是稟受上天性命,唯獨堯舜得到真性,因而成為萬民的首領。通過端正自己的心性,來端正眾人的心性。那些信守先前謊言的人,具有無所畏懼的品格,就敢直闖千軍萬馬。為追求名聲卻能夠自我要求的人倘且如此,何況那把握天地、包容萬物、只把形體寄托在天地之間、把耳目當作虛假形式、用同一的智慧去統一所有的認識、而且心靈鮮活的人呢?他還會在某個時日上升臻至大道,那時人們就會跟從他的。他又哪裡肯把世俗的事情當回事呢?」
【原文】
申徙嘉①,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②。子產謂申徙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徙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申徙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徙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於羿之彀中③,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④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⑤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寤邪?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也。今子與我游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子產蹴然⑥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註釋】
①申徙嘉:姓申徙名嘉,鄭國人。
②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鄭子產,鄭國大夫子產,姓公孫名僑,字子產,官鄭國執宰。伯昏無人,假託人名。
③羿之彀(ɡòu)中:羿,傳說中射箭能手。彀中,射程之內。彀,用力張弓。
④怫然:臉色變狀。怫通勃。
⑤廢然:消除怒氣狀。
⑥蹴然:臉色不安狀。
【譯文】
申徙嘉是個斷腿之人,他和鄭國大夫子產一同在伯昏無人門下學習。子產對申徙嘉說:「如果我先出去你就暫且留下,如果你先出去我就暫且留下。」第二天,子產又和申徙嘉同房同席而坐。子產對申徙嘉說:「如果我先出去你就暫且留下,如果你先出去我就暫且留下。現在我要出來了,你是留下呢?還是不可以呢?而且你見了執政官也不迴避,你想跟執政官平起平坐嗎?」申徙嘉就說:「我們老師的門下哪有什麼像你這樣的執政官呢?你是喜歡你的執政卻看不起別人啊。我聽到說:『鏡子明亮灰塵就不會沾上,沾上就不明亮了。經常跟賢人相處就沒有什麼過錯了。』現在你所倚重的是老師啊,你還說出這樣的話來,不是太過分了嗎?」
子產說:「你既然少了一條腿還要跟堯帝比美。衡量一下你的品德,還不令你反省嗎?」申徙嘉說:「自願承認過錯認為自己不應當折了腿的人是很多的;不願承認過錯認為自己不應當留腿的人是很少的。懂得處在無可奈何的境地卻看待它如同本來如此一樣,只有有道的人才能做到。進入羿的弓箭射程之內,中心點就是弓箭命中的地方;然而並沒有被射中,那是天命啊。人們用他的齊全的腿來恥笑我這不齊全腿的事情夠多了,我總是臉色一變就動起怒來,等到了老師的住所,我就消除了怒氣恢復到原樣,不知道是不是老師用善行給我清洗了一番呢?還是我自己覺悟了呢?我跟老師相處十九年了,他還未曾知道我是個斷了腿的人,現在你我之間用心相處,可沒想到你卻苛求我的外形,不是太過分了嗎?」子產臉色驟變,惶惑地說:「請你不要這樣說。」
【原文】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①。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②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氾若辭。寡人丑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④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⑤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⑦資;刖者之屨,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洋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百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哀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⑧。使日夜無卻⑨,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才全。」「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盪。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註釋】
①哀駘它:哀駘,丑貌。它是假託人名。
②望:月滿,引申使飽。
③悶然:不在意狀。
④恤焉:憂慮的樣子。
⑤:通豚,小豬。
⑥眴若:驚慌的樣子。
⑦翣:棺材裝飾,如扇之類。
⑧兌:道穴,如耳目口鼻之類。
⑨卻:同隙,間。
【譯文】
魯哀公問孔子:「衛國有個樣貌醜惡的人,叫哀駘它。和他相處的男人,都思慕著他不肯離開;都請求父母說『與其做別人的正妻,不如做這位先生的妾侍』,並反覆請求不肯罷休。從來也沒有聽說他倡導過什麼,不過總是附和別人罷了。他既沒有人君的地位來救濟人民的危難,也沒有積蓄來使人填飽肚子,加上容貌醜惡足以使天下人都驚駭,附和卻不倡導,知識也超不出四方範圍,可是女人男人都聚攏在他面前,他肯定有與眾不同之處的。寡人把他召來一看,果然是副醜惡得嚇死人的模樣。他和寡人相處,不到一個月,寡人已經傾慕於他的為人了;不到一年,寡人就完全信任他了。國家還沒有宰相,寡人把國家委託給他。他心不在焉地應承了,又漠不關心地像要拒絕一樣。寡人感到難堪,終於還是把國家委任給他。沒有多久,他就離開寡人走了。寡人憂心忡忡覺得像失去了什麼,似乎感到再沒有人和我一起分享這個國家了。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呀?」
孔子說:「我曾經出使過楚國,遇見一群小豬在它們書局經死去的母親身上吮奶。不一會兒它們顯得很驚慌,都拋開母豬跑走了。因為它們發現母親看不見自己才這樣,不像過去情形才這樣的。之所以愛自己的母親,不是愛它的形貌,而是愛它主宰形貌的精神。戰鬥的死難者,他們安葬時無需裝飾;受過刖刑的人的鞋子,無需再愛惜。因為它們都已經喪失本元了。作為天子的侍從,不剪指甲,不穿耳孔;娶妻的人留在宮外,不再擔任事務。形體完整的人還能夠做到這樣,何況是有完美道德的人呢?如今哀駘它沒說什麼取得了信任,沒做什麼就受人敬重,讓人甘願把國家委託給他,還唯恐他不肯接受。他必定是個德才兼備而不外露的人啊。」
魯哀公問道:「什麼叫做才性完美呢?」孔子回答道:「死和生、存和亡、窮和達、貧和富、賢和不肖、毀和譽、飢和渴、寒和暑,這都些是事物的變化、天命的運行。白天黑夜交替在我們眼前,可是人的智力還無法窺探到它的初起。所以不要被它擾亂心性的平和,不要讓它擾亂心靈。保持自己心靈和順逸,保持暢通不喪失道穴的感應功能。保持自己的感應力日夜流轉不息,從而和萬物共同吸取陽春生氣,這便是接應萬物並從內心感應四時變化。這就是才性完美。」魯哀公又問:「什麼叫做德性不外露呢?」孔子說:「平衡是水是平靜的狀態。它可以用作水準,內部保持平衡而外部不會動蕩。德性就是培養和順的修養。德性不外露的話,萬物就不會分開了。」
【原文】
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故聖人有所游,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斫,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①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贅②乎大哉,獨成其天。
【註釋】
①天鬻(yù):天育。鬻,養。
②謷(áo):高大。
【譯文】
所以道德在有所增長的同時外形也有所缺失。人們往往喪失他應該推卸的卻喪失他所不應該失掉的,這才叫真正的缺失。所以聖人有他遨遊的所在,他把智慧看作是孽根,把人際交往看作是粘合,把獲得看作是攫取,把工巧看作是經商。聖人從不什麼,哪裡用得著智慧?不分開什麼,哪垵用得著粘合?不喪失什麼,哪裡用得著獲取?不經營什麼,哪裡用得著經商?這四個方面,都是天然哺育的。天然哺育就是上天供給的,既然是受上天供給的,又哪裡用得著人為?聖人具有人的形貌,卻沒有人的情慾。因為具有人的形貌,所以和人在一起;因為沒有人的情慾,所以是非不會粘附身上。太渺小了,所以它從屬於人群;太偉大了。獨立成全自己的天性。
【原文】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乎?」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無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暝。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譯文】
惠施問莊子:「人本來沒有情慾嗎?」莊子說:「是這樣的。」惠施又問:「人如果沒有情慾,又怎麼能叫作人呢?」莊子說:「道賦予他容貌,天賦予他形體,怎麼能不叫作人呢?」惠施說:「既然叫他作人,那哪能沒有情慾呢?」莊子說:「你所說的情慾不是我所說的情慾。我所說的情慾,是說人不要用喜好和厭惡從內部傷害自己的身體,一切順乎自然卻不要人為地去補充活力。」惠施說:「不增加活力,怎麼能夠保有自己的身體呢?」莊子說:「道賦予他容貌,天賦予他形體,不要用喜好和厭惡從內部傷害自己的身體。現在您外耗您的神智,勞累你的精力。靠在樹木吟詠,伏在乾枯的梧桐上睡覺。上天選擇了你這個形體,你就用堅白論來爭鳴。」
大宗師①
【原文】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②。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③?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
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④,不謨士⑤,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⑥。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⑦,其出不,其人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⑧,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頯⑨。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百莫知其極⑩。
古之真人,其狀交而不朋(11),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12);邴邴乎其似喜也(13),崔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厲乎其似世也(14),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徙,其不一與人為徙,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註釋】
①大宗師:即以大道為宗為師。莊子所讚美的「道」,是「天人合一」的實體,而這種哲學思想,顯然具有唯心主義色彩。
②「夫知」兩句:意為正確的認識必須依賴於一定的條件才能獲得,而這個條件卻是變化不定的。
③庸詎兩句:意謂何以知道我所說的是出於自然不是人為呢?我所說的人為不是出於自然呢?
④不雄成:意謂不以身先人成功(宣穎說)。
⑤不謨(mó膜)士:意謂無心於事,虛己以游。謨:謀。士:古與「事」通。
⑥不熱:謂不感到熾熱。知:見識。登假於道謂達到大道的境界。假:至。
⑦說生:對生存感到欣喜。說:通「悅」。
⑧「是之」兩句:意謂這就叫不以欲心棄自然之道,不以人為助天命之常,捐:棄。天:天命之常。
⑨「若然者」四句:意謂像此等人,他專心於道,容貌寂然淡漠安閑,額頭廣大寬平。
⑩「喜怒」三句:意謂喜怒無心,像四季自然變化,隨事合宜,無跡可尋(宣穎說)。
(11)「其狀」句:意謂真人形象高大而不崩壞。義:通「峨」,高大的樣子。
(12)「與乎」兩句:意謂安閑超群而不固執,心胸寬廣清虛而不浮華。
(13)「邴邴(bǐnɡ餅)乎」兩句:意謂暢然和悅,似有喜色。
(14)「厲乎」句:意謂真人胸襟恢弘,闊大無涯。
【譯文】
能夠通曉天地自然的運化之道,明白你的行為,就達到認識的極致了。能夠通曉自然運化之理,是順應自然而知;明白人的行為,是用其智力所能知道的道理,去順其智力所不能知道的,直到享盡天年而不半途而廢,這就是認識的最高境界了,雖然這樣,其中還是有隱憂存在。正確的認識必須依賴於一定的條件,而這個條件卻是不斷變化的,何以知道我所說的出於自然不是人為的呢?我所說的人為不是出於自然呢?先有「真人』然後才有真知。
什麼樣的人才是「真人」呢?古時候的「真人」,不拒絕薄德無智慧的愚人,不以身先,無心於事而虛已遨遊。像這樣的人,雖有差失而無懊悔,雖合機宜而不快意,像這樣的人,登攀高處而畏懼。潛入水底不被沾濕,走到火中不感到熾熱,只有認識達到「大道」的境界才能如此。
古時候的「真人」,睡覺不會做夢,睡醒毫無憂慮,不甘於味,氣息深沉。「真人」用腳跟呼吸,眾人用喉嚨呼吸。
古時候的「真人」,不為生存感到欣喜,也不懼怕死亡,不貪生,不怕死;無拘無束地降生人世,又無憂無慮地回歸自然,不忘記生命之源,守而不失;不尋求歸宿,而一任自然;受生之後常自得其樂,忘其死而復歸於自然。這就叫做不以欲心棄自然之道,不以人為助天命之常。能夠這樣,就可以叫做「真人」,像此等人,他們專心於道,容貌寂然淡漠安閑,額頭廣大寬平,他們表情像明朗的秋天令人可親可愛;又像春天那樣和煦溫暖;喜怒無常,像四季自然變化,隨事合宜,無跡可尋。古時候的「真人」,形象高大而不崩壞,好像不完全而又無以承受;安閑超群而不固執,心胸寬廣清虛而並不浮華,暢然怡悅,似有喜色,不得已則后動,容顏和悅的樣子親切和譪,寬厚之德使人樂于歸服,胸襟恢弘而闊大無涯,高放自得而不可駕馭,綿邈深長好像是閉口緘默,不經心的樣子好像忘其言談,以刑律作為主體,以禮儀作為輔助,用智慧審時度勢,以堅持高尚道德作為處世所遵循的原則。所以「真人」無心好惡,好與惡都是同一心境,「真人」抱一,相同與不同都是一樣的。「真人」處於混同心境時,則與自然天道同游;處於差別境界時,則與世人混跡,天人合德,互不相勝,這就叫做「真人」。
【原文】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①。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②。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③!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④!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載我以形⑤,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⑥。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⑦!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⑧。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⑨。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⑩,又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註釋】
①「死生」兩句:意謂生與死,是不可避免的生命活動;它也好像晝夜的不停運行,是自然的規律。
②「人之」兩句:意謂對於自然的規律,人是無法干涉的,這都符合事物變化之情理。
③「彼特」三句:意謂人皆以「天」為生父,而且愛戴它。何況對卓然獨化而至於玄冥的大道呢!
④「人特」三句:意謂世人認為國君的才智、地位超過自己,應為其效忠而捐身,何況對待無與倫比的真人之道呢!愈乎己:超過自己。
⑤「夫大塊」句:意謂大地用形體托載著我,大塊:大地。載:托載。
⑥「勞我」三句:意謂用生長來勤勞我,用衰老來閑逸我,用死亡來安息我。佚:通「逸」,閑逸。
⑦「夫藏」三句:意謂把船隱藏在山谷中,把漁具隱藏在大澤中,可以說是很可靠了。
⑧「若夫」兩句:意謂假若把天下隱藏在天下中是不會亡失的,這是萬物普遍的至理,恆物:常物。大情:至理。
⑨「特犯」句:意謂一旦被大自然鑄成人形就欣喜若狂。特:與「一」義同。犯:通「范」,鑄造。
⑩「善妖』三句:意謂對能夠明白壽命長短和生死的人,人們尚且效法他。善:指能看透。妖:通「夭」,少。「少」、「老」指生命長短。「始」、「終」指生命。
【譯文】
生死是生命的必然過程,它好像晝夜運行不息,符合自然的規律。人是無法干預的,這都符合事物變化的情理,人皆以「天」為生父,而且愛戴它,何況對於卓然獨立的大道呢!世人認為國君的才智、地位超過自己,應為其效忠而犧牲,何況對待卓絕的真人呢!
泉水枯竭了,魚相互擁擠在陸地上,用呼吸的濕氣相互滋潤,用唾沫相互沾濕,還不如在江湖裡彼此相忘。與其讚美堯而非議桀。不如把他們都忘掉而與道化而為一。大地用形體托載我,用生長來勤勞我,用衰老來閑逸我,用死亡來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出生看作好事,就應該把我的死亡也看作好事。把船隱藏在山谷中,把漁具隱藏在大澤中,可以說是很可靠了的。然而,半夜有個大力士把它背走,睡著的人是不會知道的。將小東西隱藏在大東西時,是非常適宜的了。然而還是會有所遺失的,這是萬物普遍的至理,人們一旦被大自然鑄成人形就欣喜若狂。但人的形體,千變萬化是不曾窮盡心的,因有形體而欣喜,欣喜的事哪裡能計算清楚呢?所以,聖人游心於無得無失,與道共存的自然。對待能夠明白壽命長短和生死的人,人們尚且效法他,何況對待萬物的宗師、千變萬化所依賴的大道呢!
【原文】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①:「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②!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③,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參日而後能外天下④;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百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⑤,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⑥。
【註釋】
①南伯子葵、女偊(yǔ):虛構人物。
②惡:不。上面的「惡」字,嘆其道難言;下面的「惡」字,嘆其道不易學。
③卜梁倚:虛構人物。道:謂虛心散淡之性。
④「吾猶」兩句:意謂我還是有保留地把大道傳授給他,三日之後他就能夠遺忘天下。守而告之:猶言不輕易教他,有保留地傳道給他。參:同「三」。外:置於度外。遺忘。
⑤「其為物」五句:意謂道作為萬物之宗師,無所不送,無所不迎,無所不毀,無所不成。將:送。
⑥「攖寧」兩句;意謂所謂「攖寧」,就是說雖置身於紛紜騷動,爭奪之地卻不受干擾,方能修成虛寂寧靜的心境。
【譯文】
南伯子葵問女偊說:「你年歲這樣大,而容顏卻像童子,這是什麼原因呢?」女偊回答道:「我得道了。」南伯子葵說:「道可以學習嗎?」女偊說:「唉!怎麼可以學呢!你不是能學道的人。卜梁倚有聖人的天賦卻沒有聖人虛心散淡的心境,我有聖人虛心散淡的心境卻沒有聖人的天賦。我想用虛心散淡來教誨他,差不多他果真能夠成為聖人吧?道不易學,用聖人之道,去傳授聖人之才,那就容易了。我還是有保留地把大道傳授給他,三日之後他就能遺忘天下;他既已遺忘天下,我又有保留地把大道傳授給他,七日之後他能遺忘萬物;他既已遺忘萬物,我又有保留地將大道傳授給他,九日之後他能忘掉自身;他既已遺忘自身,而後他便能夠徹悟;他能夠明徹,而後就能夠體悟大道,他能體悟大道,而後他就能超越古今的時空界限;他能超越古今,而後他就能達到無生無死的最高境界。死者未曾來,生者未曾生。大道作為萬物之宗,無所不送,無所不迎,無所不毀,無所不成。這就叫做『攖寧』。所謂『攖寧』,就是說雖置身紛紜擾動、交爭互觸之地卻不受干擾,而後才能修鍊成虛寂寧靜的心境。
【原文】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①,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②?」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與。
莫然有間③,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④!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屍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屍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遊方之外者也,而丘遊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⑤!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⑥,以死為決疣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⑦。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⑧,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⑨。雖然,吾與汝共之。」子貢曰:「敢問其方⑩?」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子貢曰:「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註釋】
①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皆為虛構人物。
②「登天」四句:意謂高蹈絕塵,超然世外,游於太虛,相忘有生,與道游於無窮之境。撓挑:宛轉。
③莫然有間:意謂他們淡漠相交不久。莫然:即「漠然」,淡漠無心。有間:謂不久。
④嗟來:猶「嗟乎」,招魂的嘆詞。來:語助詞,在《莊子》書中多有。
⑤女:通「汝」,你。陋:鄙陋。
⑥附贅縣疣:謂附生在人身的瘤。附:附生。贅:肉瘤。縣;通「懸」,懸生。疣:瘤癤。
⑦芒然:即「茫然」,無所繫纍的樣子。彷徨:與「逍遙」同義,自得逸樂的意思。塵垢之外:謂世外,無為之業;意謂無為寂寞之鄉。
⑧憒憒然:煩亂的樣子。
⑨天之戮民:意謂天施給刑罰的人。孔子自以為不能擺脫天之桎梏,故謂「天之戮民」。⑩其方:謂用什麼方法。方:術。與上「方」字不同。
【譯文】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互結交為朋友,他們說:「誰能在無心中相交,在無跡中相助呢?誰能登天絕塵,徘徊於太虛,相忘有生,與道同游於無窮之境呢?」他們都會心地相視而笑,彼此心意相通,無所違背。於是他們就相互結交為朋友。
他們相交不久,子桑戶死去,尚未埋葬。孔子聽到子桑戶死去的噩耗,便派子貢前去弔唁和幫助治喪。子琴張和孟子反卻一個編撰詞曲,一個彈琴,相互應和而歌唱,他們說:「哎呀,桑戶啊!哎呀,桑戶啊!你已經復歸大道,我們尚且為人啊!」子貢快步走到他們跟前說:「請問對著死人的屍體唱歌,合乎禮儀嗎?」子琴張和孟子反相視而笑道:「你們這種人哪裡會懂禮的真正意義呢!」子貢回去,把所見所聞告訴給孔子,說:「他們都是何等人呢!他們沒有德行修養,而把形骸置之度外,對著屍體歌唱,全無哀戚之色,不知稱他們為何等人。他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孔子說:「他們都是超脫凡人,逍遙於世外的人,我孔丘只是生活在禮儀法度里,世外之人和世內之人彼此不相干。我派你去弔唁子桑戶看來我是何等鄙陋啊!他們正在與造物者結成伴侶,而與大道渾然一體。他們把人的生命看做附生在人身上的多餘的瘤,把人的死亡看做皮膚上的膿瘡潰破。像他們這樣的人,又哪裡知道生死的差別!假借於不同物體,而共成一身;忘掉身上的肝膽,忘掉向在上的耳目;從生到死,循環往複,不見頭緒;茫然無所掛牽地逍遙於世外,彷徨於空寂無為之荒野。他們又怎麼能地去做繁瑣的世俗禮儀,讓眾人聽聞和觀看呢!」
子貢說:「那麼,先生將依從方外還是依從方內呢?」孔子說:「我孔丘,是蒼天施給刑罰的人。雖然如此,我未能超脫,我還是與你共游於方內。」子貢說:「請問用什麼方法呢?」孔子說:「魚相生於水,人相生於道。相生於水的魚,掘地成池而供養豐足;相生於道的人,彷徨無為而心性平靜。所以說:魚相忘在江湖中,人相忘在大道里。」子貢說:『請問什麼叫不同於世俗的方外之人?」孔子說:「不同於世俗的方外之人,不同於世人卻與大自然相合,所以說:大自然的小人,但是人世間的君子;人世間的君子,也就是大自然的小人。
【原文】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①,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②,以善處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③。」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己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④。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⑤,夢為魚而沒於淵。不知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則去化乃入於寥天一⑥」。
【註釋】
①孟孫才:姓孟孫,名才,魯國人。
②是:此。指涕淚、悲傷和哀痛。
③回壹怪之:謂我顏回感到奇怪。壹:語助詞。
④「且彼」兩句:意謂孟孫才認為其母在變化中雖有變動之形,其心並無損耗;雖有驚擾,而並無精神之喪。駭:動。旦宅:通「怛吒」,驚擾。情:精神。
⑤厲乎天:謂至於天。
⑥「乃入」句:意謂進入虛空寂寥的自然境界,而與大道渾然成為一體。寥天:虛寂的自然境界。
【譯文】
顏回請教孔子說:「孟孫才母親死了,他哭喪的時候沒有掉眼淚,看不出有悲傷,守喪期間也不哀痛,沒有這三者,竟能以善於處理喪事而名揚魯國,難道真有名不副實嗎?我顏回感到很奇怪。」孔子說:「孟孫才已經盡到治喪之禮了,並且超了知曉服喪禮儀的人,他想簡化辦喪禮儀卻辦不到,而他實際上已有所簡化了,孟孫才不知人為何生,不知人為何死。他不知求先生,不知尋后死。他像是正在變成一物,他在等待一種自己也不知道將要變成何物的變化!況且正要變化時,又如何知道不變化呢?正在不變化時,又如何知道已經變化了呢?只是我和你,正在做夢而沒有睡醒呢!孟孫才認為他母親在變化中雖有形體之動,其心並無損耗;雖有驚擾,而無精神之喪。孟孫才獨自覺醒,別人哭泣,他也跟著哭泣,所以才如此哭泣而不哀痛。世人看到自己暫時有了形體,就相互說『這是我』,怎麼知道暫時有了形體的『我』,就是屬於『我』呢?你做夢變成鳥就想飛向天空,做夢變成魚就想潛入水中,不知道現在說話的我,是在醒著呢,還是在做夢呢?人的內心忽然快樂時,是來不及笑的;矢志突然發出時,又來不及安排是否妥當;只有任憑大道安排而由其變化,進入虛空寂寥的自然境界,與大道渾然成為一體。」
【原文】
顏回曰:「回益矣①。」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②。」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④,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註釋】
①益:增益。指經過修養而進入「道」的境界。
②「可矣」兩句:意謂忘仁義,有可能入道,然而還是沒有進入大道境界。
③蹴然:驚奇而變容的樣子。
④「墮肢體」四句;意謂毀廢形體,泯滅見聞,形智皆棄,與大道渾然一體。
【譯文】
顏回說:「我有進步了。」孔子說:「你的進步是指什麼說呢?」顏回說:「我已經忘掉仁義了。」孔子說:「忘掉仁義,有可能入,然而還是沒有進去。」過了幾天,顏回又去拜見孔子,說:「我又有進步了。」孔子說:「你的進步又是指什麼說呢?」顏回說:「我已經忘掉禮樂了。」孔子說:「忘掉禮樂,有可能入道,然而還是沒有進入大道。」過了幾天,顏回又去拜見孔子,說:「我又有進步了。」孔子說:「你的進步又是指什麼說呢?」顏回說:「我靜坐而忘掉一切了。」孔子驚奇而變容地說:「什麼叫做靜坐而忘掉一切呢?」顏回說:「毀廢形體,泯滅見聞,拋棄形智,與大道渾然一體,這就叫做靜坐而忘掉一切。」孔子說:「與大道渾同則無偏好,順應大道的變化就不會滯守常理。你果真成為賢人了啊!那我孔丘也要修道而步你後塵了。」
應帝王
【原文】
嚙缺問於王倪①,四問而四不知。嚙缺因躍而大喜②,行以告蒲衣子③。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④。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⑤,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⑥。泰氏其卧徐徐。其覺于于⑦,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⑧,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註釋】
①嚙缺、王倪:皆為虛擬人物。
②因躍而大喜:讀為「因大喜而躍」。
③行以告:去告訴。蒲衣子:虛擬人物。
④有虞氏:即舜。泰氏:傳說中的上古帝王。
⑤要人:要結人心。
⑥非人:指物,與人相對的外物。
⑦于于:安閑的樣子。
⑧知:同「智」。情:實。
【譯文】
嚙缺向王倪請教,問了四次,王倪都回答說不知道。嚙缺因此高興得跳了起來,把這事告訴蒲衣子。蒲衣子說:現在你才知道了吧,有虞氏不如泰氏。有虞氏還心懷仁義,以此要結人心,雖然也獲得了人心,卻未能超然物外,而泰氏睡眠時呼吸舒緩,醒來時悠閑自在,任人把自己稱為馬,或是牛,他的心智真實不虛,他的品德純真高尚,絲毫沒有受到外物的牽累。」
【原文】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①?」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②,人孰敢不聽而化諸?」
狂接輿曰:「是欺德也③,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④?正而後行⑤,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⑥,鼣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⑦,而曾二蟲之無知?」
【註釋】
①日中始:虛擬人物。女:同「汝」,你。
②君人者:國君。經、式、義、度:皆謂法度。義,讀為「儀」。
③欺德:虛偽騙人的言行。
④治外:指用「經式儀度」來治理人的外表。
⑤正而後行:自正而後化行天下。此「正」指無為。此「行」指自然。
⑥矰弋yì:捕鳥的器具。矰是鳥網,弋是系有絲繩的箭。
⑦鼷(xī)鼠:小鼠。熏鑿:謂煙熏和挖掘。
【譯文】
肩吾見到狂接輿,狂接輿說:「日中始對你都說了些什麼?」
肩吾說:「他告訴我,那些做國君的,憑一已的想法制定各種法規,人們誰敢不聽而歸服呢?」
狂接輿說:「這是虛偽騙人的做法。他這樣去治理天下,就如同在大海里開鑿河道,讓蚊蟲背負大山一樣,聖人治理天下,難道是用法度來約束人們的外表嗎?聖人是先端正自己,而後才去感化他人,任憑人們能夠做的事情去做就是了。譬如鳥兒知道高高飛起來躲避羅網弓箭的傷害,鼷鼠知道深深藏在神壇下的洞穴中來避免煙熏挖掘的禍患,這難道能夠說鳥和鼠是無知的嗎?」
【原文】
無根游於殷陽①,至蓼水之上②,適遭無名人而問焉③,曰:「請問為天下。」
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④!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⑤,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埌之野⑦。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⑧?」
又復問,無名人曰:「汝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註釋】
①天根:虛假人物。殷陽:虛擬地名。
②蓼水:虛擬水名。
③無名人:虛擬人物。
④不豫:不悅,不快。
⑤為人:為友。
⑥莽眇之鳥:像鳥般的輕盈虛渺之氣。
⑦壙埌kuànɡ:空曠寥闊。
⑧帠:「臬」為壞字,讀作「寱」,「囈」的本字。
【譯文】
天根在殷陽遊覽,走到蓼水岸邊,恰巧碰見無名人,便問道:「請問治理天下的辦法。」
無名人說:「走開!你這鄙陋的人,為何要問這些令人不快的問題!我正要和造物者結伴遨遊,一旦厭煩就乘像鳥一樣的輕盈清虛的氣流,飛出天地四方之外,暢遊於無何有之鄉,歇息在廣闊無邊的曠野,你又為何要用治理天下的夢話來觸動我的心呢?」
天根再次詢問,無名人說:「你的心神要安於淡漠,你的形氣要合於虛寂,順著萬物的自然本性而不摻雜私意,天下就可以大治了。」
【原文】
陽子居見老聃①,曰:「有人於此,向疾強梁②,物徹疏明③,學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系④,勞形怵心者也⑤。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猨狙之便、執斄之狗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陽子居蹴然曰⑥:「敢問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⑦,有莫舉名⑧,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於無有者也⑨。」
【註釋】
①陽子居:虛擬人物。歷來多認為陽子居是主張「貴己」的楊朱,其實不相干。
②向疾:敏捷如響。向,通「響」。強梁「強悍果斷。
③物徹:觀察事物透徹。疏明:疏通明白。
④胥;有才智的小吏。易:掌管占卜的小官。技系:被技術所束縛而不能脫身。
⑤勞形怵心:形體勞累,內心擔驚受怕。怵,驚懼。
⑥蹴(cù)然:臉色突然改變的樣子。
⑦貸:施。弗恃:不覺有所依賴。
⑧莫:無。舉:顯示,稱說。
⑨無有:指至虛之境。
【譯文】
陽子居見到老聃,問道:「有這樣的一個人,做事敏捷果斷,看問題通透明達,學習勤奮不倦。這種人,可以和聖明之王相比嗎?」
老聃說:「這樣的人在聖人看來,不過就像有才智的小吏,被自己的技藝職守所困,終日勞碌,擔驚受怕罷了。況且像虎豹由於皮有花紋而招來捕獵,獼猴由於靈便、獵狗由於會捕捉狐狸而招來拘系。這種人能夠和聖明之王相比嗎?」
陽子居臉色突變,慚愧地說:「請問聖明之王是如何治理天下的呢?」
老聃說:聖明之王治理天下,功績布滿天下卻好像與自己無關;化育萬物而百姓卻不覺得有所依賴;有功德卻無法去稱謂,而讓萬物欣然自得;立於不可測見的地位,生活在至虛無為的境地。」
【原文】
鄭有神巫曰季咸①,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②,歸,以告壺子③,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
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④!而以道與世亢⑤,必信⑥,夫故使人得而相汝⑦。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⑧。」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⑨,萌乎不震不止⑩。是殆見吾杜德機也(11)。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12)!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13)!」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14),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15)。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16),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鄉示之以太沖莫勝(17),是殆見吾衡氣機也(18)。鯢桓之審為淵(19),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20),此處三焉(21)。嘗又與來。」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來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壺子曰:「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22),不知其誰何,因以為弟靡(23),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雕琢復朴(24),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25),一以是終(26)。
【註釋】
①神巫:精於祈禱降神、占卜吉凶的人。季咸:事見《列子·黃帝篇》。
②心醉:指迷戀、折服。
③壺子:名林,號壺子,鄭國人,是列子的老師。
④「眾雌而無雄」二句:喻有文無實不能稱為道。
⑤而:通「爾」,你。道:指列子所學的表面之道。亢:同「抗」,較量。
⑥信:伸。
⑦使人得而相汝:讓神巫窺測到你的心跡,從而要給你相面。
⑧濕灰:喻毫無生氣,死定了。
⑨鄉:通「向」,剛才。地文:大地寂靜之象。
⑩萌乎:猶「芒然」,喻昏昧的樣子。萌,通「芒」。震:動。止:通行本作「正」,據《闕誤》引江南古藏本改。
(11)杜:閉塞。德機:指生機。
(12)有瘳(chōu):疾病可以痊癒。
(13)杜權:閉塞中有所變化。權,變。
(14)天壤:指天地間一絲生氣。
(15)善者機:指生機。善,生意。
(16)不齊:神色變化不定。
(17)吾鄉:當是「鄉吾」的誤倒,太沖莫勝:太虛之氣平和無偏頗,無跡可尋。
(18)衡氣機:生機平和,不可見其端倪。
(19)鯢(ní):鯨魚。桓:盤旋。審:借為「沈」,深意。
(20)淵有九名:《列子·黃帝篇》:「鯢旋之潘為淵,止水之潘為淵,流水之潘為淵,濫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氿水之潘為淵。雍水之潘為淵,汧水之潘為淵,肥水之潘為淵,是為九淵焉。」
(21)此處三焉:指鯢桓災害水喻杜德機、止水喻善者機、流水喻衡氣機。
(22)虛:無所執著。委蛇(yí):隨順應變的樣子。
(23)弟靡:茅草隨風擺動。形容一無所靠。弟,讀作「稊」,茅草類。
(24)雕琢復朴:去雕琢,復歸於素樸。
(25)紛而封哉:謂在紛亂的世事中持守真朴純一大道。封,守。
(26)一以是終:終身不變。
【譯文】
鄭國有一個名叫季鹹的神巫,能夠占卜人的生死存亡和禍福壽命,所預言的時間,哪年哪月哪日,都能如期發生,料事如神。鄭國人見了他,因為害怕知道自己的凶日而都遠遠逃走。列子了他,卻被他的神算所折服,回來后,便把此事告訴了壺子,說道:「當初我還以為先生的道術最高明了,沒想到還有更加高深的。」
壺子說:『我教授你的都是外在的東西,還沒有展現道的本質,難道你就認為自己得道了嗎?就像有許多雌性的鳥而缺少雄性的鳥,又怎能生出卵來呢?你用表面的道與世人較量,希望得到肯定,所以才讓神巫窺測到你的心跡,從而要給你相面。試著把他帶來,讓他給我看看相。
第二天,列子與季咸一起來見壺子。季咸出來后,對列子說:「唉!你的先生快要死了!活不成了!不超過十來天了!我見他形色怪異。猶如濕灰一樣毫無生機。」
列子進去,淚水汪汪沾濕了衣裳,把季鹹的話告訴了壺子。壺子說:「剛才我顯給他看的是大地般的寂靜,茫然一片,不動不止,他大概是看到我閉塞生機的景象,試著再讓他進來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咸一起來看壺子。季咸出來后,對列子說:「你的先生幸虧遇上了我,現在可以痊癒了!完全有生機了!我看見他閉塞的生機開始活動了!」
列子進去,把季鹹的話告訴了壺子。壺子說:「剛才我顯示給他看的是天地間的一絲生機,名利不入於心,一絲生機從腳跟升起。他大概看到了我這線生機了。你試著再請他一起來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咸一起來見壺子。季咸出來后,對列子說:「你的先生神情恍惚不定,我無法給他相面。等他心神安寧的時候,我再給他看相。」
列子進去,把季鹹的話告訴了壺子,壺子說:「我剛才顯示給他看的是無跡可尋的太虛境界。他大概看到了我生機平和而不偏一端的情形。鯨魚盤旋的深水是淵,不流動的深水是淵。流動的深水是淵。淵有九種,我給他看的只是三種。試著再請他一起來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跟季咸一起來見壺子。季咸還沒有站穩,就感覺不對著,便驚慌地逃走了。壺子說:「追上他!」列子沒有追上,回來告訴壺子說:已經跑掉了,不見蹤跡,我追不上他了。」
壺子說:「剛才我顯示給他看的並不是我的根本之道。我不過是和他周旋,他分不清彼此,猶如草隨風披靡,水隨波逐流,只得逃走。」
此後列子才認識到自己並沒有學到什麼,但返回家中,三年不出家門。他替妻子燒火做飯,饅頭豬廉江像侍候人一樣,對待一切事物無所偏愛。他揚棄浮華,返璞歸真,無知無識、不偏不倚的樣子,猶如土塊立於地上。他在紛亂的民辦中固守著質樸,終身如此。
【原文】
無為名屍①,無為謀府②,無為事任③,無為知主④。體盡無窮,而游無朕⑤。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⑥,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註釋】
①屍:主。
②謀府:出謀劃策的地方。
③事任:擔當事物的責任。
④知主:智慧的主人,主謀。智慧的總集。
⑤無朕:無跡象,無徵兆。朕,兆。
⑥天:指自然。無見得:不自現其所得。見,同「現」。
⑦不將不迎:物去不送,物來不迎。將,送。
【譯文】
不要承擔的附加名譽,不要作為智慧的府庫,不要擔當事物的責任,不要成為智慧的主宰。體悟大道,應化沒有窮盡;逍遙自在,游於無物之初。盡享自然所賦予的本性而不自現人為的所得,這正是虛寂無為的心境!至人用心猶如明鏡,物來不迎,物去不送,物來應照。物去不留,順應自然,不存私心,所以能夠超脫物外而不為外物所害。
【原文】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①,中央之帝為渾沌②。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③,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註釋】
①南海二句:儵、忽,虛擬人物。儵,通「倏」。「倏」,「忽」二字都含有神速意,喻有為。
②渾沌:虛擬人物。「渾沌」是純樸自然的意思,喻無為。③七竅:一口、兩耳、兩目、兩鼻孔。
【譯文】
南海的帝王名叫儵,北海的帝王名叫忽,中央的帝王名叫渾沌,儵和忽時常在渾沌的境內相遇,渾沌對他們很好。儵和忽商量回報渾沌對他們的好處,說:「人們都有七竅,用來看、聽、包含、呼吸,唯獨他沒有,我們試著給他鑿出來,」於是第天鑿出一竅,到了第七天渾沌就死了。
外篇
駢拇
【原文】
駢拇枝指出乎性哉①!而侈於德;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於性。多方乎仁義而用之者,列於五藏哉,百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駢於足者,連無用之肉也;枝於手者,樹無用之指也;多方駢枝於五藏之情者,淫僻於仁義之飢而多方於聰明之用也。
【註釋】
①駢拇:腳拇指連著第二指。
【譯文】
腳的大趾與第二趾相連,手的大拇指旁多生一指,是天生多餘的部位。肉瘤、毒瘡雖是後天所生,但對自然的本性來說,也是多餘的,想方設法要施行仁義的念頭,雖然比列於身體本身的五臟,卻不是純正的道德。因此,腳趾駢生,不過多連結了一塊無用的肉;手上長六指,不過多長了一個無用的指頭;超出了五臟之情,走上仁義的歪門邪道,只不過是小聰明而已。
【原文】
彼至正者①,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為駢,而枝者不為跂;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無所去憂也②。意仁義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憂也?
【註釋】
①至正:至道正理,本然之理。
②無所去憂:沒有什麼憂慮的。
【譯文】
那純正的道,不失去它的本性。所以合在一起不能算是『駢趾』,分歧也不能算是『枝指』。長的不能看作多餘,短的不能看作不足。野鴨的腿雖短,給它接上一節就帶來痛苦;鶴的腳雖長,截下一節就會帶來悲哀。所以,本來長的不能截短,本來短的不能接長,沒有什麼可以憂慮的。我想那仁義大概不是人的本性吧,那些仁者為何不施仁義的行為如此。
【原文】
且夫待鉤繩規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禮樂,呴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①,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②,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虧也。則仁人又奚連連如膠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間為哉,使天下惑也!
【註釋】
①以:用。
②誘然:自然而然。
【譯文】
用規矩準繩來矯正形體,就是傷害了事物的本性;用繩索、粘膠來加固,就是侵蝕了事物的原貌;規定禮節和音調,和氣地旅行仁義,用以安慰天下,就是違背了原初的常態。天下事物都有它的本原常態,這種本原常態就是指:曲的不用鉤,直的不用繩,圓的不用規,方的不用矩,粘合的不用膠漆,捆綁的不用繩索。所以,天下事物任其自然而然地生長卻不必知道生的緣故,萬物存在而不知道存在的緣故。因而古今的道理並無兩樣,都是無法損害。那麼,仁義為什麼不斷地如同膠漆粘合,繩索捆綁那樣往複於人性道德之間,使天下人感到困惑呢?
【原文】
夫小惑易方①,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義以撓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於仁義,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故嘗試論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聖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子者,事業不同,名聲異號,其於傷性以身為殉,一也。臧與谷,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筴讀書,問谷奚事,則博塞以游。二人者,事業不同,其於亡羊均也。伯夷死名於首陽之下,盜跖②死利於東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於殘生傷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盜跖之非乎!天下盡殉也,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跖亦伯夷已,又惡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
【註釋】
①小惑易方:惑,迷惑,易,發跡。方,方向。
②盜跖:春秋時代的大盜。
【譯文】
小糊塗會迷失方向,大糊塗會喪失本性。憑什麼知道是如此呢?自從虞舜標榜仁義而擾亂天下以來,天下之人沒有不為仁義而疲於奔命的。這不就是以仁義錯亂了本性嗎?所以我且來試論這個問題:自夏、商、周三代以來,天下沒有不因外物而錯亂本性的,小人為了追求利益而犧牲自己,士人為了追求名聲而犧牲自己,大夫為了維護家室而犧牲了自己,聖人為了治理天下而犧牲了自己,這四種人,事業雖不相同,名聲雖不一樣,但從損傷本性、自己這一點上看,卻是相同的,臧與谷二人同去放羊,都把羊丟失了,問臧當時在幹什麼。他說正在那裡捧著簡冊讀書;問谷當時在幹什麼,他說正在那裡下棋。他們二人所做的事情雖不相同,但都丟失了羊。伯夷死於首陽山下是為名,盜跖死於東陵之上是為利,他們二人所死的原因雖不同,但在喪生害性上卻是相同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去肯定伯夷而否定盜跖呢!天下人都在為了某種目的而犧牲了自己,有的為仁義而死,世人稱為君子;有的為財富而死,世人稱之為小人。同樣都是死,卻有君子與小人的區別;如果以喪生害性來說,盜跖與伯夷本無兩樣,又何必去分什麼君子、小人呢!
