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97年,阿里,漢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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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前,高翔確實差點兒將命丟在了阿里。他對於措勤的記憶差不多是一片空白,如同那天下得鋪天蓋地的大雪一樣。
在去往措勤縣城的路上不期而遇后,左學軍的車子在前面帶路,老張跟多吉駕著另兩輛車尾隨其後。在離縣城還有70公里的地方,一直頭痛咳嗽的高翔突然開始猛烈地嘔吐,很快陷入了昏迷狀態。
等他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床上。孫若迪看到他睜開眼睛,馬上站起來摟住他,喜極而泣。
「嘿,怎麼了?我在哪兒?」
「這裡是措勤醫院,你因為上呼吸道感染,得了急性高原肺水腫,昏睡了快三天,醫生說幸好我們及時給你補充純氧,送來得及時,不然……」她猶有餘悸,差點兒哭出了聲。
他勉力抬手替她擦下淚水:「別怕,我沒事了。小安呢?還在她爸爸那裡嗎?」
「措勤有幾個鄉出現了雪災,左縣長去布置救災了。小安大概被你嚇壞了,這幾天一直守在醫院不肯走,我剛讓施煒把她帶去吃東西了。」
「唉,我病得真不湊巧,弄得她和她爸爸都沒能好好聚聚。」
「她爸爸布置完工作自然會回來。」她握住他的手,「你嚇死我了,我正在想,今天要不要給你媽媽打個電話。」
「何必告訴她讓她擔心呢?」
「臨走之前她一再叮囑我,要我提醒你每到一個地方都要給她打電話。你這一病,有幾天沒跟她聯絡了,她肯定會擔心啊。」
「也對。那你去給她打個電話吧,就說我是小感冒,遲幾天回去,沒事的。」
跟阿里很多地方一樣,措勤當時也沒有移動通信信號,孫若迪只能步行出去找公用電話。高翔躺在病床上,頭一次打量四周。這裡條件十分簡陋,鄰床上躺著一個牧民模樣的老人,鬚髮花白,樣子十分蒼老衰弱,跟家人用藏語交談著,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不時伴著一陣劇烈的咳嗽,要躺著歇好一會兒才能繼續。
高翔看得心驚,他一向自恃年輕身體好,頭一次這樣一病不起,而且是在高原得足以致命的疾病,醒來后全身無力,和孫若迪講幾句話便覺得耗盡了力氣,看來跟旁邊的老人幾乎沒什麼兩樣。更糟糕的是,他對這幾天的經歷差不多沒有任何印象,只模糊記得有冰涼的手指劃過額頭替自己擦汗。他盯著上方斑駁的天花板,想到看似強悍的生命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不知不覺在生死邊緣打了個轉兒,不免有些后怕,也不免有些感嘆。
「你想喝水嗎?」
他一驚,這才發現左思安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站在床尾看著他。他搖搖頭。
「那你想吃東西嗎?」
他沒有任何胃口,還是搖頭。她獃獃看著他,眼淚在眼眶內閃爍轉動,明明要哭出來卻使勁忍住,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禁不住覺得好笑,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頓時大吃一驚,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這是哪兒?我怎麼會在這裡?」
「你……都想不起來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很模糊,」他做努力回想狀,「只覺得你看著好像很面熟。」
左思安急得不知所措,一下哭出聲來,他這才覺得玩笑大概開大了,說:「哎哎哎,你別哭。」
這時孫若迪進來:「怎麼了?」
左思安抽泣著小聲說:「若迪姐姐,他好像失憶了。」
孫若迪吃驚地看向高翔,高翔做了個投降的姿勢,她放下心來,笑罵道:「你可真是,才醒過來就開這種無聊的玩笑。」
左思安恍然,又羞又惱,狠狠瞪他一眼,轉身跑了。高翔勉力說:「若迪,快去幫我道歉,叫她別亂跑。」
「我走幾步路都喘氣,你倒叫我去追她。放心,這縣城統共只巴掌大,能跑到哪裡去?」
高翔掙扎著想坐起來,孫若迪只得按住他:「行了行了,你好好躺著別動,我去吧。」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來:「放心吧,她爸爸剛好回來接管她了。你平時也沒這麼愛亂開玩笑啊,沒事逗她幹什麼。」
他笑道:「突然發現自己是死裡逃生,忍不住想惡作劇慶祝一下。」孫若迪也笑,眼圈卻突然紅了,小聲說:「我跟你媽說你感冒了,你媽一聽就知道你病得不輕,我勸了她好半天,恨不能發誓說你沒事,她才沒說什麼。你可千萬要好起來。」
他抬手摸摸她的頭髮:「沒事了,我會好的。」
急性高原肺水腫來得十分兇險,延誤診斷和治療甚至足以致命。國外一般主張利用直升機之類的交通工具迅速向低海拔地區轉移,但在措勤顯然難以做到這一點。好在縣醫院對於這種病有豐富的臨床處置經驗,處理得當,讓高翔脫離了危險。他又卧床足足打了三天點滴,醫生才同意讓他出院。
小芸一直身體不適,大明也趕著回家上班,老張開車先送他們返回拉薩。
施煒說她不急著回去,和藏族司機多吉留下了,等高翔出院上路。
左學軍來送他們,他幫他們補齊給養,叮囑多吉路上注意,拍拍左思安,說:「回家好好聽媽媽的話。」
左思安的頭垂得低低的,直到車子發動一直沒有說話,更沒有向外面看。
多吉開車,高翔坐在副駕駛座上,這時才注意到措勤比他預想的更為窮困落後。街道不算狹窄,但泥濘不平,道路兩旁幾乎全都是泥坯壘成的單層平頂房,低矮簡陋。跟他出生的清崗縣相比,這裡完全不像一個縣城,倒更像一個破落的小鎮。天氣已經放晴,陽光無遮無攔地直射在堆積未化的積雪上,晃得人眼睛發花。後視鏡里左學軍的身影越變越小,直至從視線內消失。
高翔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也不禁覺得這場景蘊含著凄涼而荒蕪的感覺,彷彿將那男人捨棄在了這個幾乎與塵世隔絕的世界的盡頭。而坐在後排左側的左思安已經把頭埋在雙手中間,露出細長的脖子,肩頭微微聳動,顯然再忍不住哭泣了。
孫若迪坐在他身後右側,與他交換目光,也有些心酸,正要說話,坐後排中間的施煒摟住了左思安:「小安,前天我和多吉去縣城裡的小學,住在那裡的孩子都認識你爸爸,他們都很喜歡他,說他很了不起。」
沒什麼比這句話更能安慰左思安了,她抬起了淚水縱橫的面孔:「為什麼?」
「整個措勤縣境內只有這一所小學,學生都是牧民的孩子,他們的家離學校從幾百到上千公里不等,所以都必須住校,一年只能回一到兩次家。他們說你父親到措勤后就經常去看望他們,給他們帶去文具,利用業餘時間幫他們補課,修補教室和宿舍。他沒法兒照顧你,肯定是把對你的愛都寄託到那些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身上了。」
左思安止住了哭泣,接過孫若迪遞來的紙巾擦拭著眼淚:「可是我想要他回家。」
「我知道。只有有堅定的信仰和足夠的勇氣的人才會選擇到這麼艱苦的地方工作,你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很了不起,很有愛心和奉獻精神。小安,記住這一點,你應該為他自豪。等他做完這邊的工作,他會回家陪你的。」
高翔知道,在阿里地區工作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主動要求去措勤更是隨時面臨生死考驗,不過他對施煒用如此具有理想浪漫色彩的方式讚揚左學軍並不以為然。可是他再看看左思安,她正安靜地倚在施煒懷中,儘管臉上淚痕仍在,眼神黯然,但似乎多少得到了安慰。
他想,她畢竟還是一個孩子,並不需要面對所有殘酷的真相,確認自己有一個英雄式的父親,總比認清他只是以一種艱苦的選擇逃避現實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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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拉薩后,高翔一行與藏族司機多吉告別,乘飛機到成都,施煒剛好趕上當天的航班飛回深圳,高翔和孫若迪帶著左思安入住酒店,準備第二天返回漢江。放下行李后,孫若迪精神十足,興緻勃勃地去看一個在成都讀大學的高中同學,高翔沒有陪她一起去,與左思安留在各自的客房裡休息。
高翔洗了澡便上床睡覺,醒來時已經是晚上八點,他去敲隔壁房門,過了好一會兒,左思安才將門開了一條縫,問:「什麼事?」
他們一起出行十多天,條件簡陋的時候只能投宿車馬店一起睡大通鋪,她突然一下子又這麼拘謹,他有些不解:「走吧,我帶你出去吃晚飯。」
「我沒胃口,不想吃。」
她聲音低啞地說,就想把門關上,他伸手抵住,將門推開了一些,房間內只開了一盞床頭燈,她馬上將頭扭開,但他已經看見她眼睛紅腫,臉上還有淚痕,分明剛剛哭過。
「怎麼了?」她不回答,想將門推上,卻敵不過他的力氣,氣得鬆開手,一轉身進了浴室,重重關上門並上了鎖。
他哭笑不得,走進來隔了浴室門叫她:「小安,有什麼事出來說。」
她還是不理他,他無可奈何地站了一會兒,只得使出苦肉計:「小安,我突然覺得頭很暈,能不能幫我倒杯水?」
她果然應聲而出,慌慌張張地扶他坐到窗邊的椅子上,給他倒來一杯水,問:「頭暈得很厲害嗎?還有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
「沒那麼嚴重,這大概是老張那天說的『醉氧』,突然從缺氧的高海拔地區下到平原,適應不了空氣里的含氧量,會有各種生理反應。像若迪就是突然歡快了,非要出去玩,我就是嗜睡頭昏。不用緊張,坐一會兒就沒事了。」
她仍舊不放心,抬手摸一下自己的額頭,再去試他額頭的溫度。他猜想這大概是她父母在她身體不舒服時的習慣探測方式,她那個專註的神情讓他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動。
「小安,坐下。」她坐到旁邊那張椅子上,「是不是不放心你爸爸?」她低下頭,沒有回答。「那邊條件確實艱苦,但你別忘了,人的身體有調節適應能力,你爸爸不會有事的。」
她的嘴唇緊抿。他嘆氣道:「從措勤出來,你就一直不開心。如果不方便跟我說,那答應我,回去一定要跟你媽媽好好談談。」
她仍舊不吭聲。
