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父親日漸硬朗,恢復的速度如新中國的建設,一天一個新變化;我天天膩在父親身邊扮演孝女,恨不能把五年中的故事說上五十年。當然隻字不提夜總會,那是我的前世,隨著父親的醒來入土為安。如今我只是雜誌社的主力,文壇的新秀,父親的乖女兒。
對了,還是父親和周姨的大媒人。
這一日周姨又做了滿桌的佳肴給父親進補,我少不得又吹耳邊風:「爸爸,這麼好的女人你要再不娶就被旁人搶走嘍!你們趕緊定了日子吧。」
父親手指雖活動自由,但用筷子尚顯笨拙,周姨時不時幫上一把,看得我心曠神怡。聽他道:「以前你可不這樣,以前你從不許女人進我們家門的。」
以前的我罪惡深重,以前的我萬劫不復。認錯對我還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連忙轉移到歌頌周姨的豐功偉績上。「那是因為那些女人太妖氣,哪象周姨這麼慈眉善目,善良溫柔,善解人意。換了她們誰肯守您五年?五年中您可一次褥瘡都沒得過,睡醒后還是個大帥哥。周姨我說的對不對?」
「你少貧。我問你醫院的費用貴不貴?」
「不貴。」我忙搶著答:「那個撞你的司機賠了好多錢呢,加上你女兒才高八斗,稿費源源不絕,生活不成問題。」又道:「我這五年中唯一困惑的事就是以前的老問題——我說了你不會生氣吧?」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父親長舒了一口氣道:「其實我早該告訴你才對,如何我不醒來可能你一輩子解不開的心結,那我真就死不瞑目了。」
周姨知趣地欲迴避,被父親攔住:「周娟,你也坐下來聽聽。以後我不在了,搴華還要托你照顧——」
我和周姨一起斥責。父親反倒溫和的笑:「這是遲早的事,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有經驗啦。」
我急著想聽媽媽的故事:「爸,媽媽不是在我三歲時就死了么?」
「那是騙你的。她走的時候你已經十三歲了。你們母女性格很象,都喜歡唱歌,喜歡錶演。」
這是有生第一次,父親以如此平和的語調談起母親。我還記得過往他惡狠狠地語氣:「你媽媽早死啦!」
「那她怎麼不來看我?十年啊,怎麼能夠?」我驚呼。
「你三歲前是她主動離開這個家的,那時候她迷上了唱歌,我不許,她就離開了家住進夜總會去。甚至連孩子都不顧,象她這麼狠心的女人倒也少見。」
「我開始還不死心,去找她回來,卻發現她已同裡面的音響師同居了。我氣壞了,抽了她一個耳光告訴她,從今起你休想現見孩子一面,你不配!我把與她有關的所有的東西統統丟掉,甚至連一張照片都不曾留下。」
我聽得如痴如醉,卻原來上一輩有著如此驚心動魄的往事。「所以呢,十年間她都不曾想來看我?」
「怎麼會,到底是你媽啊。」父親嘆了口氣向周姨道:「周娟,你去把我的結婚證拿出來給搴華看看吧,那是唯一一張她母親的照片了。」
我心跳到要爆掉,吞下去的口水發出咕咕的響聲。周姨從一個小匣子里拿出證書來。是那種笨拙的彩色照,上面的女子梳著一條長辮,瓜子臉上一雙桃花眼分外搶眼,鼻子小巧,嘴唇卻出人意料的豐滿;旁邊的男子亦是劍眉朗目,目光如炬。呵,我幾乎要忘記父親年輕時的樣子了。兩人的嘴角都掛著甜甜的笑。
也曾恩愛過,欲彼此打破,重塑你我。然而新婚燕爾的旖旎終究變成了刀光劍影的撕殺。
父親接著道:「大約她出走的二年後回來找我,說她與那男人分手了,想回來。開什麼玩笑!我是那種任你去任你回的男人么?我狠狠地趕走了她甚至沒讓她見你一面。」
「之後她又回來幾次找我,我也有些後悔想過原諒她。可是她反過來卻說她只想見見女兒,別無它想。我更是惱怒,發誓就算她死也不許相見。之後她再也沒有回來找過我。現在想想我真不應該,不管怎麼樣你是需要母愛的。」
好個剛烈的女子,我果然承彼衣缽。愛之深恨之切。我猜父親還是愛著母親的,在當時。
父親再道:「後來我終於想通了,待我四處找她時她卻消失了,在你十三歲時我終於打聽出了她的下落,那時她已被確疹為肝癌,快死了。這時我要把你帶到她床前她卻死都不讓。因為她不想打擾你平靜的生活,當我提議讓她以一個親戚的身份見見面時她都拒絕了,她驕傲的說,我的女兒那麼聰明,怎麼會不起疑心。她嘴上說不要見可病房裡擺滿了你的照片。唉,想想如果當初不那麼剛烈一切都會不同。」
「之後我試著與別的女人交往,可你不接受任何一個,你一直多疑敏感,一副要與世人作戰的表情。不哭也不鬧,只是冷冷的看著她們,卻有本事讓她們膽戰心驚。如果我不與她們劃清界線你連我都不理,小小年紀就懂得冷戰。最長的時候二個月不曾對我說一個字。我怎麼忍心看你變成這樣,統統與她們分了手。」父親依舊心有餘悸,「真是報應,我不讓生母見你,你也拒絕接受任何想替代你母親的女人。你們真是出奇的相象。不過追根究底是我對不起你,讓你缺失母愛。」
「快別這麼說,」真沒想到以前的我是如此的一個小怪物,「我也對不起您和周姨,讓你們生分離。你看,我們互不相欠。」然後父女倆大笑,能笑就是好人生。
笑罷我無限真誠地道:「現下不會了,周姨,」我分握住爸和她的手,然後合二為一,「我希望您和爸能白頭偕老,共享天年。」
一句話又引得爸和周姨淚雙流,我知道傷痛不是那麼容易忘記的,正如幸福。很多年以後我還記得這一幕,記得吹盡狂沙始到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