【原文】
吾所謂臧者,非仁義之謂也,臧於其德而已矣;吾所謂藏者,非所謂仁義之謂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謂聰者,非謂其聞彼也,自聞而已矣;吾所謂明者,非謂其見彼也,自見而已矣。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共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跖與伯夷,是同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
【譯文】
我所說的完善,不是人們所說的仁義,而是順應自然本性的自由發展;我所說的聰明,不是對外界聽聞,而是明察自我;我所說的明達,不是對外辦有所觀察,而是內省自己。只觀察別人而不觀察自己,只羨慕別人而不感到自得,這都是效法別人丟棄了自己的天性,讓他人安逸而不能使自己安逸。像這樣的話就不管是盜跖還是伯夷,同樣是過分固執的行為。我在道德上是感到很慚愧的,所以不敢堅持仁義,不敢有過分固執的行為。
馬蹄
【原文】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齕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台路寢②,無所用之。及至伯樂③,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④之。連之以羈縶⑤,編之以皁棧⑥,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飢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⑦患,而後有鞭筴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⑧。」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鉤,直者應繩。夫埴木之性,豈欲中規矩鉤繩哉?然且世世稱之曰:『伯樂善治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過也。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⑨,其視顛顛⑩。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及至聖人,蹩躠(11)為仁,踶跂(12)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13)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孰為犧尊?白玉不毀,孰為珪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六律?夫殘朴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
【註釋】
①馬蹄:這裡將馬的本業真性以及被人馴服與人的原生天性以及被禮樂仁義束縛相互對照,批判禮法道德敗壞人性。
②義台路寢:義台,儀台。路寢,正室。
③伯樂:姓孫名陽,伯樂是字,秦穆公時人。
④雒:通絡。
⑤羈縶:羈,馬絡頭。縶,馬前足絆繩。
⑥皁棧:皁,馬槽。棧,馬棚。
⑦橛飾:橛,馬嚼。飾,馬纓。
⑧埴:粘土。
⑨填填:穩重的樣子。
⑩踶中去用心的樣子。
(11)蹩躠(biéxiè):費力的樣子。
(12)踶至跂(zhìqí):用心的樣子。
(13)澶漫:放縱。
(14)摘僻:彎曲。
【譯文】
馬的蹄子可以踏霜踩雪,皮毛可以擋風蔽寒。吃草喝水,撒腿跳躍,這就是馬的真性,雖然有儀台正室,對它卻沒有用處,後來出了伯樂,他自稱;「我善於馴服馬。」於是就給它烙印,給剪毛,給它釘蹄,給它戴籠。用絡頭和韁繩綁著它,用馬槽和馬棚圍著它,使馬的死亡率佔了十分之二三了,使它飢餓使它口喝,使它賓士使它快跑,使它整飾使它劃一,前有馬嚼馬纓的束縛,後有馬鞭馬棒的威壓,使馬的死亡率超過半數了,陶工說:「我善於做土坯。」圓的符合圓規,方的符合矩尺。木匠說:「我善於做木塊。」曲的符合划鉤,直的適合準繩。沾土木料的本性,難道是想符合圓規矩尺划鉤準繩的嗎?然而人們世代稱讚他們說:「伯樂善於馴馬,陶工木匠善於做土坯木塊。」這也是治理天下之人的過錯啊。
我想善於治理天下的人不是這樣的。人民具有不變的本性,織布穿衣,耕作進食,這叫做共性。純一不偏私,這叫做天賜的自由,所以在道德最高尚的時代,人們的行為都很穩重,人們的面目都很質樸。在這個時代里,山中沒有小路隧道,水上沒有船隻橋樑;萬物共同生長,連接成共同的住處;禽獸成群結隊,草木順利成長。因此禽獸可以牽著玩耍,鳥鵲的窩可以爬到樹上窺視。在道德最高尚的時代里,人同禽獸一起居住,跟萬物聚焦共處。哪裡知道什麼君子小人呢?人跟無知的東西一樣,他的天性不會失掉;人跟沒有慾望的東西一樣,這叫做純樸。純樸說明人性的存在。等到出了聖人,苦心經營仁義,天下開始迷惑了。放縱作樂,扭捏制禮,天下開始崩解了。所以完朴的木頭不被破開,怎麼造出祭祀的酒樽來?白凈的玉石不被雕琢,怎麼造出珍貴的珪璋來?道德不被廢棄,哪用得著仁義?天性不被支離,哪用得著禮樂?五色不被攪亂,哪需編織文采?五聲不被破壞,哪需調配六律?破開完朴的木頭用來製造器皿,是工匠的罪過;毀棄道德來制訂仁義,是聖人的罪過。
胠篋
【原文】
將為胠篋探囊發匱之盜而為守備①,則必攝緘滕②,固扃鐍③,此世俗之所謂知也。然而巨盜至,則負匱揭篋擔囊而趨,唯恐緘滕扃鐍之不固也。然則鄉之所謂知者,不乃為大盜積者也?
故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齊國鄰邑相望,雞狗之聲相聞,罔罟④之所布,耒耨⑤之所刺,方二千餘里。闔四竟之內,所以立宗廟社稷,治邑屋州閭鄉曲者,曷嘗不法聖人哉?然而田成子⑥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所盜者豈獨其國邪?並與其聖知之法而盜之,故田成子有乎盜賊之名,而身處堯舜之安。小國不敢非,大國不敢誅,十二世有齊國,則是不乃竊齊國並與其聖知之法以守其盜賊之身乎?
嘗試論之: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所謂至聖者,有不為大盜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龍逢斬,比干剖,萇弘胣⑦,子胥靡⑧。故四子之賢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徙問於跖曰:「盜亦有道乎?」跖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后,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竊案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⑨,聖人生而大盜起。掊擊聖人,縱舍盜賊,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竟而谷虛,丘夷而淵實。聖人已死,則大盜不起,天下平而無故矣。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為之斗斛以量之,則並與斗斛而竊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為之符璽以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知邪?故逐於大盜,揭諸侯,竊仁義並斗斛權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鋮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
故曰:「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⑩。」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掚工倕(11)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
【註釋】
①胠篋:胠,撬開。篋,小箱。指偷竊。從偷竊財物聯繫盜竊國柄,指明它們的本質是一樣的,都是聖人智慧流毒天下的惡果,因此聖人之道與強盜邏輯是一致的,亟須絕聖棄智,盜亂方止。
②緘滕:都是繩子。
③扃鐍:扃,門的閂。鐍,箱的鑰。
④罔罟:罔,捕鳥的網。罟,捕魚的網。
⑤耒耨:耒,犁柚。耨,鋤柄。
⑥田成子:春秋時齊國大夫陳恆。田、陳古音同。成子為後人所加稱。他殺齊簡公奪權。
⑦萇弘胣(chǐ):萇弘,周敬王大夫,與晉國范中行氏有舊,晉趙鞅與范有隙而討周,周殺弘。胣,車裂。
⑧子胥靡:子胥,姓伍名員,楚國人,父兄被平王殺而投吳王夫差,因諫夫差被賜死,投屍江中。靡通「糜」,爛。
⑨魯酒薄而邯鄲圍:楚宣王會諸侯,魯恭公遲到,且獻酒薄味,宣王怒而攻打魯國。梁惠王早擬攻趙,但擔心楚國援趙,今見楚伐魯,即兵圍邯鄲。見出事有因由。
⑩語出《老子》。
(11)掚工倕:掚,折斷。工倕,堯時巧匠。
【譯文】
為了抵禦撬箱子、摸袋子、開柜子種種偷竊而進行防備,就一定要綁緊繩子,固好門閂箱鑰,這就是世俗所認聰明,然而,大竊賊一到,總是背上柜子、提起箱子、抬著袋子就跑,他還唯恐捆繩和鎖鑰不牢固呢。這麼說過去所認為的聰明人,不就是給大竊賊準備財物的人嗎?
所以試著談談這個問題,世俗所認為的聰明人,有不給大竊賊積蓄財物的嗎?所認為的聖人,有不給大竊賊看守財物的嗎?何以知道是這樣呢?以前齊國鄰近的城邑相互望得見,雞狗的叫聲相互聽得見,鳥羅魚網的設置,犁頭鋤頭的耕掘,方圓二千多里。總合四境之內,所有建立的宗廟神壇谷祠,所有管轄的縣邑州區鄉村,何嘗不是效法聖人呢?然而田成子一旦殺了齊國國君竊取國柄,他所竊取的難道僅僅是他的國家嗎?就連那神聖的充滿智慧的禮法也竊走了,所以田成子雖有盜賊的名聲,可是卻享有如同堯舜帝王般的安逸。小的國家不敢非議,大的國家不敢討伐,延續了十二代擁有齊國,這不正是竊取齊國以及神聖智慧的禮法來守護他的盜賊名聲嗎?
試著談談這點:世俗所認為的最聰明的人,有不給大竊賊積蓄財物的嗎?所以為的最聖明的人,有不給大竊賊看守財物的嗎?何以知道是這樣呢?以前關龍逢被殺頭,王子比干被挖心,萇弘遭受車裂,伍子胥糜爛了屍體。以這四個人的賢明卻沒能保全身體免於殺戮。所以盜跖的嘍啰問盜跖說:「盜賊也有道義嗎?」盜跖說:「哪裡沒有道義呀?猜測房裡所藏的物品,就稱得上英明了;進去搶頭,就稱得上勇敢了;出來時最後,就稱得上義氣了;能把握成功與否,就稱得上明智了;分贓均勻,就稱得上仁惠了,這五項不具備是不能成為大盜賊的。」由此可見,好人得不到聖人之道就不成事,盜跖得不到聖人之道就行不通。天下的好人少而壞人多,正是因為聖人有益於天下少而有害於天下多。所以說:嘴唇沒了牙齒就冷了,魯國的酒味淡薄就引發邯鄲遭受圍攻,聖人出現了大盜賊也就起來了。只有抨擊聖人,放走盜賊,天下才會太平,乾枯了山谷也就空虛了,山丘剷平了深淵也就填滿了。聖人死了,那麼大盜賊就不再產生了,天下也就平安無事了。
聖人不死,大盜賊就不會停止,雖然加倍地任用聖人治理天下,實質上是加倍地有利於盜跖之流。聖人製作斗斛來量東西,盜賊就將東西連同斗斛一起偷走;聖人製作秤錘秤桿來稱東西,盜賊就將東西連同秤錘秤桿一起偷走,聖人製作符契印璽來作為憑證,盜賊就連同符契印璽一起偷走;聖人制訂仁義來矯正人心,盜賊就連同仁義一起偷走,何以知道是這樣呢?那個偷竊帶鉤的人會被殺頭,竊取國柄的人成為諸侯,諸侯的門庭就仁義存在裡面,這不正是竊取仁義聖智了嗎?所以追隨大盜賊,推舉作諸侯,盜竊仁義及其斗斛秤錘秤桿符契印璽利益的人,雖然有高官的獎賞也不能勸止他,有刑罰的威壓也不能禁止他,這種加倍有利於盜跖之流使得他們處於不可禁止的局面,正是聖人的罪過了。
所以說:「魚兒不可以脫離淵澤,國家的權柄不可以顯示給人。」那聖人便是天下的權柄,不能夠將他展示給天下,所以杜絕聖明拋棄智巧,大盜賊才會止息;扔掉玉器、毀掉珠寶,小竊賊才不產生;燒掉符契砸掉印璽,人就變得質樸了;打碎升斗、折斷秤桿,人就不會爭執了;徹底摧毀天下的聖法,人們才可以共同討論大道;搞亂六律,銷絕竽瑟,堵塞樂師的耳朵,那麼天下的人才擁有聽力;消滅圖紋,離散五色,粘住離朱的眼睛,那麼天下的人才擁有視力;銷毀一切化鉤準繩和拋棄圓規矩尺,折斷工倕的手指,那麼天下的人才擁有自己的技藝。所以說:天然大巧珙似笨拙。
在宥
【原文】
聞在宥①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②也者,恐天下之淫③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④也,天下不淫其性,不遷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堯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樂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⑤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長久者,天下無之。
【註釋】
①在宥(yòu)天下:聽任天下自在寬容的發展。即「無為而治」。
②在之:使之自在。
③淫:超過。
④德:指自然的常態。
⑤瘁瘁:憂愁。
【譯文】
只聽說過讓天下自然而然地發展,沒有聽說過要控制天下。讓天下人安然自在,惟恐天下人超越了自身的本性。讓天下人安然寬容,惟恐天下人改變自身的自然常態。哪裡用得著去治理天下呢?過去堯治理天下,讓天下人欣喜而使之天性快樂,這是不安寧的表現。桀治理天下,讓天下人憂愁而使之天性苦悶,這是不歡愉的表現。不寧靜不歡愉,這都不是人恆常的性情,違逆了人恆常的性情還能夠長治久安的。恐怕天下沒有這種情況。
【原文】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①天下,莫若無為②,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故曰:「貴以身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無解③其五藏,無擢④其聰明;屍居而龍見⑤,淵默而雷聲⑥,神動而無隨,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註釋】
①臨蒞:統管,治理。
②無為:無所作為。順其自然。
③解:敞開。
④擢:提升。引申為有意顯露。
⑤屍居而龍見;像受祭的活人那樣安然不動地坐著,精神去像騰龍顯現一般。
⑥淵默而雷動:像深淵一樣深沉默默,像雷聲一樣在震動。
【譯文】
所以君子是迫不得已才治理天下,最好的辦法就是無所作為。無所作為之後才能使天下人的本性和真情得到穩定的保持。所以說,把自身看得比天下還重要的人,才可以把天下託付給他。把愛護自身看得比愛護天下還重要的人,才可以把天下寄付於他。因此,君子若不去敞開他的五藏慾望,不有意顯露他的才華機智,你受祭的活人好樣安然不動,而精神卻像騰龍顯現一般,身心安穩像深淵一般深沉默默,精神活動卻像打雷一般震動天下。從容自在,無所作為,而萬物則像炊煙游塵一樣自由自在。我又何必抽出時間去治理天下呢?
【原文】
廣成子南首而卧①;黃帝順下風②,膝行而進,再拜稽首③而問曰:「聞吾子達於至道,敢問,治身奈何而可以長久?」廣成子蹶然④而起,曰:「善哉問乎!來!吾語汝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⑤;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女形,無搖女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女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女內⑥,閉女外,多知為敗。我為女遂於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陽之原⑦也,為女入於窈冥之門矣,至彼至陰之原也。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守女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常衰。」黃帝再拜稽,曰:「廣成子之謂天⑧矣!」
【註釋】
①南首而卧:頭朝南躺著。
②順下風:從下方。
③稽首:叩頭至地。
④蹶然:非常迅疾的樣子。
⑤冥冥:昏暗。
⑥內:內心世界。
⑦原:本原。
⑧天;與自然渾然一體。
【譯文】
廣成子頭朝南躺著,黃帝跪著進來,叩頭觸地行完大禮后說:「我聽說您精通大道,請問怎樣修身才能長久?」廣成子迅速地起身,說;「問得好啊!過來!我告訴你大道。大道的核心,昏昏暗暗,大道的極盡,晦澀沉寂。什麼都不看,什麼都不聽,持守著精神的安寧,你的軀體自然健康。一定要寂寂,一定要清靜,不要勞累你的身形,不要動搖你的精神,你才會生長。眼睛不要看什麼東西,耳朵不要聽什麼東西,內心不要有什麼智巧,讓你的精神守護你的形體,這樣你才會長生。堅守你的內心世界,排隊外物的干擾,智巧多會敗壞你的修為。我幫助你達到光明的境界,使你達到『至陽』的本原。我幫助你進入到深遠的境界,使你達到『至陰』的本原。天地都有所主宰,陽和陰各有其居所,慎重地持守你的身軀,萬物會自然地生長繁盛起來。我執守『至道』的純一,把握『至道』的和諧,所以我修身至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而我的身軀卻沒有衰老。」黃帝再次叩頭行禮說;「廣成子真可謂是與自然渾然為一體了。」
【原文】
廣成子曰:「來,余語女。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為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為有極。得吾道者,上為皇而下為王;失吾道者,上見光而下為土。今夫百昌①皆生於土而反②於土,故余將去女,入無窮之門,以游無極之野。吾與日月參③光,吾與天地為常。當我,緡乎④!遠我,▇乎!人其盡死,而我獨存乎!」雲將⑥東遊,過扶搖⑦之枝而適遭鴻蒙⑧。鴻蒙方將拊髀⑨雀躍而游。雲將見之,倘然止,贄然⑩立,曰:「叟何人邪?叟何為此?」鴻蒙拊髀雀躍不輟(11),對雲針曰:「游!」雲將曰:「朕願有問也。」鴻蒙仰而視雲將曰:「吁!」雲將曰:「天氣不和,地氣鬱結,六氣不調,四時不節。今我願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鴻蒙拊脾雀躍掉頭曰:「吾弗知!吾弗知!」雲將不得問!」
【註釋】
①百昌:百物昌盛。
②反:通「返」。
③參:同輝。
④緡:不在意,無所察覺。
⑤▇:同緡。
⑥雲將:雲的主帥。莊子虛構的人物。
⑦扶搖:一種神樹。
⑧鴻蒙:自然的元氣。莊子虛構的人物。
⑨拊髀:拍擊大腿。
⑩贄然:站立不動的樣子。
(11)輟:停止。
【譯文】
廣成子說:「過來!我告訴你。宇宙間的事物是無窮無盡的,而人們都認為會有盡頭。宇宙間的事物是高深莫測的,而人們都認為有極限。領悟我的道的人,上可以成為皇帝,下可以成為王侯。喪失了我的道,上可以見到日月之光,下是化為塵土。如今百物昌盛都生長於大地而復歸於大地,所以我將離開你,進入到無窮的境界,遨遊於沒有邊際的曠野。我將與日月同輝,我將與天地並壽。迎我而來,我不在意,離我而雲,我也不在意。人們都死去,惟獨我會永存!」雲將去東方遊歷,經過扶搖神樹的枝旁時正好遇到鴻蒙。鴻蒙正在拍著大腿跳躍著遊玩。雲將見到他,驚疑地停下來,一動不動地站著問「老先生是什麼人?怎麼會這樣?」鴻蒙拍著大腿跳躍不停,對雲將說:「遊玩啊!」雲將又說:「我想向您請教。」鴻蒙抬頭看看雲將說:「啊!」雲將說:「上天之氣不和諧,地上之氣有鬱結。六氣不順暢,四季變化不合節時。如今我想融合六氣的精華雲養護群生靈,怎麼樣雲做呢?」鴻蒙拍著腿跳躍著回過頭來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雲將沒有得到答案。
【原文】
又三年,東遊,過有宋之野而適遭鴻蒙。雲將大喜,行趨而進曰:「天①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願聞於鴻蒙。鴻蒙曰:「浮遊,不知所求;猖狂②,不知所往。游者鞅掌③,以觀無妄。朕又何知!」雲將曰:「朕也自以為猖狂,而民隨予所往;朕也不得已於民,今則民之放④也。願聞一言。」
鴻蒙曰「亂天之
經⑤,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獸之群,而鳥皆夜鳴;災及草木,禍及止蟲⑥。意,治人之過也!」雲將曰:「然則吾奈何?」鴻蒙曰:「意,毒哉!▇▇乎歸矣。」雲將曰:「吾遇天難,願聞一言」。
【註釋】
①天:指鴻蒙。雲將將其尊如上天。
②猖狂:漫不經心,隨意活動。
③鞅掌:眾多,紛擾。
④放:仿效。
⑤經:紡織物上的縱線,引申為常規。
⑥止蟲:止同豸,無腳的蟲子。
【譯文】
又過了三年,雲將再次巡遊東方,路經宋國的原野恰好遇到鴻蒙。雲將非常高興,趕忙上前說:「你忘記我了嗎?你忘記我了嗎?」再次叩頭行禮,希望鴻蒙教導。鴻蒙說:「隨便游巡,不知道求取什麼。散散漫漫,不知道徑哪裡,游於紛紛擾擾之中,去體察宇宙的本真,我又知道什麼。」雲將說;「我也自認為無所用心,可百姓們卻追隨在我身後,我不得已同人民聯繫,現在又被人民仿效。想聽聽您的見解。」
鴻蒙說:「擾亂了自然的常規,違背了事物的本性,自然的原貌被破壞了。野獸離散,鳥兒夜啼,草木遭災,蟲子遭難。噫!這是治理人民的罪過啊!」雲將說;「但是我該怎麼辦?」鴻蒙說:「噫!你中毒太深了,快點就這樣回去吧!」雲將說:「我遇到你很不容易,想聽聽您的見解。」
【原文】
鴻蒙曰:「噫!心養①。女徙處無為②,而物自化。墮爾形體,吐爾聰明③,倫與物忘,大同乎涬溟④,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萬物云云,各復其根,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⑤;若彼知之,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闚⑥其情,物固自生。」雲將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辭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於己也。同於已而欲之,異於已而不欲者,以出乎眾為心也,夫以出乎眾為心者,曷常⑦出乎眾哉!因眾以寧所聞,不知眾技⑧眾矣。而欲為人之國者,此攬⑨乎三王之利而不見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國僥倖也,幾何僥倖而不喪人之國乎!其存人之國也,無萬分之一;而喪人之國也,一不成而萬有餘喪矣。悲夫,有土者之⑩不知也。
【註釋】
①心養:養心。即凝神清心,摒除雜念。
②女徙處無為:你只要處心任順。
③吐爾聰明:吐當作「杜」,杜塞聽覺視覺。
④涬溟:自然之氣。
⑤離:違背。
⑥闚:窺視。
⑦曷常:何嘗。
⑧眾技:眾人的智慧。
⑨攬:把持。
⑩有士者:指擁有國土的君王。
【譯文】
鴻蒙說;「噫!你去養心吧!你只要順應自然無所作為,萬物就會自生自化。毀掉你的形體,杜塞你的聽覺、視覺,常規和萬物一起被忘記,與自然之氣相融通,解除你的心慮,釋放你的精神,無所用心而內心混沌。萬物紛紜複雜,各自返歸它的根本,各自返回根本而不帶智巧,混混沌沌保持真性,終身不相違背。假如使用智巧,就會違背本真。不要詢問它的名稱,不要窺究它的實情,萬物本來是會自然生長。」雲將說:「你把道理傳授給了我,告訴我要持守虛靜,親自雲追求,今天才得到這個道理。」再次叩頭行禮,起身告辭而去。
世俗上的人,都喜歡別人與自己相同,不喜歡別人與自己不同,希望別人與自己相同而不希望別人與自己不同的人,是想出人頭地,以出人頭地為目的人,何嘗又能超越眾人呢?因為得到大家的認同而心安,但並不如大家的智慧多。想要成為別人君王的人,他們是把持了夏商周三代帝王的利益,而看不到後患的人。這樣做是憑藉國家的權力來僥倖謀取個人的利益,而這種僥倖謀利又不喪失國家的人又有多少呢?他們中能保持住國家權力的人,還不到萬分之一,而喪失掉國家權力的人,自己一無所成還留下了萬般禍患,可悲啊!擁有國土的君王們實在不明智啊!
【原文】
賤而不可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①者,民也;匿而不可不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陳者②,法也;遠而不可不居③者,義也;親而不可不廣④者,仁也;節而不可不積者,禮也;中而不可不高⑤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為者,天也。故聖人觀於天而不助,成於德而不累⑥,出於道而不謀,會於仁而不恃,薄於義而不積,應於禮而不諱,接於事而不辭,齊⑦於法而不亂,恃於是民而不輕⑧,因於物而不去。物者莫足為也,而不可不為。不明於天者,不純於德;不通於道者,無自而可。⑨不明於道矣,悲夫!
【註釋】
①因:順應。
②粗而不可不陳者:粗,不周全。
③居:恪守。
④廣:推廣。
⑤高:尊崇。
⑥累:受拘束。
⑦齊:取齊。
⑧輕:隨意役使。
⑨無自大則可: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辦成。
【譯文】
低賤但不可不憑藉的是萬物;卑下但不可不順應的是百姓;隱藏但不可不做的是事情;粗略但不可不說的是效法的語言;遙遠但不可不恪守的是道義;親近但不可不推廣的是仁愛;小節但不可不增多的是禮儀;順從而不可不尊崇的是道德,同一而不可不變化的是大道;玄妙而不可不順從的是自然。所以,聖人體察自然但不去扶助,行為出於道而不受拘束,行為出於道而不去思考。符合於仁義但不去依靠它;靠攏了道義但不去保留它;應合了禮儀但又不迴避什麼;接觸了外物又不離棄什麼。取齊了法度而不妄為;憑藉了百姓而不隨意役使;遵從了事物而不離棄。不懂得道的人,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辦成。不通曉道的人,真是可悲啊!
天地
【原文】
天地雖大,其化均也①;萬物雖多,其治②一也;人卒③雖眾,其主君也。君原於德而成於天④,故曰:玄古之君天下,天為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觀言⑤,而天下之名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⑥;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觀⑦,而萬物之應備。故通於天者,道也;順於地者,德也;行於萬物者,義也;上治人者,事也⑧;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于于道,道兼於天,故曰:古人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記》曰:「通於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
【註釋】
①其化均也:它的變化是均衡的。
②治:指條理。
③人卒:指百姓。
④原於德而成於天:原,本原。德,自德。天:自然。
⑤以道觀言:言,稱謂。從道的觀點來看稱謂。
⑥而君臣之義明;義,道義。明,分明。
⑦汎觀:汎,『泛』的異體字,遍觀。
⑧事也:各司其事。
【譯文】
天地雖然大,但它們的運動變化卻是均勻平衡的。萬物雖然眾多,它們的條理卻是一致的。百姓雖然多,但他們的主宰是君王。國君要順應事物的本原而成事於自然。所以說,遠古的君主統治天下,一切自然無為,任其變化罷了。
從道的觀點來看待稱謂,天下的名稱都合理;用道的觀點來看待職分,君臣各自的道義就分明;用道的觀點來看待才能,天下的官員都會盡職;用道的觀點來遍觀事物,則萬物自得又自足,所以通達於天的是道;順應於地的是德;周行於萬物的是義;在職位上百姓的是各司其職;才能可以充分發揮的是技巧。技藝合於事體,事體合於義理,義理合於德,德合於道,道合於自然。所以說,古代養育天下的人,沒有什麼奢求卻能使天下富足,無所作為而任萬物自然變化,深沉虛靜而使百姓安定。《記》中記載;「通曉大道則萬事可成,無心獲取則鬼神折服。」
【原文】
夫子曰;「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②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③焉。無為為之④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愛人利物之謂仁,不同同之⑤之謂大,行不崖異⑥之謂寬,有萬不同⑦之謂富。故執德之謂紀,德成之謂立,循於道之謂備,不以物挫志之謂完⑧。君子明於此十者,則韜⑨乎其事心之大也,沛⑩乎其為萬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沈珠於淵,不利貨財,不近貴富;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醜窮(11);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12),不以王天下為已處顯。顯則明,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夫子曰:「夫道,淵乎其民也,漻(13)乎其清也。金石不得,無以鳴。故金石有聲,不考(14)不鳴。萬物孰能定之(15)!」。
【註釋】
①夫子:指莊子。
②洋洋:盛大的樣子。
③刳心:刳,剖開挖心。掏空心胸,排除雜念。
④無為為之:以「無為」態度「為之」。
⑤不同同之:使不同的事物回歸於同一的本性。
⑥崖異:偉岸,奇異。指與眾不同。
⑦有萬不同:內心包含萬種差異。
⑧完:完美無缺。
⑨韜:容藏。
⑩沛:水流湍急的樣子。
(11)不醜窮:不以睏乏為恥辱。
(12)私分:個人分內的。
(13)漻:清澈的樣子。
(14)考:敲打。
(15)萬物孰能定之:萬物的感應誰能夠確定。
【譯文】
先生說:「覆蓋和托載萬物的」道,是多麼廣闊而盛大啊!君子不能不挖空心胸,排除雜念。無所作為地去做,叫做自然;無所作為地表達叫做德;給人帶來慈愛,給萬物帶來利益叫做仁;使不同的事物歸於同一的本性叫做大;行為與眾不同叫做寬容;內心包含了萬種差異叫做豐富,所以,執守自然的稟賦叫做綱紀;以道德去實踐就是立身社會建功立業;遵循於道就是完備;不因外物而挫傷志向是完美無缺。君子若是理解了這十個方面,也就包含建功立業的遠大心志,像湍急的流水一樣彙集一處成為萬物的歸向。像這樣,就會隱藏金子於深山,沉溺珠寶於深淵,不貪圖財物,不趨求貴富,不以長壽為樂,不以短壽為悲,不以通達為榮耀,不以睏乏為恥辱,不謀取天下的利益作為個人的私利,不以稱王於天下作為顯赫的資本。顯耀就是向外彰明,但世上萬物終會歸於一體,生與死同一,並無差別。先生說:「道,居住如深淵,清澈而又清流。鐘磬之類的樂器,不合於道,就無法發出聲響。所以鐘磬不敲擊,它便不會作響,萬物的感應,誰能夠準確把握呢!」
【原文】
「夫王德①之人,素逝而恥通於事②,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③。故其德廣,其心之出,有物采之④。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窮生⑤,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蕩蕩乎⑥!忽然出,勃然動,而萬物從之乎!此謂王德之人。
【註釋】
①王德:盛德。
②素逝而恥通於事:素,虛懷。逝,游。指虛懷而游,以通曉細瑣之事為恥。
③神:神秘之境。
④有物采之:有外物感應它。
⑤存形窮生:保全形體延續生命。
⑥蕩蕩乎:浩渺盛大的樣子。
【譯文】
「盛德的人,虛懷而游,以沉溺於俗務為恥辱,立身於本原而智慧通達在神秘之境。他德行寬廣,心思外露,有外物感應他。所以沒有道就不能產生形體,德行彰明不能產生生命。保全形體延續生命、培養德行、宣揚大道,這不就是盛德之人嗎?浩渺盛大啊!突然出現,突然運行,萬物都在追隨,這就是具有盛德的人。」
【原文】
夫子問於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①,可不可,然不然。辯者有言曰:『離堅白若縣寓②。若是則可謂聖人乎?」
老聃曰:「是胥易技系③,勞形怵心者也。執理之狗成田④,猿狙之便自山林來。丘,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⑤無心無耳⑥者眾,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⑦,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於天。」
將閭葂見季徹曰⑧:「魯君謂葂也曰:『請授教。』辭不獲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⑨,請嘗薦之。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拔出公忠之屬而無何入,民孰敢不輯⑩!」
【註釋】
①放:背逆。
②離堅白若縣寓:離折。寓,「宇」的異體字。縣寓,高懸於天空,清楚醒目。
③胥易技系:胥通「諝」。有智巧的小吏。技系;為技能所累。
④執狸狗成田:善於捕捉狐狸的狗被人所獵取。
⑤有首有趾:有頭有腳,指業已成形。
⑥無心無耳:指無知無聞。
⑦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動止,運動、靜止。廢起,衰敗,興盛。
⑧將閭葂見季徹曰:將閭葂、季徹,均為人名。
⑨未知中否:不知道行還是不行。
⑩輯:和睦。
【譯文】
孔子問老聃說:「有人修道卻與大道相違背,承認那些不能認可的,把不正確的當作正確的。善於辯論的人說:』離析石頭的質堅和色白,好像高懸於天空一樣清楚醒目。『這樣的人可以稱為聖人嗎?」
老聃說:「這如同有智巧的小官吏被技能所累,形體困頓而擾亂心神。善於捕捉狐狸的狗被人所獵取。猿猴行動敏捷卻被人從山林中捕來。孔丘,我告訴你,你所不能聽到和不能講出的道理,凡是業已成形而無知無聞的多,有形的事物和無形的大道是不可能共同存在的。運動、靜止、生存、死亡、衰敗、興盛,全都出於自然,卻不知為何會這樣,對人真的進行治理的話,就要忘掉外物,忘掉天命,這就叫忘己。忘掉自己的人。才叫做與自然渾為一體。」
將閭葂見季徹說:「魯國國君對我說:『請指教』。我推辭不掉告訴了他,不知道對還是不對,讓我說給你聽聽。我對魯國國君說:『為政必須做到恭敬節儉,選拔公正忠直的人而沒有偏私,百姓豈敢不和睦!』」
【原文】
季徹局局①然笑曰:「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猶螳螂之怒臂以當車軼②,則必不勝任矣。且若是,則其自為處危,其觀台多物將往,投跡者③眾。」
將閭葂覷覷然④驚曰:「葂也汒⑤若於夫子之所言矣。雖然,願先生之言其風也。」
季徹曰:「大聖之治天下也,搖蕩民心,使之成教易俗,舉滅其賊心⑥而皆進其獨志,若性之自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豈兄⑦堯舜之教民,溟涬然⑧弟⑨之哉?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子貢南遊於楚,反⑩於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11),鑿遂而入井,抱甕(12)而出灌,搰搰然(13)用力甚多而見功寡。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
【註釋】
①局局:俯身而笑。
②螳螂之怒臂以當車軼:怒臂,奮臂。當,阻擋。車軼,原指車輪的印跡,引申為車輪。
③投跡者:投向那裡的人。
④覷覷:吃驚的樣子。
⑤汒:同「茫」。
⑥賊心:傷害他人之心。
⑦兄:看重、尊崇。
⑧溟涬然:混沌不分。弟:輕視。
⑨弟:輕視。
⑩反;通「返」。
(11)將為圃畦:圃,菜園。畦,開畦種菜。
(12)甕;素瓦罐。
(13)搰:用力的樣子。
【譯文】
季徹聽后俯身大笑道:「像您說的這些話,對於帝王的德性,如同螳螂奮臂擋車,必然失敗。如果真是這樣,就會身處高危,在高樓看台上,眾多的事物必將歸往,奔向那裡的人必定很多。」
將閭葂吃驚地說:「我對您的話感到迷茫。儘管如此,也請您講一個大概。」
季徹說:「偉大的聖人治理天下,讓百姓的性情自然生髮,使他們受到教化,改變陋習,消除掉傷害別人的用心,而增進他們自我的性情修養。就像發自內心自然而然的去做,而百姓卻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去做。如果這樣,難道要去推崇堯舜教化百姓的做法,而輕視混沌不分的嗎?希望順應自然的本性而心安。」
子貢向南巡遊到楚國。返回晉國時,在漢水的南岸,遇到一位開畦種菜的老翁,挖了一條水渠通往水井,抱著瓦罐取水澆地,費力很多但功效甚微。子貢說:「這裡有一種器械,一天可以澆灌百畦菜地,用力少而功效大,您不想用試試嗎?」
【原文】
為圃者你仰而視之曰:「奈何?」曰:「鑿木為機,后重前輕,挈①水若抽;數如泆湯②,其名為槔③。」為圃者忿然作色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④,有機事者必有機心⑤。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
子貢瞞然⑥慚,俯而不對。有間,為圃者曰:「子奚為者邪?」
曰:「孔丘之徙也。」
為圃者曰:「子非夫博學以擬⑦聖,於於⑧以蓋眾,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汝方將忘汝神氣,墮⑨汝形骸,而庶幾乎!汝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者乎?子往矣,無乏吾事⑩!」
子貢卑陬(11)失色,頊頊然(12)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後愈(13)。
【註釋】
①挈:提。
②數如泆湯:數,頻繁,引申為快速。泆,溢。
③槔:桔槔,原始的提水工具。
④機事:機巧的事情。
⑤機心:機巧的心思。
⑥瞞然:羞愧樣子。
⑦擬聖:依次聖人。
⑧於於:夸誕,矜持。
⑨墮:通「隨,毀壞。
⑩無乏吾事;不要耽誤我的事情。
(11)卑陬:慚愧的樣子。
(12)頊頊然:悵然若失的樣子。
(13)愈:恢復常態。
【譯文】
灌園的老人仰首望著子貢說:「應該如何做呢?」子貢說:「用木材加工成機械,后重前輕,提水就像從井中抽水似的,迅速猶如沸騰的水向外溢出,其名叫桔槔。」灌園的老人面怒色而譏笑道:「我聽我的老師說,有了機械之類的東西必定會出現機巧之類的事情,有了機巧之類的情,必定會出現機變之類的心思。機變的心思存在胸中,便不能保全純潔空明;不能保全純潔空明,便心神不定;心神不寧,便不能載負大道。我不是不知道,只不過是感到羞恥而不願去做。」
子貢羞愧滿面,低下頭去不作回答。
過了一會兒,灌園的老人說;「你是幹什麼的?」
子貢說:「我是孔丘的弟子。」
灌園的老人說:「你不就以博學仿效聖人,以誇矜來超群出眾,自唱自和哀嘆世事之歌以周遊天下賣弄和聲的人嗎?你遺忘精神,不執守形骸,恐怕就可以漸漸接近於道吧!你自身都不善於修養與護理,哪裡還有空閑時間去治理天下呢!你去吧!不要耽誤了我的耕作。」
子貢慚愧失色,悵然若失而難以自持,走出三十裡外,才漸漸恢復常態。
【原文】
其弟子曰:「向之人何為者邪?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終日不自反邪?」
曰:「始吾以夫子為天下一人耳,不知復有夫人也。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今徒不然。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①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托生與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備哉!②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③不顧;以天下之,失其所謂,儻然④不。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⑤反於魯,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脩⑥渾沌氏⑦之術者也,識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⑧,無為復朴,體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且渾沌氏之術,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
【註釋】
①神全:精神世界完備。
②汒乎淳備:汒通「茫」。汒乎,深遠不可測。淳備,淳和,完備。
③謷然:謷通「傲」,孤高的樣子。
④儻然:無動於衷的樣子。
⑤風波之民;風波,隨波逐流。喻指心神不定,為世俗牽動的人。
⑥假脩:藉助於修養。
⑦渾沌氏:莊子虛構的人名。
⑧入素:歸於質樸。
【譯文】
子貢的弟子說:「剛才的那個人是幹什麼的?您見到他為何會顏色突變,整天都恢復不了常態呢?」
子貢說;「起初我認為我的老師是天下的聖人,不知道還有剛才那位人。我聽老師說:事情要考慮可行性,功業要追求成功,用力少而成效大的,才是聖人之道。如今才知道並非這樣的。領悟大道的人,德性完備。德性完備的人形體健全,形體健全的人精神完備。精神完備,才是聖人之道。寄託於身形與世人同行,卻不知道往哪裡,深遠不可測而淳和完備,功利機巧不會放在他的心上。像這樣的人,不符合他心志的就不去追求,不符合他本性的不去作為。即使天下人都讚賞他,只要他認為可以,便會傲然不顧,即使天下人都指責他,只要認為不可以的,便會無動於衷。天下人的指責和讚賞,對他而言,沒有增益,也沒有損傷,這才叫德行完備的人啊!我只是所謂的心神不定,為世俗牽動的人啊!」
子貢返回魯國,把這事告訴孔子。孔子說:「他是修鍊渾沌氏的主張的人,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只顧及內在的修養,卻忘記外在的修為,那些明澈素潔,真朴無為,體悟本性,護持精神並悠閑自在地遨遊於世俗之間的人,你當然會感到驚訝。而且渾沌氏的主張,你我怎麼能夠認識呢?」
【原文】
門無鬼與赤張滿稽①觀於武王之師。赤張滿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離②此患也。」
門無鬼曰:「天下均治③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亂而後治之與?」
赤張滿稽曰:「天下均治之為願,而何計以有虞氏為!有虞氏之葯瘍⑤也,禿而施髢,病而求醫。孝子操葯以修慈父,其色燋然⑥,聖人羞之。
「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⑦,上如標枝⑧,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是故行而無跡,事而無傳。」
【註釋】
①門無鬼與赤張滿稽;均為虛構的人名。
②離:通「罹」,指遭受。
③均治:太平無事。
④葯瘍:用藥治療頭瘡。
⑤施髢:戴假髮。
⑥燋然:憔悴的樣子。
⑦使能:任使能人。
⑧標枝:自然長於樹頂的樹枝。
【譯文】
門無鬼和赤張滿稽看見武王的軍隊,赤張滿稽說:「周武王的確比不上虞舜啊!所以天下遭受這麼大的禍患。」
門無鬼說:「天下太平無事時虞舜才去治理呢,還是天下動亂才去治理呢?」
赤張滿稽說:「天下安定是人們的心愿,還需要虞舜幹什麼?虞舜治療頭瘡,給禿子帶上假髮,如同有了病才去求醫一樣。孝子拿著葯去醫治父親,面色憔悴,聖人還羞他。」
「大德盛行時代,不崇尚賢才,不任用能人,帝王如同自然生長於樹頂的枝條,百姓如同野鹿一樣自在。百姓行為端正卻也不知道什麼是道義,相互友愛卻不知道什麼是仁愛,真誠不偽卻不知道什麼是忠誠,外事妥帖卻不知道什麼是誠信,隨意行動而相互幫助,卻不知道什麼是恩賜,因此做了之後卻不留下痕迹,有了事迹也不流傳下去。」
【原文】
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之此其必然①邪?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之道諛②之人也。然而俗固嚴③於親而尊於君邪?謂已道人,則勃然作色,謂已諛人,則怫然作色。而終身道人也,終身諛人也,合譬飾辭聚眾也,是終始本末不相罪坐④。垂⑤衣裳,設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謂道諛;與夫人之為徒,通是非,而不自謂眾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⑥。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致,惑者勝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不可得也⑦,不亦悲乎!
【註釋】
①必然:正確。
②道諛:道,諂。道諛同」諂諛」。
③嚴:尊敬。
④是終始本末不相罪坐:罪坐,過錯。始終不認識自己的過錯。
⑤垂:穿上。
⑥靈:知曉。
⑦予雖有祈向:不可得也:祈,疑「所」字之誤。
【譯文】
孝子不奉迎父母,忠臣不詆毀媚君王,這是為人臣、人子的最好表現。對父母所說的都認可,對他們所做的都稱善,世俗便稱他是不肖之子。對君王所說的都認可,對君王所做的都稱善,世俗便稱他是不肖之臣。然而這種行為真的正確嗎?世俗上所認為正確的就肯定它,認為好的就推崇它,卻不說他們是諂諛之人。然而世俗觀念比父母還可敬,比君王還尊貴嗎?有的人說他奉承人,就會勃然大怒,說他阿諛人,就登時變色。而終身去奉承別人,終身去阿諛別人,用比喻修辭以博取眾人的歡心,卻始終認識不到自己的過錯。穿上華麗的衣裳,製造各種紋彩,打扮自己的容顏,以獻媚於一世,而自己卻不認為是阿諛之人。與世俗為伍,以眾人的是非為是非,而自認為同眾人不一樣簡直愚蠢到了極點。知道自己是愚昧的人。不是真正的愚昧,知道自己迷惑,不是真正的迷惑。真正迷惑的人,一輩子也找不到答案,真正愚蠢的人一輩子也不能知曉。三個人一起行走,其中一個迷惑,所要去的地方還可以到達,這是因為迷惑的人佔少數如果兩個人迷惑,費儘力氣也無法到達目的地,這是因為迷惑的人佔了優勢。如今,天下的人都迷惑了,我雖然有所指導,卻沒有辦法解決。這不是太可悲了嗎?