「一個人關起門哭,並不能解決什麼問題。」
她好不羞惱:「難道非要在你面前哭,讓你更加可憐我嗎?」
「小安,你怎麼會這樣想?」她正要站起來,他起身攔住她,蹲到她面前,看著她的眼睛,「我沒有可憐你。」
「嘿,這就是撒謊了。早都跟你說了,我又不是傻子。」她眼裡汪著淚水,似乎想勉強笑一下,可沒有成功,神情又辛酸又苦澀,「我像瘋了一樣吵著要去西藏看我爸爸,連我媽媽都覺得我不可理喻,你一口就答應送我過去,還差點兒把命丟在措勤。不是可憐我,你會這麼做嗎?」
「當然,我不會送一個陌生人去那麼遠的地方,可是你對我來說不是陌生人,而且我知道你處在很艱難的時期,承受的超過了你能負擔的。你想見你父親,我能幫得上忙,就這麼簡單。」
「一點兒也不簡單。要是萬一……」她沒法兒說下去了。
「施煒告訴我,我在措勤昏迷以後,你反覆求你爸爸找最好的醫生來,若迪都撐不住去休息,你還一直留在病床邊守著我。我知道你是討厭醫院的,可以說你也救了我,我們誰也不欠誰,你不需要再為這件事內疚自責。」
「又拿我當小孩子哄,上次還騙我說失憶了。」
他記起醫院裡那一幕,忍不住笑了:「好了,以後不跟你亂開玩笑。別記恨了。」
「我怎麼可能記恨你?你差不多是唯一還肯跟我開玩笑的人。」
高翔怔住。
「這次去措勤見到爸爸,他看我的頭一眼,我就知道,我太傻了,居然想去告訴他說我還跟過去一樣。他看我的表情,像是看一個陌生人……」
提到父親,左思安再也強忍不住,一下失聲哭了起來。她馬上將臉埋在雙手內,試圖將哭聲止住。高翔遲疑了一下,站起來抱住她,她的身體因為努力想自我控制而繃緊,縮成一團顫抖著。他抱著她坐下,將她的臉貼在自己左胸前的位置,輕輕拍著她的背。這是他抱寶寶日漸熟練后的一個發現,這種姿勢最能安撫住哭泣不止的孩子。然而左思安畢竟不是嬰兒,她將臉埋在他的胸前,瘦削的肩頭聳動,嗚咽零星迸出,淚水很快便浸濕了他的襯衫,完全沒有止住的跡象。
「你爸爸只是太意外了,你不能這樣猜測他。」
「我不……不需要去猜,他從前看我的樣子,是不一樣的。」
他知道無法讓一個曾經被父親寵愛的孩子接受欺騙開始自欺,只能說:「可他確實沒有想到你會去看他。」
「他不想跟我說話,」她抽泣著,聲音斷斷續續,「他的眼睛……總是看向別的地方,迫不得已看我的時候,我……也不敢看他了。」
「小安,你才14歲。」
「不,再過半個月我就滿15歲了。」
「好吧,15歲。有些事的確發生了,可你的人生還很長,有足夠的時間回到正確的軌道上來。你和你的家人都需要時間來消化,等三年以後,你父親回來……」
「就算他回來,我們也回不去了。」
一個不到15歲的女孩子以沉痛的口氣說到「回不去」,他想,她希望回去的只能是剛剛結束的童年時代。她到底還是一個孩子,被恐懼與孤獨壓得喘不過氣來,甚至哭都不肯放聲縱情,他更緊地抱住她。她的哭泣慢慢停住,他才抱起她,放她躺到床上,去浴室擰了熱毛巾出來,替她敷在紅腫的眼睛上。
她啞著聲音說:「對不起。」
「不用道歉。」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難受,在這個地方,離家裡跟離爸爸一樣遠,好像再也找不到家了。我以後不會這樣了,真的。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不欠我什麼,我不會再……」
他坐在床邊,認真地看著她:「小安,如果你需要幫助,而我剛好能給,就只管坦然接受。不管是我,還是別人,如果我們的關心讓你不自在不開心,你當然也有權拒絕接受。我希望我能幫到你,可是我做不到代替你生活。最重要的是,你會慢慢長大,以後會獨自面對很多事,過正常的人生。記住,最壞的那一部分都已經過去了,沒什麼好害怕的。」
「可是那一部分沒有過去,我拚命想忘記,還是忘不了,」她的眼淚再度從毛巾下涌了出來,「就像是明知道自己在做噩夢,可怎麼也醒不了。」
她聲音里的絕望來得如此沉重,他只能握住她微微顫抖的手,努力平靜而沉穩地說:「都會過去的,小安。時間可以解決很多問題。」
毛巾覆蓋了她半張面孔,她露出的嘴唇微微一動,卻馬上緊緊抿住,沒有再說什麼。他知道,她沒有被說服;而他,也沒能安慰到她。
高翔記起他在和左思安差不多大的時候,小他半歲的陳子瑜闖下一個大禍,加上之前一連串劣行,被清崗中學開除。外公急怒之下,下手打了兒子,母親聞訊趕來阻攔,與父親大吵,又照例責怪高翔沒帶好陳子瑜,沒有及時通知她。陳立國訓斥女兒,高明責備妻子不該遷怒偏心,家裡亂作一團。他被遺忘在一邊,呆立了一會兒,悄悄溜出來,獨自上了自家樓頂天台坐下。
暮色蒼茫,樓下的爭吵聲顯得遙遠飄忽。長久被母親忽略,眼看她將全部關心都給了另一個孩子的委屈與憤怒突然在他心中翻湧得不可抑制,整個世界都變得灰暗。
突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一回頭,陳子瑜遞給他一罐可樂,在他身邊坐下:「他們還有的吵,要不我們溜出去玩吧。」
他鼻青臉腫,嘴角開裂,仍舊像沒事人一樣笑嘻嘻的,既沒有把才挨的那頓痛打放在心上,需要別人來安慰,也不覺得大自己半歲的外甥情緒有什麼不對勁,需要他去安慰;當然更不會把樓下因他而起的爭吵當一回事。鄰居家喂的鴿子從他們上方翩翩飛過,突然拉了一團屎在他頭上,他跳起來大罵,拿可樂罐砸過去,又琢磨著等天黑了翻牆過去偷幾隻過來燉湯……這樣一鬧,高翔只得承認,自己沒法兒沉浸在剛才的陰暗情緒里,更不可能生這個小舅舅的氣了。
高翔意識到,似乎每次坐在左思安身邊,他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與陳子瑜一起度過的童年、少年時代。
回想起來,那個時候他最沉重的心事也莫過於此,想通之後就算仍然介意,也不復糾結。對於左思安這樣出身於良好家庭,曾得到父母全部關愛的孩子來說,本來應該是收到幾顆糖果,就能換來一個破涕為笑;老師沒有抽查到她沒能準備好的功課,就能讓她在心底歡呼……一切快樂都簡單易得。
而現在,她的人生被永久地改寫,所得的安慰不過是一個關於時間的許諾。
他低頭看她,她連日失眠,痛哭之後精疲力竭,安靜下來便沉沉睡去,卻仍舊握著他的手。她的鼻息因為哭泣而變得不順暢,翻了一個身,頭歪到他這一側,臉無意識地貼到他的手上,熱熱的呼吸帶著緩慢的節奏一下一下噴向他的手背,這個柔軟、脆弱、帶著依賴、沒有任何防備的觸及讓他不忍心抽回自己的手。
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靠到床頭,一時也有些睡意沉沉,弄不清是因為身邊這沉睡的孩子的呼吸有催眠的意味,還是低原反應繼續發作,不知不覺打起盹兒來。
門一響,他睜開眼睛,發現孫若迪回來了,帶著又驚又惱的表情站在床頭盯著他,左思安也被驚醒,揉著眼睛要坐起來。他輕輕按住她,做手勢示意孫若迪別說話。
「沒事,小安,若迪姐姐回來了。你繼續睡吧,要是餓了,就去隔壁房間找我們。」
左思安一臉驚惶地看著他,他安撫地拍拍她,站起身替她搭好被子,調暗燈光,拉著孫若迪出來,關上了房門,回了自己的房間。孫若迪猛地甩開他的手:「這算是怎麼回事?」
「小安很擔心她爸爸……」
「你安慰她我沒意見,但用不著陪她在一張床上睡覺吧?」
他一怔,頓時大怒:「說話不要這麼粗俗,若迪,她還是個孩子。」
孫若迪有些被他的聲色俱厲嚇到,又不甘心:「孩子?拜託,她已經十四五歲,還說是孩子很勉強,她都能算少女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確。你一向並不是有耐心的人,居然會握著她的手講故事哄她入睡。你對她的關心已經有點兒超出正常範圍了,這一點你得承認吧。」
「她父母都不在身邊,母親把她交給我們照顧,我不能眼看她一個人傷心,就這麼簡單。至於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了解。我們之間如果連這點信任都沒有,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的神情異常嚴肅,孫若迪咬著嘴唇,不服氣地說:「我沒有懷疑你,可是小安這個女孩子,實在跟別的女孩子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她無非就是內向、話少一點兒。」
「喂,我從她這個年齡過來的,正常女孩子應該是什麼樣我比你清楚。
她……如果只是陰鬱內向也就罷了,問題是她的眼睛看一看人,就馬上移開,好像什麼都了解一樣,簡直有點兒可怕。」
「她只是一個孩子,你就算不喜歡她,也沒必要把她描述得這麼怪異。」
孫若迪氣極:「為什麼我一坦率講自己的直觀感受,你就覺得我不善良。
別的不說,你總得承認她很敏感吧。你這樣哄著她,很容易把她弄糊塗,對你產生感情依賴。你認為你替代得了她父親嗎?」
高翔的頭結結實實地痛了起來。他當然明白孫若迪說得不無道理,左思安最需要的還是父親,他再怎麼想幫她,也不可能在她的生活中扮演這個角色。他只得按住太陽穴,躺到床上,煩躁地說:「不要越扯越荒唐了,她父親活得好好的,只是暫時在西藏工作不能回家,我為什麼要替代他?」
孫若迪還想反駁,但看他臉色蒼白,畢竟是大病初癒,疲態明顯,心一下軟了下來:「好了好了,你休息吧,反正明天到家,就能把她交還給她媽媽了。」
第二天,他們去機場乘飛機返回漢江。左思安彷彿知道高翔與孫若迪之間有過爭執,一直都保持著安靜,拎好自己的行李,走路落在他們後面兩三步的地方,目不斜視,再沒有主動跟高翔講一句話。
高翔不得不承認,這女孩子實在是過於敏感了,而孫若迪認為她的一些表現與年齡不符也並不算是多疑亂講。
飛機降落後,於佳已經等在機場,一再向高翔與孫若迪鄭重致謝,左思安仍舊一言不發。他們分別坐上計程車,孫若迪直搖頭:「於老師這麼有修養有氣質的知識分子,怎麼女兒性格會這麼古怪。」她瞟一眼高翔,「又覺得我說得不對嗎?」
高翔沒說什麼,可是有幾分惆悵,更有幾分放心不下。他覺得他還真做不到就此不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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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惠和高明看到明顯變得又黑又瘦面容憔悴的高翔,既覺得意外,又大為心疼。坐下來以後,孫若迪經不住陳子惠盤問,描述他住院治療的兇險情景,陳子惠聽得面色大變。
「哪有那麼誇張?」高翔打斷孫若迪的講述。
「怎麼沒有,醫生都說他兩年見過不下十例死於急性高原肺水腫的病人,很多人發展下去是心衰,根本沒法兒搶救過來。」
「好啦好啦,我已經沒事了。」
他對孫若迪使眼色,孫若迪會意過來,連忙說:「是啊,好在有驚無險。
