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天子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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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皇家狩獵,天子出行,九城戒備;街坊路間,步步為營;御駕所經之處,皆張以黃幕;黃土道上,迤邐的儀仗隊伍,連綿數十里。各人均神色嚴肅,連一聲咳嗽也沒有,只聽到車輪轆轆,沉悶地滾動……至晚間紮營,那人馬營帳連綿山間不絕,炬火通明,竟將天空也照得雪亮,如白晝一般。
同妃隨駕出宮,雨瞳也隨著大隊人馬紮下營來。
"尋鶯,怎麼在這兒?娘娘正找你呢。"隨著映雪的身影,快步向一大帳走去,越走卻越疑惑。
前三排后三排侍衛林立,表情個個森嚴、荷槍實彈的模樣。行到帳前時,更是站著一排不配刀的侍衛。她心一緊,忽然便知道這是誰的大帳了。
屏住呼吸,在帳前跪下,帘子一掀,出來一人。
李廣神色漠然,聲音空靈,喚了句:"宣長春宮尋鶯見駕!"她心一驚,屏氣跟著進了大帳。
行至帳內,只覺一片明黃,逼目而來,深埋下頭,在帳中間跪了下來,弱弱地回道:"尋鶯參見吾皇,萬歲萬萬歲。"一陣窒息的沉默,忽從前方的龍座上,傳來一個嬌媚的笑聲,道:"皇上,這便是同兒宮內的仕女尋鶯,皇上要找的可是她?"一個熟悉而心跳的聲音淡淡傳來:"抬起頭來。"緩緩揚起頭,迎上那對刻骨銘心的眼神,如有魔力般,只是淡淡望著,卻也像是心被人用最利的刀刃,緩緩地切割,再切割,一點一點流著血,卻痛得欣喜若狂。
七年來,這便是第一次,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望見他的臉龐,只是,一切的一切,只能默不做聲,隱藏在這張不屬於自己的臉龐下,壓抑,再壓抑!
如果是夢,這一刻,便衝上前去,將那健碩胸膛緊擁入懷,將那滿腹的情話,如潮水般傾吐,皇上,你可知?雨瞳有多想你,有多想你……袖下的指尖深深刻入了皮肉,卻感覺不到一絲痛苦,心潮洶湧,卻化為面上那一抹風清雲淡,自己原來比自己想象的勇敢多了。
迎上雨瞳的眼神,朱祐樘心忽地一動,這眼神,似乎見過,似乎愛過……只是,眼前的陌生人,怎麼讓自己有這種感覺。
一瞬間,思緒竟有些混亂,竟就這般怔怔地望了雨瞳半刻,四目相對,帳內透著一股奇怪的寂靜。
直到一邊的同兒乾咳了一聲,又強調了一句道:"皇上,這便是皇後娘娘說要賜婚的尋鶯。"朱祐樘才回過神來,乾咳了聲問道:"嗯,你便是尋鶯?"賜婚?
皇后要賜婚於她?
好好的,怎麼突然要賜婚於她?
又要將她賜給誰呢?
她控制住自己混亂的心情,回道:"奴婢正是尋鶯。"朱祐樘回復了威嚴的表情,道:"這次出宮前,皇后與朕說想成後宮一件美事。尚膳監太監孫淳為人忠厚,處事得當,長春宮尋鶯賢良淑德,本是天造地設一對,欲賜婚於你們二人。朕也不強迫你,只是問你,你願意嫁與孫淳嗎?"他的話音落下,雨瞳腦袋一片空白,幾乎差點跌倒在地。
嫁與孫淳?尚膳監的一個太監?
這八杆子打不著的事,竟落到了自己的頭上。
她只覺得手腳開始瑟瑟發抖,手心全是冷汗。
驚慌失措之後,腦子瞬間冷靜下來。
這事,看似無厘頭,卻定有深意。
肯定與那次自己發現長春宮飲食的秘密有關。
皇后已經出手了!
只是,為何要將自己嫁與孫淳,而不是直接殺了她呢?
現在皇后要賜婚於她,她怎麼可能拒絕,如果拒絕,定是死路一條!