天道
【原文】
天道運而無所積①,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②,故天下歸;聖道運而無所積③,故海內服。明於天,通於聖,六通四辟④於帝王之德者,其自為也,昧然無不靜者矣。聖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鐃⑤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鬚眉,平中准⑥,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至,故帝王聖人休⑧焉。休則虛,虛則實,實則備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無為則俞俞⑨,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鄉⑩,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11),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聖素王(12)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閒遊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進為而撫世,則功大名赤而天下一也。靜而聖,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夫明白於天地之德(13)者,此之謂大本大宗(14),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15),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
【註釋】
①天道運而無所積:天道,自然規律。積:積滯,自然規律的運行沒有積滯。
②帝道運而無所積:帝道,帝王治國的規律。
③聖道運而無所積:聖道,聖人對宇宙萬物的看法。
④六通四辟:上下及東西南北四方相通。四季順暢。
⑤鐃:通「撓」,擾亂。
⑥平中准:水平面符合水平測定的標準。
⑦▇:鏡子。
⑧休:息心。
⑨俞俞:從容自得的樣子。
⑩南鄉:指面朝南,指居帝王之位。
(11)北面:指北面,指位於臣位。
(12)玄聖素王:玄聖、素王均指像老聃一樣通曉大道,具有帝王無法而不居帝王之位的人。
(13)天地之德:天地的規律,即無為為本。
(14)大本大宗:真正的根本、真正的宗原。
(15)所以均調天下:以此來均衡萬物,調理民情。
【譯文】
天道自然運行沒有積滯,所以萬物得以生成。帝王治理法則運行沒有積滯,所以天下的百姓歸順。聖人對宇宙萬物的看法和主張沒有積滯,所以四海之內的人都來歸順。了解自然規律,精通聖人之道,六合四時符合帝王之德的人,會讓萬物自然運行,萬物都在寂然地自然生長。聖人內心寧靜,並非認為寧靜是好的所以才寧靜,是因為萬物不能擾亂他的內心,所以處於虛寂而寧靜的境地。
水平靜時可以照見鬚眉,水平面任命水平的測定標準,所以工匠們前來取法,水寧靜而清澈,更何況人的精神!聖人內心寧靜,可以比作天地的鏡子,可做世間萬的的鏡子,虛靜、恬淡、寂寞,無為是天地的本原和道德修養的最高境界。所以古代的帝王聖人都堅守這個境界。保持這個境界則會內心空明,內心空明才是真正的充實,充實才能做到完備。內心空明才能做到寧靜,寧靜才能變化,變化才有所得,內心寧靜則要無所作為,無所作為才能讓做事情的人盡職盡責。無所作為才能從容自得,從容自得的人就沒有憂患,因而能延年益壽。那虛靜,恬淡、寂寞、無為,是萬物的根本。明白這個道理再處於君王之位,所以堯才會成為帝王。明白這個道理再處於臣子之位,所以舜才會成為臣屬。憑藉這個道理而處於上位,這是君王的常德。憑藉這個道理百處於下位,這是玄聖素王所持守的大道。憑藉這個道理退隱而閒遊,江海山林的隱士都會折服。憑藉這個道理積極進取安撫天下,就會功勛卓著名聲顯赫而使天下歸一。虛靜可以成為聖人,行動可以成為帝王。無為可受萬物尊崇,樸素可以與天下爭美。領悟了天地的規律,就可以說掌握了根本和宗原,是與自然相和諧的人。並以此來均衡萬物,體察民情。與人和諧,叫做人樂,與自然和諧,稱為天樂。
【原文】
莊子曰;「吾師乎!吾師乎!▇萬物而不為戾①,澤及②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為壽,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之謂天樂。故曰:『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③,其死也物化④。靜而與陰同德⑤,動而與陽同波。』故知天樂者,無天怨,無人非,無物累,無鬼責。故曰;『其動也天。其靜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崇,其魂不疲,⑥一心定而萬物服,』言以虛靜推於天地,通於萬物,此之謂天樂。天樂者,聖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註釋】
①▇萬物而不為戾:▇,碎毀。戾,殘暴。
②澤及:恩澤及被。
③天行:順應自然地運動。
④物化:渾同萬物而變化。
⑤同德:具有共同的性質和常態。
⑥其鬼不崇,其魂不疲:崇,作崇。疲,疲倦。
【譯文】
莊子說:「我的老師啊!我的老師啊!碎毀萬物而不作殘暴,恩施萬世而作仁愛,生長於遠古而不衰老,覆天載地雕刻各種物形百不算智巧,這就是所說的天樂,所以說:『懂得天樂的人,他順應自然的運動,死亡混同萬物而變化。寧靜與陰氣是有相同的性質和常態,運動與陽氣從屬同流。』所以懂得天樂的人,不會受到自然的忌恨,不會受到人們的責難,不會受到外的的牽累,不會受到鬼神的譴責。所以說:『運動時如同自然的運行,寧靜時如同大地的沉寂。內心安定便能駕馭天下,魔鬼難以阻擋,神魂不會疲倦,內心安定遂使萬物折服。』這就是說把虛靜推廣到天地,與萬物相溝通,這就叫做天樂。所謂天樂,就是聖人的心性,可以以此來養育天下。」
【原文】
夫子曰:「夫道,於大不終①,於小不遺②,故萬物備。廣廣乎③其無不容也,淵乎其不可測也。形德仁義,神之末也④;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⑤乎!而不足以為之累。天下奮棅而不與之偕⑥,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極⑦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⑧,遺外物⑨,而神未嘗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義,賓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職貴非其貴也。故視而可見者,形與色也;聽而可聞者,名與聲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聲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和聲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則知者不信,言者不知,而世豈識之哉?
【註釋】
①大而不終:從大的方面看,沒有終結。
②廣廣乎:廣闊無垠的樣子。
③形德仁義,神之末也:形通「刑」。末,衰敗。
④大:指責任大。
⑤奮棅而不與之偕:棅,同「柄」。奮棅,爭奪權柄。偕,同「道」。
⑥外天地:無視天地。
⑦遺萬物:棄置萬物。
⑧賓禮樂:擯棄禮樂。
⑨為其貴非其貴也:因為它所看重的並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
【譯文】
先生說:「道,從大處看沒有完結,從小處看沒有遺失,所以在萬物之中完備。它廣闊而無所不包,深遠而無法探測。宗族刑罰教化仁愛道義,是精神的衰落啊!若不是至人,誰又能確定!至人統治天下,責任不是很大嗎?但卻不足以成為他的負擔。天下人爭奪權柄,他不與其同道,他內心清醒,無所憑藉而不為利益所動。深究事物的本真,並能保持根本,所以無視天地,棄置萬物,而精神不曾受到困擾。融通於道,合乎於德,辭卻仁義,擯棄禮樂,至人的內心恬淡安靜。
世人所推崇和稱道的是書籍。而書籍沒有超越語言,語言自有它的可貴之處,比如它的意義。而意義的指向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世人因尊崇語言而流傳書籍,無論世人如何尊崇,而我卻不看重它,因為他們所看重的並不是真正本質的東西。所以可以看到的是形和色,可以聽到的是名和聲,可悲啊!世人以為從形色名聲中可以探求事物的本質。如果形色名聲不足以表明事物的本質,知道的人就不會去說,說的人就一定不知道。而世上的人又怎能認識到這一點呢?
【原文】
桓公①讀書於堂上。輪扁斫於堂下②,釋③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④!」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⑤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斫輪,徐則甘而不固⑥,疾則苦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⑧。臣不能以喻臣之子⑨,臣之子亦不能受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而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註釋】
①桓公:齊桓公。
②輪扁斫輪於堂下:輪扁,製作車輪的工匠,名扁。斫,砍削。
③釋:放下。
④糟魄:魄,「粕」字的借字。
⑤有說:有說得出來的道理。
⑥徐則甘而不固:徐,運作慢。甘,鬆緩。固,堅固。
⑦苦:澀滯。
⑧有數存焉於其間:數,指掌握快慢的限度。
⑨喻臣之子:喻,告訴。
【譯文】
齊桓公在堂上讀書,輪扁在堂下吹削車輪。他放下錐鑿走到堂上,向齊桓公問道「請問您讀的是什麼書?」齊桓公說:「是記載聖人之言的。」輪扁又問;「聖人還在嗎?」齊桓公說:「已經去世,」輪遍說:「如果這樣,您所讀的書,都是古人的糟粕啊!」齊桓公說:「我在讀書,製作車輪的人怎能隨便議論呢!若能說出道理還可以,若說不出道理,就要被處死。」輪扁說:「我就從我所做的工的角度來觀察。吹削車輪,慢了就會鬆緩而不牢固,快了就會澀滯而難以削入。不快不慢,手中做到了卻在心中想到,嘴裡說不出來,這個快與慢的限度就存在於其間。我無法把這個技巧告訴給我的兒子,而我的兒子也無法從我這裡接受這個奧秘。因此,我都快七十歲了,還在砍削車輪。古時候的人和他們那些不可言傳的東西都已經消失了,那麼您所讀到的不過是古人的糟粕罷了!」
天運
【原文】
「天其運乎?地其處乎①?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②?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③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雲者為雨乎?雨者為云乎?孰隆施是④?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⑤?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敢問何故?」巫咸祒曰⑥:「來!吾語女。天有六極五常⑦,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凶。九洛⑧之事,治成德備,監照下土⑨,天下戴之,此謂上皇。」
【註釋】
①天其運乎,地其處乎:運,運行。處,靜止。
②孰維綱是:維,維繫。綱,統領。是,這些。
③意者:與「或者」同義。
④孰隆施是:隆,興,指形成雲。施,指布雨。
⑤勸是:促成這種現象。
⑥巫咸祒:商代神巫,名祒。
⑦六極五常:六極,上下及東西南北四方。五常:即五行,金、木、水、火、土。
⑧九洛:九州聚落。
⑨臨照下土:光照人間。
【譯文】
「天在運轉嗎?地在靜止嗎?日月交替升空是在爭奪居所嗎?是誰在維繫這些現象?是誰安居無事而推動這些現象的運行?恐怕有什麼機關主宰著而不得已吧?恐怕是自行運轉而無法停止吧?雲層是為了降雨嗎?雨水是在雲層嗎?是誰在興雲布雨呢?是誰在安居無事,過分求樂而促成這些現象?風從北方吹起,一會向西一會向東,在天空中來回彷徨,是誰吐納氣流造成了這種現象?是誰在安居無事吹動它而形成這些現象?請問是什麼原因?」巫咸祒說:「來!我告訴你。大自然存在著六極和五常。帝王順應它則天下太平,違背它則天下大亂。九州的事務,應該使天下得到治理而道德完備,光照人間,天下的人都擁戴他,這就叫做上皇的治理。」
【原文】
商大宰盪①問仁於莊子。莊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謂也?」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為不仁?」曰:「請問至仁。」莊子曰:「至仁無親。」大宰曰:「盪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
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②。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於郢③,北面而不見冥山④,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以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⑤,利澤施於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大息⑥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並⑦焉;至富,國財並焉;至願⑧,名譽並焉。是以道不渝。」
【註釋】
①商大宰盪:商,指宋國。宋乃殷商的後裔,所以稱為商。大宰:官職名。盪,大宰的名字。
②不足以言之:不足以說明它。
③郢:楚國的都城。
④冥山:北邊的山名,地處北極。
⑤德遺堯舜而不為也;遺,蔑視。不為,無為,順應自然。指蔑視堯舜之德而順應自然。⑥大息:深深地嘆息。
⑦並:棄除。
⑧願:應作「顯」,意為顯榮。
【譯文】
宋國的大宰盪問仁於莊子。莊子說:「虎和狼也有仁愛。」盪又問;「這如何解釋?」莊子說:「虎狼父子相互親愛,為什麼不是仁?」盪又說:「請問什麼是最高境界的仁。」莊子說:「最高境界的仁就是沒有親情。」太宰盪說:「我聽說過,沒有親情就不會有愛,沒有愛就不會有孝。說最高境界的仁是沒有孝心,這樣可以嗎?」
莊子說:「不是如此,至高境界的仁是值得尊崇的,孝本來就不足以說明它。這並不是非孝的議論,而是與孝並無關聯。向南行走的人到了楚國的都城郢,向北看則看不見冥山。這是什麼原因呢?是因為相距太遠。所以說,用尊重來盡孝容易,用愛來盡孝就困難。用愛來盡孝容易,用無我淡泊的態度對待雙親就難。用淡泊的態度對待父母容易,使雙親用淡泊的態度對待我則難。使雙親用淡泊的態度對待我容易,而用淡泊的態度去對待天下人則難。用淡泊的態度對待天下人容易,而讓天下人都忘卻自身則難,蔑視堯舜之德而順從自然,利益恩澤被及萬世,而天下人卻並不知曉。難道還要嘆息著去談論仁和孝嗎?孝悌仁義,忠信貞廉,這些都是用來勸勉自身而違背真性的,不值得讚美。所以說,最為珍貴的,一國的帝位可以棄之不顧;最大的心愿,任何名譽可以棄之不顧,所以大道是永恆不變的。」
【原文】
北門成①問於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②,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③,卒聞之而感;蕩蕩默默④,乃不自得⑤。」
帝曰:「汝殆其然哉⑥!吾奏之以人⑦,徵⑧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大清⑨。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倫經⑩,一清一濁,陰陽調和,流光其聲;蟄蟲始作(11)吾驚之以雷霆。其卒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僨(12)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13)。汝故懼也。
「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14),不主故常(15);在谷滿谷,在阬滿阬;(16)塗郤(17)守神,以物為量。其聲揮綽,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18)。吾止之於有窮,流之於無止。予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於四虛之道(19),倚於槁梧而吟。心窮乎所欲知,目窮乎所欲見,力屈(20)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虛,乃至委蛇(21)。汝委蛇,故怠。
【註釋】
①北門成:人名,複姓北門,傳說為黃帝之臣。
②張:演奏。《咸池》:古代樂曲名。
③怠:鬆弛。
④蕩蕩默默:心神不定而緘口無言。
⑤不自得:不能把握自己。
⑥汝殆其然哉:殆,恐怕,大概。其,會。你恐怕會這樣吧。
⑦人:指人情。
⑧徵:取法。
⑨大清:即太清,天道。
⑩倫經:秩序更迭。
(11)蟄蟲始作:在泥土中冬眠的蟲子。作:起。
(12)僨(fèn):仆倒。
(13)一不可待:全不可期待。
(14)齊一:道循一定的規律。
(15)不主故常:不拘泥於舊規。
(16)在阬滿阬:阬(kēng),同坑。
(17)塗郤:郤,堵塞。
(18)紀:軌跡。
(19)儻然:無心的樣子。四虛之道:四方沒有邊際的大道。
(20)屈:竭盡。
(21)委蛇(yí):隨機應變,隨順應化。
【譯文】
北門成向黃帝問道:」您在洞庭的荒野上演奏《咸池》樂曲,我初聽時感到驚懼,再聽時感到鬆弛。聽到最後卻感到迷惑了。心神不定而緘口不言,以至於無法把握自身了。」
黃帝說:「你恐怕會這樣。我因襲人情來彈奏,取法於自然,運行以禮義,確立於天道,樂聲猶如四季相交而起,萬物應順而生。忽盛忽衰,春季的生長和秋季的肅殺,秩序更迭。忽輕忽重,陰陽和諧,聲光交錯流溢。蟄蟲從冬眠中開始活動,我用雷霆之聲驚動它們。樂聲終結時沒有結尾,樂聲初起時沒有前奏。忽而消失忽而迭起,忽而低沉忽而高亢,變化無窮而無所期待。所以你感到驚懼。
「我又演奏起陰陽調和的樂聲,用日光來燭照,樂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遵循一定的節律,不拘泥於舊規常態。傳入山谷,山谷充盈,傳入大坑,大坑充盈,杜絕紛擾而凝守心神,順其自然以為衡量。樂聲悠揚,稱之為高亢明快。所以連鬼神也能守其幽隱,日月星辰按自己的軌跡運行。我把樂聲停留在一定的境界中,而它的餘韻卻流播於無窮的天地。我想研究它,卻無法弄明白,我想審視它卻看不見,想要抓住它,卻無法趕上,茫然置身在沒有邊際的大道上,靠在槁梧木製成的几案上吟詠。內心窮竭於所想了解的真理,目光窮竭於所想見到的事物,精力窮竭於所要追求的大道。我已經趕不上了啊!形體充盈而內心虛靜,才能隨機應變。你能做到隨機應變,所以感到鬆弛。
【原文】
「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①,調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②;布揮③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於無方④,居於窈冥⑤;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⑥不主常聲。世疑之。稽於聖人。⑦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無言而心說⑧,此之謂天樂。故有焱氏⑨為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汝欲聽之而無接⑩焉,而故惑也。」
「樂也者,始於懼,懼故崇(11);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12);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13)。」
【註釋】
①無怠之聲:無怠,不存在感情上的恐懼和鬆弛,即忘情我的境界。
②林樂而無形:林樂,眾樂齊奏。
③布揮:樂聲播散震揚。
④方:所在。
⑤窈冥:深遠幽暗之境。
⑥行流散徙:像行雲流水飄散流徙。
⑦稽於聖人:稽,查詢。
⑧說(yuè):喜悅、高興。
⑨有焱氏:即神農氏。
⑩無接:無法銜接連貫。
(11)崇:禍患。
(12)遁:心情鬆弛,恐懼消除。
(13)道可載而與之俱也:接近大道,就可憑此而與道共存了。
【譯文】
此後,我又用忘情忘我的境界來演奏,以自然的節奏來調和,所以樂聲同弛逐叢然並生,如同眾樂齊奏而沒有痕迹。樂聲傳播震揚而無外力牽引,昏暗幽昧而無聲響。樂聲源於深不可測的境界,縈繞在深遠晦暗之中,有時可以說它消逝了。有時又可以說它興起了,有時可以說它實在,有時可以望聞問切它虛華。像行雲流水一般飄散流徙,不限於平常的樂聲。世人迷惑不解,向聖人探詢。所謂聖,就是通達本性而順應天命。自然的樞機沒有開啟而五官俱全,不能說出來但心中卻十分歡喜。這就叫做天樂。所以神農氏稱頌它說:『聽不到聲音,看不到形跡,充滿於天地,包容了六極,』你想聽到它,卻又無法將之連貫起來,所以感到迷惑。
「這樣的音樂,開始聽時讓人驚懼,驚懼便認為它是禍患。我再演奏鬆弛的音樂,使人消除恐懼。最終讓人感到迷惑,覺得迷惑就會淳和無知,淳和無知才接近於道。接近大道,就可以憑此與大道共存。」
【原文】
「古人至人,假道於仁,托宿於義,以游逍遙之虛①,食於苟簡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③也。古者謂是采真之游。
「以富為是者,不能主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窺其所不休者④,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⑤;唯循大變無所湮⑥者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為不然者,天門弗開矣⑦。」
孔子見老聃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穅眯目,⑧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⑨,則通昔不寐矣⑩。夫仁義憯然乃憒吾心(11),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朴,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傑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12)?夫鵠不日浴而白,鳥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註釋】
①虛:同「墟」,境域。
②苟簡:簡樸。
③無出:沒有耗費。
④以窺其所不休者:窺,窺視,指反省。不休者:指無休止地追逐名利權勢的人。
⑤正之器也:是端正人的手段。
⑥湮:寒滯。
⑦天門弗開矣:天門,心靈的門戶。
⑧播穅眯目:飛揚的穅皮迷住眼睛。
⑨蚊虻噆膚:噆,叮咬。
⑩則通昔不寐矣:昔通「夕」。
(11)仁義憯然乃憒吾心:憯,同「慘」。憒昏聵糊塗。
(12)傑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傑傑然,用力的樣子。建鼓:擊鼓。亡子,逃亡的人。
【譯文】
「古代的聖人,把仁看作是借路,把義看作是暫住。他遊樂於逍遙自在的境地,生活在簡樸的田野,立身於不施給的園圃之中。自由自在、無所作為。簡樸,容易滿足;不施,也就沒有耗費。古代的人把它稱做是探求本真的遨遊。」
「看重財富,就不會讓利於人。看重顯赫,就不會讓名於人。看重權力,就不會放權於人。這種人操持著這些,因惟恐失去,而提心弔膽。一旦喪失這些,就會心中苦悲。他們從沒有鑒別,反省自己,而無休止地追逐名利權勢。他們會受到自然的懲罰。怨恨、恩惠、獲取,施予,諫諍、教化、生存、殺戮,這八種方法是端正人的手段。只有順應自然的變化而無所寒滯的人才能使用。所以說,自正者才能正人。如果內心認為這不對,心靈的門戶是不會打開的!」
孔子見到老聃后談論仁義。老聃說:「飛揚的穅皮淡住了眼睛,天地四方看地起來變換了方位,蚊虻叮咬皮膚,就會通宵睡不著覺,仁義毒害人心,天下沒有比這更嚴重的禍害了,如果您使天下人保持質樸,如果您也順應自然而行動,本性持守而立身。又為什麼要奮力地背著大鼓,敲擊著我去尋找逃亡的人呢?天鵝並不是天天沐浴才顯出白色,烏鴉並不是天天染黑才顯出黑色。黑與白的本質,不值得分辨。名聲和榮譽等外在的東西不值得張揚。泉水乾涸了,魚相互困在陸地上。它們相互吐著濕氣來濕潤,相互用口沫來沾濕,其實倒不如彼此相忘於江湖。
刻意①
【原文】
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游居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強國之人,致功併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閑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
故曰:夫恬惔寂漠②,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故曰: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惔矣。平易恬惔,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故曰: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動。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虛,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③。虛無恬惔,及合天德。故曰: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於忤,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惔之至也;無所於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惔而不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
夫有干④越之劍者,柙⑤而藏之,不敢用也,寶之至也。精神四達併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於天倫。野語有之曰:「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賢士尚志,聖人貴精。」故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註釋】①刻意:刻,借為高,提高。刻意即提高意志,力求恬淡無為,臻真人境界。
②恬惔寂漠:惔,通淡。漠通寞。
③罷:通疲。
④干:吳國溪名,產劍。借指吳。
⑤柙:通匣。
【譯文】
提高意志推崇品行,脫離世俗與眾不同,發表高論批評時俗,只是為了清高罷了。這是隱居山谷的士子,對抗社會的人和自戕自沉的人所奉行的法則。談論仁義忠信,恭良儉讓,只是為了修身罷了,這是治理世務的人教育學生的人和邊遊說邊講學的人所奉行的。談論功業,傳播名聲,規定君臣禮儀,維護上下等級,只是為了治理天下罷了。這是朝延的官員推崇君主壯大國家的人和致力於兼并諸侯的人所奉行的。躲在湖澤居天曠野,釣魚消閑,只是無所作業罷了。這是隱居江海的人,躲避世擾的人和有閑階層所奉行的。呼吸運氣,吐故納新,如熊似地懸吊和如鳥似地伸展,只是延長壽命罷了。這是導通氣脈的方士,頤養身體的人和祈求有如彭祖壽命的人所奉行的。至於無需提高意志就清高了,無需推行仁義就修身了,無需隱居江海就閑適了,無需導通氣脈就長壽了,就無所忘懷,無所擁有了。心境淡漠沒有極限,所有美好的東西都隨之而來。這才是天地之道,聖人之德呢。
所以說:恬淡寂寞,虛靜無為,這是天地的準則和道道的本質。所以說:聖人從從容容就心平氣和了。平和恬淡,憂患就不能侵入,邪氣不能侵襲,因而德性完備則精神不虧損。所以說:聖人的生存是自然的運行,他的死亡是物理的變化。靜止時跟陰氣共存,運動時跟陽氣同流。既不成為福祉的引導,也不成為禍害的根由。受到觸發然後回應,受到逼迫然後啟動,出於不得已然後反抗。拋棄智慧和習慣,遵循自然的道理。所以不遭受天災,沒有外物牽累,沒有外人非議,沒有鬼神的責罰。他活著如同浮遊,他死去如同休息。不思慮事物,不預測未來,雖然光亮卻不閃耀,雖然守信卻不求兌現。他就寢時沒有夢想他清醒時沒有憂慮。他的精神純碎,他的魂魄永不疲勞。虛無恬淡,符合自然。所以說:悲傷和歡樂,是天性的偏邪;喜悅和憤怒,是天性的過失;喜好和厭惡是天性的迷失。內心不懷憂樂是天性的最高境界;執守純一不變不動,是寧靜的最高境界;不會與萬物發生抵觸,是虛空的最高境界;不跟外物發生關係,是恬淡的最高境界;不跟外物產生對抗是純粹的最高境界。所以說:形體工作不停就會疲憊,精神消耗不斷就會困頓,勞累就會生命竭衰。水的天性,不攙雜就清澈,不攪亂就平靜,積鬱閉塞不流動的話,也就不會清沏了。這是天性的表象。所以說:純粹不攙怵,寧靜純一不變不動。按自然規律來行動,這就是頤養心神工鬼斧道理了。擁有吳越寶劍的人,把劍放在匣里藏起來,捨不得用,珍貴極了。精神四處橫流,沒有不到的地方,上會合天,下遍及地,化育萬的,不可捉摸,它的名字等同天地。維持純樸的方式,唯有守護精神。守護不致喪失,就能和神明合為一體。精通了合一,也就符合了自然法則。民間有句俗語:普通的人看重利益廉潔之士上看重名聲,賢明之士崇尚意志,聖人推崇精神。」所以樸素呢,是指它沒有任何攙雜;純粹呢,是指它沒有虧損。能夠表現純粹樸素,就是真人。
繕性①
【原文】
繕生於俗學②,以求復其初;滑欲於俗思③,不求致其明:謂之蔽蒙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生而無以知為也,謂之以知養恬。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忠也;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禮樂遍行,則天下亂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也。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和淡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群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④、伏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⑤、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⑥淳散朴,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後卻性而從於心。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後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博溺心,然後民始惑亂,無對手戲其性情而復其初。由是觀之,有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手道,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隱故不自隱。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百不發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跡;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睛,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古之存身者,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識。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故曰:正己而已矣。樂業全之謂得志。古之所謂得志者,猆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儻來,寄者也。寄之,其來不可圉⑦,其去不可止。故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趨俗,其樂彼與此同,故無憂而已矣。今寄去而不樂。由是觀之,雖樂,未嘗不荒⑧也。故曰: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
【註釋】
①繕性:繕,修。繕性即修心養性。本篇中莊子追踵淳樸古風,反對附時趨俗。
②俗學:指當時流行的儒學、墨學等。
③滑欲於俗思:滑,治。欲,情。滑慾望也是修養性情。俗思,追求名位的世俗觀念。
④燧人:遠古學王,發明鑽木取火熟食。
⑤神農:遠古帝王,發明耕種。
⑥:通梟,擾亂。
⑦圉:借為御,抵擋。
⑧荒:通慌,迷亂。
【譯文】
用世俗之道理來修身養性企圖回歸本真,用世俗觀念陶冶性情企圖明理求知,這不是閉塞被蒙蔽的一類人。
古來修道的人,以恬淡頤養智慧。活著無須靠智慧行事,只是用智慧頤養恬淡。智慧和恬淡互相頤養,道德也就從中產生出來。所謂德,就是和順;所謂有道理,就是條理,德無所不包,就是仁;道理無所不合,就是義;義理明白和與物相親,就是忠;心中樸實又返歸到情,就是樂;行為忠信寬容仁愛又合站自然文理,就是禮。禮樂盛行,天下就大亂了。那純正還要加上自己的德性,有了德性就不受蒙蔽,蒙蔽的事物就必然失去它本性。在這個時代里,陰陽之氣和順寧靜,鬼神從不幹勁十足擾,四季按節令運行,萬物都不受傷害,各類生物不會夭折,人雖然有智慧,卻毫無用處,這就是最純粹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毫無作為卻永遠合乎自然。
等到道德中落以後,輪到燧人氏、伏羲氏來掌控天下,於是只有順卻不純粹了。道德一天天衰落,輪到神農氏、黃學來掌管天下,於是只有發定卻不和順了。道德又逐漸地衰落,輪到唐堯、虞舜來治理天下,興起統治教化的風氣,消解淳厚支離質樸,用善的準則來背離道德,用品行的的要不是求來包害天性,這樣就捨棄了天性卻有從了私慾。彼此間用心智探察,已經不能夠穩定天下了。這樣還攀附文采,增加博識。一旦文采毀滅本質,博識淹沒心性,那麼就使人出現迷惑混亂,再也無法返回他的性情和復歸他的本初了。由此看來,世俗使道德敗壞,道也敗壞了世俗,世俗和道相互敗壞了。有道的人憑什麼復興世道,世俗又憑什麼復興道呢?只要道無法復興於世,世俗也就無法復興道,即使聖人不躲在山林之中,他的德性也會隱藏起來。隱藏並非自己甘願封鎖要隱藏。古時的所謂隱士,並非藏起身子不再出現,並非封鎖言論不再做聲,並非埋沒才智不再表達,只因時運謬亂。適合時運大道盛行天下,就反歸純一了無痕迹;不合時運大道困於天下,就深藏靜處地等待;這就是保全自身的方法了。古時保全自身的人,不用詭辯文飾智慧,不用智慧困擾天下,更不用智慧來困擾道德,秉正地處在自己的位置和回發自己的本性。自己還有什麼可做的呢?道本來就不是小品行,德本來就不是小見識。小見識有傷於德,小品行有傷於道。所以說:端正自身就是了。致力全真就叫做得志。
古時所謂得志,不是說得了高官厚祿,而是說它再也無法增加它的快樂罷了。如今所謂是志,是說高官厚祿。高官厚祿沾在身上,不是性命原有的。外物偶爾到來,只是寄存。寄存的東西,它要來時難以抗拒,它要去時也難以遏止。所以不因為得到官祿得意忘形,不因為窮困受阻趨炎附勢,做到喜歡那個跟喜歡這個一樣,所以可以無憂無慮。如今是寄存物失去就怏怏不樂。由此可見,即使快樂,也未嘗不會陷入心慌意亂。所以說:由於追逐外物而失自我,由於趨會時俗而迷失本性的人,被稱做本末倒置一類。
秋水
【原文】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①,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②,望洋向若而嘆曰③:」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之家。「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河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崖涘,觀於大海,乃知爾丑,爾將可以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於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④?計在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⑤?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⑥,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毫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
【註釋】
①涘(sì):河岸。
②河伯:黃河之神。
③若:海神之名。
④礨(lěi)空:石塊的小孔。
⑤稊(tí):一種形似稗的草,果實像小米。⑥卒:借為「萃」聚集。
【譯文】
秋雨綿延不絕,河水按時上漲,千百條河流都灌注到黃河,使黃河幹流大大加寬,兩岸之間,河中小洲之上,望過去分辨不表是牛是馬,於是河神洋洋自得,為天下壯美盡在自身了。順河流向東走,到達北海,向東面望去,看不到水的邊界,在這時候河伯才收斂了自滿自得的神態,望著浩瀚無邊的大海對海神感嘆:「俗話說:『聽到道理多了,就自以為沒有人能趕得上自己,」我就是這樣的人啊。我曾聽說有人小看孔了的學識,輕視伯夷的信義,起初我不相信,一在我看到你的浩瀚無邊,才發現我如果不到你這裡來,就糟了,我將長久地被懂得大道的人笑話,」海神說:「對於井底之蛙,不可以和它談論大海,因為它受到季居所的限制;對於夏天的蟲子,不能和它談論冰,因為它受到季節報建制,對於孤陋寡聞的人,不可以同他談論大道,因為他所受到俗學的限制。現在你走出河流兩岸,看見無邊的大海,於是知道自己的鄙陋,這樣就可以同你討論大道了。天下的水,沒有比海再大的了,千萬條河都流向它,沒有停止的時候,海也不會溢滿;尾閭不停排放,海也永不枯竭;不論是春天還是秋天,大海都沒有什麼變化;不論是水澇還是乾旱,大海都沒有改變。大海超過江河的容量是沒有辦法估量的。而我從來沒有因此而自滿,因為我從天地那裡繼承了形體,從陰陽變化中秉受了生氣,我在天地之間,如同小磚塊、小樹木在大山之中,我只覺得自己很渺小,又哪裡會自滿呢?算起開來中國在四海之內,不也就像一粒米在大穀倉之中嗎?事物數量以萬計,人只是其中之一;人聚居在九州中,穀物生長的地,舟車可以通行的地方,而個體只是眾人中之一,個人與萬物相比,不也就像馬身上的一奶汗毛一樣微乎其微?五帝以禪讓相傳承的,三王以武力相爭奪的,仁人所擔憂的,賢能之士所操勞的,都是這樣的一根汗毛啊。伯夷辭讓以博行好名聲,仲尼談論以彰顯博學,這中長跑自以為是,不就像剛才自誇黃河之水壯觀一樣嗎?
【原文】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我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①。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向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塗②,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註釋】
①故:通「固」。
②塗:通「途」。
【譯文】
河伯說:「既然這樣,那麼我以天地為大,以毫末為小,可以嗎?」北海神說:「不可以。物的數量是無窮盡的,時間是不會停止的,得失不是恆常不變的,終始也不是固定不變的。所以大智之人能夠觀察遠處和近處的一切事物,因而小的東西不覺得小,大的東西也不覺得大,這就是他深知物量是沒有窮盡的;考察古今變化無窮的情形,所以對遙遠的古事不感厭倦,對於伸手可觸的未來也沒有期待,這就是他通曉時間是沒有止境的;看清事物盈滿和空虛的相轉化,所以得到了並不感到欣喜,失去了也不會悲傷,這是因為他知道得失不是恆常不為的;明白死生是人生走過的一條坦途,所以對生不感到欣喜,對死也不人看作災禍,這就是他知道死生往複的道理。算起來,人所知道的,不如他所不知道的為多;擁有生命的時間,遠不如他失去生命的時間長;以其極有限的智慧和極其短暫的生命去窮盡宇宙的知識,因此陷入迷惑而無所得。由此看來,又怎麼知道毫末足以確定極小的界限呢?怎麼知道天地足以窮盡最大的領域呢?」
【原文】
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①,大之殷也;故異便。此勢之有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為利,不賤門隸;貸財弗爭,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行疏乎俗,不多辟異;為在從眾,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跨洋以為勸,戮辱不足以為辱;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約分之至也。」
【註釋】
①垺:通「郛」,外城。
【譯文】
河神說:「世間議論說:『最細小之物沒有形體,最龐大之物是無法度量其外圍的。』這話真實可靠嗎?北海神說:「從細小的角度看待龐大的事物總看不整體,從宏大的角度看細小的事物總看不清楚。所說的『精』,是指小事物中最微小的;所說的『垺』,是大事物之外更為龐大的,所以事物小大不同,卻有各自的自然本性。這是事物自身發展的趨勢。這裡所說的精和粗,都是限一支支形體的描述,至於至精無形之物,是度數所不能計量、劃分的;至大不可規定範圍之物,是用度數所不能窮盡的。可以言說議論的是事物中的粗的部分,只能用心去體會的是事物中精緻的部分,那些言語所不能談論,意識所不能領會的,就超出精的範圍了。因此,大人行事,不會有意害人,也不會誇耀對他人的仁愛和恩惠;行動不為牟取利益,也不看輕守門之奴;不與別人爭奪財物,也不推崇辭讓財物的舉動,行事不藉助他人之力,也不誇讚自食其力,不鄙視貪財污濁的行為;行事與世俗不同,卻不是故意標新立異;順從眾人,卻不鄙視諂媚討好;世間的高爵位厚奉祿不足以鼓勵他,刑罰和恥辱也不足以羞辱他;因為他深知是非是不可分辨的,精細與龐大同樣無法分辨。聽說過這樣說法:『得道之人不聞名於世,大德之人不期望有所得,大人忘卻自己』。這樣就消滅萬物的差別達到了極至了。」
【原文】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柙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①;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②。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梁麗可以沖城③,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④,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徒。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
【註釋】
①之:指燕國宰相子之。噲(kuià):指燕國國君噲。燕王吱將王位禪讓給宰相子之,而燕國也幾乎滅亡。
②白公:楚平王之孫,因起兵叛逆被鎮壓。
③麗:通「欐」。
④驊騮(huáliü)古代良馬。
⑤鴟鵂(chīxiǖ):即貓頭鷹。
【譯文】
河伯說:「是從物性之外還是從物性之內來區分它們的貴賤?怎麼區分它們的大小呢?」北海神說:「從大道來看,萬物沒有貴賤之分。從萬物自身角度來看,萬物各自為貴,而以對方為賤。從世俗觀念來看,事物之貴賤不是自身所固有的。從萬物的的差別來看,如果順著萬物大的方面視其為大,那麼萬物沒有不是大的;如果順著萬物小的方面視其為小,那麼萬物沒有不是小的,天地既可看作像一粒細米那般小,一根毫毛末梢也可看作丘山那般大,那麼萬物大小的相對性很明白了。從事物的功用來看,順著其有用的一面看,萬物沒有不具功用的;順著其不具功用的一面看,則萬物沒有具備功用的;明白東與西雖然方向相反卻又相互依存的道理,則萬物的功用職分就確定下來了。從萬物的趨向來看,順其值得肯定的一面把它視為對的,則萬物沒有不是對的;順其否定的一面把它看成錯的,那麼萬物沒有不是錯的;明白堯與桀的自以為是,而互以對方為非,那麼觀點與操守的不同就很明白了。從前堯、舜由禪讓而成為帝,燕王噲與子之卻因禪讓而遭滅絕;商湯與周武王以武力相爭而為王,白公勝卻因為爭奪而滅亡。由此看來,爭奪與禪讓的禮法,堯與桀的行為,他們的貴賤是因時而異的,沒有一定的常規。棟樑可用來衝撞城門,而不可用來堵塞老鼠洞,這就是說器用的大小不同。騏驥、驊騮一類良馬可日行千里,而捕捉老鼠則不如野貓和黃鼠狼,這就是說技能的不同。貓頭鷹夜裡可以抓住跳蚤,明察秋毫,白天出來瞪大眼睛也看不見丘山,這就是說物性的不同。俗語說:何不只師法對的而拋棄錯的,師法好的而拋棄混亂的?這種說法實在是不了解天地間事物變化的實情。這就如同師法天而拋棄地,師法陰而拋棄陽一樣,此路行不通。然而還是有人說個不停,這樣做不是愚昧無知便是存心騙人!五帝三王禪讓的方式不同,夏商周三代王位繼承方法也不一樣。不合時宜,違背世道人心的,被稱為篡逆的人;合乎時宜,順應世道人心的,被稱為高尚的人。沉默吧,河伯!你哪裡能明白區分萬物貴賤、大小的道理呢?」
【原文】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①去,吾終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②;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③。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昧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註釋】
①趣:通「取」。
②謝施(yì):鄧反衍。謝,代謝。施,延伸。
③畛(zhěn):界線。
【譯文】
河伯說:「既然如此,那麼我應該作什麼?不該作什麼?對於事物的辭讓、受納、進以、捨棄,我究竟應該採取什麼標準呢?」海神說:「從道的角度來看,什麼是貴什麼是賤呢?可以說貴、賤都是可以向反方向轉化的;不要用傳統成見去束縛你的心志,使它與大道相違背。什麼是少和什麼是多呢?可以說多少是相互轉化的;做事不要拘執一得之見,免得與大道相違背。莊重威嚴的像國君一樣,對待人民沒有偏愛;悠閑自得像受祭的社神一樣,對參與祭祀的人沒有偏袒;要像四面延伸的平地一樣寬廣,沒有彼此的邊界。對萬物兼容並包,有誰能受到特殊庇護?這就是不偏向任何一方。萬物原本是一樣的,誰為短誰為長呢?大道是無始無終的,而萬物有生有死,但其生死不是固定不變,所以不足以依賴。大道空虛盈滿時時轉化,並沒有固定不變的的狀態。歲月不能留存,時間不能停止。天地萬物的生息、消亡、盈滿、空虛都在終而復始遠轉不停。這就是講說大道的法則,論述萬物的道理。萬物之生長,如同馬兒疾馳車兒疾行,一舉一動都在變化,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什麼是該做的?什麼是不該做的?萬物本來就是遵循自己的本性而變化的。」
【原文】
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①,反要而語極。」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勿失,是謂反其真。」
【註釋】
①蹢躅(zhízhü):通「躑躅」,進退兩難。
【譯文】
河神說:「既然如此,那麼道還有什麼可貴之處呢?」海神說:「明白大道的人必能通達事理,通達事丌的人必能明白權變,明白權變的人不會讓外物損害自己。真正懂得大道的人,火不能燒傷他,水不能淹死他,嚴寒酷暑不能侵害他,凶禽猛獸不能傷害他。不是說至德的人迫近、觸犯這些而不受傷害,而是說他能明察安全與危險的情況,能看透禍福之間的轉化關係,能謹慎地對待進退去留,所以沒有什麼外物能損害他。因此說:『人的天性是內在的,社會環境對人的影響是外在的,至德之人重在不失自然本性。』知道天性與人為兩方面,以天性為根本,處於自得的位置上,或進退或屈伸,這便是返歸大道的關鍵,談論大道的極致。」河神說:「什麼是天性?什麼是人為?」海神說:「牛馬長有四足,就是天性;給馬帶上籠頭,給牛穿上鼻繩,就是人為。所以說:不要以人為來破壞天性,不要用造作來損害天性,不要為追求名聲而戕害本性,執守本性而不喪失,就是復歸天真的本性」。
【原文】
夔憐蚿①,昡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②,予無知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昡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何也?」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鱒我亦勝我③。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④,唯我能也,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
【註釋】
①夔(kuí):古代神話中的一足獸。昡(xián):百足蟲。
②趻踔(chěnchuō):跳著行走。
③(qiǖ):本亦作「蹲」逆踢,④蜚:通「飛」。
【譯文】
獨腳的夔羨慕多足的蚿,多足的蚿羨慕無足的蛇,無足的蛇羨慕無形的風,無形的風羨慕明察秋毫的眼睛,能明察的眼睛羨慕能隱藏在內心。夔對蚿說:」我用一隻腳面跳著走路,我不如你。現在你用萬隻腳走路,究竟怎樣使用這些腳呢?」蚿說:」你說的不對,你沒有看見打噴嚏的人嗎?噴出的唾沫大的如水珠,小的如霧氣,混雜著落下來,數都數不清。現在我只是順著天性而行,而不知道它究竟為什麼是這樣。」蚿對蛇說:」我用眾足行走卻不及你沒有腳走得快,這是為什麼呢?」蛇說:「我依靠天然的本能行走,怎麼可以改變呢?我哪裡用得著腳啊?」蛇對風說:『我運動脊背和肋部而爬行,這是有形可循的;現在你呼呼地由北海颳起,又呼呼地吹入南海,好像完全沒有形跡似的,這是為什麼呢?風說:「是的。我呼呼地從北海颳起然而吹入南海。可是,人們用手指來指我,就能勝過我,用足踏我也能勝過我;雖然如此,那折斷大樹、吹起房屋的,也只有我能辦得到。所以在眾多小的方面不能取勝,卻能在大的方面取勝。取得大的勝利,只有聖人才能辦得到。」
【原文】
莊子釣於濮水①,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②。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
【註釋】
①濮水:水名,在今安徵芡河上游。
②笥(sì):盛衣服的方形竹箱。
【譯文】
莊子在濮水邊釣魚,楚威王派二位大夫前來邀請他出會仕,說:「願意把國事委託給先生!」莊子手持釣竿,頭也不回地說:「我聽說楚國有隻神龜,已經死去三千年了。楚王將它的骨甲蒙上罩巾裝在竹箱里,供奉在太廟明堂之上。對於這隻龜來說,它是願意死後留下骨甲而尊貴呢?還是寧願活著在泥里拖著尾巴爬行呢?」兩位大夫回答說:「寧願活著拖著尾巴在泥里爬行。」莊子說:「你們請回駢吧!我將照舊拖著尾巴在泥里爬行。」
【原文】
惠子相梁①,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曰鵷雛②,子知之乎?夫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③。於是鴟得腐鼠,鵷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予之梁國而嚇我邪?」
【註釋】
①惠子:即惠施,名家的代表人物,莊子的辯友。
②鵷雛(yuánchǘ):傳說中與鸞鳳同類的鳥。
③醴(lǐ):甜酒。
【譯文】
惠施做梁國的相,莊子前去拜訪他。有人對惠施說:「莊子前來,打算奪取你的相位。」於是惠施十分驚恐,派人在都城內搜索莊子,搜了三天三夜。莊子前去見惠施說:「南方有一種鳥,名叫鵷雛,你知道嗎?這種鳥從南海出發,飛往北海;不是梧桐樹不肯停息,不是竹子的果實不肯食用,不是甘美的泉水,不肯取飲。在這時貓頭鷹得到一隻腐爛的老鼠,見鵷雛飛過,仰頭看著發出一聲威嚇:『嚇!』今天,你也想用你的梁國來嚇我嗎?」
【原文】
莊子與惠了游於濠梁之上①。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②,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註釋】
①濠:水名,在今安徵鳳陽縣境內。
②儵(tiao):通「鯈」,白條魚。
【譯文】
莊子與惠施在濠水橋上遊玩。莊子說:「白條魚悠閑自在地游水,真是快樂呀。」惠施說:「你又不是魚,怎麼知道魚的樂趣?「莊子說:「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魚的樂趣?」惠施說:「我不是你,本來就不知道你;你本不是魚,你也不知魚的樂趣,完全可以肯定。」莊子說:「請循著我們爭論的起點說起,你所說的『你怎麼知道魚的樂趣』這句話,表明已經肯定我知道魚的樂趣之後向我發問的。只不過問我從哪裡知道的罷了,告訴你我是在濠水橋上知道魚的樂趣呀!」
至樂
【原文】
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①無有哉?今奚為奚據?奚避奚處?奚就奚雲?奚樂奚惡?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②者,貧賤夭惡也;所若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其為形③也亦愚哉④!