叔叔阿姨,都怪我,我保證以後再也不吵著要高翔帶我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了。」
「這也不能怪你。」陳子惠安慰她,同時狠狠瞪了一眼高翔,似乎要進一步發作,好在高明及時打岔,說:「年輕時受點兒磨鍊沒什麼,安全回家了就好。」
他拍拍高翔的肩,高翔明白,父親和他一樣清楚,陳子惠當然是把這筆賬記到了左思安頭上,不過他並不介意,也不打算爭辯,和父親相視一笑。
幾天以後,高翔給於佳打電話,想約她見面談談左思安的情緒問題,然而於佳卻似乎有些意外,遲疑了一下才說:「小高,昨天我剛跟你女朋友見過面。」
他完全不知道孫若迪獨自去見了於佳,一時啞然。只聽於佳繼續說:「小孫很細心,把她在西藏拍的照片沖洗好給我送過來,有小安的,有她和她父親的合影,還有很多很漂亮的風景照,真是太謝謝她了。本來我是打算帶上小安,在這個周末請你和你的女朋友一起吃頓飯,當面表示感謝。可是跟小孫談過之後,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所以決定不再打攪你們了。」
他不願意對別人打聽自己的女友究竟說了些什麼,只得苦笑:「於老師不必客氣,這談不上打攪,我早說過,如果有什麼事需要我做,請儘管開口。」
「不不,你已經做得太多了。要不是小孫告訴我,我真的不會想到學軍不聲不響調到措勤工作。我貿然把小安託付給你們,害你生了一場大病,險些把命丟在那裡,實在是非常過意不去。」
「沒有那麼誇張,只是感冒而已。」他不願意再談這個話題,「於老師,小安最近還好吧?」
「不瞞你說,小安回來以後,變得跟從前一樣溫順,成天埋頭看書,完全沒有了前一段時間的暴躁。不過她的話很少,我問她見她父親的情況,她回答得十分簡單,統共就是:對,很遠;還好,不辛苦;他們都很照顧我;爸爸說他三年後結束援藏就會回來的。其他就沒有了,我也不好再苦苦追問下去。唉,真想不到阿里那個地方竟然那麼艱苦。」
「措勤算得上是阿里比較艱苦的地區。左書記申請去那裡工作,做出了很大犧牲,確實非常需要勇氣。」
這樣的話能安撫住左思安,卻只能讓於佳冷笑一聲:「我毫不懷疑他在那裡會無私奉獻賣命工作。不過,他寧可去那種地方,也不敢留在家裡面對女兒,依我看是另一種懦弱,根本談不上什麼勇氣。」
她話里隱約流露的冷漠批評意味讓高翔微微吃驚,他婉轉地說:「於老師,左書記知道你一個人帶小安的辛苦。我們臨走的時候,我聽到他叮囑小安回家一定要聽你的話。」
於佳在那邊靜默片刻,嘆了口氣:「是啊,小安現在確實很聽話,我應該想得到,我做的一切努力都敵不過她爸爸的囑咐和回家的許諾,她畢竟還是對她父親更有感情,哪怕他在她最需要的時候逃走了。」
高翔不便對這句話有任何錶示,只得默然,好在於佳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恢復了平靜:「不好意思,小高,我不該對你講這些話。」
「沒什麼。於老師,如果有什麼事我能夠幫上忙,請給我打電話。」
「你的心意我領了,不過小孫說得對,小安這孩子需要的是父親,我不能把這個責任轉嫁到你身上。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謝謝你,小高,再見。」
晚上高翔跟孫若迪見面,提起這件事,孫若迪若無其事地說:「是啊,我把所有的照片都沖洗出來了,按人頭整理好,給老張、施煒、大明他們分別寄了過去。於老師跟小安就住本地,我當然直接送過去了。於老師看到照片很開心,請我喝咖啡,還問了我好多問題。怎麼了?」
他微微一笑:「沒什麼,她也誇你細心。」
孫若迪也笑了:「助人為快樂之本嘛,能力範圍以內的事,我是絕對願意做的。」
看著女友微微揚起的漂亮面孔,高翔有些感慨。他與孫若迪交往兩年多,一向覺得她單純善良,沒有什麼心機。他完全沒想到她也會動如此複雜曲折的心思,並且瞞著他付諸實施,事後毫無任何愧疚不安,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等著他詰問的表情。
他自問對於左思安的關心十分坦蕩,可是他確實有很多事瞞著女友,當然不打算再跟她討論這件事。只是,他隱約覺得,他們的關係似乎再不像從前那樣簡單和諧了。
接下來高翔與父母一起開始忙著給寶寶準備手術。按照他的想法,最好去北京或者上海的大醫院進行手術,但陳子惠又覺得寶寶經不起旅途勞頓。
經過一番周折,總算輾轉邀請到了一位專家來主刀。陳立國和高明也趕到了省城,陳立國經歷過心臟搭橋手術,高翔則才經歷一次死亡的威脅,兩人儘管努力保持鎮定,但內心並不比不停走來走去、焦灼得無法安靜下來的陳子惠來得輕鬆。
手術進行的時間不短,中間甚至兩度發了病危通知書,讓家長簽字,嚇得陳子惠淚流滿面,陳立國經不起這種持續的刺激,不得不由高明送回家休息。
幸運的是,這個半歲大的孩子有著頑強的生命力,最終安然度過了分流手術。醫生告訴他們,從手術情況來看,寶寶的法洛四聯症比他們預想的要複雜得多,分流手術的效果不好確定。
陳子惠頓時急了:「醫生,到底能不能徹底治好?」
「這一次做的手術全名是體-肺動脈分流術,康復以後,呼吸困難和紫癜癥狀會有所改善,血氧飽和度會增加,能夠促進肺動脈和左心室發育。但是患兒的心臟血管畸形與左心室發育不良並沒有得到治療,接下來還是必須小心護理,定時複查,到合適的時候再接受根治手術,」醫生謹慎地預言,「康復概率理論上是存在的。」
高翔阻止住急不可待還要插話的母親,等醫生走後才安慰她:「只要存在康復概率就好。」
陳立國也安慰女兒:「只要有希望就好。」
陳子惠還是哭了出來:「寶寶這麼小,不知道還要受多少罪才能活過來,實在太可憐了。」
寶寶情況稍一穩定,陳子惠便開始琢磨給他取名字上戶口。她去徵求陳立國的意見,陳立國沉默良久,說:「還是讓孩子姓高吧。」
陳子惠目瞪口呆,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過神來便一下站了起來:「爸,我們陳家好不容易有一個後代,怎麼可以不姓陳?」
「你和小翔就不是我的後代嗎?」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要不是固執著要一個兒子,你母親也不會走得那麼早。」
提到母親,陳子惠的眼圈一下紅了。「再說,這孩子以後總會長大,你怎麼向他解釋他父母親的情況,更別提外人知道他父親是誰會怎麼議論了。」
陳子惠頓時啞然。
「我想過了,就讓這孩子姓高,以後讓他在省城上學,至少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
高明愕然,陳子惠則仍舊不想妥協,兩人都是一副有話要說的表情,陳立國揮揮手:「子惠,別固執了。寶寶的大名就叫高飛吧,跟小翔的名字一樣,又有意頭又順口,正好像兄弟。我累了,你們也早些休息吧。」
陳子惠與高明只好出去,走到門口,她突然止步,回頭看了高翔一眼,表情是若有所思的,但高翔神態十分坦然,她也沒再說什麼。
等他們走後,高翔由衷地說:「謝謝外公。」
陳子惠並沒有懷疑錯,高翔在這件事中起了決定性作用。自從答應左思安不讓寶寶姓陳以後,他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左思安對陳子瑜的強烈憎恨固然讓他沒法兒忽略,但他也確實認為如果一生下來就背負著有一個強姦犯父親的重擔,寶寶的人生不可能和別的孩子相同。
他知道跟母親講不通這道理,便找機會與外公溝通,所幸陳立國完全能理解他的想法。
陳立國嘆氣:「不用謝我,你考慮的是對的,這樣對寶寶最好。不過,你爸爸一向不喜歡子瑜,大概不想正式收養寶寶,成為他的父親,承擔那麼大的責任。以後你媽又得帶寶寶長住省城,跟他兩地分居,他也未必高興。你去看看,可千萬別讓他們兩個再為這事起爭執了。」
高翔從陳立國房裡出來,去父母那邊,發現正如外公預料的那樣,他們已經在爭執了。
陳子惠照例是提高嗓門氣沖沖地說:「爸爸既然都這麼說了,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高明的聲音則保持著低沉,說:「我反正覺得不合適。」
「有什麼不合適?」
「你我都已經這麼大年齡,高翔也快24歲了,突然平白多出一個兒子,沒人會議論才怪。」
「有什麼可議論的,我媽媽生子瑜的時候跟我們現在差不多大。」
她提到陳子瑜,高明顯然更加煩惱:「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麼一回事。硬把寶寶說成是我兒子,這不是掩耳盜鈴嗎?」
「你管別人怎麼說,我倒要看看誰敢來跟我講閑話。」
「我拜託你做人低調一點兒行不行,家裡都已經出了很多事,不要再動不動就這麼大口氣。而且,你動輒把『陳家唯一的後代』掛在嘴邊,我擔不起給這孩子當父親的責任。」
「你這是什麼意思?」
陳子惠的聲音再度拔高。高翔連忙敲門進去:「爸、媽,戶口登記就寫是我的兒子好了。」
陳子惠和高明都怔住,齊聲說:「那怎麼可以!」
「家裡只有我的戶口在省城,不在清崗。那麼大一個城市,沒人知道我是誰,更不會有人議論我怎麼有兒子。外公也說了,以後就讓寶寶在省城長大讀書,正好可以避開那些閑言碎語。」
「不行,我不同意。」高明生氣地說,「你都沒結婚就當爸爸,你女朋友會怎麼想?」
「只是上個戶口,有什麼大不了的。若迪見過寶寶,也很喜歡他。她不會介意的。」
陳子惠突然說:「小翔,要不你現在就跟若迪結婚吧,然後收養寶寶,他父母雙全,以後長大了也不會再去問自己的身世。」
高明、高翔父子一齊呆住,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陳子惠倒是越想越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這樣一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也正好給咱們家沖沖喜,讓你外公也高興一下。從去年到現在,陳家真是太不順了。」
跟過去一樣,高明對妻子的各種突發奇想很是無奈:「虧你想得出,什麼年代了還衝喜。結婚是終身大事,怎麼能夠這麼草率?」
「這怎麼算草率了?小翔跟若迪交往了有兩年了吧,我爸爸對這女孩子也很滿意,說她大方得體。結婚不是很正常嗎?」
高翔苦笑,他怎麼也沒想到一個讓寶寶跟他姓的提議會演變成這樣。「若迪剛剛畢業工作,我們都沒想過這麼早結婚。」
高明也說:「對,終身大事必須考慮成熟,結婚太早了不好。」
陳子惠橫他一眼:「你這是什麼意思?是影射你以前沒有考慮成熟結婚太早嗎?」
「我就事論事,你不要胡亂引申。」
「用不著我引申,高明,你的言下之意很清楚了。別以為我不知道……」
高翔眼看父母又要爭執起來,連忙舉手制止:「停停停,媽媽,別扯遠了。爸爸說得對,我考慮一下再說,」
