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的第一反應是又遇到一紈褲膏梁,大踏步走到近前道:「先生,我從不在夜總會門外辦公,如果想聽歌明日再來。」說完轉身,這一套動作乾淨利落,百鍊成金。
「等等,」他走出車外直立在我的面前:「你一點都不奇怪我為什麼點那首歌么?」
「為什麼?」我知趣地問。
他猶豫道:「我們在車裡坐著聊,好么?」
說話間我已用眼睛對他上下其手摸了個遍。典型的帥哥,修長的身材,長得有點象金城武,大大的眼睛深深的凹下去,鼻樑卻分外的挺,那種希臘或是英國人的挺——天曉得他們之間到底有無差別,反正就是不象純種中國人。及至看清了他的面貌反倒釋然了,象他這種好皮囊,又有錢,呼風喚雨的,犯不著為一稍有姿色的女人鋌而走險壞了一世英名。遂大方地坐進車裡,道:「現在可以說了么?」
他拉開車門也坐了進來,忽地別過頭去,那一瞬間我瞥見那雙大眼睛里藏滿了羞澀:「我聽過你唱那首歌,我們是校友。」
我吃驚不小,歪著頭笑道:「真的?這世界也太小了!不過隔了快十年,難為你認得出。」
「我也不敢較真,試了試,竟真是。你們系中我還認得一個人,程露,你可認得?」
「當然!她可是個漂亮可人的女孩子,只是我們不同班不是很熟。你們可有聯繫?她近況如何?」提到舊友心中的防衛完全卸下,滿腦子全是我那飛揚流轉的青春。
「大學畢業后她出國留學了,之後就沒了音信。」他說這話的時候神色蕭然,目光似一隻鳥撲啦啦飛到枝頭,驚落一地枯黃。
我小心翼翼地試探:「你們,關係不一般吧?」
對方瞪大了眼睛與我對望,彷彿我是特攻:「咦?你怎麼知道?」
他這麼配合由不得我不接著戲謔:「我雇了偵探早已摸清了你的祖宗八代,如何?」
「噢?那你說說看?」他沖我擠眼。
我一路掰扯下去:「你出生於富貴人家,大學時與一女孩子一見鍾情,可是因為父母的阻隔終是天各一方,以後雖佳人不斷可心中余恨難消,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再挑眉笑道:「是也不是?」
「八九不離十。呵,你很能掰啊,不愧是中文系的。」
我淑女般的笑笑,好久沒有露出如此不食人間煙火的微笑了。可心中柴米油鹽般的腹語:老娘大小也是個作家,這點道行都沒有怎麼混跡文壇?
聽他道:「我至今還記得我們的初次相逢。那是高中時,在從校門通往教學樓的路上,她走下來,我迎上去,在交錯的那一瞬間我就把她記在心裡了。後來又在同一所大學讀書,我記得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知道么,我們曾經相遇過。」說完長吁了一口氣,然後目光迷離的射向遠方,把我象咸臘肉似的曬在一邊。
我打起精神努力地把場面逞下來:「佛說前世千萬次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的擦肩而過,如此大好的姻緣為何要錯過?」
「那時小不敢杵逆父母,等想明白的時候她已經出國了。」停了一會忽地恍然大悟似的道:「怎麼半天就談我了,說說你自己?」
「我?才秀人微,不值一提。」
「可有男友?」
「有啊,」我笑道:「他自知功力敵不過我,正在五行山上修練,打算百年之後再與我較量。」
他撐不住笑個滿懷道:「你真有趣。」末了又道:「為什麼要在這種地方工作?」
為何?因為無法效仿伍子胥吹簫乞食於吳市。早就料到會有第七十三個,可那想好的鏗鏹有力的台詞怎麼也說不出口,低著頭不言語。千言萬語不過是一個錢字;人在江湖不過是一句老話:身不由已。
見我不語他忙道:「沒關係,不想說可以不說。」這當兒他的電話響,我識趣地做勢要下車,他擺手。待到掛掉電話方道:「我媽,催我回家。你家在哪?天這麼晚,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行的。」一個人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哪裡敢嬌氣。
「不,我送你。」他發動了車子載著我在路上的流光里飛馳,五彩的霓虹在他的臉上一抹一抹掠過,象在彈奏一曲海也似情深的故事。那一瞬間心中隱隱生痛,象閱盡千帆的遊俠在洗盡塵埃后露出絕頂善良的自己,側過頭去輕輕地道:「我會去幫你打聽她的下落。」
「不必。這麼多年了怕是早已結婚。不過是隨便說說。」他也側過頭來望我,許是還沒有從溫情的回憶中迴轉來,那溫情的餘溫也眷顧了我,恍惚他的聲音也柔情似水:「你,叫什麼?」
我深吸了口氣道:「蔣搴華。搴是寶字頭——」見車箱里有筆在手心裡寫好遞給他看。
「搴衣的搴?」
還好他沒有別風淮雨,否則大煞風景。我笑著點頭。心中給他定位:文化人,一個有錢的文化人。
「那你呢?」說話間已到了樓下,他拿出筆拉過我的手,在手心裡寫下一串字元道:「這是我的博克,若想了解我就看看。」
手心奇癢無比,內心暗自歡喜。有耐心寫就博克的男人定不是粗枝大葉的,爽快地答應:「一定。」
下車時他再次表示可以一直目送我到家門,我忙擺手拒絕道:「這路我走熟了,多謝。」盜不過五女門。我的境遇比一家生五個女兒還要悲慘,盜賊是不屑於光顧的。
忽地想起個問題道:「你的車和寶馬比如何?」
「差不多吧,怎麼?」
「沒事。再見!」心裡想著阿花的老人頭是要不回來了。在拐角處忍不住回望,看見他的白色車子依舊停在那,而空中竟然飄飄洒洒落下了雪花。仰著頭承接甘飴,二零零七年的第一場冬雪由不得人詩興勃發:吾本仙姝睫下淚,不辭萬里落凡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