夫富者,若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⑤矣!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⑥,其為形也亦疏⑦矣!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惛⑧,久憂不死,何苦也!其為形也亦遠⑨矣!烈士⑩為天下見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誠善邪?誠不善邪?(11)若以為善矣,不足活身;以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諫不聽,蹲循(12)勿爭。」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13);不爭,名亦不成。誠有善無有哉?
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果不樂邪?吾觀夫俗之所樂,舉群趣者14,然而(15)如將不得已,而皆曰樂者,吾未之樂也,亦未之不樂也(16)。果有樂無有哉?吾以無為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樂無樂,至譽無譽17。」
天下是非果未定也。雖然,無為可以定是非營利18。至樂活身,唯無為幾存在著(19)。請嘗試言之: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芒乎芴乎(20),而無從出乎!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萬物職職21,皆從無為殖。故曰:「天地無為也而無不為也,人也孰能得無為哉!
【註釋】
①活身者:全生保身的方法。
②下:與「尊」相對,尊為所追求的價值,下即否定性價值。
③為形:保養身體。
④愚:不得「所尊」即憂而懼,此為「所苦」之事,對保養身體無益,所以說愚蠢的。
⑤外:苦身疾作的目的是為了富積財物,還是為了保養身體,如果為了保養身體,苦身疾作本身就是在傷害身體,不是與目的正好相反嗎?所以說「外」,即目的和手段是相反的。
⑥否(pǐ):不善。
⑦疏:疏遠。言「貴者」的夜以繼日,思慮善與不善,也離保養身體的目標更遠了。
⑧惛惛:糊塗,神識不清。長壽和「與憂俱生」的人生是矛盾的,「久憂不死」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說是糊塗。
⑨遠:求壽就久憂,所以也是自相矛盾,目的和手段趙來趙遠。
⑩烈士:即儒家所講的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人。
(11)吾未知善之城善邪?誠不善邪:善有兩意,前一個「善」字指儒家的「善」,后兩個「善」字指價值。
(12)蹲循:如逡巡,退卻之意。
(13)子胥爭之以殘其形:吳王夫差接受越王勾踐的求和請求,伍子胥認為勾踐的求和是越國的陰謀,苦諫夫差,因而被賜死。
(14)舉群趣者:舉,都。趣,同「趨」。世俗生活中所有的人都奔往所樂之處。
(15)(kēng)然:堅定的樣子。
(16)未之樂也,亦未之不樂也:既不以為樂也不以為不樂。
(17)至樂無樂,至譽無譽:有樂則有憂,樂與憂共存,如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所以,樂之極至為無樂,因為只有無樂才能無憂,這樣就可以達於至樂之境。
(18)無為可以定是非:是非並沒有同一的客觀標準,「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隨人所命,既然如此,就不如以「無為」的態度,任萬物自行去區別是非。
(19)唯無為幾存:幾,近似,差不多。即只有無為近似於至樂活身之道。
(20)芒乎芴乎:即老子的「恍兮忽兮」,形容無形無象的大道。
(21)職職:繁多。
【譯文】
世上到底有沒有「至樂」境界呢?有全生保身的辦法還沒有呢?現在應當有何作為?以何為依據?迴避什麼?定位在哪裡?趨就什麼?捨棄什麼?喜好什麼?厭惡什麼?
天下人最崇尚的就是富有、尊貴、長壽、聲譽;最喜愛的就是身體安逸,美味佳肴,服飾漂亮,色彩艷麗,音樂動聽;人在價值上所否定的是生活貧窮,地位低下,夭折和壞名聲;最苦惱的是身不能安逸,口不得美味,沒有漂亮的衣服,看不到艷麗的色彩,聽不到悅耳的音樂。如果不能得到這些,就大為恐懼,這樣的養身方法豈不是太愚蠢了嗎!
富有的人,為了財富而勞心勞力抓緊做事,但聚積財富卻不能盡數享用,這是求養身於外了!高貴的人,夜以繼日,費心勞神地分辨善與不善的界限,這和養身也根本不沾邊!人一生下來,就和憂慮同在。長壽的人稀里糊塗,長久地處於憂愁之中而等死,何等若惱啊!這樣地養身健體,與原初的設定,相距更遠了!殉名之士為天下人所稱道,卻不能保全身的性命。我真不知道這種所謂的善到底是善呢?還是不善呢?如果認為是善,卻連自身都不能保全;如果認為不善,它的確是又成全了他人。所以說:『忠誠勸諫人不聽,那就退身不強爭。「伍子胥因為強諫而遭受殘害,然而如果不諫爭,他也不會贏得聲名。這樣說來,這善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呢?
現如今流行方式和興趣愛好,我也不知那是不是的快樂?我觀察那些流行的興趣愛好,大家似乎都在成群結隊地趕時髦,一個個堅定果敢的樣子,好像無法停止似的,而他們都以為樂不可支的事情,我卻認為並沒有什麼可樂的,然而也沒有什麼不可樂的。到底這快樂是有還是沒有呢?我認為「無為」才確實是可樂的,可是流行的觀念卻又認為那是大大的痛苦。我認為:」最高的快樂就是無憂無樂,最高的讚譽就是不褒不貶。」
天下的是非確實是難以確定的。雖然這樣說,「無為」卻可以決定是非。最高的快樂是讓自己活下來,也只有「無為」才能勉強可以達到這一目的。我們不妨試著討論一下:天正是由於它的無為才得以清虛,地正是由於無為才得以安寧;所以天和地二者的無為結合起來,萬物才都得以生髮出來。恍惚曖昧,我們不知道它們究竟是從何而來!曖昧恍惚,它們似乎沒有一定的形象!然而萬物是如此眾多繁雜,它們都在「無為」中生長出來。所以說,天地是無為,又是無不為的。人啊,誰能得到這「無為」的真諦啊!
【原文】
莊子妻互,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①鼓盆②而歌。
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子③,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④!察其始而本無生⑤;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⑥,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⑦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⑧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註釋】
①方箕箕踞:叉開雙腿坐著,其形如簸箕。
②鼓盆:敲擊瓦盆。
③長子老身:為你養大了孩子,自己的身體卻老了。
④概然:慨然,慨嘆衰傷。
⑤無生:未曾生下來時候。
⑥形:形質,人沒有生命之前當儋也沒有形質。
⑦芒芴:恍惚迷離,亦真亦幻的神秘狀態,是從無到有轉化的中間環節。
⑧偃然:安息的樣子。
【譯文】
莊子的妻子死了,惠子來吊,莊子正叉著腿坐在地上敲擊瓦盆唱歌。
惠子說:「你和老伴過一輩子,她為你養大了孩子,自己卻衰老了,現在人家死了,你不哭也就夠了,卻在這裡敲著瓦盆唱歌這不是太過分了嗎!」
莊子說:「不是這樣的呀。她剛死的時候我豈能不悲傷嗎!然而推究起來,她最初本來是未曾有生命的,不但沒有生命,而且本來也不沒有什麼形質可尋;不但沒有形質,而且怕是連精氣也沒有。她在那恍惚迷離的狀態中,一變就有了氣,氣再變就有了形,形再變才有了生命。現在又由生而變成了死,這就像春秋冬四季運行一樣。現在她還安安穩穩地睡在天地之間,而我在旁邊嗷嗷地哭不停,自以為這是對不懂天命的表現,所以就不哭了。」
【原文】
支離破碎叔①觀於冥伯之丘,崑崙之虛②,黃帝之所休。
俄而柳③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④惡之。支離叔曰:「子惡之乎?」
滑介叔曰:「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⑤,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⑥,我又何惡焉!」
【註釋】
①支離叔與滑介叔:虛擬人名。支離表示忘形,滑介表示忘智。
②冥伯之丘,崑崙之虛:虛,同「墟」,土丘。冥伯之丘喻杳冥之境。昆化之虛喻遙遠渺茫之處。
③柳:通」瘤「。
④蹶蹶然:驚恐而耿耿於懷的樣子。
⑤假之而生生者:指生於左肘之瘤。生生,指人借物而生,而瘤子又借人體而生。
⑥觀化而化及我:觀化是一種超越的說法,因為只有超越出這個世界,才可以觀這個世界之「化」。化及我即長了瘤子是一種在我身上體現出來的「化」。
【譯文】
支離叔和滑介叔在冥伯之丘和崑崙之墟「觀化」,這都是黃帝曾經休息過的地方。
突然,滑介叔的左肘上長出來一個瘤子,他顯得非常驚懼不安,好像很厭惡這個瘤子。
支離叔說:「你厭惡它嗎?」
滑介叔說:「不,我為什麼要厭惡它!人的身體不過是假借眾物合成而已。假借而生之身體又生出瘤子,不過是塵垢罷了。死生好比是晝夜交替。況且,我和你來這裡是要觀察造化的運行,化到了我的身上,正好藉機仔細看看,我為什麼會要厭惡它呀!
【原文】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①,髐然有形②。
撽以馬捶③,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④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
於是語卒⑤,援⑥髑髏,枕而卧。
夜半,髑髏見⑦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⑧,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⑨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⑩乎?」
莊子曰:「然」。
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11)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
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12)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13)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
髑髏深矉蹙頞(14)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註釋】
①髑髏(dùlóu):死人的頭骨。
②髐(xiāo)然有形:髐然,頭骨幹枯的樣了;有形,有似生人形貌。
③撽(qiào)以馬捶:用馬鞭敲打。撽,敲打。捶同「棰」,馬棰即馬鞭。
④援:牽,拉過來。
⑤累:牽累、負擔。
⑥說:同「悅」,愉悅、快樂。
⑦從然:隨便自如的樣子。
⑧司命:主管人生死的神。
⑨反:通「返」,歸還。
⑩深矉(pín)蹙頞:矉通顰,皺眉頭。頞同額。蹙為皺,皺著眉頭,愁眉苦臉的樣子。
【譯文】
莊子到楚國去的路上,看到一顆人頭骨,雖乾枯卻仍有如活人的一般形貌。
庄於用馬鞭敲打著骷髏,盯著它問道:「先生是由於貪圖享樂,放縱情慾,做了違法亂紀的事情才導致了這樣的結果呢?抑或是遭遇亡國之戰,被斧鉞誅殺而變為現在這個樣子呢?或者你是做了壞事,怕給父母妻子留下恥辱而羞愧自殺在此地嗎?還是你因為不堪挨餓受凍的折磨而變成這樣的呢?也許是你年事已高終睚寢,也許遇到什麼變故才嶴首異處來到這裡的吧!」
就這樣說完了話,莊子拉過骷髏,枕著躺下睡了。
半夜時分,骷髏給莊子託夢,對他說:「聽您的言談好像是位辯士,看你所說的事兒,也都是活人的負擔,死人可西海岸有這麼多的事兒啊。您願意聽了死人的快樂嗎?」
莊子說:「可以」。
骷髏說:「人一死,上面沒有君主,下面沒有臣屬,也沒有一年四季的操勞,自由自在地和天地同存,即使是南面在為王的樂事,也比不過死人啊。」
莊子不相信,說:「我讓主管生死的神恢復你的形體,配上你的骨肉肌膚,歸還你父母妻子,住在原來的村落房舍,並且恢復你生前的記憶,你願意嗎?」
骷髏深深皺起眉頭,表現出愁苦的樣子;「我怎能捨棄南面為王的快樂而再去受人間的勞苦呢?」
【原文】
列子行食於道從①,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之曰:「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未嘗生也。若果養②乎?予果歡乎?」予果歡乎?」
種有幾③,得水則為繼④,得水士之際則為蛙之衣⑤,生於陵屯⑥則為陵舄⑦,陵舄得郁棲⑧則為烏足⑨,烏足之根蠐螬⑩,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於灶下,其狀若脫(11),其名為鴝掇(12)。鴝掇千日為鳥,其名為乾余骨(13)。乾余骨之沫為斯彌(14),斯彌為食醯(15)。頤略(16)生乎食醯,黃軦(17)生乎九猷(18),瞀芮(19)生乎腐螼(20)。羊奚比乎不箰(21),久竹(22)生青寧(23)。青寧生程(24),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25)。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註釋】
①攓(qiān)蓬:攓「搴」,拔取。蓬,蒿草。骷髏隱於草下,所以要拔去蒿草。
②養:讀為「恙」,憂。
③幾:幾微。指物種包含的精微本質,潛存著物種的基因之類。
④繼:水中斷續如絲的低級生物。
⑤蛙之衣:生長在水邊,覆蓋在水面上的水藻、浮萍之類。因蛙常隱蔽於其下,故名蛙之衣。
⑥陵屯:高爽之地。
⑦陵舄(xì):車前草。
⑧郁棲:棲息於糞土之中。
⑨烏足:草名。
⑩蠐(qícáo):俗稱地蠶,金龜子幼蟲糞壤中,並由烏足根所化而來。
(11)脫:同「蛻」,蛻皮。
(12)鴝掇(qúduō):蟲名,其狀柔嫩,像剛剛脫皮的樣子。
(13)乾余骨:鳥名,不知何鳥。
(14)斯彌:蟲名,未詳。
(15)食醯(xī):食醋。
(16)頤輅(lù):醋放久了,孳生出的一種小飛蟲,稱蠛蠓,與蚋相似。故《荀子·勸學》篇有「醯酸而蚋聚焉」之說。
(17)黃軦(kuàng):蟲名。
(18)九猷:蟲名。
(19)瞀芮(màoruì):蠓蟲之類。
(20)腐蠸(quán):瓜中黃甲蟲。一說為螢火蟲。
(21)羊奚:竹蓐,一名竹箛。
(22)不箰:不生筍之竹。
(23)久竹:老竹。
(24)青寧:竹根蟲。
(25)程:赤蟲名。殷敬順《列子釋文》引《屍子》:「程,中國謂之豹,越人謂之模。」聊備一說。
【譯文】
列子出行,在道旁時吃飯,見到一具百年骷髏,他拔去骷髏身邊的蒿草指著它說:「只有我和你知道,你其實是既不曾生,也不曾死。你果真憂愁嗎?我果真歡樂嗎?」
物種有精微折本質,得到水就成為斷續哪絲的繼,在水土的交果處就成為覆蓋水面的藻類浮萍,生於高爽之地為車前草,車前草棲息在糞上就成烏足,烏足的根變成地蠶,葉變成蝴蝶。蝴蝶很已快又變化成蟲,生活在灶下,樣子像蛻了皮似的,名叫鴝掇。鴝掇過一千天變為鳥,它的名字叫乾余骨。乾余骨的吐沫變為斯彌蟲,斯蟲造出食醋。蠛蠓生在食醋中,黃軦蟲從九猷蟲生出,蠓蟲生於黃甲蟲,竹蓐與不生筍的老竹並連一起,老竹生出竹根蟲,竹根蟲生赤蟲,赤蟲生馬,馬生人,人又復歸於無機物。總之動物都從有機物生出,又都於無機物。
達生
【原文】
達生之情者①,不務生之所無以為②;達命之情者,不務命之所無奈何③。養形必先之先物④,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免矣!
夫欲免為形者,莫如棄世⑤。棄世則累,無累則正平⑥,正平則與彼更生⑦,更生則幾矣!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⑧,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⑨。形精復虧,是謂能移⑩。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註釋】
①達:通達,通曉。情:實,實情。
②務:求,務求。無以為:無以為用,無所用。
③命:原誤作「知」,依武延緒、馬敘倫、劉文典諸家之說及本文文義改。
④形:形體,身體。物:物質,如衣食住行等物質條件。
⑤棄世:謂拋棄世間瀪雜之事而心超世外。
⑥正平;心正氣平。
⑦彼:指大自然,造化。
⑧精復:精神康復不虧。
⑨「合則」二句:謂天地陰陽二氣相結合就會生成某一物體,如若陰陽二氣離散就會復歸於物之初。
⑩能侈:能夠與自然一起變化遷移。
【譯文】
通曉生命真實情形的人,不去追求生命所不心要的東西;通曉地命實情的人,不去做對壽命無能為力的事情。保養身體,一定先要具備物質條件,物資充足而不能保養身體的人也是有的;保住生命,必須先保證形體不離開,形體不離而生命已經消亡的人也是有的。生命的降臨是無法拒絕的,它的離去也是無法阻止的。可悲啊!世俗之人認為保養身體就完全可以保全生命,然而是保養身體果不足以保存生命,那麼世人還有什麼事情可做呢!雖然不值得去做,卻也不得不去做,這樣的作為便難免操勞了!
要想避免為了養身而操勞,便不知拋棄世俗之事就沒有拖累,沒有拖累就會心正氣平,心正氣平就能和大自然一同變化發展而生生不息,生生不息就接近大道了!為什麼世事值得拋棄,而生命值得遺忘呢?因為拋棄世事就能讓身體不操勞,遺忘生命就能讓精神不虧損。形體得到保全,精神復歸凝聚,就能與自然融為一體。天地,是萬物的父母;陰陽二氣的相合就形成萬物之體,陰陽二氣的離散就又復歸於物的原初。形體與精神都不虧損,這叫做能夠隨著自然變化而更新。精神修養到了極高處,反過來可以輔助大自然的化育。
【原文】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①,猶掇之也②。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③;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株拘④;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⑤,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
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⑥。其痀僂丈人之謂乎⑦!」
【註釋】
①痀僂(jūlǚ):駝背。承:用桿去粘。蜩(tiáo):蟬。
②掇(duō):拾取。
③失:失誤。錙銖(zīzhū):古代重量單位,六銖為一錙,四錙為一兩。此喻極少。
④厥:通「橛」,豎。株拘:即「株拘」,樹根盤錯處。
⑤不反不側:指身心都不變化。反、側,均指活動。
⑥凝於神:精神凝聚專一。
⑦丈人:對老人的尊稱。
【譯文】
孔子到楚國去,經過樹林中,看見一位駝背教給用竹竿粘蟬,就像用手拾取那樣簡單容易。
孔子說:「你的手靈巧啊,這裡有什麼門道嗎?」
駝背老人回答說:「是的,我有門道。我在竹竿上累放兩個彈丸,經過五六個月的練習就不會掉不下來,那麼粘蟬失誤的概率就只有十分之一了;如果再繼續練習到累放五個彈丸也掉不下來,那麼粘蟬就如隨手拾取那樣容易了。當我粘蟬時,身體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就像一個豎立的木樁;我伸臂執竿,如同枯槁的樹枝。雖然天地無限廣大,萬物紛紜瀪雜,而我眼中心中只有蟬翼。我身心不動不變,不因紛雜的萬物改變我對蟬翼的關注,如此怎麼能得不到蟬呢!」
孔子回頭對弟子門說:「用心專一,精神凝聚,不就是說的這位駝背老人嘛!」
山木①
【原文】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遊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遊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乎!」
市南宜僚②見魯侯,魯侯有憂色。市南子曰:「君有憂色,何也?」魯侯曰:「吾學先王之道,修先君之業;吾敬鬼尊賢,親而行之,無須臾離居。然不免於患,吾是以憂。」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術淺矣。夫豐狐文豹,棲于山林,伏於岩穴,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饑渴隱約,猶且胥疏③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為之災也。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吾願君刳形去皮,灑心去欲,而游於無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慾;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吾願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君曰:「彼其道遠而險,又有江山,我無舟車,奈何?」市南子曰:「君無形倨,無留居,以為君車。」君曰:「彼其道幽遠而無人,吾誰與為鄰?吾無糧,我無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故有人者累,見有於人者憂。故堯非有人,非見有於人也。吾願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游於大莫之國。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有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北宮奢④為衛靈公賦斂以為鍾,為壇乎郭門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縣。王子慶忌⑤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之設?」奢曰:「一之間無敢設也。奢聞之:『既雕既琢,復歸於朴。』侗⑥乎其無識,儻乎其怠疑⑦。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來,來者勿禁,往者勿止。從其強梁,隨其曲傅⑧,因其自窮。故朝夕賦斂而毫毛不挫,而況有大塗者乎?」
【註釋】
①山木:山中之木,這是隱喻世上之人。山木成材者取伐,不材者倖免,人生世上只可處於材與不材之間,才得倖存,但最終還得歸順自然。
②市南宜僚:姓熊名宜僚,因居市南,故稱。楚國人。
③胥:緩慢走動的樣子。
④北宮奢:奢是名,因居北宮,故稱。衛國大夫。
⑤王子慶忌:王子,王族之子。慶忌是名,周代大夫,來衛國任職。
⑥侗(tóng):無知的樣子。
⑦儻(tǎng):通憆,無所追求的樣子。怠疑,通佁儗,停滯不前的樣子。
⑧曲傅:傅通附,追隨依附。
【譯文】
莊子經過一座山中間,看見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樹。伐木工人停在它旁邊並不砍伐它。莊子問其中緣由,伐木工人說:「沒有什麼用途。」莊子說:「這棵樹因為不成材才能夠享盡天年。」莊子走出山中,住在老朋友的家。老朋友高興,叫童僕宰鵝來招待客人。童僕請示說:「有一隻會叫,有一隻不會叫,請問宰哪一隻?」主人說:「宰不會叫的。」第二天,學生問莊子說:「昨天山中那棵大樹,因為不成材才能夠享盡天年;如今主人的鵝,因為不成材死去。先生站在什麼立場呢?」莊子笑著回答說:「我莊周會站在成材和不成材之間。在成材和不成材之間,似乎可以了但還不是根木,所以沒能免除牽累。要是把握了道德來活動就不會這樣,無所謂讚譽無所謂詆毀,一時為龍一時為蛇,隨時運共同變化,不願意固執一端。一時在上一時在下,以和順為標準,遨遊在萬物的本元。把握外物卻不被外物所化,那樣哪裡會有牽累呀?這是神農、黃帝的法則。至於萬事的情狀,人類的習俗就不是這樣了。你要合人家就要離,你想成人家就想毀,你越窮人家就越壓,你尊貴人家就謗誹,你做事人家就破壞,你賢明人家就謀算,你無能人家就欺負。哪有可能是一定如此呀?可悲啊,同學們可要記住,只有道德的境界才是根本啊!」
市南宜僚拜見魯國君侯,見魯侯面有憂色。市南宜僚就問:「君上面有憂色,為什麼呢?」魯侯說:「我學習前代君王的道義,繼承前代君主的功業;我敬奉鬼神尊重賢良,身體力行,沒有片刻失職。然而還是不免出現差錯,我正為此擔憂。」市南宜僚說:「君上解決問題的方法太少了。毛色豐厚的狐狸和紋色斑駁的豹子,棲息在山林,潛伏在岩洞,夠沉靜的了;夜晚出來白天不動,夠警戒的了;儘管饑渴困苦,還是艱忍地漫步在江湖之上來覓食,夠鎮定的了。然而還是難免陷入網羅機關的禍害,它們有什麼罪過呀?是它們的皮毛招惹了災難啊。如今魯國不正是君上的皮毛嗎?我希望君上割棄形體剪掉皮毛,洗凈內心的慾念,遨遊在無人的原野。南越地域有個城邑,名叫建德國。它的人民愚鈍渾樸,少私寡慾;只知道耕作不知道私藏;施捨東西不求回報,不知道義往哪去,不知道禮往哪方用。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可謂踏上了大道。活著得到快樂,死去得到安葬。我真希望君上拋開國家摒棄世俗,跟隨天道相輔相行。」魯侯說:「那裡道遠路險,還有江山阻隔,我沒有船和車,怎麼辦?」市南宜僚說:「君上不要貪戀君王的傲慢,不要留戀眼下的王位,這樣就成了君上的車了。」魯侯說:「那條道路幽深空寂,我跟誰作伴呢?我沒有食糧,缺乏飯菜,怎能達到那裡呢?」市南宜僚說:「減少君上的耗費,清減君上的慾望,儘管沒有食糧也就足夠了。君上一旦涉水過江浮遊過海,眺望它時已經不見它的岸邊,越往前走更不知道它的盡頭。護送君上的人都從岸邊回去了。君上從此就遠逝了,所以擁有臣民的人就勞累,受制於臣民者就擔憂。所以堯既不擁有臣民,也不受制於臣民。我希望除去君上的勞累,解除君上的擔憂,唯獨跟道周遊在大漠的境域。合併兩船渡河,其中不載人的一艘撞過來,雖然是狹隘心腸的人也不會發怒。要是有一個人在撞過來的船上,這邊船上的人就會喊他撐開或者靠攏。喊一次他沒聽見,再喊他還是沒聽見,因此就要喊第三遍了,同時肯定有粗言濫語隨之出現。剛才不發怒的可現在發怒了,因為剛才是艘空船可現在是有人的。人要是能夠淡忘自己周遊世上,又有誰能傷害他呢?」
田子方
【原文】
田子方①侍坐於魏文侯②,數稱谿工③。
文侯曰:「谿工,子之師邪?」
子方曰:「非也,無擇之里人也;稱道數當④,故無擇稱之。」
文侯曰:「然則子無師邪?」
子方曰:「有。」
曰:「子之師誰邪?」
子方曰:「東郭順子⑤。」
文侯曰:「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
子方曰:「其為人也真,人貌而天虛⑥,緣而葆真⑦,清而容物⑧。物無道,正容以悟之⑨,使人之意也消,無擇何足以稱之!」
子方出,文侯儻然⑩終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語之曰:「遠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聖知之言仁義之行為至矣。吾聞子方之師,吾形解(11)而不欲動,口鉗(12)而不欲言。吾所學者直土梗(13)耳,夫魏真為我累耳!」
【註釋】
①田子方:姓田字子方,名無擇,魏文侯之師,魏之賢者。
②魏文侯:名斯,戰國初年魏國君主。
③谿工:人名,魏之賢者。
④稱道數當:講說大道。數當,常常恰當,合乎道理。
⑤東郭順子:魏之得道真人。東郭為其住地,以住地為號。順為其名,子是尊稱。
⑥天虛:心像天一樣空虛。
⑦緣而葆真:緣,隨順物性。葆真,保持真性不失。
⑧清而容物:心性高潔而又能容人容物。
⑨物無道,正容以悟之:人與事不合於道。正容,端正己之儀態。悟之,使人自悟其失而改之,不加辭色。
⑩儻然:若有所失的樣子。
(11)形解:身體鬆弛懶散。
(12)鉗:鉗住。口鉗:口像被鉗住一樣,懶於開口講話。
(13)土梗:由土木做成的偶像,無生命之物。
【譯文】
田子方陪坐在魏文侯旁邊,多次稱讚谿工這個人。
文侯說:「谿工是先生的老師嗎?」
子方說:「不是,只是我的同鄉。談論大道有理有據,所以我稱讚他。」
文侯說:「那麼先生沒有老師嗎?」
子方說:「有。」
又問:「先生的老師是誰呢?」
子方說:「是東郭順子。」
文侯說:「可是,先生為什麼從來沒有稱讚過呢?」
子方說:「他為人真誠,具有人的體貌和天一樣空虛的心,順應物性而保持本性,心性高潔又能容納萬物。人與事不合正道,他端下自己的儀態使人自悟其過而改之。我哪裡配得上去稱讚他呀!」
子方出去后,文侯表現出若有所失的神態,整天不言語。召呼站在面前的侍臣對他說:「太深遠玄妙了,真是一位德行完備的君子!起先我認為仁義的行為,聖智的言論是至高無上的。聽到子方老師的情況后,身體鬆散不願動,口像被鉗住一樣不能開口,反過來看我所學的東西,只是沒有生命的土偶而已!魏國真成了我的累贅啊!」
【原文】
顏淵問於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之趨亦趨①,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②,而回瞠若乎后矣!」
夫子曰:「回,何謂邪?」
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絕塵而回膛若乎後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③,無器而民滔乎前④,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惡可不察與!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萬物莫不比方⑤;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後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⑥。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⑦。吾一受其成形⑧,而不化以待盡⑨。效物而動,日夜無隙⑩,而不知其所終(11);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乎其前(12)。丘以是日徂(13)。
「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14)?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盡矣(15);而女求之以為有,是求馬於唐肆(16)也。吾服(17),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雖然,女奚患焉!雖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18)存。」
【註釋】
①趨亦趨:趨,小步疾行。趨亦趨和馳亦馳是說你怎麼樣,我也跟著怎麼樣。
②奔逸絕塵,跑得極快,好像腳掌與地面沒挨著一樣,即跳躍性奔跑的意思。
③不比而周:比,私意親近。周,周遍相親。不比而周是說即使不是親友,你也能對人關懷考慮得十分周到。
④無器而民滔乎前:器,名位、權勢利祿。滔,人多匯聚的樣子。是說孔子沒有地位名分,卻有很多人在追隨著他。
⑤比方:言人順從太陽的方向動作。比,順從。方,方向。
⑥是出則存,是入則亡:是,此,指日,太陽。存,有。亡,無。意思是太陽出來就工作,太陽落山就無事可做而休息。
⑦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萬物皆待造化而有生死轉化,就像人隨日出沒而作息一樣。
⑧一受其成形:人一生下來具有了人的形體,即秉受了天賦的形體。
⑨不化以待盡:不會化作他物,只能等待窮盡其天年。
⑩效物而動,日夜無隙:效,感。隙,間隙。空閑,休息。人一生本能反應性地忙忙碌碌,日夜操勞,得不到休息。
(11)不知其所終:人生對命運的不可抗拒,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是什麼樣子(或下場)。
(12)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乎其前:薰然,形容氣自動聚合為形的情況。規,窺,預知。
(13)日徂(cú):徂,往,但似乎蘊涵著沮,即沮喪之義蘊。
(14)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字面意思是比喻機會極好卻當面錯過,即失之交臂。實際上是指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的困難,所以說這是一種讓人悲哀的事情。
(15)女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盡矣:女,你。殆,僅、只。著,明白,表面現象。彼,大道。
(16)唐肆:唐,空。肆,集市。空蕩蕩無人的集市。
(17)服:可理解為用語言表達出來的道理。
(18)不忘者:指與化俱往,日日更新的大道。
【譯文】
顏淵問孔子說:「先生慢走我也慢走,先生快走我也快走,先生快跑我也跑,先生快速奔跑,腳掌好像離開地而向前跳躍一樣,這時,我就只能睜大眼睛在後面看,而不知道如何學了。」
孔子說:「顏回,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顏回說:「先生慢走我也慢走,是說先生怎樣講我也跟著怎樣說;先生快走我也快走,是說先生辯析事理我也跟著辯析事理;先生跑我也跑,是說先生談論大道我也跟著談論大道;及至先生好像腳掌離開地面跳躍般地跑,我就只能瞪大眼睛在後面看著,不知道該怎麼學了,是說先生不言說時也能讓人們信服,不私意親近也能全面地獲得擁戴,沒有地位名分還是讓人群聚集在您的身邊。對這種現象,我不明白其中緣由。
孔子說:「怎麼能不明察呀!最悲哀的莫過於心靈的死亡,身體的死亡還在其次。太陽從東方出來而落於西天盡頭,萬物莫不順從太陽的起落升降而動作;凡有眼有腳的,一定要等到太陽出來后才能做事,方有所作為。太陽出來就工作,太陽落山就休息。萬物也都是這樣的,要隨著造而死,隨著造化而生。我們作為人,一旦生下來秉受了天賦的形體,就不可能轉化為他物了,而只能等待著窮盡天年,面對死亡而生。隨著外物而作反應性的運動,日夜操勞,沒有空閑,而下場如何卻不得而知。陰陽二氣自動地聚合,就成為了我們的形體,懂得命運的人也不能測度自己將來的命運。我只是天天地在不得已與化俱往,隨物應酬罷了。
「我這一輩子都和你在一起,你卻還是不能夠理解我,這就好像有個極好的機會我們卻當面錯過了,這不是萬分悲哀的事情嗎?你怎麼能僅僅關注我借用語言表述的方面呢?我所說過的話,我其實也不盡理解,並不懂得它的深層含義,因為那深層的含義早已時過境遷而消失殆盡了;你還要著意地追求那之所以如此說的原因,以為它是真實的存在,這就如同在空蕩無人的市場上想要尋購一匹馬一樣,那是不可能的呀。你不要只看到我用語言表達出來的道理,由於不理解它深層的原因很快就會全都忘記了;其實你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意思,我不是也因為同樣的道理而全都忘了嗎?即使這樣,你又何必憂患不已呢?雖然你忘記了過去的我,我現在不是不活在人面前嗎,這中間不就有重要的道的永存性嗎?」
【原文】
孔子見老聘,老聃新沐①,方將②被發而干,慹然③似非人。孔之便④而待之,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⑤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
老聃曰:「吾游心於物之初⑥。」
孔子曰,「何謂邪?」
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⑦焉而不能言,嘗為汝議乎其將⑧。至陰肅肅⑨,至陽赫⑩;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11);兩者交通成和(12)在而物生焉,或為之紀(13)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14),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其所窮。非是也,且孰為之宗(15)?」
孔子曰:「請問游是?」
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樂(17)也;得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
孔子曰:「願聞其方?」
曰:「草食之獸不疾易藪(18),水生之蟲不疾易水,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19)也,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20)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為塵垢(21),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22)。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棄隸者若棄泥塗(23),知身貴於隸也。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24)!已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猶假至言(25)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脫焉?」
老聃曰:「不然。夫水之於汋(26)也,無為而才自然(27)矣;至人之於德也,不修而物不能離(28)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孔子出,以告顏回曰:「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29)與!微夫子之發吾覆(30)也,吾不知天地這大全也。」
【註釋】
①沐:洗頭。
②方將:正在。
③慹(zhé)然:慹,假借為「蟄」,蟄伏不動。木然不動,形體僵直的樣子。
④便:借為「屏」,屏蔽之意,指孔子見老聃新沐后之神態,覺得直接去見不妥,蔽於隱處等待。
⑤掘:同「倔」,獨立的樣子。
⑥物之初:物初生之渾沌空虛之境,即指大道。用現代的話說,即是正在思考宇宙和人類的起源問題。
⑦口辟:口開而不能合,大道是不可知不可言的。能心知、言說之道即不是真正的真。
⑧將:粗略,大略,莊子認為,道不可言,又不得不藉助語言表述,語言所表述之道,只是大略而已,並非道之大全。
⑨到陰肅肅:至陰,陰之極致,代表地之精萃。肅肅,陰冷之氣。
⑩至陽赫赫:至陽,陽之極致,陽之極致,代表天之精萃。赫赫,炎熱之氣。
(11)這句的意思是:陰冷之氣出自於地,而其根在於天;炎熱之氣出自天,而根在於在。
(12)交通成和:天地陰陽二氣相互交通,勝負屈伸,絪縕相盪,和合而生成萬物。
(13)或為之紀:或,或許。紀,綱紀。
(14)消息滿虛:消息,消為消亡,息為生息,指大地萬物不斷消亡和生息的無窮過程。滿虛,即盈虛,指盈滿空虛的對應轉化過程,與消息義同。
(15)非是也,且孰為之宗:是,指自然或天道。宗,主,主宰。
(16)游是:是即老聃所說的「物之初」,指空虛之道。孔子問游心於此之義。
(17)至美至樂:即是與道是與首玄同之境界。
(18)不疾易藪(sǒu):疾,擔憂、害怕。易,改變,改換,藪,水草叢生之沼澤地。(19)大常:基本生存條件,如水草之類。與小變相對。
(20)所一:萬物共同生息之所。
(21)四支百體將為塵垢:支,同肢。百體,全身各器官各部分。塵垢,比喻無用之廢物。
(22)滑(gǔ):亂。
(23)棄隸者若棄泥塗:隸,指隸同於己之物,如官爵奉祿、財產之類。泥塗,泥土,比喻輕賤之物。
(24)孰足以患心:孰,何。患心,使心憂。
(25)假至言:假,藉助。至言,至道之言。
(26)汋(zhuó):水澄澈透明。
(27)無為而才自然:只能通過無為的途徑,才能是真正的自然之道。
(28)物不能離:天道無為而又無所不在,它不靠修習而自成,天地萬物都不得不遵循,所以說物不能離。
(29)醯(xī)雞:醋變質生出的小飛蟲,為蠓之類。用以比喻極端渺小。
(30)發吾覆:啟發開我被蒙蔽而不知之處。
【譯文】
孔子去見老子,老子剛洗了頭,正披散著頭髮晾乾,那木然的樣子,簡直不像是一個活著的人。孔子躲在一個地方耐心地等待著,過了一會兒,二人會面,孔子說:「是我眼花呢?還是真的呢?剛才先生的身體,挺立著一動不動的樣子簡直就像是一段干木頭似的,那全神貫注的樣子,好像是把天地萬物都忘得一乾二淨,只剩下了您所思考的問題。」
老聃說:「我在天地萬物的起源問題神遊,進入了深沌虛無的境界。」
孔子說:「這是什麼意思呢?」
老聃說:「心裡對這個問題感到十分的困惑,發現它不是人所能現解的,嘴張開想說點什麼,卻不知道從何說起。試著給你談一下它的略吧!地之極致為陰冷氣,天之極致是炎熱之氣,陰冷之氣雖在地上卻植根於天上,炎熱之氣雖在天上卻植根於地上,兩者相互交流貫通和合,這就生成了萬物,或許有某各統領這一切的綱紀存在,但我們卻看不到它的形體。消亡又生息,盈滿又空虛,一暗一明,日變月化,每時每刻都有所作為,我們卻不知道它是怎麼樣起作用的。萬物的出生應該有一個萌發的地方,虧物死亡也應該有一個歸宿,開始和終結是相反的,我們卻不知道它們的開端在哪裡,也不知道它們結束在什麼地方。可是如果沒有這樣的事物存在,那麼這個世界該是由誰來作為它的主宰呢?」
孔子說:「請問,您神遊大道的情形是什麼樣的呢?」
老聃說:「如果到了這樣的境界,那真是無比的美妙和無比的快樂。在無比美妙的境界中享受最偉大的快樂,這就可以稱之謂最崇高的人了。」
孔子說:「請問,怎麼樣才能達到最美妙最快樂的境界呢?」
老聃說:「食草的獸類,不擔憂更換沼澤地;水生的蟲類,不擔憂變換水是在什麼地方。因為那都是些小的變化而並沒有失去基本的生活條件,所以,喜怒哀樂的心情就不會隨著小的變化而在心中引起激蕩。天下這塊地方,是萬物共同生息的場所。既然萬事萬物都有著共同的生存背景,那麼我們的四肢百體即便早晚將成為一堆垃圾,由於生和死、終和始也將和晝夜交替一樣地循環不止,誰也無法打亂這一循環性的自然秩序,我們也就不和對它太介意。如果連生死都能不介意,何況人生那一點得和失、禍和福之間的斤斤計較呢!所有隸屬於自己的身外之物都和得失禍福連在一起,所以對於它們,完全可以像丟棄泥土一樣棄之不顧,因為我們懂得我們的身體比那些隸屬於此身的東西要更加珍貴些。如果懂得了自身存在的珍貴,也就不會為一些小的變故而患失了。而且世界的千變萬化是無窮無盡的,又何必這麼一個無限性的問題而弄得自己心神不寧呢!已經明白了大道的這種屬性的人是可以對這個問題釋懷的。」
孔子說:「先生對天地萬物已以有了如此高明的理解,而且還藉助最準確的言說來提高自己的修養和心理素質。古來的君子,誰又能超過您呢!」
老聃說:「話不能這樣說。水的清明澄澈,是在無所作為的情況下才會如此;最高境界的人的德行,並不是修養得來的,因為萬事萬物事實上根本無法也不可能離開道的範圍。就像天自然就高,地自然就厚,日月自然就明亮一樣,哪裡需要像我這般來修養啊!」
孔子出來,把這些告訴了顏回,他說:「我對於道的認識,就如同醋罈中的飛蟲一樣,太渺小了!如果沒有先生啟發我,抹掉我蒙蔽在心頭的糊塗想法,我就不會知道天地全備的道理!」
【原文】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①射,引之盈貫②,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適矢復沓④,方矢復寓⑤。當是時,猶象人⑥也。
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⑦也。嘗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
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危百仞之淵,背逡巡⑧,足二分垂⑨在外,揖⑩禦寇而進之。御了寇伏地,汗流至踵(11)。
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12),揮斥八極(13),神氣不變。今汝怵然(14)有恂目(15)之志(16),爾於中也殆(17)矣夫!」
【註釋】
①伯昏無人:虛擬之人名。
②引之盈貫:引,拉。之,弦。貫,弓拉滿的狀態。
③適矢復沓:適,去。沓,合。箭出后,緊接著將第二隻箭搭在了弦上。
④方矢復寓,搭。剛剛發射一天,復有一矢搭在弦上。一隻接一隻,連續發射。
⑤象人:木雕泥塑之人,形容其精神高度集中,身體紋絲不動的樣子。
⑥是射之射,非不射不射:射之射,有心於射的射法。無射之射,無心於射的射法。
⑦背逡巡:逡巡,卻退。背對深淵往後退。
⑧垂:懸空。後退至懸崖深淵邊,腳已懸空於石崖之外二分。
⑨揖:請。即請列禦寇也退到相同位置表演射箭。
⑩上窺青天,下潛黃泉:窺、潛,皆為探測之意。黃泉,地下之泉水,比喻地底深處。
(11)揮斥八極:揮斥,縱放自如。八極,八方。
(12)怵然:驚懼的樣子。
(13)恂目:心驚目眩。
(14)中也殆:中,心,即精神。殆,疲睏。即精神上已經垮了。
【譯文】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表演射箭,把弓拉得滿滿的,把一杯水放在左肘上,射出一箭,又有一支扣在弦上,剛剛射出又一支搭在弦上,連續不停。在那個時候,他就像一個木偶一般紋絲不動。
伯昏無人說:「這是有心於射的射法,不是無心於射的射法。試與你登上高山,踏著險石,對著百仞深淵,你能射嗎?」
於是伯昏無人就登上高山,腳踏險石,背對著百仞深淵向後退,直到腳下有二分懸空在外,他站在那裡請列禦寇過來作射箭表演。列禦寇嚇得伏在地上,冷汗流到腳跟。
伯昏無人說:「作為至人,上可探測青天,下可潛察黃泉,縱放自如於八極之外,而神情上仍然可以不動聲色。現在你心中發慌,目眩頭暈的樣子,你在精神上就已經垮了呀!」
【原文】
肩吾問於孫叔敖①曰:「子三為令尹②而不榮華③,三去之而無憂色。吾始也疑子④,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⑤,子之用心獨奈何?」
孫步敖曰:「吾何以過人哉!吾以其來不可卻⑥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為得失非我也⑦,而無憂色而已矣。我何以過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⑧?其在彼邪?亡⑨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將躊躇⑩,方將四顧(11),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
仲尼聞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12),美人不得濫(13),盜人不得劫,伏戲(14)黃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已,況爵祿乎!若然者,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15),入乎淵泉而不濡(16),處卑細而不憊(17),充滿天地,既(18)以與人己愈有。」
【註釋】
①孫叔敖:春秋時期楚國令尹,是楚國著名政治家。
②令尹:楚國最高的軍事行政長官,相當於中原各國的執政和後來的宰相。
③榮華:顯達,自得的神情。
④疑子:對孫叔敖是否真能做到寵辱不驚有懷疑。
⑤鼻間栩栩然:人的表緒變化可從鼻孔呼吸是否均勻暢順看出端倪。栩栩然,輕鬆歡暢的樣子。
⑥卻:推辭。
⑦得失之非我也:官職俸祿榮華富貴之得失,皆為身外之物,非我所有,故不喜不憂,不以得失為意。
⑧其在彼乎?其我乎:其,指令尹。彼,別人。我,孫叔敖本人。
⑨亡:無。
⑩方將躊躇:正在考慮如何做好令尹。
(11)方將四顧:正在顧四方之事,以求做好職分內之事,無暇他顧。
(12)不得說:不能說服他。言其信念堅定,不為言辭所動。
(13)不得濫:不能使之淫亂。清心寡欲,不為聲色所移。
(14)伏戲:即伏羲氏。
(15)介:通「界」,界限,障礙。
(16)濡(rú):沾濕。(17)處卑細而不憊:卑細,貧賤;憊,疲睏。
【譯文】
肩吾問孫叔敖說:「您三次當令尹而無炫耀自得之意,三次被免職也沒有憂戚不快之色。我開始時對此懷疑,現在見您呼吸勻暢,和顏悅色,您心裡到底是怎樣想的呢?」
孫叔敖說:「我哪有什麼過人之處啊!讓我當令尹我無法氣絕,不讓我當我也擋不住。我認識到官位的得與失並不是由我作主,這才不再憂戚不快而已。我哪有什麼過人之處啊!而且我一直弄不表令尹是別人當好呢,還是我來當好?如果該別人當令尹,那免職位又能跑到哪裡去?一旦當了令尹,我正在駐足沉思,只顧考慮各種各樣的政事了,哪有工夫顧及到什麼富貴貧賤呢?」
孔子聽后說:「古時候的真人,智者不能說服他,美色不能淫亂他,強盜不能強制他,伏羲、黃帝這樣的帝王也不能寵絡親近他。死生算得上是大事了,也不能使他有所改變,更何況是官爵俸祿的得失呢!這樣的人,他的精神況即使經過大山時山峰也不能障擋他,進入深淵時水也無法沾濕他,身處貧賤也不會感到睏乏,他的精神充滿大地之間,盡數地施予別人,自己反現時會更加富有。」
知北游
【原文】
知①北游於玄水②之上,登隱弅③之丘,而適遭無為謂④焉。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⑤?」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⑥也。
知不得問,反於白水⑦之南,登狐闋⑧之上,而睹狂屈⑨焉。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⑩而忘其所欲言。
知不得問,反於帝宮,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
知問黃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11)不知也,其孰是邪?」
黃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12)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13)。道不可致,德不可致,德不可至(14)。仁可為也,義可虧也,禮相偽也。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今已為物也,欲復歸根,不亦難乎!(15)其易也,其唯大人乎(16)!