他倒也沒剛聽到這話時那樣驚訝,加上想到年老體衰的外公其實也是盼著他早日成家的,心裡不免一動。他看陳子惠一臉還有話要說的表情,補充道:「我和若迪商量一下吧。我說過了,她未必同意這麼早結婚。」
4_
孫若迪剛大學畢業,進入一家民企工作,由學生轉變為職場新人,手忙腳亂,壓力頗大,全然沒了讀書時的悠閑自在。這天,高翔接她下班,她再一次憤憤地抱怨上司的不合理要求、同事的諸多刁難。
高翔耐心聽著,安慰她:「民企是這樣的。老闆的個人意志往往大過規章制度,你要學著慢慢習慣。」
「我覺得我習慣不了,真是懷念學校單純的環境。」
「人總得長大踏入社會。」
孫若迪沮喪地往後一靠:「我現在每天早上起床都得掙扎半天,不知道上班的目標是什麼,一點兒盼頭也沒有。真擔心這樣下去,我會變得跟我的那些同事一樣怨氣衝天尖酸刻薄。」
「實在做得不開心的話,換一份工作吧。」
「說說倒是容易。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學的專業冷門,不好找工作,我可不想上班沒幾個月就鬧著辭職讓我爸媽嘮叨,他們本來就一直覺得我長不大。」
「要不跟我結婚吧,這樣他們就不會一直拿你當小孩了。」
孫若迪好不吃驚,疑惑地看他。他穩穩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表情跟說「要不我們去吃你喜歡的川菜吧」沒什麼不同。她一向愛他超出同齡人的成熟鎮定,可是用那麼隨便的口氣說起結婚,讓她沒法兒高興得起來。
「怎麼會突然想起結婚?」
「我們都到了合法結婚年齡嘛。」
孫若迪早就知道高翔並不浪漫,可是聽到這種理由未免鬱結得想吐血,生氣地說:「我可沒到恨嫁的年齡。」
「沒說你恨嫁啊,現在是我怕你跑了,急著想把你娶回家嘛。」
「哪有你這樣求婚的?」
「你要願意,我這就去買戒指、鮮花。是不是還要配音樂、香檳酒?」
他這個半是呵哄半開玩笑的口氣讓她的氣多少平了一些,嘟著嘴說:「你先告訴我,為什麼突然想起要結婚?」
「我們交往的時間也不短了,我對你是認真的,現在結婚是早了一點兒,但也沒什麼不好。當然,如果你不這麼想,我也能理解,畢竟你還小。」
高翔並不經常講情話,可是偶爾一句便能讓她心花怒放,她開心地伸手過去覆在他握方向盤的右手上:「哼,你這是將我的軍。」
高翔微笑:「還有一件事,我不想瞞著你。我覺得你應該不會介意。」
「什麼事?」
「我打算把寶寶的戶口上在我名下,我們結婚以後,名義上會是他的父母。當然,他還是由我母親照顧。」
孫若迪大吃一驚,縮回手,好一會兒才說:「你是說寶寶以後長大了,你會告訴他你是他父親,我是……他媽媽?」
「對,外公已經給他取好了名字,叫高飛。」
「我完全搞不懂。寶寶是你舅舅的孩子,上次你媽媽就跟我說了,陳家只有他這一個後代傳宗接代。為什麼要由你當養父,而且還跟你姓,這亂了輩分,而且也說不過去。」
「我們不想讓寶寶以後成長得有陰影。」
「父母雙雙去世是很不幸,可是寶寶有你外公、你父母還有你疼愛照顧,一定會好好成長的,有什麼必要編出一套身世,把他說成是你的孩子?」
高翔發現,如果沒有寶寶的真實身世這個大前提,給出什麼理由都不大能站得住腳,孫若迪的疑問卻來得理由十分充足。他一時有些啞然,只得避重就輕地說:「把戶口上在省城,也方便寶寶以後上學。」
「那也不用讓你做寶寶的爸爸啊。」孫若迪突然起了一個疑心,久久盯著高翔。
「怎麼了?」
「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要跟我結婚的?」
「當然不是。你別把這事看得過於嚴重,我說過了,我們只是掛個名罷了。」
「這種名可以隨便掛的嗎?」
「寶寶有我媽媽帶,根本不會讓你費神,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大反應。我還以為你是喜歡寶寶的。」
這個隱約的指責讓孫若迪頓時憤怒了:「停車。」
高翔沒有理她。她突然抓起中控台上放的布熊砸向他,他本能地一閃,車子也跟著變了一下向,後面的車子頓時按響了喇叭,他嚇得連忙把好方向盤,惱怒地說:「你鬧什麼?這樣太危險了。」
「我說了,停車。」
高翔也有些生氣了,將車開到路邊停下,正要說話,她打開車門便跳了下去,他只得解開安全帶下車,追出近20米才將她拉住。
「喂,就算不想現在結婚,也沒必要發這麼大的火吧?」
孫若迪用力想甩開他的手,眼淚不由自主流了出來,聲音有些顫抖地說:「你根本不關心我的感受。」
高翔嘆氣:「我只是不明白你怎麼會這麼介意這件事。」
「那是因為你根本不重視我,高翔,你從來不站在我的立場考慮問題。」
「好了好了,別哭了,我們另外找地方說話。這路上人來人往的,你也不想讓人看笑話吧。」
他只是隨口一說,但一抬頭,卻發現確實有人正看著他們——左思安與一個男孩子站在前面離他們不遠的車站裡。
從阿里回來以後,高翔就沒見過左思安。幾個月過去了,她的頭髮梳成整齊的馬尾,背著書包,穿著寬鬆的白色T恤黑色長褲,看上去長高了一些,可是更顯得瘦弱。更巧的是,她旁邊那個穿著跟她一樣的校服的男生高翔也認識,是梅姨那個倔強的侄子劉冠超。
被兩個孩子撞見在大街上拉扯吵鬧,高翔頗為尷尬,放開孫若迪的胳膊,低聲說:「別胡鬧了,小安在那邊。」
孫若迪看到左思安,突然冷笑了:「帶我去西藏,其實是因為要送她過去;現在跟我結婚,不過是為了給寶寶一個現成的身世。我總是你附帶的一個考慮,你到底拿我當什麼了?」
他沒想到她會扯上左思安,更不願意她當著左思安提起孩子,沉下臉來:「跟我上車,我們另外找地方說。」
孫若迪抬手抹了一下眼淚,一聲不響大步走到路邊,招手攔停一輛計程車,跳上車用力關上車門,吩咐司機開車。
高翔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再看看左思安,她一臉的不自在表情。他又惱火又鬱悶,轉身想走,左思安卻突然叫他:「喂,你等等。」他站住,多少有些驚訝,只見左思安對劉冠超說,「小超,你先回學校去上自習吧。」
「那怎麼行,你不讓我送你回家,我也得看著你上車。」
「不用。我有話跟他說,說完就回去。放心,我媽媽認識他,沒事的。」
劉冠超顯然並不放心,還有話要說,但左思安抿緊嘴唇搖搖頭,他無法違拗,又盯了一眼高翔,一聲不響地轉身走了。
5_
左思安走過來,站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似乎有些遲疑不知道怎麼開口。
「你怎麼在這裡?」
「我放學了,準備搭車回家。」
高翔記起於佳將她安排轉學到省重點學校師大附中讀初三,問:「那小超呢?」
「他考進師大附中讀高一了。」
「挺好,你們可以繼續做同學。」
左思安眼神遊離了一下,沒有接這句話:「你別跟若迪姐姐吵架。」
高翔完全沒想到她留下來要說的是這件事,記起上次在獅泉河鎮跟孫若迪起爭執也被她旁聽到,不免更加尷尬:「我們也算不上吵架,只是對一件事有不同看法,她大概有點兒生氣而已。」
「她看起來不只是生了一點兒氣,你去好好哄哄她,還是盡量不要吵架。
我爸爸媽媽以前從不吵架的,自從……開了個頭以後,就吵得沒完沒了,話越說越狠,再回不到過去了。」
暮色蒼茫里,她似乎長高了一些,但面孔仍舊稚氣未脫,看上去還是一個孩子,她講話的口氣也是孩子所特有的,帶著面對成年人時的遲疑與不確定。
可是她身上有某些說不出來的東西,讓她看起來跟同齡孩子完全不一樣,她的眼睛更是顯得幽深,有著長期失眠的人才會有的睏倦疲憊眼神,讓她像是已經一腳踏入成人世界,並且要承擔成人面對的所有煩惱憂慮。高翔有些心疼的感覺,只能微微一笑:「不用擔心我們的事,回頭我會找她好好解釋的。」
「那就好。車來了,我先走了。」
「現在是高峰時間,人太多了,我送你回去。」
她又是一個小小的遲疑,然後一聲不響跟他上了車,她從座位下拿起那隻布制小熊,認出是自己的東西,卻不明白怎麼會在這裡。
「上次送你去醫院,你忘在我車上的。」
她端詳著,一臉茫然地「哦」了一聲,顯然還是沒想起當時的情景。他也不願意讓她繼續回想,問她:「每天搭車上學需要多長時間?」
「半個小時,很方便。」
「師大附中管得嚴不嚴?」
「在清崗中學讀過,別的地方就算寬鬆了。」
「那倒也是。功課跟得上嗎?」
「月考在班上排第19名。」
「已經很厲害了,別急,慢慢來。」
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不再問下去,任由她抱著那隻小熊獃獃看著前方出神。快到她家時,她突然說:「就在這裡停,我去餐館拿打包的晚飯。」
他停下車,吃驚地問:「你媽媽不做飯嗎?」
「她昨天出差了,走之前幫我訂好了飯,我直接去取就行了。」
「她就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裡?」
左思安一怔,突然惱怒了:「那又怎麼樣?你是不是當我非得24小時接受監護才行?」
她打開車門下去,頭也不回進了餐館。高翔哭笑不得,只覺得這女孩子簡直比女友的情緒更變幻莫測不可捉摸。他留在原地,過了十來分鐘,左思安提著一個大塑料袋出來,看到他的車,走過來,囁嚅著問:「你怎麼還在這裡?」
高翔下來:「你不喜歡接受監護我也得問清楚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安全嗎?」
「要是家裡都不安全,就沒什麼地方是安全的了。」
這個回答理由充足得他無從反駁,他問:「你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後天。」
「她經常出差?」
「不是啊。這是她幾個月裡頭一次出差,只去四天,走之前把什麼都安排好了,甚至給我量了體溫,注意事項列了足足十條,貼在冰箱上,還特意買了手機,號碼寫在最醒目的地方,讓我隨時可以聯繫她。」
高翔承認,對於獨自操持一個家,又要照顧女兒又要兼顧工作的於佳來講,確實安排得很細緻,左思安看上去也十分平靜、正常,他就算無法放下心來,也沒什麼可問了。
「好吧,回家以後鎖好門,有陌生人敲門不要開。還有,萬一有什麼事,馬上給我打電話,你媽媽畢竟隔得遠,我過來會比較方便一些。」
他正要上車,左思安突然說:「你要不要吃晚飯?」她看著高翔驚訝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地補充道,「這家餐館做的菜不錯,我媽訂了我和小超兩個人的份兒,我今天沒讓他過來。你要不吃,就只好浪費了。」
他看出她想彌補剛才的失禮,忍不住好笑:「這請客的理由很充足。好吧,剛好我也餓了。」
高翔跟左思安進了單元樓道,她說:「等一下,我看看信箱。」
他幫她拿塑料袋,她取鑰匙開信箱,果然摸出一封信來,他隨口問:「你爸爸寫來的?」
她搖頭:「晶晶寫給我的,我們一直在通信。」
她一邊上樓,一邊拆開信封,一下抖出了不少細碎的小黃花,樓道里頓時有淡淡的甜香味道,高翔被小女孩細膩的小心思逗樂了:「晶晶家院子里那棵桂樹開花了吧?」