……
來不及多想,卻只能默默跪拜回道:"奴婢願意。"朱祐樘倒是一驚,沒料到這宮女竟然真願意嫁給一個太監,他倒吸了口氣,輕笑道:"這倒真好,朕原本還以為你不願意呢,既然如此,那麼擇個好日子成親吧。""奴婢謝過陛下,謝過皇後娘娘。"雨瞳的語氣仍舊淡定。
一邊的同妃卻有些尷尬,畢竟雨瞳是她的人,這麼說給誰就給誰了,她面子上還真有些掛不住,但她又不能多說什麼,只有乾笑著道:"尋鶯,你福氣真好,孫公公是大好人呢,能嫁給他,你可有依靠了。""你下去吧。"朱祐樘淡淡下了令。
雨瞳神情恍惚,夢遊般回到帳里,剛剛掀開帘子,雙腿猛地發軟,癱到了地上……整整五分鐘,那口氣才回了上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起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次,七王爺求皇帝賜婚,他卻緊守防線,再怎麼也不願意將她拱手讓人;而這次,他這樣隨隨便便地便將自己賜予了一個太監,這情形,只怕是哭笑不得罷。
但又怎能怪他?
他是皇帝,他需要擺平皇后,擺平後宮。皇后一個小願望,他又怎會拒絕,更何況,他需要在同妃面前擺好姿態,需要告訴她,她的人是皇後娘娘的,皇後娘娘要給誰,就可以給誰,輪不到她干涉。
只是,自己可笑又可憐,在這其中,只淪為一個不起眼的小棋子,任人擺布,甚至,還要接受心上人親手將自己賜予別人!
她想著,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忽然抱住床沿,放聲大哭起來……2
天才蒙蒙亮,帳外已是人聲騷動,動靜異常。
雨瞳也不敢怠慢,稍稍洗漱了下,便隨著一群侍從趕緊出了帳候命。
低頭瞟去,只見錦衣衛親軍都指揮使司數百騎皆出營,迂道繞出圍場前後三十多里,由遠及近將眾獸趕往圍場合圍,前三層,后三層。那些野獸珍禽,皆如沒頭蒼蠅般亂逃亂竄,卻無奈生生地被合圍於中間。
整個獵場沙塵涌動,飛騎如風,好一派皇家狩獵之景。
她來自現代,從未見過如此雄偉的大場面,不由得心中驚嘆。
她正想著,又見遠遠一處,前擁后簇,一馬當先正是皇帝朱祐樘,身著輕便獵服,俊臉生輝,意氣風發,精神抖擻。而一側跟著同妃,一側跟著七王爺等諸位王爺。那朱祐楎身著銀白獵服,即便那麼遠,也能看見他如鑽石般閃亮的眼眸。
兩位如太陽般明亮的美男子,頭回見他們同時策馬揚鞭,相輝相映,竟如人間之絕美畫面,任何語言也無法描述。
正在此時,一匹快駒疾馳而至,馬上人英姿颯爽,白衣袂袂,近侍數百名將士,唯他斜挎一錦繡寶刀,正是御前帶刀侍衛尉青。他策馬行至御前,抱拳高聲道:"陛下,合圍完成!"
朱祐樘微點下頭,冷眸掃視一周,聲音洪亮如山鍾:"散開!"尉青聽令,轉過馬頭,便大聲疾呼起來:"有旨,散開!"只聽一聲一聲飛騎傳出:"散開……散開……"震蕩山谷,如同迴音。
包圍一散開,那些野獸頓時如脫韁的野馬般四處逃竄,一時間,又揚起了如火如雲的沙塵,場面極其壯觀……祐樘轉頭對祐楎,彎唇笑道:"你先來,如何?"祐楎迎面回笑,也不推辭,從身側拎出一支白翎羽箭,熟練架於漆金長弓之上,凝氣一拉,只聽"噔"一聲,那箭如閃電般竄出,準確地落到一隻奔跑的野豬身上。只見那畜生竟被生生釘在了地上,掙扎了幾下,便沒了動靜。
"好!"
三軍齊呼,叫好聲震耳欲聾,響徹雲霄。
朱祐樘也不由得高聲叫了句"好"。七弟的好箭法起了他的興緻,他微微揚了下眉,抽出一支羽箭,架在御弓之上,目標對準了一隻四處逃竄的羚馬,緩緩地拉開了弦……場面上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凝視著這天子的一箭……就在千鈞一髮之際,滾滾塵沙之中,突然衝出一個紅色的影子,速度如疾風,直直地朝著朱祐樘的御駕奔騰而去……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在場的王爺軍士們目瞪口呆,腦子空白了半刻。七王爺第一個反應過來,厲聲高叫:"保護聖駕!"他這一喝,所有的人才反應過來,遠處護衛的軍士驚慌失措地架起長弓,箭在弦上,齊齊對準了這飛奔而來的紅色身影上……站在不遠處的雨瞳見到那紅色身影,卻立時呆住!
那……那不是焰龍嗎?