「生也死之徒(17),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18)!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19)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20)。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21)。』聖人故貴一。」
知謂黃帝曰:「吾問無為謂,無為謂不應我,非不我應,不知應我也;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22),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23)?」
黃帝曰:「彼(24)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25)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狂屈聞之,以黃帝為知言(26)。
【註釋】
①知:虛擬人名。本篇所舉之人名、地名、河流名多為虛擬,並含有寓義。
②玄水:虛擬河流名。
③隱弅(fěn):假設之地名。
④無為謂:虛擬之得道者,與自然合一無為不言之人。
⑤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這三問是從思維方式、生活方式,求教方式三個方面求問認識道,持守道,掌握道的方法和途徑。
⑥非不答,不知答:無為謂視天地萬物為一體,故對所問不知回答,而並不是不回答。
⑦白水:傳說中的河流名,與玄水相對。
⑧狐闋:虛擬的山名。
⑨狂屈:虛擬人名。
⑩中欲言:正想說的時候。
(11)彼與彼:指無為謂和狂屈。
(12)不近:與道不相近。
(13)不言之教:不用語言的教化。
(14)道不可致,德不可至:致,招致,取得。至,達到。道和德是自然存在的一與多,不能靠人為求得,越是刻意地追求,越不自然,也就離道德越遠;無為無求,與天地處於自然的同一體中,無所不在的道就會在你身上體現為德。
(15)今已為物也,欲復歸根,不亦難乎;現已成有形之物,即由虛無之道取聚而成體,再復歸虛無則難。
(16)其易也,其唯大人乎:至人與天道為一,故復歸大道則易。
(17)生也死之徒:徒,類,同類。生和死是一物向另一物的轉化,就物的角度看,它們是同類的。就一物說有生死之別,就萬物總體說則無生死之分,此物之生或為彼物之死。
(18)萬物一也:氣之聚散表現為物生死之無窮變化過程,萬物統一於氣。
(19)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人們把自己認為美好的稱為神奇,把自己厭惡的稱為臭腐。這是以物觀之,如果以道觀之神奇與臭腐是「物無貴賤的」的。
(20)通天下一氣耳:通,貫通。
(21)不我告:不告訴我。
(22)奚故不近:奚,何。不近,與大道不相近。
(23)知言:懂得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道理。這裡的「知言」不是「知道」是比道低一個層次的境界。
【譯文】
知向北到玄水邊遊玩,登上隱弅山丘,恰巧在那裡碰到了無為謂。知對無謂說:「我有個問題問問你,怎樣思考才能認識大道?如何居處如何行事才能持守大道?以何種途徑用何種方法能夠獲得大道?」問了三次,無為謂都不回答。不是不回答,而是不知道要回答。
知的問題沒有得到解答,就返回到白水的南面,登上狐闋山丘,在那裡他看見了狂屈,知又把三個問題來問狂屈,狂屈說「噢!我知道,這就告訴你。」正想說的時候,卻忘記了要說的話。
知沒有得到回答,又返回帝宮,見到黃帝又問及那三個問題,黃帝說:「無思無慮才能認識大道,無定處不行事才能持守大道,無需任何途徑和方法就能獲得大道。」
知問黃帝說:「我和你都知道這些,無為謂和狂屈卻不知道,我們雙方誰對呢?」
黃帝說:「那個無為謂是完全的對,狂屈接近於正確,我和你終究和道不接近,知道的人不談論道,談論道的人並不懂得道,所以,聖人推行放棄言說的教化。道是不能獲取的,德是不能達到的,仁可以去施行,義可以損棄,禮是相互欺騙的。所以說;『失去道而後才有德,失去德而後才有仁,失去仁而後才有義,失去義而後才有禮。』禮只是道的華麗外表,而它也正是禍亂的開始,所以說:『追求大道的人不是要天天學習,而是要天天減損,減損了再減損,一直達到無為的境界,達到無為的境界之後,才能夠做什麼都合乎自然。』現在我們面對著一個有形的世界,要想在精神上返回這個世界的虛無的本質,難道不是太難了嗎!如果說還有誰能夠做到那就只有得道的至人!」
「從道的觀點來看,生和死是同一類事物,從氣一元論出發,死作為生的開始也就是從氣開始,誰能夠懂得這裡面的大道理啊!人的生命只不過是氣的一種聚合方式。氣聚到一起就得到了生命,氣一散開人就死了。如果死生是同類事物的不同表現形式,我們還有什麼值的擔心的呢!所以說,萬物實際上是一體的。人們把自己認為美好的東西稱為神奇,而把自己厭惡的東西稱之為臭腐。臭腐可轉化為神奇,神奇也可以轉化臭腐,世間的萬事萬物都處在一個不斷的轉化過程中啊。所以說;『貫通天下的只是一氣罷了。』因而聖人重視這個『一』。」
知對黃帝說:「我問無為謂,無為謂不回答我,不是不回答,而是不知道要回答;我問狂屈,狂屈想告訴我卻終究沒有告訴我,其實他不是不想告訴我,而是話到嘴邊卻把要說的給忘了;現在我問你,您知道這麼多,為什麼又說我們所說的都和大道不相近呢?」
黃帝說:「無為謂是個真正懂得大道的人,之所以這樣講,正是因為他的無知;狂屈接近於懂得大道,因為他忘記了自己所知的內容;我和你終究和道不相干,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我們都認為自己明白那不可知的大道。
狂屈聽到了黃帝所說的話后,認為黃帝只能算是知言,還不能算是懂得大道。
【原文】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
合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①。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②也;扁然③而萬物自古以固存。六合為巨④,未離其⑤內;秋毫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沉浮⑥,終身不故⑦;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⑧,油然不形而神⑨,萬物畜而不知⑩,此之謂本根,可以觀於天(11)矣。
【註釋】
①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神明和天地之間的關係因其千變萬化的現象而顯示出極為精微的神秘性。
②死生方圓,莫知其根:物或生或滅,或方或圓,變化無窮,形態各異,但我們只知其然,而不其所以然,這也就是莫知其根。
③扁然:猶遍然,普遍,所有的。
④六合為巨;六合,指中方加上下的三維性空間。巨,巨大。
⑤其:指道。六合的三維空間雖然無限地巨大,它仍然存在於大道之中。
⑥沉浮:沉,通「沉」。沉浮即升降往來之變化。
⑦終身不故:終身,指萬物的永恆性。故,固定,不故即不曾固定,常新而永葆生機。
⑧惛然若亡而存:惛然,暗然曖昧之狀。大道雖然不是我們的感官可以感受到事物,它卻是一種永恆性的存在,所在說它是似亡而存的。
⑨油然不形而神:油然,變化萬端而無所牽繫的樣子,不形而神是說大道雖然沒有形象,是形而上之物,卻有神明般的能力。
⑩萬物畜而不知:萬物畜,萬物被大道所畜養。不知,指人類無法認知大道。
(11)本根,可以觀於天:本根,大道。它的存在可以通過觀察天道的有常來得到明證。
【譯文】
天地有最大的美德,是沉默無言的,一年四季有明確的規律,然而它卻從不議論,萬物有它固定的道理,然而它卻不加解釋。聖人正是通過推究天地的美德而知曉了萬物生成的道理。所以,思想境界最高的人,只是模仿天象自然無為,大聖人也從不要創造什麼,如此說來他是通過觀察天地大道而明白了這一切。
綜合起來看,那神明般的大道是極其精微玄妙的,它參與了天地成物的無窮變化;有形的事物總是處於不斷的產生和消亡的過程之中,不管它在形態上怎樣作有序的變化,我們還是沒有辦法知道它的根本性質和最終原因;因為天地萬物似乎是自古以來原來就如此這般地普遍存在著。四方上下的六合三維空間雖然如此地巨大,還是沒有超出大道之外;秋毫雖小,仍然要靠道的作用才能形成自己的形體。天下萬事萬物無不在升降往來地變化著,但作為整體它卻永遠是生機勃勃的,不會因固定而衰變;暑往寒來,四時運行,它們都有自己固定的自然秩序;大道雖然無形無象,看起來好像並不存在,實際上卻是根本性的存在,只不過它是通過時間性的自然有序的變化來表現自己,它沒有形狀,因而顯得神妙莫測,萬事萬物都因為它的畜養而存在,但卻一概地不自知。我們把大道的這種存在性稱為「根本性的存在」人們可以通過觀察天地萬物運動變化來證明這種存在。
【原文】
孔於問於老聃曰:「今日晏閑①,敢問至道。」
老聘曰:「汝齊戒②,疏瀹③而心,澡雪④而精神,掊擊⑤而知。夫道,窅然⑥難言哉!將為汝言其崖略⑦。
「且夫博之不必知,辯之不必慧,聖人以斷之⑧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者,聖人之所保⑨也。淵淵乎其若海,魏魏乎終則復始也,運量萬物而不匱⑩,則君子之道,彼其處與(11)?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此其道與!
「中國有人焉,非陰非陽,處於天地之間,直且為人(12),將反於宗(13)。自本觀之,生者,喑噫物(14)也。雖有壽夭,相去幾何?須臾之說也,奚足以為堯桀之是非?果蓏(15)有理,人倫雖難,所以相齒(16)。聖人遭之而不違,過之而不守(17)。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18)。帝之所興,王之所起也。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19),莫不出焉;油然漻然(20)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天弢(21)墮其天袠(22),紛乎宛乎(23),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24)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將至之所務也,此眾人之所同論也。彼至則不論,論則不至。明見無值(25),辯不若默;道不可聞,聞不若塞,此之謂大得。」
【註釋】
①晏閑:安閑。
②齊戒:齊同「齋」,齋戒為古人祭祀或其他重要典禮前進行的整潔身心的儀式。
③疏瀹(yuè):疏通,疏導。
④澡雪:清洗乾淨。
⑤掊(pōu)擊:打破,現在的時髦說法是解構。
⑥窅(yǎo)然:深遠莫測。
⑦崖略:概要,大致輪廓。
⑧斷之;斷絕拋棄博學善辯的聰明。
⑨保:保有,信守。因為道是不能損益的。
⑩運量萬物而不匱:運量,運用計量。匱,窮。道支配著天地萬物的一切卻永遠不會不夠用,因為它就是天地萬物背後那種神秘偉大的力量。
(11)彼其外與:君子之道不可能自外於大道。
(12)直且為人:姑且稱之為人。
(13)宗:指大道,反於宗即歸返本根。
(14)喑噫(yīnyī)物:喑噫,聚集。生命現象是氣所匯聚之物。
(15)果蓏(luǒ)瓜果之總稱,木本植物的果實稱之謂果,草本植物的果實叫做白蓏,即瓜。
(16)人倫雖難,所以相齒:人間倫理關係雖然很複雜,但如果按長幼順序安排社會生活,也就沒有什麼困難了。這裡,莊子和儒家的觀念是相通的,一致的。
(17)遭之而不違,過之而不守:不違,不逃避。不守、不留戀。對迎面而來的事不抱逃避態度,因為躲是躲不過去的;過去的事也不要放在心上,因為那隻會成為某種心理負擔。
(18)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德有人為性,所以可以調,道若天命,撞到哪裡都是不得已,所以稱偶。
(19)注然勃然:注然,如水之涌流,勃然,如苗之茁壯生長。
(20)油然漻然:形容變化消失之狀。
(21)弢:弓袋。這裡引申為枷鎖。
(22)袠:劍袋。這裡可以引申為桎梏。
(23)紛乎宛乎:紛紜宛轉地散失。
(24)大歸:最大的復歸即死亡。
(25)明見無值:值,相遇。
用聰明智能去認識大道,就會反而不能和大道相遇,即人的智能無法認識大道,只能靠內在的體悟才能認識大道。
【譯文】
孔子問老聃說:「今天悠閑自在,請問,至道是什麼?」
老聃說:「你要先進行齋戒,疏通你的心靈,洗滌你的精神,打破的的成見。道是深遠莫測而難以言說的呀!我努力為你說個大概的輪廓吧。
「況且,博學的人不一定能認識到大道,善辯的人也不一定稱得上有智慧,所以聖人放棄博字和好辯。因為只有那個想增加也無法增加,想減少也不能減少的大道,才是聖人之所樂于堅守的。大道深奧啊,就像大海;大首巍峨啊,終而復始地運行不息,運用它計量萬物不會感到不夠用。所以,君子們所遵行的道,怎麼能外於這樣的大道呢?萬物都往大道那裡索取,大道也不會匱乏,這就是道啊!
「中原之國有這樣的人,既不偏不陰,也不偏於陽,他們居住在天地之間,只能姑且把他稱作人,但他早晚要返回他本根去,從本始觀察,所謂生,不過是氣聚集的而已。雖然有長壽和夭折,又有多少呢?差別只是片刻之間的一種說法,怎麼能夠用它來判斷堯和桀的是非?瓜果之類的各有自己之所以存在的根據同,人間倫理關係雖然複雜,但只要按年齡排列,也還是可以形成社會生活秩序的。聖人碰到此類的事件並不逃避,可過去了也不留戀,能夠調和順應的事,便是德的範疇;偶然撞上的而又不得不應付的一切,都屬於道的範疇。帝王興起的道理也都在這裡了。
「人生活在天地之間的時日,如同白駒過隙一樣短暫,剎那而已,生長啊興起,無不由道而生髮出來;變化啊消逝,也無不消亡於道體之中。已經變化生出的,又變化而死去,生命為其同類之死而悲哀,人類為其親人之死而傷悲。打開自然的枷鎖吧,毀壞天然的機桎梏,紛紜宛轉。魂魄將往,身體也隨之消亡;死亡就是最大的回歸呀!從沒有形體到有形體,又從有形體變為沒有形體,這是人所共知的常識;常識並不是求道之人所努力追尋的,那是從明白並共同討的話題,那些達於道境的人並不愛議論,愛議論的人也就並沒有達到道境。用聰明才智去追求大道恰恰遇不上大道,要想體悟大道,善辯不如沉默。道是不能聞知的,所以聞聽不如不聽,懂得這些就叫『大得』。」
【原文】
東郭子①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
莊子曰:「無所不在。」
東郭子曰:「期而後可②。」
莊子曰:「在螻蟻。」
曰:「何其下邪?」
曰:「在稊稗③。」
曰:「何其愈下邪?」
曰:「在瓦甓④。」
曰:「何其愈甚邪?」
曰:「在屎溺。」
東郭子不應。
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⑤。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⑥,每下愈況⑦。汝唯莫必⑧無乎逃物⑨,至道若是,大言亦然⑩。周遍咸(11)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
「嘗相與游乎無何有之宮,同合而論,無所終窮乎!嘗相與無為乎!澹(12)而靜乎!漠而清乎!調而閑乎!寥已吾志(13),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14)。去而來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彷徨乎馮閎(15),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物物者與物無際,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謂盈虛衰殺,彼為盈虛非盈虛,彼為衰殺非衰殺,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
【註釋】
①東郭子:住在東郭的某先生。
②期而後可:期,必。必指出具體所方可。
③稊稗:稗指稗草,稊與稗相似,有籽而無實。
④甓(pì)磚頭。
⑤固不及質:固,本來。不及質,未觸及到道的實質。
⑥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正,管理市場的官。監市:監管市場的人。履,踩。豨,大豬。名叫獲的市場官正問他管理市場的助手,如何通過踩豬腿的方法來檢驗豬的肥瘦。
⑦每下愈況:愈是往豬腿下面踩,愈能比況出豬的肥瘦。豬腿下部難以長膘,如果下腿都很肥,豬的其他部位就更肥了。用以比喻在最卑下處也有道的存在,可見道是無所不在的。
⑧汝唯莫必:你不必要我來證實證實道在那個物上。
⑨無乎逃物:所有的物都無法逃離在道外。
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大道是這樣的,抽象得高的概念也是這樣的。即不能拿出來給人看。
(11)周遍咸:咸,都。周遍也全稱詞。
(12)澹:談漠。
(13)廖已吾志:有志於空虛寂寥的道境。
(14)不知其所至:無心而動,聽其自然。
(15)彷徨乎馮閎:彷徨,逍遙自在。馮閎,廣闊空虛。
【譯文】
東郭子問這莊子說:「所謂『道』,在哪裡呢?」
莊子說:「無所不在。」
東郭子說:「一定要指出具體的地方才行。」
莊子說:「在螻蛄螞蟻之中。」
問說:「為什麼會這麼卑下的地方呀?」
回答說:「在稊稗裡面。」
問說:「怎麼更卑下了呢?」
回答說:「在磚頭瓦片中。」
問說:「怎麼越說越不著邊際了?」
回答說:「在屎尿中。」東郭子再也不出聲了。
莊子說:「先生提問題的方法,本來就沒有觸及到問題的實質。就好像奸險上名叫獲的市場官正問他的助手,『如何通過踩豬腿來檢驗豬的肥瘦』一樣,我只能告訴你,越往下踩越看得清楚。你不能要求我來證實「道」在哪個事物上,因為所有的物都在道中,都逃不出去。最高的道是這樣,所有抽象的概念都是這樣的。就好像周、遍、咸這三個詞不可一樣,名不同而實相同,它們所指稱的事實都是一樣的。
「我們可以想象著一起去遊歷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道是綜合起來講的,所以它不會窮盡!再想象著我們一起順應自然而什麼也不做,你的感覺是淡漠而寧靜,寂寞而清虛!道可以調和你的心情而使你在心靈得到安寧和閑適,我的心就常常處於虛無寂寥之中,本來就沒有要去的目的地,所以就總是在無意中心動,順應自然,到了哪裡算哪裡。我們來來往往地忙著,並不知道哪裡是止境,我們往而又來卻並不能知道人生的歸宿。我逍遙自在地生活在廣漠空虛的道境中,即使是有大智慧的人來到這裡也弄不明白它的邊際。道作為創生萬物者,它和物之間是沒有界限的,而物與物之間是有分界的,這就是物與物之間的界限。我用沒有分界的道來對待有分界的物,就像你用對於有形之物的認識來要求我回答一個對沒有邊界的道一樣。人們平常所說的盈虛衰殺之類,都是對於有形之物而言的,這種盈虛並不是道的盈虛,這種衰殺也不是道的衰殺,人們所說的本未也不是道的本未,人們所說的積散也並不是道的積散。」
【原文】
光曜問乎無有①曰:「夫子有乎?其無有乎?」
無有弗應也。
光曜不得問,而孰視②其狀貌,窅然③空然,終日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搏之而不得也。
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④。及為無有矣,何從至此哉?」大馬⑤之熱捶鉤⑥都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
大馬曰:「子巧與?有道與?」
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而況乎無不用者乎?物孰不資焉!」
【註釋】
①光曜、無有:皆虛擬之名,但有相當的寓意。
②孰視:孰通熟。熟視即仔細觀察。
③窅(yǎo)然:隱晦不明之狀,亦為空寂之意。
④予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予,光曜。有無,指聽不到摸不著的光。無無,指無有。這樣是光曜的感嘆之詞,光雖不能觸聽,卻能視看,所以自稱「有無」,而比不上「無有」的無無。
⑤大馬:楚國官名,即大司馬。
⑥捶鉤:鍛造。鉤,劍名。
【譯文】
光曜問無有說:「先生,你到底是有呢?還是沒有呢?」
無有沒有回答。
光曜沒有得到無有回答,就仔細觀察無有形貌,他一副隱晦空寂的樣子,整天看他也看不見,整天聽他也聽不到,想摸他一摸,卻怎麼也摸不著。
光曜於是感嘆道:「他真是達到極致了,誰能達到這樣高的境界啊!像我,只說能達到了不能聽也不能觸摸,卻未能達到一無所有的無無之境啊。如果能超越了有和無的境界,哪裡會是我現在這個樣子呢?」
楚國的大司馬有一位造劍的人,已經八十歲了,造出的劍仍然鋒利無比,光芒四射。
大司馬說:「你是純粹技藝高呢?還是有什麼別的道行呢?」
鑄劍人回答說:「我是個有所持守的人,我從二十歲時就開始喜愛上造劍這一行了,從此之後就對別的事物視而不見,不是和劍有關的事情看都不看一眼。我這種造劍的技藝之所以有所用,完全得益於我平時對於與劍無關的事不加理睬的專註上面,因此能長期受到重用。我因用心於鑄劍而不用心在別的地方就能如此有用,何況那些對所有的事物都無所用心的求道者呢?達到至道境界的人,好像是一無所用,實際上是萬事萬物都要藉助於他呀!」
【原文】
冉求問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
仲尼曰:「可。古猶今也。」
冉求失問①而退。
明日復見,曰:「昔者吾問:『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猶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②,敢問何謂也?」
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③;今之昧然也,且又為不神者求④邪!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未有子孫而有子孫⑤,可乎?」
冉求未對。仲尼曰:「已矣,未應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體,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聖人之愛人也,終無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
【註釋】
①失問:失去問意,即心有所悟,不想再問。
②昧然:糊塗,與昭然相對而言。
③神者先接受領會。
④不神者求:不神者指外界事物及道理。向外界事物道理去尋求驗證,所以變得糊塗了。
⑤未有子孫有子孫:如果古時沒有子孫,代代繁衍,今天還會有子孫嗎?如果古無子孫,今日也不會憑空生齣子孫。由此推證,古代和今天相同,今天即是古代的繼續。
【譯文】
冉求問孔子說:「沒有天地以前情形是怎樣的呢?」
孔子說:「古代和現代是一樣的。」
冉求覺得答非所問,就不想再問而退了下去。
第二天,冉求又來找孔子,說:「昨天我問的問題是:『沒有天地以前的情形可以知道嗎?』先生卻回答說:『可以。古代和今天是一樣的。』昨天我還明白,今天我又糊塗了。請問,這是為什麼呢?」
孔子說:「昨天你明白,是用心領悟了它;今天又糊塗,那是你又想通過外界的有形事物來尋求驗證!沒有古也沒有今,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如果說以前從來沒有子孫,今天突然就有了子孫,這樣講得通嗎?」
冉求沒有回答。孔子說:「不用胡思亂想就對了;也不會亂問了!不是因有了的新生者才產生了死亡,也不是因為有了死亡就會讓死者死而復生。難道死亡和新生是相互依賴的嗎?難道可能有什麼先於天地就生成的事物嗎?生成物的那個東西一定不是物自身,被創生的事物不可能先於生成它的事物,天地是最大之物,你還要在它之上找一個生成物,這就是你所提問題的根結。如果你不斷地在生物者前面尋找新生物者,那是永無答案的。聖人熱愛人類,也是沒有止境的,那也是從這個自然之理中受到的啟發。只是愛就是了,不用問為什麼。」
【原文】
顏淵問仲尼曰:「回嘗聞諸夫子曰:『無有所將,無有所迎①。』回敢問其游。」
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②,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一不化③者也。安化安不化④,安與之相靡,必與之莫多⑤。
「狶韋氏之囿⑥,黃帝之圃,有虞氏之宮,湯武之室⑦。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齏⑧也,而況今之人乎!聖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相將迎。山與林,皋壤⑨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為物逆旅⑩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能能而不能所不能。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豈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為去為。齊知之所知,則淺矣。」
【註釋】
①無有所將,無有所迎:將,送。不送不迎,就是聽其自然。
②外化而內不化:隨外物的變化而變化,但內心平靜安寧,恆定而不變化。
③一不化:恆常保持淡漠無心,即是一還化,有此不化即可與物化。
④安化安不化:安,習慣。不管化與不化,皆能習慣自處。
⑤莫多:不增益。順其自然而不增不減。
⑥囿:古代帝王畜養禽獸之園林。
⑦圃、宮、室:帝王居處游息之所。室比宮小,宮比圃小,圃比囿小。這裡有隨著人的遊樂場所越來越小,精神也越狹隘,道德也越衰落的意思。
⑧相齏(jī):相互攻擊。
⑨皋壤:平原。
⑩直為物逆旅,直,只。逆旅,旅館。人在這個世界上就好像是住旅館的過客一樣。
【譯文】
顏淵問孔子:「我曾經聽老師說:『不要有所送,不要有所迎。』請問如何才能使精神出入自如。」
孔子說:「古時候的人,處形隨物變化而內心安然不動,現今的人內心游移不定卻又沉溺於身外之物而不能隨物應化。能隨物應化的,一定是內心有信守而不見風使舵的人。這樣的人,不管環境變化還是不變化,都能安時處順,順其自然,不加增益。
「狶韋氏的園林,黃帝的園圃,虞舜的官殿,湯武的宮室,遊玩居住的地方越來越狹小而道德也越來越低下。即使被稱之為君子的人,一旦他們以儒墨為師而陷入是非之中,也不得不相互攻擊,何況現在的普通人呢!聖人與物相處而不傷害物。不傷害物的人,物也不能傷害他。只有無所傷害的人,才能與人相交往。山林啊,平原啊,都能使我欣然快樂!快樂還沒有完,悲哀就又接著來了,悲哀與快樂的到來,我不能抗拒,它們要離我而去,我也不能阻攔。多麼可悲呀,世人只不過是為外物所帶來的悲哀與歡樂所提供的旅館罷了!他們只知自己所遭遇到的,卻不知道自己還有很多艱難險阻是他所從來不曾遭遇到的;人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卻不能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有所不知有所不能,本來就是人所不能避免的。有些人非要強求人所不能免的足,豈不是十分的可悲么?大道之言不用言說,最好的做法是有所不為。想要讓人們認識統一起來,那實在是既淺陋又無知的想法。」
雜篇
【原文】
南榮趎蹴然正坐曰①:「若趎之年者已長矣,將惡乎托業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思慮營營②。若此三年,則可以及此言矣。」南榮趎曰:「目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盲者不能自見;耳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聾者不能自聞;心之與形,吾不知其異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與形亦辟矣,而物或間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謂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慮營營。』趎勉聞道達耳矣!」庚桑子曰:「辭盡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③,越雞不能伏鵠卵,魯雞固能矣。雞之與雞,其德非不同也,有能與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
南榮趎贏糧④,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
老子曰:「子自楚之所來乎?」南榮趎曰:「唯。」老子曰:「子何與人偕來之眾也?」南榮趎懼然顧其後,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謂乎?」南榮趎俯而慚,仰而嘆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問。」老子曰:「何謂也?」南榮趎曰:「不知乎?人謂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軀。不仁則害人,仁則反愁我身;不義則傷彼,義則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願因楚而問之。」老子曰:「向吾見若眉睫之間,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規規然若喪父母⑤,揭竿而求諸海也,女亡人哉⑥,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無由人,可憐哉!」
南榮趎請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惡,十日自愁,復見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熟哉鬱郁乎⑦!然而其中津津乎猶有惡也⑧。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將內揵;內韄者不可繆而捉,將外揵。外內韄者,道德不能持,而況放道而行者乎!」
南榮趎曰:「里人有病,里人問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若趎之聞大道,譬猶飲葯以加病也,趎願聞衛生之經而已矣⑨。」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能侗然乎⑩?能侗然乎(11)?能兒子乎(12)?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13),和之至也;終日握而手不掜(14),共其德也;終日視而目不瞚(15),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據不知所為,與物委蛇,而同其波:是衛生之經已。」
南榮趎曰:「然則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謂冰解冰釋者能乎?夫至人者,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16),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是謂衛生之經已。」曰:「然則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兒子乎?』兒子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也!」
【註釋】
①南榮趎(chú):庚桑楚的弟子,姓南榮名趎。蹴然正坐:蹴然,不安的樣子。正坐,正襟危坐,表示內心的敬重。這裡表示因敬重而端正自己的表情和坐姿。
②營營:勞累不休。
③奔蜂不能化藿(huò)蠋(zhú):奔蜂,細腰土蜂。藿,豆葉。蠋,豆蟲。
④贏糧:攜帶乾糧。
⑤若規規然:若,你。規規然,驚恐失措的樣子。
⑥女亡人:汝,你。亡人,流亡的人。這裡指在精神上失去了自我。
⑦孰哉鬱郁乎:孰,何。
⑧津津乎:水自然外溢的樣子。
⑨衛生之經:衛護生命、保重全生的要領。
⑩翛(xiāo)然: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樣子。
(11)侗然:無牽無掛的樣子。
(12)兒子:嬰兒。
(13)終日嗥而嗌不嗄(shà):嗥,嚎哭。嗌,咽喉哽塞。嗄,嘶啞。嬰兒整天嚎啕而哭,嗓音哽咽喉嚨卻不嘶啞。
(14)掜:(yì):拳曲,即手攥著不松。
(15)瞚(shùn):通「瞬」,眨眼睛。
(16)攖:糾纏,擾亂。
【譯文】
南榮趎虔敬端坐,說:「像我這樣大的,要怎樣學習,才能達到先生所說的那種境界呢?」庚桑楚說:「保全你的形體,守住你的生命,不要讓你的思慮為牟取私利而奔波勞苦。按照這樣做,三年下來,那你就可以達到我所說的那種境界了。」南榮趎說:「瞎子的眼睛和正常人的眼睛,從外形看不出有什麼差異,而瞎子的眼睛看不見東西;聾子的耳朵和正常人的耳朵,從外形看不出有什麼差異,而聾子的耳朵聽不見聲音;瘋子的樣子與正常人的樣子從外形看不出有什麼差異,而瘋子卻不能把持自己。形體與形體之間彼此相近,但出現不同的感知是外物使它們有區別嗎?還是為了私利卻始終未能獲得物的本性呢?現在先生對我說:『保全你的身形,守住你的生命,不要讓你有思慮為牟利而奔波勞苦。』我只不過勉強聽到耳里罷了!」庚桑楚說:「我的話說完了。講幾句題外話吧。小土蜂能把小桑蟲孵化成幼蜂,卻不能把肥大的蠋蟲變成幼蜂;越國的小土雞不能孵化天鵝蛋,而魯國的大種雞卻能夠做到。雞與雞,它們的稟賦並沒有什麼不同。魯國的大種雞能,越國的小土雞卻不能,是因為它們的體形原來就有大有小。我的才幹太小了,不足以使你受到感化,你為什麼不到南方去拜見老子?」
南榮趎帶足了乾糧,走了七天七夜,來到老子居住的地方。
老子說:「你是從庚桑楚那裡來的嗎?」南榮趎說:「是的。」
老子說:「你怎麼帶來這麼多人呢?」南榮趎吃驚地回過頭來看看自己身後。老子說:「你沒有懂得我所說的意思嗎?」
南榮趎低下頭,羞慚滿面,片刻,仰面嘆息:「我現在已不知道我應該怎樣回答,心裡一急,原來把要問的問題,也忘掉了。」老子說:「你要問什麼呢?」南榮趎說:「想起來了。智慧內儲,人們說我愚昧無知;智慧外露,又怕給自己帶來愁苦和危難。不具仁愛之心,難免會傷害他人;廣施仁愛,又要給自己帶來愁苦和困難。不講信義,便會影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講信義,又要給自已帶來愁苦和危難。左右都有危險,這三個問題正是我憂慮的事,希望您看在庚桑楚的面子上而不吝賜教。」老子說:「剛來時,我觀察到你眉宇緊鎖,我猜你是帶一群問題來的。現在你的談話更證明了我的推測。你失神的樣子就像是失去了父母一樣,又好像在舉著竹竿探測深深的大海一樣。迷惘啊!你想返歸你真情與本性,卻找不到路,實在是可憐。」南榮趎請求在館內暫住,以便求取自己喜愛的東西,捨棄自己討厭的東西,找回天性。整整十天,南榮趎覺得問題還是沒有解決,三對矛盾仍然把人弄得困苦不堪,於是,再去拜見老子。老子說:「你洗澡啦,周邊熱氣騰騰的,然而你心中那充盈外溢的問題還是說明你存有邪念!受到雙重束縛,內外夾擊,即使是道德高尚的人也不能持守,何況是初學道行的人呢?」
南榮趎說:「鄰里的人生了病,四鄰慰問他,病人自訴病情,承認有病,說明他身有病,心無病,那就算不上是生了重病。像我這樣心無俗念,你若向我講道,好比服用了湯藥,病情反而加重了,所以,我只希望能聽到養護生命的常識而已。」老子說:「養護生命的常規,我先要問問,你能夠保持身形與精神渾一諧和嗎?能夠不喪失天性嗎?能夠不占卜而知道吉凶嗎?能夠謹守自己的本分嗎?能夠對消逝了的東西放任不管嗎?能夠不仿效別人而尋求自身的完善嗎?能夠拋棄仁義而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嗎?能夠忘記智慧而變得憨厚嗎?能夠洗凈污染的人偽,像初生的嬰兒那樣純真、樸質嗎?嬰兒整天哭叫,咽喉卻不嘶啞,這是因為發音的本能諧和自然達到了頂點;嬰兒整天握拳,而不拘攣,這是因為小手自然地握著是嬰兒的天性與常態;嬰兒整天瞪著小眼睛眨都不眨,這是因為嬰兒只看不想。走出去不知道往哪裡,坐下來不知道做什麼,虛應社會,隨波逐流,任其自然,這就是養護生命的常規了。」
南榮趎:「這樣說來,這就是至人的最高思想境界,是嗎?」老子回答:「不是這樣的。這些只不過是像冰凍消解那樣自然消除心中積滯的本能吧。你以為修養道德,做最高尚的人如此容易嗎?最高尚的人融小的我入大我,混同黎民百姓,祈求後土賜給事物,祈求皇天賜給安樂,而自己別無他求。不因外在的人際關係而擾亂自己的內心,不參與怪異、圖謀、塵俗的事務,無拘無束、瀟洒地去,憨厚無所執著地到來。這就是我所說的養護生命常規。」南榮趎說:「這樣說來,這就達到了最高的境界,是嗎?」老子說:「沒有。我對你說過:『能夠洗凈污染的人為,因素像初生的嬰兒那樣純真、樸質嗎?』嬰兒伸手伸腳不知道幹什麼,爬來爬去不知道去哪裡,身形像秋樹無葉不招風,心境像熄盡了死灰。像這樣的人,禍福都不會降臨禍福都不存在,人間災害怎麼能加寄於他呢?」
【原文】
宇泰定者①,發乎天光。發乎天光者,人見其人,物見其物。人有修者,乃今有恆;有恆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
學者,學其所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②。
備物以將形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達彼,若是而萬惡至者,皆天地,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內於靈台④。靈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見其誠己而發,每發而不當,業入而不舍,每更為失。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為不善乎幽閑之中者,鬼得而誅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後能獨行。
券內者,行乎無名;券外者,志乎其費。行乎無名者,唯庸有光;志乎其費者⑤,唯賈人也,人見其跂,猶之魁然。與物窮者,物人焉;與物且者⑥,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兵莫憯於志,鏌鋣為下⑦;寇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之也。
【註釋】
①宇泰定者:宇,指人的天庭、額頭,與在上文「眉睫之間」相對應。泰定,大定,寧靜,與「思慮營營」相反。
②天鈞:鈞,陶輪。喻指循環之天道。
③務物以將形:即指「全汝形」。備,具備。物,指人形如耳目之器官等。將,養。
④內(nà)於靈台:「內」通「納」,納入。靈台,指心也稱「靈府」。
⑤志乎期費:期,求,要。費,顯用。志乎期費即有志於為世所用,即儒家所謂「治國平天下」之類。
⑥與物且:「且」同「阻」。與物且即與外物格格不入。
⑦兵莫憯於志,鏌鋣為下:「憯」同「慘」;毒,這裡借為銳利。鏌鋣,名劍,也作「莫邪」。最銳利的兵器是人的意志,連最銳利的莫邪劍也比不過它。
【譯文】
胸襟坦然、心境安泰鎮定的人,就會自然發的靈光。發出自然靈光的人,看人觀物,清楚明白。注重道德修養的人,才能長久保持靈光的存在;持有長期穩定靈光的人,人們就會自然地蔭庇他,上天也會幫助他。人們所蔭庇的,稱他為宇宙之民;上天所輔佐的,稱他為宇宙之子。
學習,是為了學習那些自己不曾掌握的知識;行走,是為了到達那些不能去到的地方;分辯,是為了辯別那些不易辯清的事物。知道自己停留在不知道的境域,便達到了知道的最高境界。如果有人不是這樣,大踏步衝出去,那麼自然稟性必然會使他失敗。
備足造化的事物而順應成形,用來將息身體;深斂外在的情感不作任何思慮,用來涵養心性;尊重自己,從而理解他人。做到這三方面,你也就平安了,如果各種災禍紛至沓來,那是就天命,怪不得你。你已經盡到了人事,沒有過失,因而外來的災禍不足以擾亂成性,也不可能進入心裡。心,就是胸中有所持守卻不知道持守什麼,並且不能夠刻意去持守的地方。不能真誠地表現自我,而任憑情感外馳,一旦外事侵擾心中,它們就不會輕易離去,即使有所變化,心中也會留下創傷,如果有人在白天做了壞事,人們都會譴責他、處罰他;在晚上做了壞事,鬼神也會譴責他、處罰他。吸有在人群中清白光明,在鬼神中也清白光明的人,才能獨行於世。
注重內修德性的人,做事不留名跡;追求外在功業的人,心思總在於窮盡財用。行事不留名跡的人,只能說是商人,人們都能著清他們在奮力追求分外的東西,他們自己卻泰然處之。能體察外物,跟物順應相通的人,外物終將歸從於他;跟外物格格不入的人,連自身都不能相容,又怎麼能容納他人!不能容入的人就沒有人親近他,沒有人親近的人實際上是被人們所拋棄的。最銳利的兵器是人的心神,從這一意義說莫邪劍那樣的兵器也只能算是下等;人最大的敵人是內心的自相矛盾,因為沒有人能逃脫出天地之間。其實能夠傷害人的並不是人心的陰陽變化,而是他自身心神受到干擾,不能順應陰陽的變化。
【原文】
道通①,其分也,其成也,毀也。所惡乎分者,其分也以備;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②。故出而不反③,見其鬼;出而得,是謂得死④。滅而有實,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無形者而定矣。
出無本⑤,入無竅。有實而無乎處,有長而無乎本剽,有所出而無竅者有實⑥。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將以生為喪也,以死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無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無有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孰知音無死生之一守者,吾與之為支,是三者雖異⑦,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⑧,披然曰移是。嘗言移是⑨,非所言也。雖然,不可知者也。臘者之有膍胲⑩,可散而不可散也。觀室者周於寢廟11,又適其偃焉,為是舉移是。請常言移是。是以生為本,以知為師。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實;因以己為質,使人以為己節,因以死償節。若然者,以用為知,以不用為愚,以徹為名,以窮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與學鳩同於同也。
【註釋】
①道通:即《齊物論》的「道通為一」。
②所以惡乎備者,其有以備:前「備」指總體,后「備」說人愛求全責備。
③不反「神不守舍。
④得死:在精神上已經死了。
⑤出無本,入無竅:此兩句的主語均指大道。
⑥「處」指空間,「本剽」指孔竅,「實」哲學術語「實體」。
⑦是三者:即以上述三個層次的認識:未始有物;以粗物,始無有,既而有。
⑧黬(juān):幽暗,喻氣之凝聚。
⑨移是:是非不定。
⑩臘:臘祭。膍(pí)胲(gāi):膍,牛百葉。胲,牛蹄。
(11)寢廟:寢宮和宗廟。
【譯文】
大道通達於萬物。一種事物分離了,一種事物就會形成;另一種事物就會毀滅。有人不喜歡從分離的角度來看待世界,就在於對分離求取完備;也有些人不喜歡從完備的角度看待世界,就在於對完備進一步求取完備。心神離散百不能返歸的人,就會像鬼一樣只有形骸;心神離散而有所得,可以說他在精神上已經死了。迷失本性而只有外形,也是一個鬼。把有形的東西效法載形的道,那麼內心就會得到安寧。
大道無形地存在著。它生長出來卻沒有根;想進入它的內部,卻沒有門。大道具有實在的形體卻不佔有空間;大道在成長卻看不到成長的過程。世界從大道中產生,卻找不到產生的孔竅。具有實在的形體而不佔有空間,是因為大道處在上下左右沒有邊際的空間中;有成長卻看不到成長的始未,是因為大道處在滑極限的時間裡。大道既存在著生也存在著死,既存在著出也存在著入。入和出都沒有實實在在的形跡,這就是「自然之門」。自然之門不假人為但是萬事萬物都來自於這個門。不可能用「有」來著生「有」,「有」一定來自於「無有」,而「無有」就是什麼都沒有。聖人就是這樣的境域中藏身。
古代的人,他們的才智已經達到很調攝境界。達到什麼樣的境界呢?有人認為宇宙開始是不存在事物的,這是最高明、最完善的觀點,不能夠再添加什麼了。差一點兒的觀點就是他們認為宇宙開始已經存在事物,只不過反一種事物的產生看作是另一種事物的分離,把消逝看作是回歸,而這個觀點對事物已經有了區分。比這個觀點再差一點兒的就是他們認為宇宙開始的確不曾有過什麼,不久之後就產出了事物,有生命的東西又很快地消失了,他們把虛空當作頭,把生命當作軀體,把死亡當作尾脊。哪個人能把有、無、死、生歸結為一體,我就把他當朋友。上面三種觀點雖然名有不同,但從萬物一體的觀點來看,它們之間卻沒有什麼差異。就像楚國王族中昭、景兩姓,因為世代為官而顯赫,屈姓,又因為世代封賞而著顯,他們在楚國都很顯著,只不過緊姓氏不同而已。
世間存在的生命,是從昏暗中產生的。生命一旦出現彼此是非就在生命之間不停地運轉而不易分辯。讓我來說說轉移和分辨,其實這本不值得談論,即使談論了也不能夠說得明明白白。例如,在年終大祭時,準備牛的內臟和四肢,雖然這些可以分開陳列,但是又不能夠離散整體牛牲;再舉一個例子,遊玩觀賞王室的人周遊了寢害和宗廟,但又必須上廁所。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彼與此、是與非在不停地轉換。請讓我進一步談論是非的轉移和運動。是以生為根本,以智慧為師,得以長大,從而形成的人是非觀念,於是把自我看作主體,並且把這一點當作神聖的節操,於是有些人不惜用生命來證明自己,像這樣的人,把舉用當作才智,把晦跡當作愚昧,把通達當作榮耀,把困厄當作羞恥。是與非、彼與此的不確定。是現今人們的認識,這就跟林中的小鳥小雀共同譏笑大鵬那樣目光短淺、無知。
【原文】
蹍市人之足①,則辭以放驁②;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故曰,至禮有不人③,至義物④,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⑤。
徹志之勃⑥,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盪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道者,德之欽也,生者,道之光也;性者,生之質也。性之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知者,接也⑦,知者,謨也⑧;知音之所不知,猶睨也⑨。動以不得已這謂德,動無非我之謂治⑩,名相反而實相順也。
羿工平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11),惟全人能之。惟蟲能蟲,惟蟲能天。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況吾天乎人乎!