「嗯。」她小心地嗅了一下信封內側,神情有些悵然,「晶晶說那棵樹是她太爺爺小時候種的,只要開花,至少半個村子都聞得到香味,夜裡睡覺做夢都是甜的。那種感覺一定很好。」
上到三樓,她才打開房門,就已經聽到電話在響,她連忙跑去接聽:「嗯,媽媽,我剛進門。」「晚飯已經拿回來了,是剛做出來的。」「好,我知道了。」
她放下電話,去廚房取餐具。高翔上次過來根本無暇細看,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眼前是一套整潔的三居室,與左學軍在清崗的簡樸住處相比,這裡的裝修布置也不算有多精緻用心,但具有家居氣氛,而且收拾得井井有條,十分整潔。
這時電話鈴聲再度響起,她匆忙跑出來接聽,只聽了一句就皺起了眉頭,聲音平平地回答:「是的,我已經回家了。」「不用了。」「我沒跟他說什麼。」「小超,你去做作業吧,別管我了。」她一下掛斷電話,坐到沙發上,樣子十分沮喪。
「他是關心你。」
「我知道,但是他不應該來讀師大附中的。他成績很好,清崗高中本來已經答應保送他,並且免去學費。他還是決定報師大附中,結果他爸爸生氣了,把他打得頭破血流。他媽媽再三給我家打電話,哭著求我勸他改主意。
我……真的勸了,連我不想再見到他這種話都說了,可是他根本不聽,還是考過來了。」
高翔愕然,不過略一思索便能明白,清崗高中有著與師大附中不相上下的高考升學率,身為清崗人,留在那裡讀書順理成章,對貧寒的家庭來講,負擔也會小得多。省城消費水平高,單純考慮支出,劉冠超的家人就不會支持他報考師大附中,更何況他顯然是為了左思安才做出這種選擇,更不可能得到家人的理解。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能這樣做非常需要勇氣,但是他的家人說服不了他,居然直接打電話給左思安,把壓力轉嫁給另一個孩子,讓她來背負歉疚感,這一點讓他很生氣。
他輕聲說:「你勸過他,已經盡到朋友的義務。他還堅持他的選擇,就不關你的事了。」
「不,我勸他別來這裡讀書,不是為他好,我……是真的不想見到他。」
「為什麼?」她張張嘴,說不出話來,他擺了一下手,「算了。你記住,不管他家裡人說什麼,選擇是他自己做的,你不欠他什麼。」
「現在的問題是,他大概覺得他欠我。那天……他姐姐叫我和他一起去看電影,後來他姐姐讓他和她一起回宿舍拿東西,讓我在她學校後面等他們……」
左思安停住,但高翔已經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心一下抽緊。屋子裡安靜得只剩下牆上掛鐘走動的聲音,單調重複得讓人壓抑。
過了好一會兒,她重新開口,語氣十分平淡:「其實根本不關他的事,他就是不停自責,在清崗的時候天天陪著我、騎自行車回劉灣給我補課,已經做得太多了,現在他又不顧他家人的反對來這邊讀書,我媽一說要出差,他就不上晚自習送我回家。我真的不需要他這樣沒完沒了地幫我,有時候我忍不住會發火,恨不得直接說不要來煩我了。我也知道我這樣對他……有些不知好歹。」
「你應該跟他談談,把你的感受直接告訴他。」
「我說了,他根本不聽,反而覺得我是不想拖累他。不管我願不願意,我都成了必須接受幫助的可憐蟲,沒人在乎我的感受,包括我媽媽在內,都在拚命可憐我補償我。」
高翔有幾分意外:「你不能這樣想。」
「我沒法兒不這樣想。」她衝口而出,隨即搖搖頭,「我媽媽也說過我,我這麼想是跟別人過不去,跟自己過不去,是一種錯誤的自我暗示,沒任何意義。她說得沒錯,我會盡量控制自己的。」
她似乎一下恢復了平靜,高翔卻沒法兒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不,小安。你媽媽說得有道理,但是你有權利表達你的情緒。就像剛才我問得太多,你不高興了,我完全能理解。你不需要對誰抱歉。」
她默然良久,眼睛里突然泛起淚光,馬上垂下眼帘,小聲說:「其實我很害怕。」
「怕什麼?」
「我怕你們先是可憐我,然後就會嫌棄我,」她的聲音更加低微,「沒有人會正常對待我。」
高翔再度被這女孩子的敏感擊中了。劉冠超對左思安的付出固然超出了正常友誼的範圍,劉家人不可能理解,她也覺得不堪重負,而他又何嘗不是在努力補償她呢?他們當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出於憐憫,努力想讓她的生活恢復正常,但是罪惡衍生的影響遠比一般人想象的持久而深遠,一旦意識到根本沒人能充當上帝最終拯救她,他們是不是會選擇逃避?她的父親遠走西藏就是最好的例證。難怪她會有如此強烈的不安全感。
他的沉默讓左思安退縮了,她站了起來:「我們吃飯吧,要不菜該涼了。」
「小安,如果有不開心的事,不要放在心裡,跟我說沒關係的,我願意聽。」
她扯一下嘴角,露出一個有些不在乎又有些認命的表情,斷然搖頭:「不,我答應過我媽媽,不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就算你一直知情,也願意傾聽,我也不能沒完沒了拉著你說。訴苦訴得多了,就成了祥林嫂,自己都會嫌棄自己。」
她徑直進了廚房,在裡面待了幾分鐘才出來,完全恢復了平靜,有條不紊地將碗筷擺好,請他坐下,替他盛好飯。吃完飯後,他要幫她將碗筷收進廚房,她說:「我自己來。你要有事就走吧,幫我把門關上就行。」
他突然問她:「今天作業多嗎?」
「還好,不算多。」
「那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驚訝地看著他:「去哪裡?」
「不用問,不遠,最多兩個小時就送你回來。」
「可是……」她遲疑一下,還是說,「若迪姐姐知道會不高興的。」
他哭笑不得,只得暗自承認,孫若迪如果知道這件事,確實不可能高興。
「這不是你需要考慮的問題。你認真想一想再回答我,是願意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裡做作業,還是跟我出去放鬆一下。」
她一臉的天人交戰表情,他耐心等著,她終於點了點頭。
高翔帶著左思安上車,徑直開到了他曾就讀的大學,從西門進去,走了一會兒,她突然站住,悄聲說:「這裡也有桂花。」
「對。」
路燈昏黃,但空氣中有細細的桂花香氣氤氳浮動,縈繞四周,不容置疑地宣示著它們的存在與盛開。他指著不遠處,說:「這邊是我以前住的宿舍,所以我大致知道睡覺也能聞到花香的感覺,其實就好像做夢在吃梅姨做的桂花糕。」
她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露出潔白細密的牙齒:「嗯,剛蒸好的紅糖桂花糕很好吃。」停了一會兒,她說,「謝謝。」
「別客氣,我也恰好想回學校看看。」
「你跟若迪姐姐是同學吧?」
「對,不過我們不同專業,她低我一屆,她的宿舍在那個方向。以前我常在那邊的公告欄旁邊等她。」
不斷有學生從他們身邊走過,或者三五成群談笑風生,或者雙雙對對悄聲私語,氣氛輕鬆閑適。
「我爸和我媽是大學同班同學,他們畢業一年後就結婚了,然後就有了我。」她揚起臉看著遠方,似乎有些走神,但馬上收回了注意力,問他:「讀大學是不是很開心?」
他想一想,實事求是地回答:「比讀中學輕鬆許多,沒有需要重複做的大量習題,沒有升學的壓力,可以認識來自不同地方的同學,有機會學更有趣的東西,能夠嘗試自己為自己做決定。甚至可能愛上某一個人。」
「你愛若迪姐姐嗎?」
他笑:「不愛她就沒必要在一起嘛。」
「是啊,我也覺得,最重要的還是在一起。」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想起了父母親,正要說話,她補充道,「而且不要吵架。」
她那雙彎彎的眼睛看著他,帶著幾分促狹的笑意,讓他也忍俊不禁:「我同意。」
6_
高翔跟孫若迪的解釋進行得並不順利,孫若迪甚至不肯接他的電話。他讓花店送花到她的辦公室,她也全無反應。他有幾分無奈,又接到父親發來的去打通鄰省的銷售通道的工作安排,只得收拾行李出差,奔波半個月後才回來。
一進家門,他發現孫若迪正和陳子惠坐在客廳內有說有笑,著實吃了一驚:「寶寶呢?」
「在房裡,睡著了。」陳子惠站起身,「我去廚房看看。玉姣做事很勤快,就是會做的菜不多,還是得我多教教她。」
高翔放下行李箱,先去母親卧室看寶寶,小小的木床邊坐著一個女孩子正在翻閱畫報,兩人視線相碰,高翔一下認出她是劉雅琴,一時大為驚愕。
劉雅琴這次穿得相當簡單,頭髮也用發卡卡住,沒有化妝,她輕聲說:「寶寶很乖,喝了牛奶就睡著了。」
「你是新來的保姆?」
她搖頭:「我媽到你家做保姆。我今天來找她有點兒事,順便幫著照看一下寶寶。」
他沒想到母親居然請王玉姣當保姆,皺眉不語,劉雅琴顯然很懂鑒貌辨色,連忙說:「我爸爸腰椎出了問題,需要治療,我弟弟來省城讀書,家裡沒錢,我媽很需要這份工作。」
他做了個手勢:「知道了,別吵醒寶寶。」
高翔出來,看孫若迪翻著雜誌不理他,走到她身邊坐下:「好了吧?收花收到手軟,也該消氣了。」
孫若迪再也綳不住笑了,悄聲說:「打電話給花店叫他們住手吧,同事已經各種議論怪話了,我出不起這風頭。」
「你以後再跟我鬧,我就出這一招。」
「想得倒美,我可不是怕收花才過來的。阿姨今天給我打電話,非要叫我和她一起去看她買的房子,路上跟我解釋了,這都是你外公的意思。他老來失子,實在太傷心,又請人給寶寶算了命,說這孩子不能跟他姓,否則會相剋。」
高翔只得對陳子惠編故事的能力嘆為觀止,又惱火她插手這件事,沉下臉沒有吭聲。孫若迪卻誤解了他的表情:「好吧,老人家的想法,我們應該尊重。我承認我有點兒任性,可是你覺不覺得你也有錯,如果你跟我講清楚……」
「你一樣會生氣的,若迪。」
孫若迪瞪著他:「我能不能接受是另一回事,你是不是對我講出實情才是重點嘛。」
事已至此,他搖搖頭:「出差之前我就跟我媽媽也說了,倉促結婚是不好,我已經讓她去把寶寶的戶口直接跟我上在一起,寶寶長大以後,我們自然會有辦法跟他解釋,別提這件事了。」
孫若迪惱火地說:「你看,這才是我們之間最大的問題,你現在總是避重就輕,對我的保留越來越多。」
高翔正要說話,保姆端了湯出來,果然是劉雅琴和劉冠超的母親王玉姣。
她似乎有幾分緊張,孫若迪說謝謝,她只拘謹地笑笑,誰也不看,馬上退回了廚房。
晚上送走孫若迪后,高翔回來,看王玉姣母女也離開了,便問:「保姆呢?」
「她送她女兒去搭公交車了。」
「為什麼要請她過來做事?」
「上一個保姆鬧著要走,我就打算回清崗鄉下請人,省城做久的保姆都太油滑太愛偷懶,我早就受夠了。」
高翔皺眉:「媽,有些事我一直不想追問你。但是你既然把她弄來做事,我不得不問清楚。在讓左家答應把寶寶生下來這件事上,你是不是跟她們母女做過什麼交易?」
陳子惠倒是直承不諱:「那是自然,不花代價怎麼可能那麼順利達到目的?