那年在草原失散以後,便不見它的身影,誰知它日行千里,竟然到了這皇家牧場……見這樣子,應該是受了驚,才會不顧一切朝聖駕奔去……幾百支箭齊齊對準了它,下一刻,就會被紮成馬蜂窩了……她來不及多想,以最快的速度衝上前去,一邊跑一邊口中發出"嘀"。一聲長哨,這是焰龍熟悉的指令。
果然,那焰龍聽到這哨聲,突地就收住了步伐,在離聖駕四五米處,來了個急剎車……一陣黃塵落下,整個場面又陡然安靜下來。
所有的軍士見這一幕,也不知是該射還是不該射,手中的箭與弓嘩嘩作響。
雨瞳卻顧不得那麼多了,三步化為兩步,衝到了焰龍身體前面,雙手一張,沒頭沒腦地就喊了聲:"不要傷害它!"她的話音落下,場面更是一陣寂靜。
所有的人都傻了,比剛剛看到焰龍衝擊聖駕那一幕,還要犯傻!
這個女人,是不是瘋了?
為了一匹馬,竟然敢衝到皇帝面前!
而且,所有的人都在保護皇上,而她卻衝上來保護一匹馬?
瘋了,真的是瘋了!
不知是誰先吭了聲,一時間,人群立刻騷動起來,大家都把目光齊刷刷地拋向了馬背上的朱祐樘,等待他的裁決。
朱祐樘眯眼看了下眼前的女人,忽然想起她便是昨晚那個賜婚給太監的女子,眉頭一皺,淡淡道:"朕記得你叫尋鶯是嗎?"雨瞳應聲跪下,控制住起伏不定的呼吸,堅定地點了下頭,道:"正是奴婢。"其實,她心裡是慌的,這番行為根本沒經過大腦思考,只覺得是條件反射蒙著頭就上了。
但,這般行為,罪可大可小,可能直接拖出去砍頭也說不定……她額頭上已隱隱沁出了汗,但眼神依舊淡定。
朱祐樘見她表情,如此窘境竟還自若如初,不由得回想起第一次在講學會上見到雨瞳時,也是這個表情,不由得心揪了下,五味雜陳。
收了心思,沉聲問道:"為何拚命救一畜生?"雨瞳俯身,不緊不慢道:"此馬為草原第一駿馬,名叫焰龍,奴婢在草原曾經和它生活過一段時期。與奴婢失散以後,它便流落於此,沒料到會驚動聖駕,但請皇上饒它一命。""噢?你說你在草原生活過?"朱祐樘一驚,探上身去。
雨瞳點了下頭,道:"是。"
"哪兒?"
"哈密衛。"
"你在哈密衛生活過?"
雨瞳又點了下頭。
朱祐樘凝神一怔,手指輕撫過鼻尖,似是在想什麼,又眯著眼細細打量了雨瞳,忽而又道:"此馬衝撞聖駕,本是死罪,而你又上前護它,這死罪又落到了你頭上。朕是殺你好呢,還是殺它好?"雨瞳也不驚,只是抱拳回道:"皇上殺奴婢吧。奴婢識得皇上,焰龍卻不認識,所以它是無心之過。無心者無罪,有罪的是尋鶯。"她這話落下,周圍的人都開始交頭接耳。
一邊的七王爺也一驚,眼光遊離在這女子身上,只覺得她從容淡定出乎常人,探究的心理越發濃重起來……朱祐樘一笑,回道:"好一個無心之罪。這樣吧,朕念在你當它是草原第一駿馬的惜才之心。如若你能證明它確有價值,那麼朕就不殺你,也不殺它,如何?""皇上要如何證明?"
朱祐樘淡淡地指了下胯下的馬駒,道:"此為蒙古進貢之汗血寶馬,聽說,自長成以來,未慢過任何一匹良駒。你若是能跑過朕,朕就饒了你和焰龍。"他說著,也沒等雨瞳反應,抽了下韁繩,那汗血寶馬立即踱著碎步,輕悠行至一黃土跑道前,待馬停下,他又微微一轉頭,瞟了眼跪在地上發獃的雨瞳,道:"怎麼?你不敢嗎?"與皇帝比馬,雨瞳沒想到自己還有這一天。
但眼前的情形容不得她多想,她弱弱咽了口水,也未多說,直接翻身上了焰龍的背,又湊上前,嘴唇在焰龍的耳邊輕喃了幾句。那焰龍極為靈性,立刻坦坦悠悠地晃到了道前,前蹄在沙土上來回搓了幾下,似乎在摩拳擦掌,蓄勢待發。
"駕!"