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是故湯以胞人籠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
介者侈畫(12),外非譽也;胥靡登高而不懼(13),遣死生也。夫復謵不饋而忘人(14);忘人,因為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怒者,惟同乎天和者為然,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註釋】
①蹍(zhǎn)踩,踹。踏。
②放驁:「驁」通「敖」;放敖即放肆。
③不人:不分人我。
④不物:不分你的我的。
⑤辟金:抵押。
⑥勃:通「悖」,亂。
⑦接:應接,感性認識。
⑧謨:理性認識。
⑨睨:尋找規律。舊注斜視。
⑩治:不亂,順心,明德,通道。
(11)俍(liáng):同「良」,善。
(12)介者侈畫:介者,斷足的人。侈,或作「侈(chǐ)」離棄,拋棄。畫,規則,規矩禮法。拸畫,不拘法度。
(13)胥靡:囚徒,犯人。
(14)復謵不饋:受到威嚇卻不報復。
【譯文】
在路上踩了行人的腳,就要道歉說對不起,在家踩了兄長的腳就可以不道歉,踩了父母的腳一聲不吭最為得體。因此,最好的禮儀就是不分彼此、不必見外;最高的道義就是物不分你我,各得其宜;最高的智慧就是不用謀慮;最大的仁愛就是對任何人都不需要表示親近;最大的誠信就是不需要用非常貴重的東西當作憑證。
不受意志的干擾,消除心靈的繁雜,丟棄道德的累贅,突破大道的阻礙。尊貴、富有、尊顯、威嚴、功名、利祿,這六種東西都能夠擾亂意志。容貌、舉止、美色、辭理,氣調、情意,這六種東西都能夠束縛心靈。憎惡、愛欲、歡喜、憤怒、悲哀、歡樂,這六種東西全部能夠牽累道德。捨去、靠擾、貪取、給與、智慮、技藝、這六種東西全是堵塞大道的因素。如果這四類六項不壓在胸中,人的內心就會平正,安靜,安靜就會明達,明達就會虛空,虛空就無所作為而又無所不為。道被德所敬仰;生機是德的光華;本性是生命根本。符合本性行為,叫做為;受偽情驅使行為,叫做失,感性的認識來自與外物的接觸;智慧來自於內心的謀划;具有很高智慧的人也有不知道的知識,就像斜著眼睛東西一樣,所見必定有限,舉動出於不得已叫做德,行動為了自我叫做治。追求名聲一定會適得其反,而講求實際一定會事事順心。
羿善於射中微小的東西,而拙於人們不讚揚自己,聖人善於順應自然而拙於人為。能夠順應自然而又善於周旋人世的,只是全人才能做到。只有蟲才像蟲一樣地生活,蟲的像蟲源於自然。全人厭惡自然,是厭惡人的自然,更何況是用自我的尺度來度量自然和人為呢?
一隻小雀向羿飛來,羿肯定會把它射中,這是羿的能力;把天下當作雀籠,那麼沒有一隻鳥雀能逃脫這個雀籠。因此,商湯用庖廚來親近伊尹,秦穆公用五張羊皮來親近百里奚。從古至今,最好的籠絡人心的方法就是投其所好。
砍斷了腳的人之所以不加修飾,因為他已經把毀譽置之身外;服役的囚徒登上高處之所以不存恐懼,因為他已經把生死忘掉了。能夠受到威嚇卻不報復他的,而忘掉了他人;能夠忘掉他人的人,就可以稱為合於自然之理、忘卻人道之情的「天人」。所以,人們敬重他,他卻不感到欣喜,人們侮辱他,他卻不會憤怒,只有融入了自然順和之氣的人才能這樣。發出了不是有心發怒的怒氣,那麼這樣的怒氣也就出於不怒;有作為但不是有心,那麼這樣的作為也就出於無心。想寧靜就要心平氣和,想寂神就要順應心志,即便是有所作為也要處置適宜,每件事都要順應於不得已。每件事不得已的作法,也就是聖人之道。
【原文】
徐無鬼因發商見魏武候①,武候勞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勞,故乃肯見於寡人。」徐無鬼曰:「我則勞於君,君有何勞於我!君將盈耆欲,長好惡②,則性命之情病矣;君將黝耆欲,好惡③,則耳目病矣。我將勞君,君有何勞於我!」武候超然為不對。④【註釋】①徐無鬼:人名,姓徐名無鬼,戰國時魏國的隱士。因女辱(rǔ)商:因,通過。女商,魏國大臣,姓女,名商。春秋時期晉大夫女叔齊之後。
②長好惡:長,增長。好惡,愛憎。
③(qiān):通「牽」,引申為除去。
④超然:「超」通「怊」若有所失的樣子。
【譯文】
徐無鬼經過商女的引薦見到了魏武候,武候慰勞徐無鬼說:「先生一定十分疲憊吧!而且是受隱居山林的勞累所因苦,所以才肯來拜訪我。」徐無鬼說:「我是來慰勞你的,你為什麼慰勞我呢?如果你想要滿足自己的嗜好和慾望,增加喜好和憎惡,這樣你的心靈就會受到創傷:如果你想要廢棄嗜好和慾望,減少喜好和憎惡,這樣你的耳目的享用就會困頓乏厄。我來是打算慰勞你的,你對我有什麼可慰勞的呢?」武候聽后悵然若失,不能回答。
【原文】
徐無鬼曰:「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為長,居下不可以為短。君獨為萬乘之主,以苦一國之民,以養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許也①。夫神者,好和而惡奸;夫奸②,病也,故勞之。唯君所病之,何也?」
武候曰:「欲見先生久矣。吾欲愛民而為義偃兵,其可乎?」
徐無鬼曰:「不可。愛民,害民這始也;為義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為之,則殆不成③。凡成美④,惡器也;君雖為仁義,幾且偽哉!形固造形⑤,成固有伐,變固外戰。君亦必無盛鶴列於麗譙之間⑥,無徒驥於錙壇之宮,無藏逆於得,無以巧勝人,無以謀勝人,無以戰勝人。夫殺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養吾私與吾神者,其戰不知孰善?勝之惡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誠,以應天地之情而勿攖。夫民死已脫矣,君將惡乎用夫偃兵哉!」
【註釋】
①神者不自許:精神上並不自得、輕鬆。
②奸:亂。
③殆不成:可以說幾乎不會成功。
④成美:建立愛民為義的好名聲。
⑤形固造形:固,必。前「形」指愛民仁義的形跡,后「形」指造成作偽的形態。
⑥鶴列:陳兵布陣,鶴列是一種陣法。
【譯文】
徐無鬼說:「天地對萬物的養育是相等的,地位高的人不能夠自認為高人一等,地位低的人也不應認為自己矮人三分。你身為大國的國君,用全國百姓的勞累困苦換來自己眼耳口鼻的享用,而心情卻並不舒暢。聖明之人從不為自己的私慾求取分外的東西,人的心靈天然喜歡和順而厭惡躁亂,躁亂是一種嚴重的病態,所以,我特地前來慰勞你。只有你患有這種病症,這是為什麼呢?」
武候說:「我想見先生已經很久了。如果我愛惜民力並且為了道義而不再發動戰爭,這樣做行了吧。」
徐無鬼說:「不行。所謂愛惜民力,其實是禍害人民的開始;為了道義而不發動戰爭,也是製造新的戰爭的根源。如果你從這些方面來治理國家,恐怕不會成功。凡是成就了美好的名聲,也就有了作惡的工具。雖然你這樣做是在推行正義,相反更接近於虛假啊!出現仁義形跡肯定會出現偽造仁義的形跡,成功了肯定會自誇,出現了變故必定會再次掀起戰爭。你千萬不要在城門瞭望台下擺兵,作嚴陣以待狀;不要在宮裡陳列步卒騎士;不要包藏一顆貪求之心;不要用智巧去取勝,不要用策略去制敵;不要去通過戰爭去征服別人。通過殺死別國的士卒和百姓,吞併別國的土地,用來滿足自己的私慾,這樣戰爭究竟有何益處?勝利又存在於哪裡?你還是停止爭戰,修養天性,順應自然賦予給你的真情,而不去擾亂其規律。這樣,百姓就能夠擺脫死亡的威脅,你哪裡用得著談論戰爭的止息呢?」
【原文】
黃帝將見大隗乎具茨之山①,方明為御,昌寓驂乘,張若、謵朋前馬,昆閽、滑稽後車②;至於襄城之野③,七聖皆迷,無所問塗。適遇牧馬童子,問塗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
「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
黃帝曰:「異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請問為天下。」
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於六合之內,予適有瞀病④,有長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車而游於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⑤,予又且復游於六合之外。夫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黃帝曰:「夫為天下者,則誠非吾子之事。雖然,請問為天下。」
小童辭。
黃帝又問。
小童曰:「夫為天下者,亦奚以異乎牧馬者哉!亦去其害馬者而已矣!」黃帝再拜稽首⑥,稱天師而退。
【註釋】
①大隗(tàiwěi):指喻大道,一說神名或人名。具茨:山名。又名泰隗山,在今河南密縣東。
②驂乘:坐在車後面的陪乘者。方明、昌宇、張若、謵朋、昆閽、滑稽:均為虛擬人名,似乎各有一些寓意。
③襄城:今河南襄城縣。野:遠郊為野。
④瞀(mào)病:眼花目眩的病症。
⑤少痊:痊,愈。病漸漸好起來了。
⑥稽首:叩頭點地。
【譯文】
黃帝要到具茨山去拜見大隗,天剛亮就出發,昌宇做陪乘,張若、謵朋在車前導引,昆閽、滑稽跟隨在車后。到了襄城的郊外,七位聖人迷失了方向,也沒有人可以問路。剛好碰到一位牧馬少年,於是便請他指向,說:「你知道具茨山怎麼走嗎?」少年問答:「知道。」
又問:「你知道大隗在什麼地方居住嗎?」
少年回答:「知道」。
黃帝說:「這位少年真不簡單!不僅知道具茨山怎麼走,還知道大隗居住在什麼地方。那麼,請問你知道治理天下嗎?」
少年說:「治理天下就像牧馬一樣,我又何必多管閑事呢?我小時候獨自遊玩在人間,碰巧害了一場頭昏眼花的病,於是有位長者教導我說:『你乘坐當天的車去襄城的郊外玩吧。』現在,我的病已經有了好轉,我的精神境界已經悠遊在塵世之外了。至於治理天下就像牧馬一樣,我又何須多管閑事呢?」
黃帝說:「治理天下,當然不是你的事。儘管如此,我還是要問你請教,到底該怎樣治理天下。」
黃帝又問。
少年說:「治理天下,和牧馬有什麼不同!也就是驅除那些害群之馬罷了!」
黃帝聽了,叩頭觸地,口稱「天師」,方才離去。
【原文】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凌誶之事則不樂①,皆囿於物者也②。
招世之士興朝③,中民之士榮官,筋力之士矜難④,勇敢之士奮患,兵革之士樂戰,枯槁之士宿名⑤,法律之士廣治,禮教之士敬容,仁義之士貴際。農夫無草萊之事則不比⑥,商賈無市進之事則不比。庶人有旦暮之業則功,百工有器械之巧則壯。錢財不積則貪者優,權勢不尤則誇者悲。
勢物之徒樂變,遭時有所用,不能無為也。此皆順比於歲⑦,不物於易者也⑧。馳其形性⑨,潛之萬物,終身不反⑩,悲夫!
【註釋】
①凌誶:凌辱,責罵。
②囿:局限。
③招世:招搖於世,喻指上等人才。
④矜難:矜,自誇。矜難即自稱能解除別人的困難。
⑤宿名:持守自己的名節。
⑥比:和樂。
⑦順比於歲:見風使舵,不講原則。
⑧不物於易:拘泥於一事一物,無力改變,史克制自己。
⑨形性:身心。
⑩反:通「返」,返歸自然本性。
【譯文】
善於謀划的人沒有思慮上的變易與轉換便不會得到快樂,善於辯論的人沒有絲絲入扣的辯論就不會感到快樂,嚴察苛刻的人如果沒有對別人的欺凌與責問就不會感到快樂,這些都是受到外物的拘限與束縛的人。
招引賢才的人振興朝政,善於治理百姓的人把做官當作榮耀,身強力壯的人以排憂解難為自豪,英勇於畏的人遇上禍患總是衝鋒陷陣,全副武裝的人喜歡征戰,隱居山林的人只保守名聲,研修法制律令的人一心推廣法治,講求禮樂的人注重儀容,施行仁義的人看重了際交往,農夫沒有除草耕耘就不能安居樂業,商人沒有貿易買賣就無所事事,百姓只要有短暫的工作就會兢兢業業,工匠只要有器械的技巧就會躍躍欲試。貪婪的人錢財積攢得不夠總是憂愁不樂,私慾很盛的人權勢不高便會悲傷哀嘆。儀仗權勢掠奪財物的人熱衷於變故。這些人一旦遇時機就會行動,永遠都不能夠做到清靜無為。
全身心地投入追逐並且沉溺於外物的包圍之中,一輩子也不會醒悟,不知返回人的自然本性,實在是可悲啊!
【原文】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①,若蠅翼,使匠石斲之。匠石運斤成風②,聽而斲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③,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斲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註釋】
①郢:楚國的國都。堊:白灰泥。慢:塗。
②運遠斤成風:斤,斧。運斤成風即輸運大斧像風一樣「嗖」地一聲砍下來。
③宋元君:宋國的國君。
④質:對象,這裡是指配合得很好的一對表演藝術家聽一個。
【譯文】
莊子送葬的時候,路過惠子的墳墓,回過頭關對跟隨的人說:「郢國有一個人,他在自己的鼻尖上塗抹了像蒼蠅翅膀那樣大小的白灰泥,讓匠石用斧子砍掉白灰泥。匠石揮動斧子呼呼作響,嗖的一聲,鼻尖上的白灰泥就被完全除去,而鼻子卻毫無損傷,郢國的那個人也若無其事地站在那裡。宋元君聽到了這件事,就召見匠石說:「你在我身上也這麼試一試。」匠石說:「我曾經確實砍掉鼻尖上的小灰泥。但是,那個敢讓我砍的人已經死去很久了。」自從惠子離開人世以後,我就沒有對的了!我再沒有可以論辯的人了!」
【原文】
管仲有病①,桓公問之②,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諱雲,至於大病③,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
管仲曰:「公誰欲與?」
公曰:「鮑叔牙。」
曰:「不可。其為人絜廉善土也,其於不已若者不比之④,又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治國,上且鉤乎君⑤,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
公曰:「然則孰可?」
對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畔⑥,愧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以財分人謂之賢。以賢臨人⑦,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未有下得人者也。其於國有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
【註釋】
①管仲:春秋時期齊國桓公的佐相,著名的政治家,法家學派的先驅,著有《管子》一書,共中包含有道家思想。
②桓公:齊桓公,名小白
③至於大病:即一旦不治,百年之後怎麼辦的委婉說法。
④不己若:不如自己。不比之:不親近他。
⑤鉤:拘束。
⑥上忘:對上相忘而不計較。下畔:對下友善。
⑦臨人:以矜持的態度對待別人。
【譯文】
管仲得了重病,齊桓公探望他說:「仲父病已經很重了,甚至已經到了病危的程度,一旦朋個好歹,我把國事託付給誰才合適呢?」
管仲說:「你想要從我託付給誰呢?」
齊桓公說:「鮑叔牙。」
管仲說:「不可以。鮑叔牙為人清白廉正,是個好人,他對比不上自己的人,從不去親近,而且一旦聽到別人的過錯,總是念念不忘。讓他管理國事,對上肯定會約束國君,對下肯定會忤逆百姓。時間長了,一旦得罪了你,他也就不會長久保全了!」
管仲回答說:「不得已的話,隰朋還可以。他對上不計較對下友善,這個人對自己要求很高,自愧不如黃帝,那樣能愛護下面的人。能用道德去感化他人的人可以稱作聖人,能用財物去周濟他人的人可以稱作賢人。以賢自居而駕臨他人之上的人,就會失去人心;以賢人之名而甘居他人之下的人,就會收穫人心。對於國事,有些事他會裝聾作啞,他對於家庭也肯定不會事事看顧。不得已,就用隰朋試試。」
【原文】
則陽游於楚①,夷節方之於王②,王未之見,夷節歸。彭陽見王果曰③:「夫子何不譚我於王④?」
王果曰:「我不若公閱休⑤。」
彭陽曰:「公閱休奚為者邪?」
曰:「冬則擉鱉於江,夏則休乎山樊。有過而問者,曰:『此予宅也。』夫夷節已不能,而況我乎!吾又不若夷節。夫夷節之為人也,無德而有知,不自許,以之神其交固,顛冥乎富貴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⑥。夫凍者假衣於春,暍者反冬乎冷風⑦。夫楚王之為人也,形尊而嚴;其於罪也,無赦虎;非夫佞人正德⑧,其孰能橈焉⑨!」
「故聖人,其窮也使家人忘其貧,其達也使王公忘爵祿而化卑。其於物也,與之為娛矣;其於人也,樂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並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歸居,而一閑其所施。其於人心者若是其遠也。故曰待公閱休。」
【註釋】
①則陽:人名,姓彭,名陽,以下皆稱彭陽。
②夷節:人名,楚國大臣。
③王果:人名,楚國大夫。
④譚:通「談」,推薦。
⑤公閱休:人名,姓公閱,名休,楚國的隱士。
⑥消:消除鄙賤吝惜的心意。
⑦暍(yē)者:中暑的人。
⑧佞人正德:指小人和有德之士。
⑨橈:屈服,矯正。
【譯文】
則陽到楚國遊玩,夷節告訴楚王,楚王沒有接見則陽,夷節只好回家。則陽拜見王果時說「先生為什麼不在楚王而前推薦我呢?」
王果說:「我不如公閱休。」
則陽問:「公閱休是何人?」
王果說:「他冬天到江河裡刺鱉,夏天到山上的樊圃憩息,有過往的人詢問,他就說:『這就是我的住宅。』夷節都不能做到,何況是我呢?我又不如夷節。夷節缺少德行卻有智巧,不甘於清虛恬濙的生活,用他自己的智巧跟人交遊與結識,在富有和尊顯的圈子裡迷亂,不僅無且於增長德行,反而使德行有所毀損,挨凍的人盼望溫暖的春天,中署的人渴望冷風帶來涼爽。楚王外表高貴而又威嚴,他對有過錯的人,不會給予一點寬恕,像老虎一樣,不是極有才辯而又德行端正的人,誰能夠讓他折服?」
「所以,聖人窮苦的時候,他們能使家人忘卻生活的清苦;當他們通達的時候,也能使王公貴族忘卻爵祿而變得謙卑起來。他們對於外物,共處為快;對於別人,樂於相處而又難保持自己的真性。所以,有時候他們一句話不說也能用中庸之道給人以滿足,相處不久的人都能受到感化。父親和兒子相處,各得其宜,各自相宜,而聖人卻完全是清虛無為地對待周圍所有的人。聖人的心態跟一般人的心態相差甚遠。所以,要使楚王信服還得請公閱休出馬。」
【原文】
聖人達綢繆①,周盡一體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復命搖作而以天為師②,人則從而命之也。憂乎知而所行桓無幾時,其有止也若之何!
生而美者,人與之鑒,不告則不知其美於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可喜也終無已;人之好之亦無已,性也。聖人之愛人也,人與之名,不告則不知其愛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其愛人也終無已,人之安之亦無已,性也。
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緡③,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況見見聞聞者也,以十仞之台縣眾間者也④!
【註釋】
①達綢繆(móu):達,通達,貫通。綢繆,糾葛。即貫通人際間的糾葛。
②復命搖作:復命即復歸於命,老子有言「歸根曰靜,靜曰復命,」意與此通。搖作即動作。
③緡(mín):混朦不清。
④縣(xuán):挺立。
【譯文】
聖人通達於人際間的糾紛,充分地了解萬物混同一體的狀態,卻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這決定於自然的本性。為回返真性而有所動作,但總是效法自然,人們才稱呼他為聖人。智巧與謀慮整日憂慮因而有所動作,常常不會持久。如果停止了對知識的追逐而無憂無慮,又將怎樣呢!
生來就漂亮的人,是因為別人給他一面鏡子,如果沒有人告訴他,他也就不會知道自己比別人漂亮。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有聽見,人們對他的好感不會因此而中止,這是出於自然本性啊!聖人知道撫愛人們,是因為人們賦予了他相應名稱,如果人們不這樣稱譽他,聖人也就不知道撫愛人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聽人誇獎過又好像沒有聽人誇獎過,他給予人們的撫愛就不會終止,人們對這樣的撫愛也就處之泰然,這是出於自然的本性。
人們一看到祖國和家鄉就分外喜悅;即使是由於丘陵草木的掩蓋了十之八九的真面目,人們心裡還是十分欣喜,更何況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就像是數丈高台赫然挺立於眾人的面前,讓人崇敬,仰慕啊!
【原文】
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①,與物無終無始,無幾無時。日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一不化者也,闔嘗舍之!夫師天而不得師天,與物皆殉,其以為事也若為何?
夫聖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與也偕行而替②,所行之備而洫③,其合之也④,若之何?
湯得其司御門尹登恆為之傅之⑤,從師而不囿;得其隨成,為之司其名;之名贏法,得其兩見。仲尼之盡慮,為之傅之。容成氏曰⑥:「除日無歲,無內無外。」
【註釋】
①冉相氏:傳說中遠古時代的帝王。
②替:廢,止。
③不洫:「洫」借作「恤」,「憂」的意思。不洫即無憂。
④合之:冥合於道。
⑤登恆:人名,喻指達於常道。
⑥容成氏:據說是古代作歷算的聖人。《漢書·藝文志》有《容成子》十四篇,現失傳。
【譯文】
冉相氏領悟到道的精髓,能聽任外物自然發展,所以跟外物接觸相處沒有終始,沒有時間限制。他雖然天天隨外物而變化,但是他內心的境界卻一點兒也不曾改變。曾嘗試過捨棄大道的精髓,有心去效法自然卻沒有得到預期的結果,跟外物一道相追逐,對於所修的事業有什麼可擔憂的呢?
在聖人的心目中不曾有過天,不曾有過人,不曾有過開始,不曾有過外物,隨著世道一起發展變化而無所偏廢,所行完備而不知憂慮,他與外物的契合與融洽達到了這樣的程度,別人又能怎麼樣呢?
商湯得到司御門尹登恆做他的老師,他跟著老師學習又被教導所束縛;掌握了順應萬物而任其自由生長的道理,而他的老師則承擔了治天下,理萬物的責任。商湯對於這種名和法從來不放在心上,因而君臣,師徒能各得其所,各安其分。孔子最後棄絕了謀慮,因此對自然才有所輔助,容成氏說:「摒除了日就不會累積成年,忘掉了自己能忘掉周圍的一切。」
【原文】
少知問於大公調曰①:「何謂丘里之言?」
大公調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俗也②;合異以為同,散同以為異。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而馬繫於前者,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是故丘山積卑而為高,江河合水而為大,大人合併而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執;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③。四時殊氣,天下賜,故歲成;五官殊職,君不私,故國治;文武大人不賜,故德備;成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無名故為,無為而無不為,時有終始,世有變化。禍福淳淳④,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於大澤,百材皆度⑤;觀於大山,木石同壇。此之謂丘里之言。」
少知曰:「然則謂之道,足乎?」
大公調曰:「不然。今計物之數,不止於萬,而期曰萬物者,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⑥。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因其大以號而讀之則可也,已有之矣,乃將得比哉!則若以斯辯,譬猶狗馬,其不及遠矣。」
少知曰:「四方之內,六合之里,萬物之所物惡起?」
大公調曰:「陰陽相照相蓋相治,四時相代相生相殺,欲惡去就於是橋起⑦,雌雄片合於是庸有⑧。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⑨,聚散以成。此名實之可紀,精微之可志也。隨序之相理⑩,窮則反,終則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隨其所廢,不原其所起,此議之所止。」
少知曰:「季真莫為(11),接子之或使(12),二家之議,孰正於其情,孰偏於其理?」以意其所將為。斯則析之,精至於無倫,大至於不可圍,或之始,莫之為,未免於物而終以為過。或始則實,莫為則虛。有名有實,是物之居;無名無實,在物之虛。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13)。死生非遠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為,疑之所假。吾觀之本,其往無窮;吾注之末,其來無止。無窮無止,言之無也,與物同理;或使莫為,言之本也,與物終始。道不可有,有不可無。道之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為,在物一曲,夫胡為於大方?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則終日言而盡物。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14),非言非默,議有所極。」
【註釋】
①少知、大公調:均為虛構的且有相當寓意的人名。、②十姓百名:可以理解為現在所說的群眾。十姓雜居可以理解為不同的氏族結合為同一結落,部落。
③距:同「拒」拒絕。
④淳淳:流動自然的樣子。
⑤度:容納於其中。
⑥號而讀之:眾口說出的語言是約定俗成的名詞、概念。
⑦橋起:軒起。車軒前高后低,前高者為軒。
⑧片:「半」,異性交配
⑨摩:有韻律變化。
⑩橋運:如桔槔一樣地起伏運動。
(11)季真:人名,齊國稷下學者。
(12)接子:人名,齊國稷下學者。
(13)徂:通「租」,止。
(14)言默不足以載:不管是言語還是沉默都不足以承載大道。
【譯文】
少知向大公調請教,問「什麼叫做『丘里』之言?」
大公調說「所謂『丘里』聚合十家姓,上百個人,所形成的風氣與習俗,把各個不同的個體混合同在一起就成為相同的,把混同的整體離散開來又成為各個不同的個體。現在專指馬的各個部位來說,都不能稱為馬,但是馬是根據前者合異為同,只有確立了馬的各個部位並組合成整體才能稱為馬。所以,山丘只有積聚細少的土石才能成其高,江河只有匯聚細小的河流才能成其大。偉大的人物採納了眾多的意見才稱得上公平。所以,從外界反映到內心的東西,雖然自己有主見卻不執著,由內心向外表達的東西,即使是正確的也不願與他人相違背。四季的氣候不同,大自然並沒有給予某一季節特別的恩賜,因此成就歲月;大大小小的官吏具有不同的職能,國君沒有偏私任何一個,因此國家得以治理;文臣武將才幹不同,國君不加偏愛,因此各自德行完備;萬物具有自己規律,大道沒有偏愛任何一方,因此化解名稱。沒有稱謂就沒有作為,無所為而所不為。時序有終始,世事不斷變化。禍福在不停地運轉,有違逆的一面同時也有統一的一面;各自追逐其不同的方面,有所得同時必有所失。就像山澤中,各種木材都有自己的用外,再看看大山,樹木與石塊同在一處。這是稱為『丘里』的言論。」
少知說:「既然這樣,把它稱為道,可以嗎?」
大公調說:「不能。現在計算一下物的種類,不下於一萬種,而限稱作萬物,是用這個大的數目來稱述它。所以,叫做天地,是形體中最大的,叫做陰陽,是元氣中最大的,而道卻包括天地、陰陽。因為它大就用『道』來稱述,是可以的,已經稱為『丘里』之言,又怎麼能與道相提並論呢?如果要尋求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就好像狗與馬,差別實在太大了!」
少知問:「四方之內,六合之里,萬物的產生從哪裡開始的?」
大公調說:「陰陽相互照應、相互損傷還相互調治,四季相互更替、相互產生還相互衰減。慾念、憎惡、離棄,就像橋樑一樣互相連接互相興起。雌性、雄性的分開、交合,於是常有萬物。安全與危難互相變換,災禍與幸福互相產生,壽延與夭折互相衝突,因此形成聚散。這些現象的名稱與實際都能辯認,極精極微之處都能記載下來。有次序地相互更替總是遵循著一定的軌跡,雙方的運動彼此互相制約,到了盡頭就會返回,有終結就有開始,這些是萬物所共同擁有的規律。言語能夠致意的,智巧能夠達到的,只是局限於少數事物罷了。感悟大道的人,不追逐事物的去向,不探究萬物的起源,一切議論至此為止。
少知又說:「季真的觀點是『莫為』,接子主張『或使』,兩家的議論,誰最符合事物的真情,誰偏離了客觀的規律呢?」
大公調說:「雞鳴狗叫,這是人人都見到的現象;可是,即便是具有非同一般的才智,也不能用言語來表達出它們這樣做的原因,同樣也不能推測它們會怎麼樣。用這樣的道理來推論和分析萬物,有精妙到無以倫比的,也有寬廣到不可限量的,然後主張事物的產生是有所為還是無所為,均不能免於為物所拘滯,所以最終都只能是過而不當。接子的主張過於執滯,季真的觀點過於虛空。有名有實,代表物的具體形象。無名無實,看出事物存在的虛無。可以言談也可意會,但是越是言談,距離事物的實情也就越疏遠。沒有產生的事物,不能禁止其產生;已經死亡的事物,不能阻擋其死亡。死與生的距離並不是很遠,它們之間的規律卻是很難察見。事物的產生有所憑藉還是全都出於虛無,兩者都是在疑惑中產生的偏見。我觀察事物的開始,它的過沒有窮盡;我尋找事物的結束,它的將來不可限量。既沒有窮盡又沒有限量,用言語表達,不能做到,這就跟事物的條理相同;而接子、季真的主張,用言談各持一端,又跟事物一樣有了開始及終結。『道』不可以用『有』來表達,也不可用『無』來描述。『道』的名稱不過是借用來的。接子和季真的主張,各自偏執於事物的一端,怎麼能用來理解大道呢?言語如果圓滿周全,那麼整天談的都不是道;言語如果不能圓滿周全,那麼整天談的都滯礙於物。道是闡釋萬物的最高原理,言語和緘默都不能夠描述它,既不是言語也不是緘默,評議就有極限了,而大道卻是無窮無盡,沒有邊界的。」
外物
【原文】
外物不可必①,故龍逢②誅,比干③戮,箕子④狂,惡來⑤死,桀紂⑥亡。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於江,萇弘死於蜀⑦,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⑧。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已⑨憂而曾參⑩悲。木與木相摩則然(11),金與火相守則流。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絯(12),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13),乃焚大槐(14)。有甚憂兩陷(15)而無所逃,蜳(16)不得成,心若懸於天地之間,慰暋沈屯(17),利害相摩,生火甚多(18),眾人焚和,月固勝火(19),於是乎有僓然(20)而道盡(21)。
【註釋】
①外物不可必:外在的事物不可能有客觀確定性的標準。
②龍逢:姓關,夏代賢臣。
③比干;殷紂王叔父,因忠諫而被被挖心。
④箕子:殷紂王的庶叔,勸諫紂王不從,箕子因而佯狂避禍。
⑤惡來:殷紂王的媚臣。
⑥桀紂:桀,夏代的最後一個君主,名履癸,為商湯所滅。紂,殷紂王,是商朝的最後一個君主,被周武王打敗而自焚身亡。
⑦萇弘死於蜀:萇弘是周景王、周敬王時劉文公的大夫。劉氏與晉國的范氏世代通婚,晉卿內訌時萇弘協助范氏慘遭失敗,晉卿趙鞅因此而討伐周王室。周敬王二十八年,周人不得不殺了萇弘。蜀是東周地名,並非現在的四川。
⑧血三年而化碧:因萇弘純屬屈死,所以有化碧之說。證明萇弘精誠,感動了天地,因而出現了奇迹。
⑨孝己:殷高宗的兒子,受後母虐待,憂苦而死。
⑩曾參:字子輿,孔門弟子中年齡最小,也是對後世影響最大的。
(11)相摩則然:摩即摩擦。然通燃,燃燒。
(12)絯(hài):通「駭」,驚動。
(13)水中有火:指雨中有雷電。
(14)焚大槐:雷電焚燒了大槐樹。
(15)兩陷:指人心陷於陰陽之間的矛盾而焦慮不安。
(16)(chén)蜳(chún):,不安。蜳,亦作「煢」,憂慮。蜳都是蟲名,喻指如蟲般的蠕動而不安寧。
(17)慰暋沈屯:慰通「邵」。暋即悶。沈通「沈」。屯,難。形容心懸時沉悶艱難的心理狀態。
(18)心火甚多:這裡的心火和中醫的說法不同,是指心理上的因著急而上火。
(19)眾人焚和,月固不勝火:眾人著急上火而憂心如焚,傷害了心中的平和之氣。月指人心的清涼之氣,喻指水的清明,不勝即水不能勝火。
(20)僓(tuú)然:敗壞。
(21)道盡:自然而然的天性喪失,中途夭折,不能盡天年,是對前述九人的批評。【譯文】外在事物不可能有客觀的不變的確定性的標準。所以關龍逢被殺,比干被挖心,箕子不得不通過裝瘋來避禍,惡來死於武王伐紂戰爭中,桀和紂作為一代國君也不能逃避國破人亡的命運。君主沒有不希望他的臣子盡忠竭智的,但盡忠的人卻未必能受到君主的信任。所以伍子胥的屍體被扔進長江上漂流,萇弘屈死在東周的蜀地,他的血保藏了三年之後,因精誠感動天地而化成碧玉。但那又怎麼樣呢!父母沒有不希望子女盡孝的,但是,在禮儀教化下的孝順未必就是真正的愛,所以,孝己憂苦而曾參悲傷。木與木相摩擦就會燃燒,金與火放置一起燒煉就會熔化。陰陽二氣交錯運行,就連天地也會驚恐起來,於是雷霆發作,雨中帶電,殛焚大樹。有的人由於憂慮過度,而陷入陰陽二氣的自相矛盾之中,這是在政治生活中討飯吃的人所無可逃避的必然現象,他們像爬蟲那樣地蠢蠢欲動、焦躁不安,卻終於一事無成,心就像懸在天地之間一樣,一天到晚憂鬱沈悶,在得失之間斤斤計較,就像陰陽二氣在相互摩擦一樣,內心焦灼甚多,眾人都跟著憂心如焚,傷害了心中的平和之氣,清明的自然之心不能剋制焦躁的心火,於是乎精神上崩潰不算,連身軀也不能夠依天命所賜而享盡天年,一個個中年夭亡。
【原文】
在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候①。
監河候曰:「諾。我將得邑金②,將貸子三百金,可乎?」
莊周忿然作色曰③:「周昨來,有中道④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⑤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⑥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遊吳越之土,激西江之水⑦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⑧,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⑨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
【註釋】
①貸粟於監河候:貸,借貸。粟,穀子,亦為糧食的通稱。監河候,監理河道的官。
②邑金:封邑租賦的收入。古人除封土之君外,對官吏也常常讓他們以在封邑上收取的地租代支薪俸,監河候的邑金即是這一類。
③忿然作色:臉上變得激動起來,即因生氣而不高興的樣子。
④中道:道中,或曰中途。
⑤鮒魚:鯽魚。
⑥波臣:波浪之臣,即被波浪衝到陸地上來而失去了水的滋養的水族臣僕。
⑦激西江之水:激,引。西江,虛擬水名。
⑧常與:但常共處的水,亦可理解為推動了正常的生活條件。
⑨曾:還。
⑩枯魚之肆:乾魚市場。
【譯文】
莊周的家裡十分貧窮。於是有一天,就去找監河候借點糧食。
監河候說:「行啊。我馬上就要到我的封邑上去收取地租了,收上來以後,我借你三百兩黃金,行嗎?」
莊周臉色一沉,不高興地說道:「我昨天往你這裡來的時候,中途聽到了喊叫聲。我回頭向車轍中一看,看見那裡有一條鯽魚。我對它說:『鯽魚啊!你在這裡幹什麼呀?』它回答說:『我是東海的波濤衝出來而失去了生活憑藉的水族仆臣,你能不能弄來升斗之點水,救我一命吧!』我說:『行啊。我正準備去吳越遊歷一番,到時候我說服吳越兩國的國王,請他們把西江的水引過來迎接你,行嗎?」鯽魚臉色一沉,不高興的說道:『我失去了與我常相守的水,因而不能過正常的生活了。現在我要求的只是能得到一點讓我活命的升斗之水,你竟說出這樣的廢話來欺騙我,那你還不如早點到乾魚市場上去,到時候你就可以在那找到我了!』」
【原文】
任公子為鉤巨緇①,五十犗②以為餌,蹲乎會稽③,投竿東海旦旦④而釣,期年⑤不得魚,已而⑥大魚食之,牽巨鉤錎⑦,沒而下騖⑧,揚而奮鬐⑨,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⑩鬼神,憚赫(11)千里。
任公子得若魚,離(12)而臘之,自製河(13)以東,蒼梧(14)已北,莫不厭(15)若魚者。已而後世輇才諷說(16)之徒,皆驚而相告也。
夫揭竿累(17),趣灌讀(18),守鯢鮒(19),其於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懸令(20),其於大達(21)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22),其不可與經世(23)亦遠矣。
【註釋】
①緇:黑繩。
②轄(jiè):閹牛。
③會稽:山名,在今浙江省中部。
④旦旦:天在。
⑤期(jī)年:一周年。
⑥已而:不久以後。
⑦錎:通「陷」,陷沒,潛入深水。
⑧騖(wǜ):賓士,亂馳。
⑨鬐(qí):魚脊鰭。
⑩侔:齊。
(11)憚赫:憚通「怛」,震撼。赫通「嚇」。
(12)離:剖開。
(13)制河:浙江。
(14)蒼梧:山名。在今廣西省。
(15)厭:通「饜」,包食。
(16)輇才諷說:輇,無輻車輪。輇才,小才,才淺。諷說,誦說,傳說。
(17)累:細繩。
(18)灌瀆:灌溉的溝渠。
(19)鯢鮒:小魚。
(20)飾小說以干懸令:小說,閑言碎語,即小言詹詹。懸令,因家懸挂的命令。
(21)大達:顯達。
(22)風俗:傳聞。
(23)經世:治理社會。
【譯文】
任國的公子做了個粗黑繩大魚鉤,用五十頭閹牛做魚鉺,蹲在會稽山上把魚竿甩進東海,在東海邊釣魚。他天天去釣魚,可一年也釣不到一條魚。不久之後,大魚終於咬鉤吞食他的魚餌了,這條魚拖著大魚鉤向深水中游去,沉進水裡,翻上水面亂跳,掀起的海水白浪滔天,波峰如山,海水於是震蕩不已,聲音大得驚天動地,千里之外的人們都被驚動的恐懼起來。
任公子釣到這條大魚后,剝開了而做成干肉,從浙江以東到蒼梧山以北,人人都飽食了一頓大餐。從此之後,世世代代的後生小子中有喜愛道聽途說的人們,都驚訝不已,奔走相告。
那些舉著細繩做成的小魚竿,到灌溉用的小水溝里垂釣小魚的人們,要想釣到這樣的大魚,怕是很困難了。這就好像那些學到一點小知識就玩弄華麗的辭藻而想求得大功名的人一樣,想獲得大智慧,怕是相差太遠了。所以,如果從來沒有聽說過任公子故事的人,只憑藉一點世俗常識,就想治理好國家,他實際上正像那些在小水溝里垂鉤的人一樣,離治理好國家的目標相差太遠。
【原文】
老萊子①之弟子出薪②,遇仲尼,反③以告曰:「有人於彼,修上而趨下④,末僂而後耳⑤,視若營四海⑥,不知其誰氏之子。」
老萊子曰:「是丘也。召而來。」
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⑦,斯為君子矣。」
仲尼揖而退,蹙然⑧改容而問:「業可得進乎?」
老萊子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⑨,抑固窶⑩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歡為(11)驁,終身之丑,中民之行進焉耳(12)。相引以名,相結以隱(13)。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非譽(14)。反無非傷(15)也,動無非邪(16)也。聖人躊躇(17)以興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載(18)焉終矜爾!」
【註釋】
①老萊子:楚國的賢人,隱者。
②出薪:打柴。
③反:通「返」。
④修上而趨下:修,長。趨,同「促」,短促。即上身長下肢短。
⑤末僂而後耳:末僂,背微曲。后耳,耳朵向後貼。
⑥視若營四海:形容目光遠大,胸懷天下的樣子。
⑦去汝躬矜與汝容知:躬矜,矜持的態度。容知,智者的容貌,面孔。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放下你傲慢矜持的架子,也不要一臉智者的樣子。
⑧蹙(cù)然:局促不安的樣子。
⑨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驁,輕視。忽視。不忍一世的傷害而忽視了萬世的禍害。
⑩抑固窶(jù):抑,或,還是。固,本來。窶,淺陋,不足。
(11)惠以歡為驁:以施惠於人而討得別人的歡心為自豪。
(12)中民之行進焉耳:中等的人才所做的事情罷了。
(13)隱:私。
(14)兩忘而閉其所非譽:把堯之是和桀之非兩者都忘掉,關閉自己對非的思慮。
(15)反無非傷:反歸本性,無所傷害。
(16)動無非邪:讓外在的事物擾動心理寧靜的事,都是邪門歪道。
(17)躊躇:不得已而為之。
(18)載:行動,有意從事。
【譯文】
老萊子的弟子出去打柴,碰到了孔了,於是回來告訴老師說:「那裡有個人,上身長下肢短,背稍微有點兒駝,耳朵向後貼在頭兩邊,一副目光遠大,胸懷天下的樣子,不知道他是哪個貴族之家的人?」
老萊子說:「他是孔丘。你去喊他過來。」
孔子於是來到了老萊子跟前。
老萊子對孔子說:「丘啊!放下你矜持的架子的你的智者的派頭,就可以成為君子了。」
孔子揖讓而退,一臉局促不安地問道:「我的學業可有長進嗎?」
老萊子說:「你忍心一代人受損害卻忽視了萬世以後的禍害,到底是因為你本來就淺陋呢,還是在謀略智慧方面趕不上呢?以施惠於人以討得別人的歡心為自豪,卻忽視了終身的恥辱,這是只是中等人才所做的事情罷了!以聲譽為號召呼朋引類,結合到一直后卻相互謀私利。與其讚譽堯而非議桀,不如把兩者都忘掉。返歸本性也就與物無傷,讓外物攪擾得心神不安反而走上了歪門邪道。聖人總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去從事某種事業,所以總是成功。為什麼你總是要有目的、有意識地努力做事,結果卻往往顯得有些驕矜呢!」
【原文】
惠子①謂莊子曰:「子言無用。」
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②地非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③之致黃泉④,人尚有用乎?」
惠子曰:「無用。」
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
【註釋】
①惠子:惠施,寧人,莊子的朋友,名家「合異」學派的代表人物。《莊子》中有多處莊子和惠子的辯論。
②天:當作「夫」。
③墊:又作「塹」,掘,挖。
④黃泉:本為地下水,又為人死葬地,或陰間。這裡指將容足之外的「土地」挖得很深。
【譯文】
惠施對莊子說:「你的言論總是大而無用。」
莊子說:「知道了什麼是無用的東西才能和你討論什麼叫有用。大地並非不寬廣,可人所實際佔據的只是一個立足之地,然而如果把你容下兩隻腳以外的『土地』都向深處挖,而且挖得很深,你的腳踩的那一塊『地』還能夠像原來那樣供你使用嗎?」
惠說:「不能。」
莊子說:「這樣說來,『無用』的東西的用處,也就很明顯了。」
【原文】
莊子曰:「人有能游①,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②,且得游乎?夫流遁③之志,決絕④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⑤與?覆墜⑥而不反,火馳⑦而不顧。雖相與為君臣,時也;易世而無以相賤⑧。故曰至人不留行⑨焉。
「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且以狶韋氏之流觀今之世,夫孰能不波⑩?唯至人乃能游於世不僻(11),順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學,承意不彼(12)。
「目徹(13)為明,耳徹為聰,鼻徹為顫(14),口徹為甘,心徹為知,知徹為德。凡道不欲壅(15),壅則哽,哽而不止則跈(16),跈則眾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17),其不殷(18),非天罪。天之穿之,日夜無降(19),人則顧塞其竇(20)。胞有重閬(21),心有天游。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谿(22);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
「德溢(23)乎名,名益乎暴(24),謀稽乎誸(25),知出乎爭,柴生乎守(26),官事果乎眾宜(27)。春雨日時,草木怒生,銚鎒(28)於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29)者過半,而不知其然。」
【註釋】
①能游:能優遊自樂。
②不能游:不能逍遙自得。
③流遁:流亡逃遁。
④決絕:棄絕塵世。
⑤任:擔當。
⑥覆墜:陷落,沉溺。
⑦火馳:急速。
⑧相賤:相互為貴賤之君臣關係。
⑨不留行:不執著於某種行為方式。
⑩波:通「頗」,偏頗。
(11)僻:躲避
(12)彼教不學,承意不彼:彼,狶韋氏類的古人,彼教不學即不學古人,承意不彼即僅承襲古人的真意而不完全尊奉,否則就不像是他們了。
(13)徹:通,貫通,透徹。
(14)顫:通「膻」。
(15)壅:壅阻,阻塞。
(16)跈(zhěn):通「摻」,違逆。
(17)恃息:仰賴於氣息。
(18)殷:盛,暢盛。
(19)無降:無止息。
(20)顧塞其竇:顧塞,梗塞。竇,孔穴,即人的五官。
(21)胞有重閬:胞,胎胞。重,多。閬,空曠。
(22)婦姑勃谿:婦,兒媳。姑,婆婆。勃谿,爭吵而責罵。
(23)溢:盪。
(24)暴:同「曝」暴露。
(25)謀稽乎誸:稽,考。誸,急。急中逼出辦法。
(26)柴生乎守:柴,塞。守,拘守。心靈閉塞是因為拘守於某種教條。
(27)官事果乎眾宜:設置官職取決於眾人之所宜。
(28)銚鎒:除草的農具。
(29)到植:到通「倒」。植,生。
【譯文】
莊子說:「人若能悠遊自得,哪有不悠遊自得的人呢?人如果不能悠遊自得,哪裡有悠遊自得呢?人們之所以有逃亡隱遁的心志,棄世絕塵的行為,唉,如果不是具備真正的智慧和偉大的德行,怎麼能擔當呢?天崩地陷而不返,水深火熱而不顧。雖然不得不處在相互為君臣的位置,那只是時代造成的;時代更替了也就不再互為貴賤了。所以說,得道的人是不會固執於某種行為方式的。」
「尊崇古代而鄙視當代的學者之流的短見。況且用狶韋氏們的觀點來看當今的朝代,誰能不偏頗呢?唯有得道的人才能悠遊於世而不逃避,順乎人情而不喪失自己的本性。即使是狶韋氏之類的古代教條也不能學,要學會承襲古人真意而不完全尊奉,否則就不像是他們了。」
「眼力通徹為明,耳朵通徹為聰,鼻子通徹為膻,口舌通徹為甘,心靈通徹為智,智慧通徹為德,凡是通達的大道都不能阻塞,阻塞就哽咽,哽咽不止就是背離大道,違背大道就會生出各種各樣的禍害。有知覺的動物類要靠氣息,如果氣息不暢順,那並不是上天的過失。上天為人貫通了各種孔竅,日夜不息,眾人則人為地阻塞自己的孔竅。胎胞里有許多的空間,心靈當悠遊於高天。居室中缺乏空間,婆媳相處就會爭吵責罵;心靈不悠遊於高天,則五官孔穴就會相互擾攘。大林丘山之所以善於留住遊人,也是因為人們的心情舒暢。」
「德行外露在於名聲,名聲過度在於逞強,計謀在於急切,機智出於爭端,閉塞生於保守,官府的事要取決於眾人是否適宜。春雨及時,草木生髮,整治農具鋤草剪枝,而過後草林倒生的仍有過半,人們卻不知道其中緣由。」
【原文】
「荃」①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②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①荃:捕魚工具,魚笱。
②忘:遺忘。
【譯文】
捕到魚后就可以忘記了捕魚的工具——竹籠;捕到兔子后就可以忘記了捕兔的工具——兔網。語言是用來表達意識的,得到了思想意識就可以忘了語言。可我到哪裡去找一個遺忘語言的人來和他交談呢!