我給了王玉姣一筆錢,她答應促成這件事,包括說服她家大嫂幫忙。這錢花得很值吧?」
高翔無可奈何地看著母親,很顯然,跟平常一樣,陳子惠絲毫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之處,他要批評也是徒勞,更何況寶寶已經降生,一切不可逆轉了。
「帶寶寶來省城生活,就是不想讓他被人議論,你又何必把一個知情人弄到家裡來做事。」
「王玉姣的兒子來省城讀書,開銷比以前大。她老公腰椎間盤突出,幹不了重活了,還得治病,女兒在縣醫院一直沒法兒轉正,工資少得可憐。她找到我,提出想來當保姆,也方便就近照顧兒子。我試用了一周,還真不錯,她手腳麻利勤快,很會帶孩子,一閑下來就做家務,把鐘點工的活兒都做了,現在要找這樣的保姆可實在是不容易。寶寶的事你放心,她跟我保證了絕對不多嘴多舌。」
「你能信任她嗎?當初左縣長一家對她不薄,那麼信任她,她一樣拿他們的女兒跟你做交易。」
「這不是一回事。她只是個沒什麼文化的農村婦女,家境又困難,貪圖小利可以理解,翻不起什麼大浪來,有我盯著怕什麼。對了,我答應給她女兒劉雅琴在你公司里安排一個工作。」
「越說越離譜了,不行。」高翔滿心不悅地說,「我沒工作給她。」
「你這是存心跟我作對嗎?她到底是跟過子瑜的女孩子,又幫過我的忙,我已經答應了她。」
「媽,不要動不動就認為別人存心跟您作對,還是想想為什麼您總會跟別人的想法不一樣吧。」
陳子惠對兒子的態度一向不像對丈夫那樣強硬,見他沉下臉,馬上換了個講和的口氣:「好啦好啦,她也就是一個護校畢業的學歷,隨便安排一個打雜的工作就行。你要不安排,我就叫你爸爸安排,他可是你的上司,我不信他敢跟我唱反調。」
高翔哭笑不得地搖搖頭,知道她肯定會這麼做,說:「真是服了您。還有,以後別管我的事了。」
「別嘴硬,我要不管,不知道若迪還得生你多久的氣。我帶她去看了我買的那套房子,已經快裝修好了,小區環境很不錯,又安靜,交通又方便。房子是複式的,非常寬敞,將來你們結婚也完全住得下。我跟她說,房子寫她的名字,她嘴上不說什麼,也看得出完全滿意。你再跟她求婚,她保證不會反對。」
高翔頭痛地看著母親,可是陳子惠一臉得意,他無可奈何:「行了行了,她沒你想的那麼庸俗。我想過了,結婚的事以後再說。」
「為什麼?」
「我們都還年輕,沒做好準備。總之以後別再多事,專心做好奶奶管好寶寶就行了。」
這次陳子惠倒沒有生氣,而是多少露出悵然的表情:「唉,要不是你外公堅持,我說什麼也不會同意的。以後寶寶會講話了,管我這個姑媽叫奶奶,想一想還真的是……很彆扭。」
他有些好笑,安慰地說:「到時候你就會習慣的,早點兒睡吧。」
出去之前,他低頭看看寶寶,這孩子經過手術后,不再像過去那樣易驚醒、動輒哭得口唇發紫,小小的面孔長胖了一些,變得粉白可愛,兩隻小手虛握成拳,舉在枕上,儼然一個標準投降的姿勢,睡得十分香甜。他不得不承認,這個樣子很能觸動人心底柔軟的部分。
如果寶寶開口叫他爸爸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情形?高翔回到自己房中,靠在床頭想象了一下,不得不承認,他突然也有非常異樣的感覺。
這個小而病弱的孩子,帶著不健康的心臟降生,醫生幾乎是含蓄地宣布他時日不多,勸他們放棄他,可是他活了下來,而且已經差不多改變了他家所有人的生活。
老來喪子的陰影仍舊籠罩著陳立國,他身體欠佳,意氣日漸消沉,將企業越來越多地交到了高明手裡,對於社會事務和各類應酬能推則推,迴避公開露面。他沒法兒像普通祖父那樣盡情寵愛孫子,每次看到寶寶,表情總是有些複雜,喜與憂參半;而陳子惠似乎從知道寶寶的存在那一刻起,就固執地把從前照顧弟弟的熱情全用在了寶寶身上,擺脫了失去弟弟后近乎歇斯底里的怨憤;高明儘管對整件事持疏遠態度,也完全不贊成兒子正式收養寶寶,但他從來也沒抱怨妻子對於孩子的付出。
高翔已經越來越習慣這個孩子在他生活中的存在。他一回家,便會先去看看寶寶,抱起嬰兒完全不像剛開始時那樣無從下手,他甚至學會了給孩子換尿布、沖奶粉、喂葯。可是在母親和保姆忙不過來時搭把手是一回事,真正成為父親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沒有做好準備,也不知道得做哪些準備才能將心態調整得足以迎接已經到來的角色轉變。
他不得不承認,孫若迪的顧慮是有道理的。為人父母這種責任突然空降到頭上來,有血緣聯繫尚且會不知所措,更何況完全沒有關係。而孫若迪覺得他們之間出現的問題,也並沒有誇大。從陳子瑜出事開始,他需要向她隱瞞的事情越來越多,加上母親的各種演繹,事實與虛構交織得已經難以拆解。
正如左思安所說,原本親密的兩人之間嫌隙既生,似乎就有不斷擴大的趨勢,很難回到最初那種單純的狀態了。
再一次想到左思安,高翔的惆悵感更加強烈。那天他從學校把她送回家,把手機號碼留給她,囑咐她如果煩悶了可以給他打電話,不過她並沒有跟他聯絡。他幾乎想再次給於佳打電話,但是轉念一想,不管出於什麼理由,左思安對他有一份難得的信任,他也許是她這個階段唯一可以傾訴的人,她並沒有寄希望於他能解決一切問題,而他也無法充當救世主。畢竟於佳在付出努力維繫母女關係,讓女兒過正常生活。他只是跟她們的生活不相干的外人,貿然提出建議,未免會過於唐突。
也許最終只能靠時間來彌合一切。可是讓一個孩子獨自等候時間消逝來獲得解救,是不是過於殘忍?要是沒有當初陳子惠一意孤行,近乎蠻橫的脅迫,沒有他的插手,左思安不生下孩子,現在的生活對她來說是不是會容易一些?
每次想到左思安,高翔不免都有幾分惆悵。他當然知道,不要說陳子惠認為他為她做的太多,就算於佳,也對他心存感激,不會再有別的要求。但他就是放不下這個心事。他對她是憐憫嗎?抑或是覺得有所虧欠,需要給予彌補才能安心?他不能否認,左思安的敏銳與直覺並沒有錯,對他來說,這兩者似乎兼而有之,卻又遠遠不止於此。
當然,面對一個全然無辜的孩子成為受害者,誰都會動憐憫之心,加上作惡者是他的親人,他又直接插手讓她生下寶寶,延長了她的痛苦,他不可能不自責負疚。他儘力彌補,也是為了說服自己安心。但付出關懷並不是他預料的自我解脫過程,從清崗的小山村劉灣直到阿里措勤,他對她產生了越來越多的關切之情,而她對他也沒有了最初的戒備,甚至開始在某種程度上信任著他。不知不覺中,他們之間有了類似於親人的感情牽絆成分。
他自嘲地想,也許他不需要把撫養寶寶的擔子想得過於沉重,以他這樣為左思安操心的程度來講,已經算能接受當父親的初步訓練了。
7_
冬季來臨,暮色來得早而濃重,到放學時又下起了小小的雨夾雪,寒風呼嘯,氣溫驟然降了好幾度。
左思安與同桌王宛伊一起出來,劉冠超已經等在外面,將一把雨傘遞過來,囑咐她:「搭車的時候小心,人太多了就再等一班。」
她接過傘,見劉冠超衣著單薄,校服顯得空蕩,問:「你怎麼穿這麼少,冷不冷?」
「沒事,我不怕冷。」
「那你趕緊去吃飯吧。」
他點點頭,走在前面。王宛伊悄聲說:「他對你真細心,肯定非常喜歡你。」
左思安撐起了傘:「我們是朋友,他在這邊也只認識我。走吧。」
王宛伊不以為然:「都讀初三了,還扯什麼友誼當借口。李洋對我就一點兒也不細心。」
李洋算是王宛伊的「男朋友」,兩人從小學開始同學,現在不同班。當然在他們這所重點學校,早戀在禁止之列,他們的所謂戀情也不過是瞞著家長周末偷空一起出去看場電影,一起做做功課而已,但已經足夠引得周圍情竇初開的同學艷羨了。
左思安並不想討論這種話題,可是她過來插班讀書,努力克服自閉,好不容易才與同桌到了熟識的程度,不願意讓別人把她的迴避當成不友好,只得表現出一點兒相應的興趣:「李洋的籃球打得很好啊。」
王宛伊十分得意:「嗯,我就是喜歡運動型的男生。追你的這個劉冠超,聽說成績很棒啊,一過來就考到了整個高一年級的前十裡面,數理化三科成績第一,好厲害,就是看著太書獃子氣太內向了。」
「他成績一向很好,如果不是英語拉了後腿,他的總分排名肯定更高。」
王宛伊一眼看到她爸爸拿著傘等在校門邊,反而皺眉,悄聲說:「也不知道我爸是不是偷看了我的日記,最近盯得我好緊,以前下這麼小的雨不會來接我的。」
左思安笑道:「來接你不好嗎?快過去吧。」
王宛伊吐下舌頭,跑向她爸爸,她爸爸遞傘給她,她不接,偏要挽著他的胳膊,與他擠在一把傘下,這個場景當然讓左思安不能不心生羨慕。她看著他們走遠,轉身向車站走,突然聽到有人叫她:「小安。」
她循聲望去,高翔站在前方不遠的地方,沒有打傘,路燈的燈光帶著昏黃的光暈,把雨絲照得綿長細密如織,灑在他身上。
她有些意外,走過去將雨傘舉高試圖遮住他,他接過傘,打量著她:「好像又長高了一點兒。」
這句話再平常不過,卻讓她覺得有淺淺的開心:「你怎麼在這裡?」
「我路過,正好是放學時間,看天氣不好,怕你不好搭車,送你回去吧。」
「你不用去接若迪姐姐嗎?」
「她在商場買東西,我送你回去再去接她來得及。放心,我們沒有吵架。」
他拉開車門,「上車吧。」
她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正要上去,劉冠超突然衝過馬路向他們跑來,他姐姐劉雅琴追在後面大叫讓他站住,他不理,一把拉住左思安,怒氣沖沖地說:「小安,你怎麼還能上他家人的車?」
左思安的臉一下變得慘白,高翔也怔住。一個月前,在陳子惠的反覆要求和高明無可奈何的勸說下,高翔只得安排劉雅琴進公司工作,她慌慌張張地對高翔說:「對不起,高總,我弟弟還是小孩子,什麼也不懂,你別介意。」
她抓住劉冠超,壓低了聲音:「小超,我和媽媽都在高家工作,你鬧得個什麼勁,快跟我走。」