一聲洪亮的喊聲響起,只見那汗血寶馬如箭般向風中躍去,轉眼,朱祐樘的背影便只剩下一個小黑點……雨瞳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身下的焰龍卻興奮得很,忽地前蹄高高揚起,在風中發出一陣清脆的啼叫,"嗖"一下,朝朱祐樘追去。
見二人瞬間沒了影子,七王爺連聲下令:"尉青,帶上緹騎二十,跟在後面,保護皇上的安全!"……
焰龍的速度極快,完全在汗血寶馬之上,但雨瞳的騎術卻遠遠及不上朱祐樘,這一來一去,兩馬反而不相上下,在平原上馳騁,展開了拉鋸戰。
而那身後的錦衣衛緹騎,早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面,沒了影子。
朱祐樘也暗驚,汗血寶馬本是天下無敵之奇駒,卻沒料到那焰龍竟然就這麼輕輕鬆鬆地與它並駕齊驅,甚至還略勝一籌。
只見雨瞳的身影愈來愈遠,朱祐樘也一急,揚起鞭子,又高喝了聲:"駕!"追上前去。
正在此時,卻見前面的焰龍馬前蹄一絆,突然止住腳步,整個向前倒去,而那馬上的身影跟著這勢道,猛地騰空,向地上摔去……朱祐樘暗叫一聲:"不好!"沒來得及多想,從馬上飛身躍起,他的輕功是極好的,早一步落到了地上,一把接住落地的雨瞳,又順勢轉了幾圈,穩穩地將她抱在懷裡……雨瞳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震得有些頭暈眼花,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竟然落在朱祐樘的懷裡。那一瞬,所有的血液湧上腦門。
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一抹日光,淡淡灑在他的輪廓之上,泛著一層金黃。那一刻,心跳忽地止住,只覺若這般,死去也無妨。
終於找回了意識,連忙身體一抖,從他的懷中掙脫而出,在地上刷一下跪了下來,連聲道:"謝皇上救命之恩!"朱祐樘卻似沒聽到,凝眉走上前,仔細觀察在地上瑟瑟發顫的焰龍的身體,沒過多久,從它的蹄上拔出了一鐵釘,自言自語吐了句:"原是這樣。"它踩中了鐵釘,難怪會受傷摔倒。
雨瞳聽到朱祐樘的話,正想起身回話,卻不料懷中掉出一物,啪一下掉在了地上,雖然聲響很輕,卻沒逃過朱祐樘的目光。
他轉過頭,看見地上那潔白晶瑩的白玉兔雕,臉色一變,三兩步走上前來,快一步拾起了它,仔細看了下,急急地問道:"你怎麼會有這個玉雕?"雨瞳見這一幕,思緒快速轉動著。
柳夜朔命令自己接近皇帝,這是個機會。
她暗暗打算好,故作驚恐狀在地上重新跪了下來,斷斷續續道:"這是奴婢在草原上生活時……一位友人的遺物……"遺物?友人?
朱祐樘心下一駭,有些失控地一把抓緊雨瞳的雙臂,道:"什麼友人遺物?快快說來!"雨瞳見他如此在乎的模樣,心裡隱隱覺得欣喜,但仍面不改色,恭敬地回道:"奴婢的好友叫夕落,聽說原為中原人氏,奴婢與她雖不在一個部落生活,但偶爾也會相約談心,甚為投機。只是有一晚奴婢再去找她時,卻……""卻怎麼樣?"朱祐樘的心也拎起。
雨瞳深吸了口氣,心忽然有些糾結起來。
他那樣在乎自己,自己卻要親口編織謊言,傷他的心。
皇上,原諒我……
她整理下情緒,裝作哽咽,道:"奴婢再見她時,她已經被人所害……奴婢傷心欲絕之際,便取了她的白玉雕,留些紀念。"朱祐樘聽畢,額頭一冷,臉色沉了下去。
這回,他真真切切地聽到了雨瞳的死訊,真的,真的,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他喉嚨黏結起來,半晌發不出一個音。
……
正在此時,身後的緹騎們已追了上來,一見二人的樣子,連忙齊刷刷跪下,疾呼:"皇上,您沒事吧。"朱祐樘起身,揮了下手,又像是想起什麼來,轉頭眼光落在雨瞳身上,道:"你來乾清宮侍茶吧,朕想多聽聽她這些年的事。"說完,他長袖一揮,轉身而去。
雨瞳見他的背影,萬念疊生,百感交集。
真想不到,自己居然也利用了自己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