寓言①
【原文】
寓言十九,重言②十七,卮言③日出,和以天倪④。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為是之,異於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⑤。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言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莊子曰:「孔子謝之矣,而其末之言也。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復靈以生。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仍以心服而不敢蘁⑥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曾子⑦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親仕,三釜⑧而心樂;后仕,三千鍾而不洎⑨,吾心悲。」弟子問於仲尼曰:「若參者,可謂無所縣其罪乎?」曰:「既已縣矣。夫無所縣者,可以有哀乎?彼視三釜、三千鍾,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
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從,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生有為,死也。勸公以其私,死也,有自也;而生陽也,無自也。而果然乎?惡乎其所不適?天有曆數,地有人據。吾惡乎求之?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夫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無鬼邪?無以相應也,若之何其鬼邪?」
眾罔兩問於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撮而今也被發⑩;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11),奚稍問也(12)?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火與日,吾屯也;陰與夜,吾代也。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強陽(13)則我與之強陽。強陽者,又何以有問乎?」
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嘆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也。」陽子居不答。至舍,進盥漱巾櫛,脫屨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夫子行不閑,是以不敢;今閑矣,請問其過。」老子曰:「而睢睢盱盱(14),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註釋】
①寓言:假託於他人之言而寄寓己意,這是莊子學說的基本表達方式。
②重言:重複前人所言,實是假託前人已言以重申己意。
③卮言:支離之言,片言隻語。
④天倪:天然。
⑤耆艾:長壽的人。
⑥蘁(wù):逆。
⑦曾子:指曾參孔子弟子。
⑧釜:六斗四升為一釜。
⑨鍾:六斛四斗為一鍾。洎(jì),及。不洎,此指不能養親。
⑩括撮:束髮。被,通披。被發,即散發。
(11)搜搜:區區的意思。
(12)奚稍問:等於說何須問。稍、須同聲。
(13)強陽:運動的樣子。
(14)睢睢盱盱(suīxū):飛揚跋扈的樣子。
【譯文】
寄託的話佔十分之九,重複的話佔十分之七,零碎的話時常出現,自然和諧。寄託的話佔十分之九,借他人的話來談論。親生父親不給他的兒子做媒。與其聽親生父親的讚美不如聽不是他父親的人的評價。這不是我的過錯,人人都有這個過錯。跟自己一致就贊同,跟自己不一致就反對。跟自己一致就認為對,跟自己不一致就認為錯。重複的話佔十分之七,都是已經說過的話,這些話來自長壽的人。年齡在人的前面,但是不要把種種道理寄托在老年人身上,他們對於道理的認識並非走在人的前面。為人不懂以老人為先,這是缺乏為人之道;為人缺乏為人之道,這就叫做陳腐的人。零碎的話時常出現,天然和合,由此推衍事理,因而說到死為止。不說話就齊同了,齊同結合說話就不齊同,說話結合齊同也就不齊同了,所以說:「說了等於白說。」說了等沒說,終身在說,卻未曾說過什麼;終身不說,卻未嘗不是在說。有原因適宜,也有原因不適宜;有原因如此,也有原因並非如此。為什麼如此?如此因為原來如此;為什麼不如此?不如此因為原來不如此。為什麼適合?適合在於已經適合;為什麼不適合?不適合在於已經不適合。事物本來就會適合。沒有什麼事物不如此,沒有什麼事物不適合。要不是零碎的話時常出現,天然和合,事理哪能日新月異持續下去?萬物都是種子,以不同形態進行新陳代謝的生命過程,道尾銜接如環相扣,難以分清它們的次序,這叫天鈞。天鈞也就是天然的了。
莊子對惠施說:「孔子到六十歲年年有變化。開始時認為是對的,最後又認為它錯。很難斷定現在認為是對的就不是五十九年來認為錯的。」惠施說:「孔子真是努力實現理想和謹慎運用智慧啊。」莊子說:「孔子已經改掉了,他留下最後的話了。孔子是說:『才能受自天地本源,回復靈氣才有生機。發音合律,出口成章。利害仁義擺在眼前,好惡是非只能令人表面信服。更重要的是使人心服而不敢倒行逆施,這才能安定天下。罷了,罷了,我大概趕不上那個時候了吧。』」
曾參再次做官內心再次變化,他說:「我為奉養雙親而做官,有三釜俸祿就心滿意足了;雙親亡后再做官,雖有三千鍾俸祿卻已經不能用來養親了,我的心很悲傷。」有學生問孔子說:「像曾參這樣的人,可以說不再受什麼牽累了吧?」孔子說:「他早在牽累之中了。要是沒有任何牽累,他會有悲哀嗎?他應該看待什麼三釜、三千鍾,如同看待鳥雀蚊虻相繼飛過眼前那樣啊。」
顏成子游對東孰子綦說:「自從我聽了您的教誨,第一年還很野性,第二年就順從了,第三年就開通了,第四年就物化了,第五年感到有東西來附和了,第六年感到有鬼神出入胸間,第七年感到自己與自然渾然一體,第八年已經不知道什麼是死亡和不知道什麼是生存在,第九年進入道的奇異妙境,人生有所作為,這等同於死亡。輔助天公出於私心,這等同於死亡,有其必然因素;然而只是活生生地活著,那就沒有什麼必然因素了。那麼果真如此嗎?什麼才是適合?什麼才是不適合?天有劫數,地人人緣,我哪能強求呢?不知道什麼是終結,還管什麼生命的消亡?不知道什麼開始,還管什麼生命的誕生?確有人物感應,難道能斷定沒有鬼嗎?沒有發生感應,難道能斷定有鬼嗎?」
一群影子的影子問影子說:「你過低著頭現在昂著頭,過去束著發現在散著發,過去坐著現在站起,過去走著現在停下,為什麼呀?」影子回答說:「區區小事,何必要問?我確實如此但我不知道為何如此。我嘛,形同蟬蛻,形同蛇皮,只是相似不是真的。在火光和日光下,我就聚形了;在陰霾和夜晚里,我就消亡了。那形體是我所要憑藉的嗎?更何況那個沒有什麼要依賴的東西呀?它來我就跟著它來,它去我也跟著它去,它運動我就跟著它運動。至於,又有什麼好問的呢?」
楊朱往南邊到沛城去,老聃往西邊到秦國旅行。楊朱到郊外迎截老子,直至大梁才遇上老子。老子走到半路昂起頭仰天嘆氣說:「當初我還以為你是可以調教的,現在看來是不行了。」楊朱沒有回答。到達旅舍,楊朱給老子送臉盆、口盅、布巾、木梳,他把鞋脫在門外,跪著走上前,說:「剛才學生想請教先生,見先生正趕路沒功夫,所以不敢問;現在有空了,特來請問學生的過錯。」老子說:「你那副飛揚跋扈的神態,誰願意跟你在一起呀?最大的潔白形如污穢,最高的德性恰如欠缺。」楊朱愧疚地轉變態度說:「我恭敬地接受您的教誨了。」當他前往沛城時,旅舍主人連忙迎他進舍館侍候,男店主鋪坐席,女店主呈上布巾木梳,店客讓出坐位,烤火的人讓出爐子。當他回來時,店客開始跟他爭坐位了。
讓王
【原文】
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①,子州支父曰:「以我為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②,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③。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舜以天下讓善卷④,善卷曰:「余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⑤。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斂,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石刻之農曰:「卷卷⑥乎,后之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為未至也。於是夫負妻戴,攜子以入於海⑧,終身不反也。
【註釋】
①子州支父:姓子州字支父,即下文的支伯。
②適:剛才;幽憂,隱憂。
③易生:改變自己的心性。
④善卷:姓善名卷,一隱士。
⑤絺:較為細的葛布。
⑥卷卷:使勁,用力的樣子。
⑦葆力:善力。
⑧入於海:隱居海上。
【譯文】
堯把天下讓給許由,但許由不接受。又打算讓給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說:「讓我做天子,不是不行,不過,我剛剛患了隱憂的病,剛好在醫治之中,所以沒有時間來治理天下。」天子這個位子很重要,但子州支父不因為天子之位很重要而放棄治療自己的疾瘋,其他事就更不用說了。只有不把天下作為自己私利的人,才可以把治理天下的重任交給他。舜把治理天下的大任交給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說:「我剛剛患上隱憂的病,恰好在醫治中,沒有時間來治理天下。」天下大位是最大的名器,子州支伯卻不用它來交換生命、這正是有道之人和凡俗之人不同的地方。舜把天下讓給善卷,善卷說:「我處在宇宙之中,冬天穿皮毛,夏天穿粗布;春天耕種,形體足夠勞動;秋天收穫,身體足夠安養了;太陽出來就去工作,太陽下山便休息,逍遙自在於天地之間而心情舒暢。我還要天下的位子幹什麼!可悲啊!你不了解我。」就這樣善卷也沒有接受。於是他隱居到深山裡,沒有人知道他的居處。舜把天下讓給他的朋友石戶農夫,石戶的農夫說:「辛苦呀,做國君,是勞碌的人啊!」認為舜的德還不夠,於是農夫背著行囊、妻子頭頂用具,帶著子女隱居到海島上,終生不再回來。
【原文】
大王亶父①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②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害所養③。」因杖策④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夫太王亶父可謂能尊生⑤矣。能尊生者,雖富貴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⑥。見利輕⑦亡其身,豈不惑哉!越人三世弒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熏之以艾,乘以王輿⑧。王子搜援綏登車⑨,仰天而呼曰:「君⑩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11)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12)其輕於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13)。」僖侯曰:「善戰!教寡人者眾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下焉,顏闔守陋閭(14),苴布之衣,而自飯(15)牛。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闔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者謬而遺(16)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還反審之,復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顏闔者,真惡富貴也。故曰道之真(17)以治身,其緒餘(18)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19),豈不悲哉!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20),今且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21),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之重哉?
【註釋】
①大(tài)王亶(dǎn)父:又稱古公亶父,是周文王的祖父。
②勉居:好好地生活下去。
③所用養:憑著它來養活的東西;所養,臣民。
④杖策:拿著鞭子。
⑤尊生:愛惜生命。
⑥重失之:把失掉高官厚祿看得很重要。
⑦輕:輕易地。
⑧王輿:國君坐的車子。
⑨援:拉;綏,上車時用來拉繩子。
⑩君:這裡指國君的位子。
(11)銘:合約,契約。
(12)所爭者:韓與魏相接壤的部分地區。
(13)不得:不能得所爭的地盤。
(14)守:居住,陋巷,小巷。
(15)飯:作動詞用指「喂」。
(16)遺(wèi):送給。
(17)真:如今天所指的精華。
(18)緒餘:剩餘,殘餘。
(19)殉物:指逐名追利。
(20)所以之:所追求的目的;所以為,所以這樣做的原因。
(21)隨侯之珠:古代名珠,被隨國國君所得,故名。
【譯文】
大王亶父居住在邠地,遭遇敵人的攻伐;大王亶父用曾皮財帛敬供他們,但他們不接受,用犬馬畜牲敬供他們,也不接受,用珍珠寶玉敬供他們還是不接受,狄人想要的是土地。大王亶父說:「和人的哥哥居住在一起而把他的弟弟殺害,和人的父親居住在一起而把他的兒子殺害,我不忍心這親做。你們都努力去尋找自己的生活吧!做我的臣子和做狄人的臣子沒有什麼兩樣!並且我聽說,不要因為用以養人的土地就殺害所養的百姓」。於是大王亶父拄著拐杖離開了。百姓相互扶持著跟隨,在岐山下成立了一個國家。這些人可以說像大王亶父那樣,能夠珍惜自己的生命。能夠珍惜生命的,並不因為富貴而傷害身體,也不因為貧賤利祿來牽累形體。現在的人,擁有高官厚祿的,都怕失去佗們,見到有利可圖,就不顧自己的性命,這不是迷惑嗎?越人殺了三個國君,王子搜很害怕,逃到丹穴。越國沒有了國君,四處尋找,找到丹穴之洞,越國人就用艾草來薰他。用君王的車輿他載他回去。王子搜拉著車繩上車,仰天呼號說:「君王呀,君王呀,就是不肯放過我呀!」王子搜並不是厭惡做君國,而是怕做國君所帶來的禍患。像王子搜這樣的人,可以說不肯以君位來傷害生命了,這也正是越人要他做國君的原因。韓國和魏國互相爭奪土地而戰爭。子華子見到昭僖侯,昭僖面有憂色。子華子說:「現在讓天下的人在你的面前寫下誓約,誓約這樣寫:『左手奪就砍去右手,右手奪到它就砍去左手,然而奪到的可以得到天下』。你願意去奪取嗎?「昭僖侯說:「我不願意奪取。」子華子說;很好,這樣看來,兩隻手比天下重要,身體又比兩臂重要。韓國比天下不重要多了,現大氣層爭奪的,又遠不如韓加重要。因此何必擔心得不到呢?」魯君聽說顏闔是個有道的人,派人帶著幣帛等禮品來慰問他。顏闔住在一個很破的小巷子里,穿著粗布衣服在喂牛。魯君的使者來了,顏闔親自出來迎接。使者說:「這是顏闔的家嗎?顏闔說:「這是我的家。」使者送上禮品,顏闔說:「恐怕你聽錯了是否是送我的,你不如回去問個明白,以免受到國君的責備。」使者回去,查問清楚了,再來找顏闔,卻找不到他了。像顏闔這樣的人,真正地厭惡富貴了。所以說,道本來是為了修身,道的剩餘用來治理國家,用土苴來治理天下。這樣看來,帝王的功業,乃是聖人閑暇時所做的事,並不是用作全身養生的。現在世俗的君子,多棄身去追名逐利,這豈不是可悲!凡是聖人的行為,必定省察他所追求的目標以及追求的原因。現在如果有這樣一個人,隨便用寶珠去射千仞高的麻雀,世人必定會嘲笑他。為什麼呢?因為他所用的貴重而所求的輕微。生命這東西,豈能和隨侯的寶珠這類東西相比呢!
【原文】
子列子窮,容貌有飢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①乎?」鄭子陽即令官遺②之粟。子列子見使者,再年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飢色,君過③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多也,又且以人之言,以此吾所以不受也。」其果作難而殺子陽。楚昭王失國,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昭王反國,將賞從者。及④屠羊說,屠羊說曰:「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反國,就亦反屠羊。臣子爵祿已復矣。又何賞之言?」王曰:「強之⑤。屠羊說曰:」大王失國,非臣子之罪,故不敢伏其誅⑥;大王反國,非臣子之功,故不敢當其賞。」王曰:「見之⑦」。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⑧。吳軍入郢,說畏難而避寇,非敵隨大王也。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於天下也。」王謂司馬子綦曰:「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⑨甚高,子綦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10)。」屠羊說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著之肆也;萬鍾之祿,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豈可以貪爵祿,而使吾君有妄施(11)之名乎?說不敢當,願復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註釋】
①好士:重視,珍惜人才。
②遺(wèi):送給。
③過:這裡指過問,關心的意思。
④及:指賞到。
⑤強之:強迫他接受賞賜。
⑥伏其誅:自願、情願被處殺。
⑦見(xiàn)之:把他引見。
⑧死寇:消滅敵人。
⑨陳義:陳說道理。
(10)延:提升,提拔。三旌:指三命。一命而士,再命而大夫,三命而卿。三旌之位:即卿位。
(11)妄施,指不按法律規定賜爵祿。
【譯文】
列子窮困,面露飢色。有人告訴鄭子陽說:「列禦寇是有道之士,在你的國家之內卻讓他貧困,你這不是輕視人才嗎?」鄭子陽就派人給他送來米粟。列子見到使者,再三辭謝不接受。使者走了,列子進到屋裡,他的妻子捶風頓足地埋怨他說:「我聽說有道的人能夠安享榮華,現我卻面有飢色。相國派人給你送糧食來,你卻不接受,這難道不是我命該如此嗎?」列子笑著說:「相國他並不是自己真正了解我,而是聽別人之言才來給我送米粟,將來他也有可能聽別人的話而治我的罪,這就是我不接受的原因。」後來,百姓果然造反而殺害了子陽。楚昭王喪失了國土。屠羊說跟著昭王出走。後來昭王返回國家,要獎賞跟隨他的人,輪到屠羊說。屠羊說說:「大王喪失國土。我喪失屠羊的工作;大王回國,我也回到屠羊之所。我的爵祿已經恢復了,又有什麼好獎賞的呢!」昭王說:「我命令你接受。」屠羊說說:「大王喪失領地,不是我的過錯,所以我不接受懲罰;大王收復國土,也不是我的功勞,所以我不接受獎賞。」昭王說:「讓他來見我!」屠羊說說:「楚國的法令,必須是有大功的人才能朝見國君,現在我的才智不足以保存國家而勇武也不足以消滅敵寇。吳國的軍隊侵入郢都,我因危難而逃避敵寇,並不是有意追隨大王的。現在大王要毀壞法度召見我,我並不想以此而讓天下人知道。昭王對司馬子綦說:」屠羊說雖然處於卑賤的地位但懂得大道,你替我請他就任三公的職位。」屠羊說說:「三公的職位,我知道比屠羊的職位高貴;萬鐘的傣祿,我知道比屠羊的利潤豐厚;但是我怎麼可以受爵祿而使君主受到濫施賞的聲名呢!我不敢接受,希望還是回到我屠羊的市場里。」終究還是沒接受。
【原文】
原憲居魯,環堵①不室,桑以為樞而瓮牖,二室,褐④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⑤。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⑥,軒車⑦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縰履⑧,杖藜而應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逡巡⑨而有愧色。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⑩,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曾子居衛,縕袍無表(11),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12),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纓絕(13),捉衿而肘見,納屨而踵決(14),曳縰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者志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註釋】
①環堵:四周各一丈之牆稱為堵。
②茨:用草蓋屋。
③蓬戶:用蓬草做成的門窗。
④褐:粗布衣。
⑤匡:正弦,奏樂。
⑥中紺:裡衣紅表色;表素,外衣白色。
⑦軒車:大夫以上乘的車。
⑧華冠:用華木皮做的帽子;縰(xǐ)通屣,無跟的鞋。
⑨逡巡:向後退步,不前。
⑩葚(tè):邪惡。
(11)縕袍:用亂麻來作絮的袍子;無表,沒有罩衫。
(12)不舉火:沒燒火,意即沒有做飯。
(13)正:整理;纓,帽子上的繩子。
(14)踵決:鞋跟裂開。
【譯文】
原憲住在魯國,居住在一間方丈大的小屋,茅草蓋頂;用編織的蓬蒿做門窗且不完整,用桑條做門框;用破瓦做窗戶,以粗布衣隔成兩個房間;屋頂漏雨,地下潮濕,他卻端坐在那裡奏樂而歌。子貢乘著大馬,穿著素白的大衣里穿著紫紅色的內衣,小巷容不下他高大的馬車,就走去見原憲。原憲戴著破舊的帽子,穿著破爛的草鞋,拄著藜杖來迎接他。子貢說:「先生得的是什麼病呀?」原憲回答說:「我聽說,沒有錢財叫做貧,有學問而不施善行的那才叫病。現在我是貧,不是病。」子貢進退兩難且面露愧疚之色。原憲笑著說:「要是隨世而行,結黨為友,所學只是為求在古人面前誇耀,所教只是為了宣揚自己的行為,虛假的仁義,把車裝飾得非常華麗,這些都是違逆我的本性而不願去做的。曾子住在衛國,衣服破爛,面色浮腫,手足生繭。三天沒有生火做飯,十年沒有添制新衣了,帽子一戴帽繩就斷,拉著衣襟手臂就會露出來,一穿鞋,腳跟就會露出來。拖著破鞋口吟商頌,聲音豁亮,好像金石樂器奏出來的一樣。天子不能使他做臣子,諸侯不能和他結交。所以安養意志的人就忘記了外在的形體,安養身體的人就不受名利的干擾,求道之人就心無城府。
【原文】
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①,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餠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原仕。」孔子愀然③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④,失之而不懼;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捕之得也。」
【註釋】
①居卑:所處的地位低下。
②餠(zhān),稠粥,稀的叫粥。
③愀(qiǎo)然,表情變化的樣子。
④審自得者,對於自己的得失看得很清楚的人。審,明察。
【譯文】
孔子對顏說:「顏回,來,我的家境貧困,住所簡陋,為什麼不去做官呢?」顏回說:「不願做官。我在城郭之外有五十畝田,足夠喝稀粥的;城郭之內的十畝田,足夠抽絲麻的;彈琴足以讓自己愉悅,所學先生的大道足以讓我自行其樂了。我不願做官。」孔子而有喜色地說:「好極了,如果這是你的心意,我聽說:『知足的人不因利祿而牽累自己的形體和心意,怡然自得的人即使利益受到損失也不會放在心上。修養內心的人即使沒有爵位也不感到有何羞愧。我聽到這話已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在你身上見到,這是我的收穫呀。」
【原文】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①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則利輕。」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瞻子曰:「不能自勝②則從,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③矣。」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岩穴也,難為於布衣之士,雖未致乎道,可謂有其意矣。
【註釋】
①很闕:巍然高大的宮門,代指宮廷。
②自勝:自我的約束。
③無壽類:屬於不能長壽之列。
【譯文】
中山公子牟對瞻子說:「隱居在江湖之上,心裡卻惦念著宮廷的榮華富貴,這可怎麼辦呢?」瞻子說:「珍重自已的生命,就得把利祿著得輕一些。」中山公子牟說:「雖然知道道理是這樣,但是我約束不了自已呀!」瞻子說:「不能約束自己就放任自流,這樣你就可以消除精神上痛苦?不能約束自己但又強制壓下自己的願望,這對你來說是雙重的傷害,這樣你不會長壽了。」魏牟,是大國的公子,他隱居岩穴,要比平民困難得多;雖然他沒有達到大道的境界,有這種心思已經就不錯了。
【原文】
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①。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住觀焉。」至於岐最,武王聞之,使叔旦往見之。與盟曰:「加富②二等,就③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視而笑,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④;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⑤。樂與政為政,樂與治為治,不以人之壞⑥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不自利也。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上謀而下行貨,阻兵⑦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為信,揚行以說眾,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⑧。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苟存。今天下闇,(周)[殷]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⑨,不如避之以潔吾行。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遂餓而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苟可得已,則必不賴。高節戾行⑩,獨樂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
【註釋】
①伯夷、叔齊:是孤竹君的兩個兒子。
②富:俸祿;
③就:任。
④時祀:四時的祭祀;盡敬:非常虔誠。
⑤盡治:竭盡全力治理;無求:不求報答。
⑥壞:失敗。
⑦阻兵:憑藉武力。阻,恃,依靠。
⑧推亂:製造混亂;易暴,換了另一種殘暴的方式。
⑨其:指與其;並;塗:玷污。
⑩高節戾行:行為氣節都顯得不平凡。
【譯文】
從前周朝興盛時,有兩個賢士住在孤竹,叫做伯夷和叔齊。二人商量說:「聽說西方有個得道的商人,我們去看看。」到了岐陽,武王聽說,派叔旦去看看他們,和他們立約說:「加祿二級,任官一等。」用牲畜的血塗在盟書上而埋藏在地下。兩人相視而笑說:「真奇怪呀,這不是我們所說的道。從前神農治理天下,四時的祭祀十分虔誠,但是自己並不祈求福祉,對於百姓,竭盡全力地為他們服務,但是他自己也無所求。樂管閑事的就讓他來管理,不因別人的失敗而程顯自己的成功,不因別人的卑微而炫耀自己的高大,不因恰逢時機就圖謀利益。現在周朝看見殷朝混亂就急著奪取他的政權,崇尚謀略而牟取貨利,依靠兵力炫耀威武,殺牲畜立盟約來作為信誓,宣揚自己的義行來爭取群眾,屠殺攻伐來謀獲利益,這是製造禍亂來替暴虐。我聽說古代的賢士,在治世時不推卸責任,在亂世不苟且愉生。現在天下混亂,周德衰敗,哪能和周並存來玷污我們自身,不如避開以保持我們的高潔。」他們兩個向北到了首陽山上,就餓死在那裡。像伯齊叔夷這樣的人,即使唾手可以得到富貴,但他們卻不去獲取。高尚的節操,與俗人不合的行為,獨守已志,不逐世事,這是兩們隱士的節操。
盜跖①
【原文】
①孔子與柳下季②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盜跖。盜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③,萬民苦之。孔子謂柳下季曰:「夫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詔其弟,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為盜跖,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竊為先生羞之。丘請為先生往說之。」柳下季曰:「先生言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聽父之詔,弟不受兄之教,雖今先生之辯,將奈之何哉?且跖之為人也,心如湧泉,意如飄風,強足以距敵,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恕,易辱人以言,先生必無往。」孔子不聽,顏回為馭,子貢為右,往見盜跖。
【註釋】
①盜跖:古代大盜,跖是名。史乘有謂黃帝時人、秦時人或春秋戰國之際人。這裡托盜跖之口痛斥孔丘,猛烈抨擊聖賢之士、名利之徒。
②柳下季:姓展名禽字季,食邑柳下,故稱。
③保:通堡,小城。
【譯文】
孔子是柳下季的朋友,柳下季的弟弟名為盜跖。盜跖的手下有九千人,在天下橫行霸道,侵凌諸侯各國。砸破人家的門戶,掠奪人家牛馬,拐帶人家婦女。貪圖財物遺棄親人,不顧念父母兄弟,不拜祖宗。他們所經過的城邑,大國的就閉關守城,小國的躲進城堡,民從為此深感痛苦。孔子對柳下季說:「做人父親的,肯定能夠教好他的孩子,為人兄長的,肯定能夠教好他弟弟,那麼父子兄弟的親情就不足珍惜了。當今先生可是世上的有才之士,弟弟卻是盜跖,是天下的禍害,要是不能規勸他,我私下替先生感到羞恥。我情願代先生去說服他。」柳下季說:「先生說做人父親的肯定教好他的孩子,做人兄長的肯定能教好他的弟弟,假如孩子不聽從父親的教誨,弟弟不接受兄長的勸說,即使像先生這麼能言善辯,又能拿他怎麼樣呢?況且盜跖這個人,血氣衝動,意氣風發,強悍足以抵擋敵人,口才足以掩飾過錯。順著他的心意他就高興,違背他的心意他就發怒,動不動就惡語傷人。先生千萬不要去。」孔子沒聽柳下季勸告,布置顏回駕車,子貢做助手,前往會見盜跖。
【原文】
孔子曰:「丘聞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說之,此上德也;知維天地,能辯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從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孤矣。今將軍兼此三者,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鐘,而名曰盜跖,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將軍有意聽臣,臣請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為諸侯,與天下更始,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此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
盜跖大怒曰:「丘來前!夫可規以利而可諫以言者,皆愚陋恆民之謂耳。今長大美好,人見而悅之者,此吾父母之遣德也。丘雖不吾譽,吾獨不自知邪?且吾聞之,好面譽人者,亦好背而毀之。今丘告我以大城眾民,是欲規我以利而恆民畜我也,安可久長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立為天子,而後世絕滅。非其利大故邪?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少,於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暮棲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冬則煬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農之世,卧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黃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①,流血百里。堯、舜作,立君臣,湯放其主,武王殺紂。自是之後,以強凌弱,以眾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後世。縫衣淺帶②,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在,中乃謂我為盜跖?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長劍,而受教於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殺衛君③而事不成,身菹④於衛東門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謂才士聖人邪?則再逐於魯,削跡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不容身於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無以為身,下無以為人,子之道豈足貴邪?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全德,而戰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不慈⑤,舜不孝⑥,禹偏枯⑦,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羑里⑧。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論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謂賢士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於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⑨飾行非世,抱木而死。申徒狄諫而不聽,負石自投於河,為魚鱉所食。介子推⑩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後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11)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此六子者,無異於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皆離(12)名輕死,不念本養壽命者也。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自上觀之,至於子胥、比干,皆不足貴也。丘之所以說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則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過此矣,皆吾所聞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說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無復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論哉?」
孔子再拜趨走,出門上車,執轡三失,目芒然無見,色若死灰,據軾低頭,不能出氣。歸到魯東門外,適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闕然,數日不見,車馬有行色,得微往見跖邪?」孔子仰天而嘆曰:「然。」柳下季曰:「跖得逆汝意若前乎?」孔子曰:「然。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疾走料(13)虎頭,編虎鬚,幾不免虎口哉!」
【註釋】
①蚩尤,原始部落首領。涿鹿,河北涿縣。
②縫,通逢。縫衣,寬長的儒服。淺。松。淺帶,博帶。
③子路欲殺衛君:衛君指蒯聵。衛靈公驅逐萠聵,立公子輒為繼。靈公死,輒立為衛君,萠聵作亂,迫脅衛大夫孔悝,子路是孔悝家臣,攻蒯聵反被殺。
④菹(zū):肉醬。
⑤堯不慈:堯殺死長子考監明。
⑥舜不孝:舜放逐父親瞽叟,又不告而娶。
⑦禹偏枯:指大禹治水。偏枯過分勞苦。
⑧羑(yǒu)里:殷代監獄名。
⑨鮑焦:周朝隱士。
⑩介子推:又作介之推,晉國政變時隨晉文公流亡,文公復國後來未加封他。
(11)尾生:魯國人,名商。
(12)離:通罹,遭。
(13)料:通撩,撥弄。
【譯文】
孔子說:「我聽說,凡是天下的人具有三種德性:天生高大,美好無比,無論少年、老年、貴人、賤人見了都歡喜,這是上等德性;才智可以收容天地,才能可以分析事理,這是中等德性;勇猛果敢,聚集人馬統率軍隊,這是下等德性。一般人具有一種德性,就足以南面稱王了。如今將軍兼備這三等德性,身高八尺二寸,滿面紅光雙目炯炯有神,嘴唇有如鮮紅的丹砂,牙齒有如整齊的貝殼,聲音符合黃鐘音律,可是名叫盜跖,我暗暗替將軍感到羞恥。將軍要是有心聽在下的勸諭,在下情願往南出使吳國越國,往北出使齊國魯國,往東出使宋國衛國,往西出使晉國楚國,讓它們為將軍造一座幾百里的大城,封你幾十萬戶的食邑,推立將軍為諸侯,跟天下各國並立,讓士兵都休息,收養起他們的兄弟,供奉拜祭祖宗。這才是聖人智士的行為,也是天下人的願望啊。」
盜跖聽了大發雷霆說:「孔丘給我到前面來!那些可以用利祿勸誘和可以用言辭勸說的人,都叫做愚陋。現在我長得高大英俊,人家見了喜歡,完全是我的父母遺留的恩德。你孔丘雖然不誇獎我,我難道自己就不知道嗎?況且我聽說,喜歡當面誇獎人的人也喜歡背後詆毀人。現在你孔丘拿大城眾民誘降我,是想用利祿來規勸我和把我看作是常人,這哪能長久享用呀?大的城邑能大過天下嗎?堯、舜擁有天下,他們的子孫卻沒有立錐之地;商湯王、周武王自立為天子,然而後代都滅絕了。這不都是因為利祿太大的緣故嗎?並且我還聽說,古時候禽獸很多人很少,因此人都巢居在樹上來躲避禽獸。白天撿橡子吃,傍晚棲息在樹上,所以稱那時人叫巢氏之民。古時候人們還不知道穿衣服,夏天多積蓄些柴草,冬天拿來燒火取暖,所以稱他們叫知生之民。神農的時代,人們躺著舒舒服服,醒來渾渾噩噩。人們只知道誰是母親,不知道是誰是父親,跟麋鹿共同生活,種田吃糧,織布穿衣,不存互相傷害之心。這是最高尚的道德了。然而黃帝卻不能做到有道德,他跟蚩尤在涿鹿原野上開戰,流血遍及百里。堯、舜稱帝,設立百官,商湯放逐他的主子,周武王殺掉紂王。從此以後,強欺弱,多的就殘害少的。從商湯王、周武王以來的人,都是危害人們的傢伙。現在你學習傳播周文王、周武王的道術,引導天下的輿論,用它來教育下一代。穿著寬長的儒服和系著寬鬆的的腰帶,言論矯飾行為虛偽,以此來迷惑天下的君主,企圖攫取榮華富貴。你才是天下最大的賊盜,天下為什麼不把你叫做盜丘,卻把我叫做盜跖呢?你用甜言蜜語說服子路使他跟了你,致使子路摘卻高帽,解下長劍,來接受你的教育。天下都說孔丘能夠阻止殘暴避免錯誤,其結果呢?子路想殺萠聵但沒成事,被剁成肉醬懸挂在衛都東門上面,這證明你沒把他教育好。你不是自稱才士聖人嗎?為什麼會在魯國兩次被驅逐,在衛國潛逃,在齊國走投無路,在陳國、蔡國之間被包圍,不見容於世?是你使到子路身為肉醬,這個惡果,說重了你怎麼維持自身,說輕了你怎麼對得起別人?你的道術難道值得重視嗎?世上最高尚的人,沒有比得上黃帝。黃帝沿且不能成全德性,在涿鹿野開戰,流血遍及百里。堯不仁慈,舜不孝敬,大禹過分勞苦,商湯放逐服的主子,周武王討伐紂王,周文王關在羑里監獄。這六個人,世人都推崇的了。認真說來,都是被名利迷惑了本性從而違背性情,他們的行徑真太令人感到羞恥了。世上所說的賢士伯夷和叔齊,伯夷和叔齊拒絕當孤竹國君,餓死在首陽山上,骨肉也沒埋葬。鮑焦粉飾自己的行為不滿現實,撞樹而死。申徒狄勸諫沒被秋納,背上石頭自投河中,被魚鱉吃掉。介子推最為忠心了,自己割下大腿的肉給晉文公吃。晉文公後來背棄了他,介子推憤怒出走,抱著樹木被火燒死。尾生跟女子在橋下約會,女子沒來,水漫上來他也不離開,抱著僑柱被淹死了。這六個人,跟被拋棄的死狗和漂流的死豬、拿著瓢子討飯的人有何區別,都是貪圖虛名不惜死去、不顧本性不壽命的人。世上所說的忠臣,沒有比得上王子比干、伍子胥。伍子胥被沉屍江中,王子比干被挖了心。這兩個人,世人都叫他叫臣,然而最終還是被天下人恥笑。從上面數下來,一直到伍子胥、王子比干,都不值得看重的。你孔丘前來勸說,要是告訴我一些神鬼的事情,我還不大清楚;要是告訴我人間世事,不過如此罷了,都是我耳熟能詳的。現在我來告訴你人的本質;眼睛喜歡看彩色的東西,耳朵喜歡聽合律的聲音,嘴巴喜歡嘗有味的東西,願望求得充分滿足。人長壽百歲,中壽是八十歲,下壽是六十歲,除去病痛和死亡憂慮,其中開口歡笑的時間,一月之中不過只是四五天罷了。天和地是無窮無盡的,人的死亡是有期限的。拿著有時限的身軀,寄托在無窮無盡中間,忽地一下跟駿馬跑過裂縫沒有什麼區別。你孔丘所說的那套東西,都是我要拋棄的。快點滾回去,不要再說了。你的那套把戲只不過是神經發作,不可以用來保全真性,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孔子再行個禮就跑掉了,出了門上了車,幾次都沒有拿起馬韁,兩眼發獃什麼也看不見,臉色如同死灰一樣,扶著車前橫木低下頭去喘不過氣來。回到魯都東門外邊,恰好遇上柳下季。柳下季說:「你幾天沒露面了,車馬看上去像行了遠路,莫非你去跟跖會面嗎?」孔子昂起頭對天嘆氣說:「是啊」柳下季說:「跖可是像我以前說的那樣違背你的意願嗎?」孔子說:「是的。我正是常言說的無病自灸了。急忙跑去撩逗老虎的頭,梳弄老虎的鬍鬚,險些喪命虎口!」
【原文】
無足問於知和①曰:「人卒未有不興名就利者。彼富則人歸之,歸則下之,下則貴之。夫見下貴者,所以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也。今子獨無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妄邪?」知和曰:「今夫此人,以為與己同時而生,同鄉而處者,以為夫絕俗過世之士焉,是專無主正,所以覽古今之時、是非之分也。與俗化世,去至重,棄至尊,以為其所為也。此其所以論長生安體樂意之道,不亦遠乎?慘怛②之疾,恬愉③之安,不監於體;怵惕之恐,欣欣之喜,不監於心。知為為而不知所以為。是以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於患也。」無足曰:「夫富之於人,無所不利。窮美究埶④,至人之所不得逮,賢人之所不能及。俠⑤人勇力而以為威強,秉人之知謀以為明察,因人之德以為賢良,非享國而嚴若君父。且夫聲色滋味權勢之於人,心不待學而樂之,體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惡避就,固不待師,此人之性也。天下雖非我,孰能辭之?」知和曰:「知者之為,故動以百姓,不違其度,是以足而不爭,無以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爭四處而不自以為貪;有餘故辭之,棄天下而不自以為廉。廉貪之實,非以迫外也,反監之度。勢為天子,而不以貴驕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財戲人。計其患,慮其反,以為害於性,故辭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譽也。堯、舜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非虛辭讓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辭其害,而天下稱賢焉,則可以有之,彼非以興名譽也,不以美害生;善卷、許由得帝而不受,非虛辭讓也,不以事害已。此皆就其利、辭其害,而天下稱賢焉則可以有之,彼非以興名譽也。」無足曰:「必持其名,苦體絕甘,約養以持生,則亦久病長厄而不死者也。」知和曰:「平為福,有餘為害者,物莫不然,而財其甚者也。今富人,耳營鐘鼓管籥之聲,口嗛⑥於芻豢醪醴⑦之味,以感其意,遺忘其業,可謂亂矣;侅溺於馮氣⑧,若負重行而上阪,可謂苦矣;貪財而取慰⑨,貪權而取竭,靜居則溺,體澤則馮,可謂疾矣;為欲富就利,故滿若堵耳而不知避,且馮而不舍,可謂辱矣;財積而無用,服膺而不舍,滿心戚醮⑩,求益而不止,可謂憂矣;內則疑劫請之賊,外則畏寇盜之害,內周樓疏(11),外不敢獨行,可謂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遺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盡性竭財單(12)以反一日之無故而不可得也。故觀之名則不見,求之利則不得。繚意絕體而爭此,不亦惑乎?」
【註釋】
①無足、知和:都是假託人名。無足謂不知滿足。知和謂知道中和。
②慘怛(fá):悲傷的樣子。
③恬愉:快樂的樣子。
④埶:通勢,勢位。
⑤俠:通挾,挾持。
⑥嗛(qiè):通愜,快意。
⑦芻豢醪醴(chúhuànláolǐ):食草的動物。豢,食谷的動物。芻豢,指肉。醪,淳酒。醴,甜酒。
⑧侅溺於馮氣:侅通閡,氣塞。馮通憑。馮氣,氣漲。