劉冠超還是不理她,緊緊盯著左思安,左思安面無表情地開了口:「上一次我在別人的車上出了什麼事,我從來沒有忘記,你不用不停提醒我。」
「我不是這意思。」劉冠超的臉也發白了,不由得鬆開手,「我……」
「別說了。」高翔打斷他,「小安,上車去。」
左思安默默上車,高翔關上門,轉頭看向劉冠超:「小超,你關心小安很好,但是應該學會尊重她自己的判斷和行為能力。我只是送她回家,你不必放心不下。」
劉冠超盯著他,眼神里充滿了敵意,劉雅琴狠狠地推了一下他,賠笑說:「高總,他就是不懂事愛犯倔,別跟他計較。」
「沒什麼,趕緊回家吧。」
高翔上車,見左思安縮在座位一角,趕忙將暖氣打開:「小安……」
她搖頭,顯然不想說話。他只得發動車子上路,糟糕的天氣讓城市交通變得更加擁堵,他只能耐心地排在車流內緩緩向前挪動著。
「我爸爸也反覆盤問過我,為什麼會上一個陌生人的車,到底是他拉我上去,還是騙我上去的?」她突然開了口,聲音低啞,如同夢囈。
高翔心頭一窒,幾乎想說「過去的事讓它過去,不必再提」,然而他知道,此時打斷她,等於永遠堵住她開口的可能,殘忍程度不亞於劉冠超口不擇言勾起她的回憶。
「其實我真的記不清了,我總是說得顛三倒四,自相矛盾,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在公安局做筆錄也是。那件事好像發生在別人身上,我只是在很遠的地方隱約看到……」這一次她並沒有哭,連眼睛都是乾澀的,茫然地看著前方雨刷有節奏地來回擺動。
「你爸爸只是想弄清發生了什麼事,並不是要逼你。」
「我知道,他比我還難受,我不會怪他。我媽媽……跟他恰好相反,她一句也不提,只跟我說,不好的事情,不去想它,總會忘記。我想她說的是對的。
可是……」一段長長的沉默,她合上眼睛,「太難了。就算沒人提醒,我也不可能忘記。」
這個結論來得如此壓抑,高翔左手把住方向盤,右手伸過去握住左思安的手,她的手指冰涼,手心沁著潮濕的冷汗。
他仍舊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希望藉此傳遞一點兒暖意,拉住她,讓她釋放出來而不至於兀自陷進孤獨的絕望之中。她也彷彿感知了他的用意,手安靜地待在他的掌心之中。
過了一個路口,又是一個漫長的紅燈,行人從人行橫道一擁而過,前方有車輛搶行,佔住了一條左轉車道,後面的司機有的憤怒地伸頭出去大罵,有的焦灼地鳴喇叭抗議,刺耳的聲音此起彼伏地傳來,路況更顯得混亂。在這片突如其來的擾攘之中,左思安睜開眼睛,她恢復了平靜,眼神遲滯而茫然地看看四周,抽回了手。
「堵車了,我試著繞另一條路走,要不要給你家裡打個電話,免得你媽媽擔心?」
她搖頭:「不用,她上班的地方遠,回得總是比我晚。」
「最近她有沒有出差?」
「沒有啊,她出差比以前要少得多,遠的地方、周期長的項目她都放棄了。其實我不希望她這樣。」
「做到事事兼顧很難,大家都要有選擇取捨,這是你媽媽的決定,你不必覺得有壓力。」
她無聲地看著前方,神情黯淡,清楚地知道自己並不能做到坦然不去多想。
高翔好不容易將車拐到右側一條路上,避開擁堵的主幹道,開了一會兒,停到路邊:「等我一下,我馬上上來。」
他匆匆進了路邊一家門臉簡陋的小店,過了幾分鐘,拿了兩個紙杯和一個紙袋上來:「這是我常喝咖啡的地方,這是給你買的熱可可,還有店主烤的餅乾,嘗嘗,很好吃。」
她接過熱可可,雙手捧住:「謝謝。」
熱可可和咖啡冒著裊裊的熱氣,混合而成的醇香氣息瀰漫在車內,她小口小口地喝著可可,他將咖啡杯放在杯架上,問她:「功課怎麼樣?」
「你自己都這麼不放心我,還想讓小超放心?」
他被問住,自嘲地笑:「不許嫌我煩。」
「還好啦。我跟同學也慢慢熟了,老師對我不錯。你不用再……擔心我了,我很好。」
「那就好,你一直沒打我的電話,我猜你應該很好。來看看你也不算不放心,就像你跟晶晶通信一樣,沒有談什麼要緊的事,不過隔一段時間收不到信就會惦記,會想到開信箱看看。」
這個比方讓她勉強露出一個微笑:「晶晶的信比我寫的好得多,學校里發生的小事情、同學之間的對話、上門找梅姨看病的人,經她一描述,就格外有意思。也許她以後可以當作家。」
「你呢?你以後想幹什麼?」
「我不知道,沒想那麼遠,好像也沒有特別想做的事情。」她臉上那點兒笑意消失,遲疑一下,「我只希望三年以後爸爸回來,那個時候我差不多要高考了,我會爭取考一個好點兒的大學,讓他開心。」
「小安,對他來說,你開心更重要一些,相信我。」
她依舊捧著那杯可可,怔怔看著前方:「不開心的時候,我就去坐電車。」
「坐電車?」
「是啊,1路電車,我家那邊是起點站,以前讀幼兒園、小學,都是爸爸帶我坐這路車送我過去,然後再去上班。我喜歡這條路,坐上去后聽售票員一站一站報站名,看看街道兩邊,從起點站一直坐到終點站,再坐回去,煩心的事情好像就能放下了。」
這樣孤寂的自我排遣方式讓他感到不安,他說:「試著多和同學在一起。」
「我會的,不用擔心。」
到了她家樓下,她拿起書包,說:「謝謝你。」
「有什麼事,隨時打我的手機,」他將那袋餅乾遞到她手裡,囑咐她,「就算沒什麼事,只是煩悶了想聊天也可以。」她打開車門,回頭看著他,他以為她要說什麼,然而等了一會兒,她只是說:「快去接若迪姐姐吧。」
左思安上樓回家,放下書包,先去廚房將米淘好,放入電飯鍋內,然後開始整理房間。於佳一向不擅長做家事,說要請一個鐘點工,但左思安十分抗拒家裡出現一個陌生人,寧可自己動手,於佳只好作罷。
飯差不多快熟的時候,於佳才回家,也是一放下包馬上便進了廚房。左學軍去西藏工作之後,於佳不得不開始買回菜譜學著做飯,她拿出做科研的方法下功夫,倒也總結出了一點兒心得:換了一台大冰箱,在周末時一次性採購,回來將青菜、肉類分門別類清洗整理好,煲一次湯分成幾份裝進保鮮盒內冷凍好。通常情況下,左思安每天回家稍早,負責淘米插上電飯煲,於佳回家后,熱上一碗湯,再做兩個簡單的菜,偶爾從餐館里打包一份較複雜的菜式回來算是換口味。
左思安將母親換下的鞋子擦乾淨收入鞋櫃,丟在沙發上的包和衣服掛好,然後繼續打掃房間。她瞥見母親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跟平常一樣,有些說不出的滋味。那個有學識、有個性、有事業心的母親,原本獨立能幹,根本不像一般媽媽那樣瑣碎,現在突然開始陷身於家務事里,勞累自不必說,而且變得多少有些小心翼翼,跟她講每一句話都經過反覆思量,避免任何可能引起聯想與誤解的詞句。
這種前所未有的隱忍與付出落在她眼裡,卻只讓她覺得異樣隔膜,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子裡,也並不比遠在西藏的父親來得親近。等她做好清潔,把要洗的衣服放進洗衣機,於佳也將飯菜擺上了桌。母女兩人沉默地吃完,她跟平時一樣回自己房間做作業,於佳突然叫住了她,若不經意地問:「高翔經常去接你嗎?」
「小超給你打電話了?」
「我知道你不喜歡被人盯著,但他是關心你,我也囑咐過他多照顧你,你不要怪他。」
「知道,我不會怪他的。今天高……」她意識到儘管同去了一趟阿里,但她幾乎從來沒想過怎麼稱呼他這個問題,「他只是路過,順便送我回來。」
女兒的這種溫順與自我剋制讓於佳有說不出的挫敗感,她沉吟了一下,繼續說:「高翔是個不錯的年輕人,他也許是真的關心你。但是,我覺得你最好不要再跟他有來往。」
於佳幾乎期待左思安憤怒地站起來反駁,或者惶惑地問為什麼,她已經準備好耐心地用講道理的方式來說服女兒,順便可以做一下交流。可是左思安的臉慢慢發白,嘴唇嚅動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她在心底嘆了一口氣,正要說話,左思安突然抬起眼睛,準確地捕捉到她這個不經意間流露的疲憊與無奈的表情,於佳再度驚駭於女兒這種近乎妖異的心靈感應能力,只得在她的目光注視下馬上調整情緒,露出一個微笑:「小安,我知道你需要朋友,小超可以陪你,你也可以試著多跟同學交流。高翔他……」
「放心吧媽媽,其實你不說,我也下了決心,以後不會坐他的車回家了。」
左思安平和地說,沒有任何情緒。
於佳僵住,突然又有些擔心:「出了什麼事?他是不是……」
左思安半是詫異半是無奈地笑:「你想到哪兒去了?不是人人都會來欺負我好不好?我只是覺得他真的不欠我什麼,不想弄得他越來越可憐我。以後我放學會走側門,坐211路公車再轉電車回來是一樣的,最多多花一刻鐘。
還有什麼事嗎?」
於佳無言以對,只得轉換話題:「這樣也好。天氣越來越冷,早上出門的時候多穿一點兒,去年買的那件羽絨服短了好多,等周末我帶你去商場再買一件。」
「好的。」她站起來,突然又問,「爸爸過年會回來嗎?」
這是於佳根本不願意回答的問題,她忍著心底的煩惱,儘可能溫和自然地說:「大概不會吧,春節假期不長,他要回來一趟,所有的時間花在路上都不夠。」
左思安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向自己的卧室走去,於佳再度叫住她:「小安。」
她回頭,母女兩人對視,突然都覺得對方有些陌生,又同時被這個念頭嚇到,於佳似乎一時忘記了想說什麼,怔在原地。
左思安知道她和母親之間缺乏交流,母親為此而苦惱。她感激母親的付出和辛勞,努力用分擔家務、溫順聽話、用功學習來回報。不過她們原本就不是特別親密無話不談的母女,現在兩個人都刻意迴避很多話題,關於發生的事,關於家裡缺席的男主人,全部成了需要避忌的雷區。有了這麼多障礙,再想要重建親密關係,幾乎是不可能的。她匆忙地說:「我先去做作業了。」