⑨慰:通蔚,病。
⑩戚醮:煩惱。醮借為焦。
(11)樓疏:樓的窗孔。
(12)單:通殫,盡。
【譯文】
無足問知和說:「人們沒有不追名逐利的。你要是富有,自然有人歸附,服從敬重。那麼受人附隨尊敬,成了他長壽健康的因素。現在你難道無心於此,還是因為智力不足呢?還是內心明白卻沒有能實現呢?還是本揣堅持正道不走邪道呢?」知和說:「如今這人類,認為名利跟自己同時產生,放在一起,認為那些超凡脫俗的士人對此全無觀點,所以他們拿名利來看待古代和現在的時段是非的界限。他們混跡俗世,捨棄寶貴的重要事物,任意胡為。用這樣來談論什麼長壽健體愜意的因素,不也太離題了嗎?慘痛的疾病,舒暢的安寧,不影響到身體;驚慌的恐懼,歡心喜悅,不影響到內心。一心只知道埋頭去做卻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因此雖然尊貴當天子,富有佔了天下,可還要難免有禍殃啊。」無足說:「富貴無所不利,榮華與權勢是聖人賢者不能獲得的,挾持別人的強力來樹立自己的威風,掌握別人的智謀來深明洞察,憑藉別人的德行來裝飾自己賢良,雖沒有國柄卻儼然像君主一樣。加上聲色美味權勢對於人,心裡不用學就喜歡它了,身體不用效法就貪戀它了。人的嗜欲、憎厭、迴避、趨逐本來就無須指導,這是人的本性呀。天下雖然說我不對,但誰能拒絕這些呢?」和和曰:「智者辦事既使動用大量人力也不會超過百姓的承受限度,因而百姓不爭。沒有非要如此的想法也就不必強求。人因為不足夠才去追求財物,爭遍四方也不會認為自己貪婪;財物有餘了就不再要它了,丟掉天下也不覺得自己廉潔。廉和貪的實質,不是來自外界壓力,而是來自反省自身的標準。得勢當上天子,卻不用高貴來侮辱人;富足擁有天下,卻不用財富來戲弄人。顧及它的不利之處,考慮到它的反作用,認為它有害於本性,所以拒絕不接受了,這也並非想沽名釣譽。堯、舜做帝王非常雍和,並非給天下施仁政,只是不拿好處壞了人的天性;善卷、許由得到帝位卻不接受,並非裝模作樣推辭謙讓,只是不拿事務傷害自己。這都是顧及好處,迴避壞處,因而天下稱讚他們賢明,他們也就應該接受它,他們不是出於沽名釣譽啊。」無足說:「一定要固守名聲,勞累身體捨棄美味,節約開支來維持生命,那就等於長期病危又死不了的人一樣了。」知和說:「持平就是福祉,有剩就是禍害,事物無不如此,財物尤其如此。如今富人,耳朵謀求鐘鼓管籥的樂者,嘴巴滿足於佳肴美酒的滋味,以此引發享樂意趣,遺忘了自己的正業,可說是亂套了;重的行李爬坡一樣,可以說夠苦的了;貪財帶來病痛,貪權帶來精神疲竭,安居無事就沉溺了意志,身軀發胖就渾身膨脹,可說是疾患了;為求富貴趨逐利益,因而慾望膨脹得如同堵塞了耳朵一樣已無法擺脫,加上繼續膨脹又不肯放棄,可以說是受辱了;財物積壓不能盡享,念念不忘又不肯放棄,內心充滿煩惱,還在追求增加財富不肯休止,可以說夠憂愁的了;在家裡擔心強求的家賊,對外邊害怕強盜的禍害,家裡周圍砌上樓房窗孔,出外不敢一個人走,可以說是驚嚇了。人們遺忘了這人世的廣大禍患了。等到大禍臨頭,就是想完全豁出性命、費盡家財來換回一天的平安無事都辦不到了。最後落得個人財兩空。糾纏心神傾盡體力支爭求這些,不也太迷惑了嗎?」
說劍
【原文】
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而客三千餘人①,日夜相擊於前,死傷者歲百餘人,好之不厭②。如是三年,國衰,諸侯謀之。太子悝患之,募③左右曰:「孰能說④王之意止劍士者,賜之千金。」左右曰:「莊子當能。」
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莊子。莊子弗受,與使者俱往見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賜周千金?」太子曰:「聞夫子明聖,謹奉千金以幣從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莊子曰:「聞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絕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說大王而逆王意,下不當太子⑤,則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說大王,下當太子,趙國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唯劍士也。莊子曰:「諾。周善為劍。」太子曰:「然吾王所見劍士。皆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后之衣,瞋目而語難⑥,王乃說之⑦。今夫子必儒服而見王,事必大逆。」莊子曰:「請治劍服。」治劍服三日,乃見太子。太子乃與見王,王脫白刃待之。
莊子入殿門不趨,見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曰:「臣聞大王喜劍,故以劍見王。」王曰:「子之劍何能禁制?」曰:「臣之劍,十步一人⑧,千里不留行。」王大悅之,曰:「天下無敵矣!」
莊子曰:「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后之以發,先之以至。願得試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設戲⑨請夫子。」王乃校劍士七日,死傷者六十餘人,得五六人,使奉劍於殿下,乃召莊子。王曰:「今日試使士敦劍。」莊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⑩,長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劍,唯王所用,請先言而後試。」
【註釋】
①夾門而客:夾門:擁門。客:作客,寄食在門下。
②不厭:厭:滿足。不厭:不滿足。
③募:廣泛徵求。
④說(shuì稅):勸說,說服。
⑤不當(dàng盪)太子:不能合乎太子的心愿。當:合。
⑥瞋目而語難:瞋目:瞪著眼。語難,說話令人難堪。
⑦乃說(yuè月):乃:竟。說:喜悅。
⑧十步一人:在十步以內常常殺死一人。
⑨設戲:安排比賽武術盛會。
⑩御杖:御:用,持。杖:指劍。
【譯文】
從前,趙文王喜好劍術,劍客有三千多人立於大門兩側。他們晝夜在國王面前擊劍,一年要死傷一百多人,但文王喜好劍術,不覺厭倦。這樣三年,國勢衰弱,各國諸侯都想來侵略它。太子悝對這樁事情很擔憂,就徵求身邊左右的人,說:「誰能夠勸說得國王回心轉意,停止收養劍士的,我就賞賜他一千兩金子。」身邊左右的人說:「莊子必定能夠。」
太子於是派使者帶著一千兩金子奉送給莊子。莊子沒有接受,就和使者一同來見太子。說:「太子有什麼事情請教我,要送給我一千兩金子?」太子說:「我聽說先生通達聖智,恭恭敬敬地奉送一千兩金子,作為隨從的費用。可是先生不肯接受,我還敢說什麼呢?」莊子說:「我聽說太子所以要起用我,是為了要斷絕趙王的嗜好。往上,我勸說趙王,違反了趙王的意旨;往下,也不合太子的心愿;我的身體將要受刑而死,我還用得著什麼金子呢?假使,在上我說服了國王,在下也合乎太子的心愿,我想在趙國要求什麼不行呢?」太子說:「是的。我們趙王聽接見的都是些劍士啊。」莊子說:「好吧。我善於使劍。」太子說:「可是,我們趙王所見到的劍士,都是蓬散著頭髮,倒梳著鬢毛,戴著瓶式的帽子,帽纓盤結在下巴下面,穿著後身短小的衣服,急瞪著眼睛,不愛和人講話,國王這才喜歡他。現在,先生穿著儒服去見國王,這必然會大大地違肯了國王的意旨。」莊子說:「請給我準備劍服。」劍服製作了三天,莊子就去見太子。太子陪同莊子去見國王。國王把寶劍拔出劍鞘,露出白刃,正等待莊子。
莊子進入宮門並不加快腳步,見到國王也不下拜。趙文王問莊子說:「您想用什麼見教寡人呢,使得太子做了您的嚮導?」莊子說:「臣僕聽說大王喜好劍術所以就憑著我的劍術來參見大王。」趙文王說:「您的劍術,能夠制止什麼呢?」莊子說:「臣僕的劍術,十步殺一個人,一行千里,砍殺不停。」趙王聽了,非常高興說:「那是天下無敵手了。」
莊子說:「那善於使劍的人,要用空虛無備暗示對方,要用有利可乘引誘對方,后發制人。我願意找機會和大王試劍。」趙文王說:「先生休息休息,暫且到館舍里,等候命令,我命令他們做好對劍的準備式作,再請先生。」趙文王於是考校劍士,考校了七天,劍士死六十多人,選拔出來了五六個人,教他們捧著劍到殿下等候著,這才去召喚莊子。趙文王對莊子說:「今天試使劍士們對劍。」莊子說:「我盼望很久了。」趙文王又問莊子說:「先生所拿的武器,長短如何?」莊子說:「臣僕所使用的,長的短的都可以。可是,臣僕有三種劍,大王喜歡用哪種就用哪種,我請求先談談,然後使用。」
【原文】
王曰:「願聞三劍。」曰:「有天子劍,有諸侯劍,有庶人劍。」王曰:「天子之劍何如?」曰:「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魏為脊,周寧為鐔①,韓魏為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常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②,開以陰陽,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③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文王芒然自失,曰:「諸侯之劍何如?」曰:「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以清廉士為鍔,以賢良士為脊,以忠聖人為鐔,以豪傑為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④。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⑤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王曰:「庶人之劍何如?」曰:「庶人這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后之衣,慎目而語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於國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劍,臣竊為大王薄之。」
王乃牽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環之⑥。莊子曰:「大王安坐定氣,劍事已畢奏矣。」於是文王不出宮三月,劍士皆服斃其處也。
【註釋】
①鐔:劍口。
②刑德:刑律與德教。
③案:同「按」。
④四鄉:即「四響」,同「四方」。
⑤四封:即四境。封:封疆,疆界。
⑥三環之:繞了三圈。
【譯文】
趙文王說:「我願意聽聽這三種劍。」莊子說:「有天子劍,有諸侯劍,有平民劍。」趙文王問:「天子劍是什麼樣的呢?」莊子說:「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作為劍鋒,以齊國的泰山作為劍刃,以晉國、衛國作為劍背,以周國、宋國作為劍環,以韓國、魏國作為劍把,用四夷包圍著,用四時裹著,用渤海環繞著,用恆山纏束著,用五常制衡著,用刑罰和道德纏裹著,用陰陽開導著,用春夏持守著,用秋冬運行著。這種劍,豎起來,沒有比它靠前的;舉起來,沒有比它更高的;按下去,沒有比它更低的;運用起來,沒有比它廣闊的;在上說,它可以拔開浮雲;在下說,可以穿過地基。這種劍一旦使用,就可以匡正諸侯、威儀天下。這便是天子之劍。」趙文王迷茫一片感到手足無措,就問:「那諸侯之劍是什麼樣的呢?」莊子說:「那諸侯之劍,用智勇之士作為劍鋒,用清廉之士作為劍刃,用賢良之士作為劍背,用忠聖之士作為劍環,用豪傑之士作為劍把。這口劍,豎起來,也是沒有比它低的;運用起來,也是沒有比它廣闊的;在上說它效法圓運的天道,順從三光;在下說,它效法方靜的人道,安撫四方。這種劍一旦使用,就如同雷霆的震動,四境之內,沒有不賓服的,都聽從君王的命令了。這便是諸侯之劍。」趙文王又問:「那平民之劍是什麼樣的呢?」莊子說:「那平民之劍,劍士者蓬散著頭髮,倒梳著鬢毛,戴著瓶式的帽子,帽纓盤結在下巴下面,穿著後身短小的衣服,急瞪著眼睛,不愛和別人說話;在人前互相砍殺,上面斬斷了脖頸,下面流出了肝肺。這種平民之劍,和鬥雞沒有什麼差別,一旦使用就斷送生命。這對於國家大事並沒有好處。現在大王享有天子之位,可是喜好平民之劍。臣僕私自替大王感到微不足道了。」
趙文王於是拉著莊子的手一起登上殿去。廚師擺上筵席,趙文王圍著筵席轉了三圈。莊子對趙文王說:「大王請安然就坐,靜定氣息,關於劍術的事情,臣僕已經陳奏完畢了。」從此趙文王不出宮殿,三個月之後,劍士們都橫躺豎卧地死在對劍之所了。
漁父①
【原文】
孔子游乎緇帷②之林,休坐乎杏壇③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漁父者,下船而來,鬚眉交白,被發揄袂,行原以上,距陸而止,左手據膝,右手持頣以聽。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客指孔子曰:「彼何為者也?」子路對曰:「魯之君子也。」客問其族④,子路對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子路未應,子貢對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選人倫。上以忠於世主,不以化於齊民,將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問曰:「有土之君與?」子貢曰:「非也。」「侯王之佐與?」子貢曰:「非也。」客乃笑而還行,言曰:「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呼!遠哉,其分於道也。」
子貢還,報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聖人與?」乃下求之,至於澤畔,方將杖拏⑤而引其船,顧見孔子,還鄉而立。孔子反走,再拜而進,客曰:「子將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丘不肖,未知所謂,竊待於不風⑥,幸聞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學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學,以至於今,六十九歲矣,無所聞至教,敢不虛心?」客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固天之理也。吾請釋吾之所有而經子之所以。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憂其事,乃無所陵。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賦不屬,妻妾不和,長少無序,庶人之憂也;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爵祿不持,大人之憂也;廷無忠臣,國家昏亂,工技不巧,貢職不美,春秋⑦后倫,不順天子,諸侯之憂也;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節,財用窮匱,人倫不飭,百姓淫亂,天子有司之憂也。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飾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摠⑧;莫之顧而進之,謂之佞;希⑨意道言,謂之諂;不擇是非而言,謂之庾;好言人之惡,謂之讒;析交離親,謂之賊;稱譽詐偽以敗惡人,謂之慝⑩;不擇善否,兩容頰適,愉撥其所欲,謂之險。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以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謂四患者:好經大事,變更易常,以掛功名,謂之叨;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很;人同於己則可,不同於己,雖善不善,謂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無行四患,而始可教已。」
【註釋】
①漁父:漁夫。這個漁夫實際是個滿現實的隱士,通過他的教訓孔子的言論,表現莊子學派的社會道德批判思想。
②緇帷:黑幕。
③杏壇:植有杏樹的高地,在魯都東門外。曾是魯將臧文誓師的地方,孔子也在此講學。
④族:氏族,姓氏。
⑤挐(yú):通挐,船槳。
⑥下風:膝下之風。⑦春秋:春季晉見天子稱朝,秋季晉見天子稱覲。
⑧摠:通總,包攬。
⑨希:通睎,觀察。
⑩慝(tè):姦邪。
【譯文】
孔子到漆黑如幕的樹林里游賞,然後坐在杏壇上休息。學生在讀書,孔子在彈琴唱歌。歌曲演奏沒到一半,有個漁夫下船走過來,他的鬍子和眉毛都白了,披散著頭髮揮著袖子,經過原野走上來,到達高地就停住了。他左手按著膝蓋,右手托著臉頰在聽。一曲完畢他就招呼子員和子路兩人一起來對話。他指著孔子問:「那人是誰呀?」子路回答說:「是魯國的君子。」他詢問姓氏,子路回答說:「是孔氏家族。」他又問:「這姓孔的是幹什麼職業的?」子路沒有回答,子貢回答說:「這姓孔的人,用心於忠信,躬身實踐仁義,用禮樂加以修飾,制定人際關係準則。對上忠於君主,對下教化平民,這些是利於天下的。這就是姓孔的人所乾的職業了。」他又問道:「他是擁有國土的君主嗎?」子貢說:「不是的。」他又問:「他是侯王的卿相嗎?」子貢說:「不是的。」他於是笑了笑就往回走,並說:「仁愛倒是仁愛了,恐怕難免身形勞累,煞費苦心勞累身體會危害他天性的。唉呀!他離大道的距離太遠了。」
子貢回來,把事情向孔子彙報。孔子推開琴站起來,說:「那是個聖人嗎?」於是走直去找他,直到湖邊,那漁夫要撐篙啟引他的船,回頭看見孔子,便轉過身來向著孔子站著。孔子倒退了幾步,拜了拜便走上去。漁夫問道:「你是有什麼事找我嗎?」孔子說:「剛才先生只說了個開頭就走了,我如此淺陋而不能理解先生之言,所以暗示等待,希望得到有益於自身的隻言片語。漁夫說:「哈哈!你真是太好學了。」孔子再次行禮站起來,說:「我從小學習,直到現在,已經六十九年了,還沒聽過至上的教誨,哪敢不虛心呢?」漁夫說:「同類事物相互關聯,同類聲音相互應答,這本來就是自然常理。我想運用我的見解來分析你的所作所為。你所從事的,是人世事務。天子、諸侯、大夫、平民,這四等人自身穩定,是治理上最理想的了;這四等人地位發生轉變變會爆發大得無比的昏亂了。官吏執行自己職責,人民操心自己的事情,這才不會出現動亂。所以田地荒蕪居室敗露,衣食不足,所征賦稅不能及時交納,妻妾之間不和睦,長幼沒了次序這是平民的擔憂;能力不能勝任職責,官府公務荒廢行為不清廉,下屬荒怠事,功名毫無建樹,爵祿無以維持,這是大夫的擔憂;朝廷沒有忠臣,國家昏亂,工藝技術不夠精巧,進貢不盡人意,春朝秋覲時比同列諸侯晚了一步,觸犯了天子,這是諸侯的擔憂;陰陽氣候不相調和,寒冷暑熱不遵從季節,傷害了農、林、牧等物業發展,諸侯暴亂,擅自相互攻伐,殘害百姓,禮樂失去規範,物資貧乏,社會等級難以整頓,百姓無法無天,這是天子及其有關官員的擔憂。如今你既不同君主諸侯的權利,也沒有臣子官屬的職位,卻妄費苦心用禮樂修飾社會,制定交往秩序來教化百姓,不是多管閑事嗎?加上人有八種毛病,事情有四種害處,不可以不加留心呀。不屬於自己管的事卻要去管它,叫做包攬;別人還沒顧及就從中插嘴,叫做多嘴;察顏觀色來說話,叫做諂媚;沒有是非標準地說話,叫做獻諛;喜好講人的壞話,叫做讒毀;挑撥離間親友關係,叫做賊害;用稱讚奸詐虛偽的人來打擊仇人,叫做姦邪;不分善惡,兩副面孔去投合,暗中助長人的慾望,叫做陰險。這八種毛病,對外可攪亂人心,對內足以傷害自身,君子不會跟他做朋友,英明的君主不會起用他做臣子。所說的四種害處是:喜歡經營在事,標新立異,沽名釣譽,叫做盜竊;自以為是個人獨斷,恃勢凌人剛愎自用,叫做貪婪;發現過錯不予改正,聽人指勸后更變本加厲,叫做狠戾;別人贊同自己就認可,不贊同自己,縱然是好意也不承認,叫做矜誇。這就是四種害處。只是捨棄這八種毛病,不再遭受四種害處,你才可以教誨世人啊。」
【原文】
孔子愀然①而嘆,再拜而起,曰:「丘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圍於陳、蔡。丘不知所失,而離此四謗者何也?」客凄然變容曰:「甚矣,子之難悟也。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愚亦甚矣,子審仁義之間,察同異之際,觀動靜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而幾於免矣。謹修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已。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
孔子愀然曰:「請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於人理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矣;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於人,不知貴真,祿祿②而受變於俗,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③於人偽而晚聞大道也。」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敢問舍所在,請因受業而卒學大道。」客曰:「吾聞之,可與往者,與之至於妙道;不可與往者,不知其道。慎勿與之,身乃無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緣葦間。
顏淵還車,子路授綏,孔子不顧,待水波定,不聞拏音而後敢乘,子路旁車而問曰:「由得為役久矣,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萬乘之主,千乘之君④,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⑤,夫子猶有倨敖之容。今漁父杖拏逆立,而夫子曲要馨折⑥,言拜而應,得無太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人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軾而嘆,曰:「甚矣,由之難化也。湛於禮儀有間矣,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進,吾語汝。夫遇長不敬,失禮也;見賢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之情,不得其真,故長傷身。惜哉,不仁之於人也,禍莫大焉,而由獨擅之。且道者,萬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聖人尊之。今漁父之於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
【註釋】
①愀(qiǎo)然:慚愧狀。
②祿祿:通逯逯,追隨的樣子。
③蚤湛:蚤,通早。湛,通耽,沉溺。
④萬乘,天子。千乘,諸侯。
⑤分庭伉禮:賓主分從東西庭升堂,稱分庭。在堂上讓座互拜,稱伉禮。
⑥曲要磬折:要,通腰。磬:樂器,中曲。
【譯文】
孔子露出慚愧之色,再次行禮後站起來,說:「我在魯國兩次被驅逐,在衛國被迫潛逃,在宋國連呆過的樹都被砍掉,在陳、蔡兩國之間被圍困過。我也不知道犯了什麼過錯,竟受到這四次打擊?」漁夫凄愴地變色說:「你真是太難醒悟了。有個害怕身影討厭足跡想擺脫它跑動的人,他抬腿的次數越多那足跡就越多,跑得越快可身影還是擺脫不了,他自以為太慢了,猛跑不停,直到斷氣力就死了。他不懂得呆在陰暗的地方就能使影子消失掉,處在靜止狀態就能使足跡不出現,他也太過愚蠢了。你深明仁義的關聯,分清同異的界限,留心動靜的變化,把握接受和給予的分寸,分析愛好和厭惡的實質,調和高興和惱怒的差距,可是還不能免除禍害啊。謹慎地修養你的身心,慎重地保存你的真性,施惠於人,那就沒有什麼牽累了。現在你不去修養身反而去為他人訂立規矩,不也太出格了嗎?」
孔子羞愧地問:「請問什麼叫真?」漁夫說:「真嘛,就是心性精誠達到極點,不精誠,就不能感動人。所以勉強哭泣的人,雖有悲傷無哀痛;勉強惱怒的人,雖有嚴厲卻無威懾;勉強親熱的人,雖有笑容卻無和藹。真正的哀傷是無聲的大痛,真正的惱怒未發而震懾天下,真正的親熱在笑容之前就感到和藹。真性在內,神情表現出來,這就是珍視真性的原因。將它運用到人的論理,侍奉雙親就慈愛孝敬,效力君主就忠心堅貞,喝酒就快樂,守喪以悲哀為目的,侍奉雙親以順從他們心意為目的。成功了就好,不要固定在一種途徑上;侍奉雙親令他們滿意就行,不管用何種手段;喝酒快樂就得了,不需要選擇用什麼器具;守喪悲哀就是了,不必講究禮儀形式。禮是世俗人為製作的;真性是出於天然的,自然而然不可改變。所以聖人效法自然珍重真誠,不受世俗拘束。愚頑的人正與此相反。不能效法自然而憂心於人事,就不懂得本性的珍貴,隨波逐流改變自己而無法滿足,可惜呀,你過早沉溺在人為的俗務里卻過晚地聆聽大道啊。」
孔子又再行禮後站起來說:「今天我能夠遇上你,如同跟神幸會一樣。先生不以為恥地把我當作學生親身教誨我,我冒昧請問先生住處在哪裡,好讓斷續接受學業直至最終學完大道。」漁夫說:「我聽過有句話說,對可以一齊前進的人,就跟他達到美妙的境界;對不可以一起前進的人,那就不知道路在哪了。千萬不要跟他一起,這樣自身才避免禍害。你努力吧,我要離開你了,我要離開你了。」於是就撐船走了,沿著蘆葦水徑緩緩漂逝。
顏淵回到車上,子路將車繩遞給孔子,孔子連看不沒看,直到水波平定,聽不槳聲然後才敢坐上車。子路靠近車來,問道:「我當弟子很久了,從來沒見過先生待人這麼肅敬的。天子也好,諸侯也好,跟先生會面時未曾不是分庭抗禮的,先生還有點傲慢的神氣呢。現在漁夫撐槳背身站著,可先生卻把腰彎的像折磬一樣,聽漁夫說話也要先行禮再回答,可不是太過分了嗎?學生們都覺得先生有點特別了,漁夫憑什麼得到這樣待遇?」孔子趴在車座橫木嘆口氣,說:「子路你真是太難教諭了。你泡在禮儀中夠長時間的了,可是粗鄙的心性至今還沒消除。過來,我告訴你。遇到長者不尊敬,是失禮;看見賢人不尊敬,是不仁愛。如果他不是至人,就不能使人信服。對人謙遜卻不真誠,不能回到真性,所以老是傷害身體。可惜呀,對人不仁愛,禍大無比,可你卻特別突出。至於道嘛,是萬物產生的根由。眾物失去它就會死,得到它就能活。做事情違背它就失敗,順從它就成功。所以道在哪裡,聖人都尊崇它。如今道在漁夫身上,我哪敢不尊敬他呢?」
列禦寇
【原文】
列禦寇之齊,中道而返,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①」?曰:「吾驚焉。」
曰:「惡乎驚?」
曰:「吾嘗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已?」曰:「夫內誠不解②,形諜成光③,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齏其所患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貸,無多餘之贏,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而況於萬乘之主乎!身勞於國而知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女處已,人將保女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屨,跣⑤而走,暨乎門,曰:「先生既來,曾不發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⑥!。必且有感搖而本才⑦,又無謂也。與汝游者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悟,何相孰也⑧!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游,汎若不系之舟,虛而敖游者也。」
【註釋】
①奚方而反:因何故回來。奚,何。方,故、事。
②內誠不解:內心情慾不能緩解。誠,「情」的假借字。
③形諜成光:諜,動。形諜,形容舉動。成光,有光儀。
④齏(jī)其所患:招致禍患。齏,聚積。
⑤跣:赤腳
⑥而焉用之豫出異也:你何必這樣討人歡心而與眾不同呢!而,爾。之,此。
⑦必且有感搖而本才:感撼。
⑧何相孰也:怎能相親愛。孰,「熟」的本字。相孰,即相習熟。
【譯文】
列御到齊國去,中途返回來,遇上偷摸昏瞀人。
伯昏瞀人問道:「什麼事情使你又回來了」?列禦寇說:「我感到驚恐不安。」
列禦寇說:「我為什麼驚恐不安?」
列禦寇說:「我曾在十家賣漿的店子吃飯,有五家事先就給我送來。」伯昏瞀人說:「像這樣的事,怎麼會讓你驚惶不安呢?」列禦寇說:「心中情慾不能排遣,處部身形就會有光儀神采;以這樣的外貌鎮服人心,使人對我的尊重勝過對老人的尊重,這將會招致禍患。賣漿人只不過是做些小本的飲食買賣,沒有多少贏餘,獲利微薄,權勢輕微,還如此待我,更何況是萬乘的國君呢?國君身體為國家損耗,才智為政事消耗,他們會把重任託付給我並考察我的功績。我正因為這個緣故才驚惶不已」。伯昏瞀人說:「你的觀察與分析妙啊!你就等著吧,人們會歸附你的!」!沒過多久,伯昏瞀人前去看望列禦寇,見門外擺滿了鞋子。伯昏瞀人面朝北方站著,豎著拐杖撐住下巴,站了一會兒,一句話沒有就出去了。接待客人的人告訴列禦寇,列禦寇提著鞋子,光著腳就跑了出來,趕到門口,說:「先生既然來了,怎麼不說一句教導的話呢?」伯昏瞀人說:「算了算了,我本來就告訴你說人們會歸附你,果真歸附你了。不是你能使人歸附你,而是你不能使人不歸附你。你何必這樣討人歡喜而顯現得與眾不同呢!必定是有什麼東西撼動了你的本性,而你又無奈何。跟你交遊的人中無人勸誡你,他們機巧的言論,全是毒害人的。沒有覺悟的人則能彼此相親相愛呢!靈巧的人多勞累。聰明的人多憂患,不用智巧的人無所求。填飽肚子就自由自在的遨遊,像不受纜索牽絆飄忽在水中的船隻一樣,這才是心境虛無而自由遨遊的人。」
【原文】
鄭人緩也,呻吟①裘氏之地,祗三年而緩為儒,河潤九里,澤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與辯,其父助翟,十年而緩自殺。其父夢之曰:「使而子為墨者予也。闔嘗視其良,即為秋柏之實矣?」夫造物者之報人也,不報其人而報其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為有以異於人以賤其親,齊人之井飲者相捽③也。故曰今之世皆緩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況有道者乎!古者謂之遁④天之刑。聖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眾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莊子曰:「知道易,勿言難。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至人,天而不人。」【註釋】①呻吟:誦讀。
②使其弟墨:使他的弟弟學墨學。③相捽:相爭扭。④遁:此處作「違」解。
【譯文】
鄭國有個名叫為緩的人在裘氏這個地方讀書,只用了三年就成了儒生,像河水滋潤沿岸的土地一樣施惠鄉里,澤及三族,並讓他的弟弟成為墨家的學人。儒、墨相互爭辯,緩的父親則站在墨家一邊。十年後緩自殺了,他的父親夢見他說:「讓你的兒子成為墨家的是我,為什麼不到我的墳前去看看,墳塋上的秋柏樹已經結果了。」造物主賦予人們的,不是才智而是自然本性。他的天性使他成為墨家學人。緩總認為自己與眾不同而輕侮他的父親,就像齊人自以為挖井有功而與飲水之人扭打一樣。這樣看來,今天的人都像緩這樣的人了。自以為本該如此,在有德的人看來這是不明智的做法,更何況在有道的人看來呢!在古時候的人看來,這是違逆天理的刑罰。聖人安於自然,不安於人為;眾人安於人為,卻不安於自然。莊子說:「了解道容易,不去談論卻難。了解了道卻不妄加談論,這合於自然;了解了道卻信口談論,這屬於人為。古時候的人,順應自然而不追隨人為。」【原文】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①,單②千金之家,三所技成而我所用其巧。聖人以必不必③,故無兵;眾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順於兵,故行有求④。兵,恃之則亡。小夫之知,不離苞苴竿牘⑤,敝精神乎蹇淺,而欲兼濟道物⑥,太一形虛。若是者,迷惑於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瞑乎無何有之鄉。水流乎無形,發泄乎太清。悲哉乎!汝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寧!
【註釋】
①朱泙漫、支離益:均為人名。②單:「殫」的假借字。盡也。③以必不必:把必然的事理視為不必然。比喻心胸豁達,不固執。
④順於兵,故行有求:兵,泛指紛爭。求,貪求。⑤苞苴竿牘:指應酬交際。⑥兼濟道物:兼濟天下,輔導群生。
【譯文】
朱泙漫向支離益學習屠龍的手藝,耗盡了千金家產,三年學成卻沒有地方施展他的手藝。聖人不把必然的事當真,所以沒有紛爭;眾人把不必然的事情當必然,所以紛爭風起,順紛爭走,所以有貪求的行為。紛爭,依恃它就會滅亡。
普通人的心智,離不開交際應酬,把精神消耗在淺薄的事物中,還幻想普濟天下,引導眾物,以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像這樣是為宇宙形體所迷惑,勞累形體不識太初的真理。像那至人,精神歸向於無始的境界,沉緬於無何有之鄉。水流於無形,自然流在虛寂的境界。可悲啊!這些普通人反將心智用在瑣碎的小事上,而不知道大寧的境界。【原文】魯哀公問乎顏闔曰:「吾以仲尼為貞干①,國其有瘳乎?」曰:「殆哉圾②乎!仲尼方且飾羽而畫,從事華辭,以支為旨③,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與?予頤與④?誤而可矣。今使民離實學偽,非所以視民也,為後世慮,不若休之。難治也。」
施於人而不忘,非天布也⑤。商賈不齒,雖以事齒之,神者弗齒。
為外刑者,金與木也⑥;為內刑者,動與過⑦也。宵人之離外刑者,金木訊之;離內刑者,陰陽食之⑧。夫免乎外內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註釋】
①貞干:棟樑。
②圾:通「岌」,危。
③以支為旨:以支節為要旨。④彼宜女與?予頤與:彼,指仲尼。與,歟。頤養。本句的大意謂:他適宜於你嗎?讓他安養人民嗎?⑤非天布也:不是上天的布施之道。⑥金與木也:金,謂刀鋸釜鉞。木,謂捶楚桎梏。⑦動與過:動,謂心之搖作。過,謂事之悔尤。⑧陰陽食之:陰陽兩氣交相剝食。【譯文】魯哀公顏闔問道:「我想推薦孔子為棟樑之才,國家有希望了吧?」
顏闔說:「危險啊危險!孔子正熱心雕琢文飾,追求華麗的辭章,把枝節當主幹,矯飾自然性情以誇示於民眾,不明智也不誠信,讓他的內心被這些虛情主宰,怎麼能領導人民呢!孔子果真適合你嗎?或者他真能恩惠人民嗎?那一定會誤事的。讓人民背離樸實而學類偽,這不是教化人民的辦法,為後世著想,不如儘早放棄這個打算。孔子是很難治理好國家的。」施惠於人卻總放在心上,這還不是自然無私的布施。這種行為商人都瞧不起,雖然有時不得已民與人談論,但內心還是看不起的。
對體外的刑罰,是刀斧和枷棒;對內心的懲罰,則是內心的煩亂和行動的錯。小人的皮肉之刑,是用刀斧枷棒拷問;小人的內心懲罰,則是陰陽二氣的交相剝食。能夠免於內外刑罰的,只有真人才能做到。【原文】孔子曰:「凡人心險于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願而益①,有長若不肖,有順懁而達②,有堅而縵③,有緩而釬④,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則。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
正考父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牆而走,孰敢不軌!如而夫⑤者,一命而呂鉅⑥,再命而於車上儛⑦,三命而我諸父⑧,孰協唐許⑨!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⑩,及其有睫也而內視,內視而敗矣。凶德有王,中德為首,何謂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11)其所不為者也。窮有八極,達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緣循、偃佒、困畏不若人12,三者俱通達。知慧外通,勇動多怨,仁義多責。達生之情者傀,達於知進肖,達大命者隨,達小命者遭。【註釋】①貌有願而益:願,謹厚。益,通「溢」,驕溢。
②順懁(juàn)而達:外貌圓順而內心直達。
③縵:同「慢」。
④釬:「悍」的假借字。
⑤而夫:即凡夫。
⑥呂鉅:驕矜貌。
⑦儛:作「舞」。
⑧名諸父:稱呼叔伯的名號。⑨孰協唐許:誰能同於唐堯許由的禪讓之內。⑩心有睫:居心讓人看到。(11)吡:訾,譏誚中。(12)困畏不若人:指與人謙下無爭。【譯文】孔子說:「人心比山川還要險惡,比探知天象還要困難。自然尚有春夏秋冬和早晚變化的一定周期,人卻貌容忠厚而情感內斂。有的人貌似淳厚而行為驕溢,有的人實為長者而形貌不副,有的人外貌圓順而內心剛直,有的人外貌堅實而內心散慢,有的人表面舒緩而內心焦躁。所以人們趨義急如乾渴,棄義急如避熱。因此君子總是讓他遠離來觀察他是否忠誠,讓他近身來觀察他是否恭敬,讓他處理繁難的事務來觀察他的才能,向他突然提問來觀察的心智,與他緊急期約來觀察他的信用,把財物託付貨倉他來觀察他的廉潔,告訴他危難的處境來觀察他的節操,讓他喝醉來觀察他的儀態,使男女雜處來觀察他的色態。觀察這九種徵驗,不好的人也就能挑撿出來了」。正考父一命為士就曲著背,再命為大夫便躬著腰,三命為卿便俯下身子,讓開大道順著牆根急步快走,像這樣誰還敢做不軌的事!如果是凡夫俗子,一命為士就會傲慢矜持,再命為大夫就會在車上手舞足蹈,三命為卿就要直呼叔伯的名號了,像這樣,誰還會同唐堯、許由一樣謙讓呢?
最大的禍害莫過於有意為德而有成府,有了心眼就會內心紛擾,內心紛擾就會道德敗壞?凶德有五種,以中德為首。什麼叫中德?所謂中德,是指自以為是而詆毀自己所不認同的事情。
窮困窘迫源於八項極端,通達順利源於三種必然,形態面貌則取決於六項府藏因素。貌美、須長、高大、魁梧、健壯、華麗、勇武、果敢,這八項都超過他人的,因而自恃傲人必然導致困窘。因循順應、俯仰隨人、怯弱謙下,這三種情況都能遇事通達。深黯智慧的人必逐外通顯勇猛躁動的人必多招怨,倡導仁義的人必多責難。通曉生命實情的人心胸開闊,通曉智巧的氣量狹小,通達大命的人順應自然,通曉小命的人隨遇而安。【原文】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①。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烏鳶②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以不平平,其一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註釋】①齎(jī):送。
②鳶(yuān):老鷹。
【譯文】
莊子快要死的時候,弟子們打算厚葬他。莊子說:「我以天地為棺槨,以太陽和月亮為連璧,把星星當作珍珠,把萬物當作陪葬品。我的喪葬用品難道還不齊備嗎?還有比這更好的么!」弟子們說:「我們擔心烏鴉和老鷹吃掉你屍體!」莊子說:「天葬讓烏鴉和老鷹吃,土葬讓螻蛄和螞蟻吃,從烏鴉老鷹那裡奪過來給螻蛄螞蟻,為什麼這樣偏心呢!」用不公平的方式來顯示公平,這種公平不能得作公平;用不能驗征的東西來求驗,這種徵驗不能算是徵驗。自認聰明的人唯有被人支使,神人可以驗證。很早就認為聰明人不及神人,而愚蠢的人還依靠他的偏見著待人事,他的功效只是表面的,這不是也很可悲嗎!【原文】不累不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①,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②。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為始③;語心之空,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歡④,以調海內,請欲置之以為主。見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會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雖然,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為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慾寡淺為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註釋】①忮(zhī)違逆。
②宋鈃(xīng)即宋榮子,小說家的代表人物。尹文主:名家的代表人物。
③宥:通「囿」,局限。
④聏(ér):崔酴「胹」柔和。【譯文】不被世俗所累,不用外物掩飾,不苟且,順從別人不違逆眾人,希望天下安寧以保全人民的性命,別人和自己的奉養足夠就可以了,以這種觀點表白自己的內心,古時的道術有屬這方面的。宋鈃、尹文聽到這種治學風氣就喜歡。製作像華山那樣上下均平的帽子來顯示平等,應接萬物,以除去成見為開端;稱道內心的包容,叫做內心的行為,以柔和態度迎合別人的歡心,用來協調和海內,請求以此作為建立學說的指導思想。受到欺侮不以為是恥辱,以解脫人們的爭鬥;禁絕互相攻伐,停止戰事用兵,平息社會戰亂。以此周遊天下,向上勸說君主,向下教育臣民,雖然天下的人並這,卻依然說個不停,不肯背棄自己的主張。所以說,雖然遭到周圍所有人的厭煩,但還是要弘揚自己的學說。雖然這樣,但他們為別人做得太多,為自己想得太少。他們說:「我們請求只需五升米的飯就夠了。」恐怕不僅宋、尹兩位先生吃不飽,連弟子們也常處於飢餓中,可是他們仍然不忘天下人。他們日日夜夜不知道停息,他們還說:「君子對人事不苛求挑剔,不使自身被外物的役使。」認為對天下沒有益處的,與其硬要闡釋它還不如停止不做。他們把禁止攻伐停止戰爭做為對外的活動,把減少情慾當作內心的修養。他們學說的小大精粗,及共所作所為也不過如此罷了。【原文】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①,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②,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③,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獨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巋然而有餘④。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已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謂至極。
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註釋】
①關尹:道家代人物,比老子年長。關尹可能不是姓名,而是官職。②濡:通「嬬」弱。
③芴:通「忽」。
④巋然而有餘:劉文典《莊子補正》認為此句為衍文。
【譯文】
把德看作是精妙的,把具體的物看作是粗疏的,把積蓄看作不足,無牽無掛獨與神明造化共存,古代道術就有這方面的學說。關尹、老聃聽到這種治學風氣就喜好。建立常有常無的學說。歸之於道,以柔弱謙下為外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質。
關尹說:「在自己來說不囿於成見,有形的物體讓其自行顯現。其動時像流水,其靜時像明鏡,其反應如回聲。恍惚像無有,寂靜像清虛。與萬物混同的就能和諧,有得必有失。未曾爭在人先,而經常順從人後。
老聃說:「雖然認識到雄性之強,卻偏要執守雌性之弱,成為天下的溝壑;知道明亮的耀眼,卻偏要退居幽暗,成為天下的溪谷。」別人都爭先,他卻獨居后,說甘受天下的垢辱。別人都求實際,他卻獨求空虛,不斂藏反而有多餘,充實如高山。他立身行事,舒緩而不浪費,無所作為卻譏笑智巧,別人祈求福佑,他卻獨自委曲求全,說但求免於禍害。以深藏為根本,以簡約為綱紀,堅硬就容易毀壞,銳利就會受挫折。經常寬容對待萬物,不損害別人,可以說達到至高境界了。關尹、老聃啊!古代的淵博偉大的真人呀!【原文】芴漠無形①,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②,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③,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④,不以觭見之也⑤。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⑥,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⑦。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⑧。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⑨。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註釋】
①芴:通「忽」。
②芒:通「茫」。
③謬:通「繆」,深不可測。
④儻(tǎng)通「讜」剛直。
⑤觭:(jī):通「奇」單數。見:通「現」。
⑥敖:通「傲」。
⑦連犿(fān):隨和的樣子。
⑧諔(chù)詭:奇異。
⑨稠:通「調」。
【譯文】
恍惚廣漠沒有痕迹,變化無常而沒有法則,死呀生呀,與天地並存,與造化同往!恍恍惚惚向什麼地方去,包羅萬物,不知何處是歸宿,古代的道術有屬於這方面的。莊周聽到這種治學風氣就很喜好它。以悠遠的說教,以寬廣的言論,以不著邊際的言詞,時常恣意發揮而不拘執,從不表現標新立異。他認為天下是污濁的,不能用莊重的言語來交談,而應以無心的言論進行推衍,以為人所重視的言論使人信以為真,以有寓意的言論進行推廣道理。獨自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輕視萬物,不拘泥於是非,以此和世俗相處。他的書雖然廳特卻婉轉敘說而無傷道理。他的言辭雖然變化多端卻奇異可觀。他的書充實而無盡疛,上與造物者同游,下與超脫死生無終始分別的人做朋友。書中對道的闡述既弘大而又透闢,深邃而廣闊;書中講到道的宗旨,可說與道完全吻合,而達到了極致。雖然如此,他在順應萬物的變化,擺脫外的事物在束縛方面,道理是講不完的,但萬變不離其宗,恍惚深奧,無窮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