回到房間,左思安打開書桌上的檯燈,攤開作業本,一時卻沒法兒落筆。
她很清楚,高翔並不像他聲稱的那樣是路過學校順便送她回家。去年的今天,高翔開車送她去清崗縣醫院剖腹產下了一個孩子;頭一天深夜,他還親眼目睹了她在劉灣梅姨家裡突然情緒崩潰。黑色的記憶一下翻騰起來,她猛然合上眼睛,默默對自己念:都過去了,都過去了。這四個字是她一個人知道的安神咒語,可以慢慢安撫她從噩夢中驚醒的心悸、思潮翻湧后的不安,讓她將恐懼和記憶強行封存到心底,以便裝出一個正常女孩子的樣子應付每天的生活。然而,今天這四個字並不管用。
她從高翔踏入她家的那一刻就清楚地知道,他是某人的親戚,他們之間的聯絡始於那場她無法擺脫的夢魘。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給予的溫暖與關心突破了她的心防,讓她慢慢接受,不覺得抗拒為難,甚至不再聯想到他的身份。
在這樣一天,她父親遠在西藏,上一次打電話回來是半個月前,寥寥數語后掛斷,她母親絕口不提她經歷的黑暗時刻,只有他特意過來想給她一點兒安慰。她想表現得輕鬆自如,但她還是再度失控,被他握住手才安靜下來。
她看著他的側影,猛然意識到,每一次她都情不自禁在他面前流露脆弱的一面,再這樣下去,她對他的依賴會越來越深。就算劉冠超和於佳沒有以不同的方式警告她,她也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
左思安從書包內層拿出一個小而厚的本子,這是她的電話簿,其實只用了有數幾頁而已,上面工整地寫著劉灣唯一的電話的號碼、父親在措勤辦公室的電話、母親辦公室的電話和手機。接下來是高翔的手機號碼,再下面是陸續添加的新同學的號碼。她其實已經記住了他的號碼,但還是拿起筆,小心地將他的名字和號碼塗黑,決定要連同她想忘記的一切一起,忘記這個人。
8_
高翔接了孫若迪,直奔新居。這是一套寬敞的複式房子,不復那套小公寓的局促擁擠,位於市中心,離市心臟病醫院不遠。他們剛搬過來不到一周,寶寶的一周歲生日將在這裡度過,陳立國和高明也專程從清崗趕了過來。
孫若迪送上蛋糕和精心挑選的禮物,不過寶寶顯然還對這些東西沒有概念,在客廳地毯上爬來爬去,將陳子惠精心準備的各式抓周物品推得亂作一團,任憑她怎麼誘導,也似乎沒有對哪一樣東西表現出特別的興趣,圍在一邊的大人被逗得大笑。
寶寶畢竟體弱,一會兒便顯出疲態,趴在地毯上,就近抓起一個小計算器。陳子惠頓時喜笑顏開,一把抱起他:「太棒了,寶寶肯定有生意頭腦,以後可以繼承我們陳家的家業。」
陳立國神情複雜地看著寶寶:「我倒希望他以後好好讀書,最好能夠專心做學問。」
「那怎麼行,他可是……」
陳立國馬上打住她習慣性快到嘴邊的「我們陳家唯一的後代」這句話,笑著說:「家裡有個小孩子才更像一個家。我老了,要能看到小翔結婚成家,再生一個更健康的孩子,就真的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高翔聽出外公這話里的傷感意味,正想安慰他,陳子惠已經興緻勃勃地說:「是啊,小翔、若迪,你們趕快把婚事辦了吧。」
孫若迪害羞地低頭不語,高明插話:「這事還是讓他們自己商量。」
陳子惠橫他一眼:「兩家大人也應該約個時間見個面嘛。」
「再說吧。媽,快看看寶寶是不是要換尿布了。」
轉移開母親的注意力,高翔走到餐廳那邊的陽台上去接聽了一個電話,正要回客廳,王玉姣突然從廚房閃出來攔住他,緊張地說:「小琴剛才給我打了電話,要不是我讓她去給她弟弟送棉衣,還不知道小超惹的事。他不知道你是關心小安,才去學校接她回家的。你大人大量,千萬別跟那傻孩子一般見識,我回去會好好管教他的。」
高翔不在意地說:「我跟你女兒已經說過了,沒事。你也不用罵小超,小超對小安還是很關心的。」
王玉姣放下心來:「是啊,讀重點高中時間這麼緊,他還經常去給小安補課。」
孫若迪的聲音突然在他們身後響起:「原來你把我丟在商場等半天,不是什麼堵車,而是去學校接左思安了。」
高翔暗暗嘆了一口氣,正要說話,不想陳子惠也聞聲過來,說:「你怎麼還會去接她?他們家是不是又糾纏你了?」
王玉姣嚇得連忙辯白:「我什麼也沒說啊,我只是代我兒子賠個不是。」
這個混亂的場面讓高翔好不煩惱:「好了好了,你去做飯吧。」
王玉姣趕忙進了廚房,陳子惠總算醒悟到當著孫若迪不便再說什麼,無奈她一向不擅長轉彎,氣氛一時僵住,還是高明走過來打著圓場:「來來來,若迪,你再幫我們和寶寶拍張合影吧。」
孫若迪瞪了高翔一眼,依言去拿起相機給他們拍照。
家宴結束后,高翔開車送孫若迪回家,見她一直沉默,說:「謝謝你給面子沒甩手就走。」
「你外公和父母都在,寶寶又是第一次過生日,我有你想的那麼不懂事嗎?」
他賠笑說:「是是是,你一向最大方明理。」
「那能不能解釋一下為什麼又去接左思安,而且要瞞著我?」
「我並沒有特意瞞你。我告訴過你,我關心小安這孩子,她父親不在身邊,我能做的不過是偶爾去看看她,僅此而已。」
「只是關心這麼簡單?」
「我之所以不提,就是不想你猜測質問。」
「這是標準的倒打一耙,明明是你對我有所隱瞞,倒弄得好像是我蠻不講理。」
「我不是這意思。」
「是她要你去的嗎?」
「當然不是,她從來沒主動跟我聯繫過。」
「那你怎麼會無緣無故想到去看她?千萬別跟我說是順路,你的公司、我們說好碰面的商場跟她的學校根本不在一條路上。」
「我突然想到了她,於是決定去看看而已。」
「無緣無故的怎麼會突然想到她?」
「這樣像審問犯人一樣,有什麼意思?」
「我已經告訴過你,她是青春期的女孩子,又敏感內向,你去關心她,也許會引得她誤解,到時候怎麼收場?」
「你考慮得很周到,不光警告我,還早早去跟她母親敲了警鐘,人家母女倆一直跟我保持距離,從來不打電話給我,這大半年我統共只見了小安兩次,有什麼可誤解的?」
孫若迪被他這個略帶挖苦的口氣刺痛了,怒氣沖沖地叫:「停車!」
高翔煩惱地說:「又來了,小姐,開車的時候不要這樣鬧行不行?」
孫若迪氣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淚一下流了出來。高翔將車駛到路邊停下,拿紙巾給她:「好了好了,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但是我們真沒必要糾結這個問題了。」
「我感覺你並不愛我。」
「這又從何說起?」
「你對我的保留越來越多,很多事你都沒有跟我說清楚。」
「不要疑神疑鬼,若迪,這樣沒有任何好處。」
「那你和左家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會這樣關心左思安?你說和左思安的父親是朋友,所以送她去阿里,可是為什麼她父親看到你的樣子很冷淡,而且你媽媽每次提到左家的口氣都那麼奇怪?」
高翔無言以對。牽扯到陳子瑜之死和左思安的創痛,他既不願意推翻母親編的版本,重新講清寶寶的身世,也不願意對女友撒更多謊將故事編得圓滿。然而孫若迪瞪著一雙淚光瑩瑩的大眼睛看著他,一副等著他坦白的樣子,他嘆了一口氣:「我關心左思安的理由完全正當,但是你問的這些問題我沒法兒給你解釋。請體諒我。」
「你這是告訴我,你有秘密需要保守,而我無須打聽,做到識趣忽略就好?」
「為什麼你要這樣理解?我只是說,要求絕對的坦白沒有必要,我需要你信任我,至於那些我有所保留的事情,與我們之間的關係完全無關。」
「你都不信任我,卻要求我絕對信任你,這樣公平嗎?千萬別跟我說,要求絕對的公平也是沒有意義的。」
高翔不得不承認,站在孫若迪的立場,她的指責是成立的,他一時無話可說。兩個人都靜默著,車外小雨雪仍舊在下,車窗上霧氣瀰漫,細細的雪花晶體在玻璃上剛一堆積便融化了,匯成水滴流淌開去。
孫若迪從包里摸出一個首飾盒,幽幽地說:「剛才從你家出來前,你媽把我拉到卧室,非要給我一個鑽石手鏈當禮物,還說很希望我們馬上結婚。你拿回去吧。」
「既然是她送你的,你就留著。我媽這人一向都是有什麼想法就恨不能馬上付諸實施,你不用介意,回去我會跟她談談,讓她別再管我們的事了。」
「也就是說,你並不急於結婚,對嗎?」
高翔苦笑:「若迪,我催婚,你覺得我動機不純;我不催,你覺得我對你不夠重視。你希望我怎麼做?」
「我也不知道,我們怎麼會變成這樣。以前我以為我們結婚只是時間問題,從來不存在別的障礙,最多我希望你對我更認真一些,求婚更單純更浪漫一點兒。現在,我覺得好茫然。我害怕我並不像自己認為的那樣了解你。」
「不要把我想得太複雜,若迪,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複雜。」
「可是我已經沒法兒回到當初的簡單狀態了。你關心重視別人的程度遠勝過對我,我對你的不確定越來越多,還有寶寶,我也不敢肯定我能勝任做他的母親……」
他握住她的手:「若迪,我不會給你壓力,你需要時間理清頭緒,我們慢慢來。」
「如果去年你向我求婚,我一口答應下來多好,就沒有這些周折和迷惑了。」她喃喃地說,「高翔,我有點兒害怕。」
「害怕什麼?」
她轉頭定定看著他,說:「我害怕也許時間會改變一切。」
高翔無法做出任何回答。他們靜坐著,手握在一起,如同過去一樣十指交纏。他們身邊是繁華的道路,川流不息的車輛,映進車內的燈光明暗交替不定,冷雨敲窗,寒冷的孤獨感突然襲來。他們同時意識到,人生的很多轉折看似源於一個簡單的決定,但更像是不可知命運的安排。
其實時間已經悄然改變了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