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酒入愁腸
1
天剛蒙蒙亮,雨瞳忽地就睜開了眼睛。
記憶有些模糊,她只是隱約記得自己暈倒,記得自己被司馬醫師救走,後來,她醒了,又暈了,暈了,又醒了,不知道多少次……這次,她是徹底醒了。
……
門吱呀一聲來了,進來了一個挺拔的身影。
"司馬醫師……"她艱難吐出一句,掙扎著起了身,忍住痛躬下身,道謝,"尋鶯在此謝過救命之恩……"司馬斌一步上前,示意她不要亂動,神情卻滿是欲言又止的遲疑。雨瞳心一驚,覺得他似乎覺察到什麼,迎上他的臉,一陣灼熱的探究,她駭然,連忙避開司馬斌的眼神。
司馬斌緩緩在床邊坐下,低頭思索了良久,忽地抬起頭來,道:"夕落,不,又或是否應該叫你沐雨瞳才好。"他的話如一聲霹靂,在雨瞳腦中炸了開來。
她杏目圓睜,臉色煞白,整整呆了十秒鐘,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是怎麼知道的?
腦海翻騰,思緒極亂,只覺是金星亂墜,嗡嗡作響,一時間,竟沒有方寸。
許久許久,才斷斷續續吐出一句:"司馬醫師……你,你在說什麼?尋鶯不明白……""你忘記我是誰了嗎?"司馬斌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她,眼神更加凌厲起來。
雨瞳聽畢,忽然明白了。
他是一代神醫,又怎會不知針灸易容之術?這幾天,他夜夜為自己療傷,又怎麼會發現不了她穴道上的異常?
……
想到這兒,她忽然意識到什麼,呼一下爬了起來,衝到了銅鏡前,反覆照看著自己的臉。
身後卻傳來司馬斌苦笑聲:"放心,你,還是尋鶯。"雨瞳怔立在那兒,思緒如麻,深深吸了口氣,緩緩轉過身,道:"還有誰……誰知道?""我未告訴任何人。"司馬斌淡淡回了句,忽然起身,走到雨瞳面前,憐惜般地望著她,輕吐一句,"我想,你必有難言之隱,所以,沒有告訴任何人。你忘了?我是你的師父……"他那句"師父"落下,雨瞳忽地就淚水奪眶。
曾幾何時,自己已經忘記,原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親人,還有師父……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忽然撲入他的懷裡,放聲大哭起來……她這番痛哭流涕,似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司馬斌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但很快又神情凝重,憐惜地合上雙臂,將她摟進懷中,一邊拍著她的肩,一邊任由她的淚水將胸前衣襟打濕一片……認識夕落很多年,從未見她流淚過,但今天,他才知道,她真的……真的受了很多的苦,很多的苦。
……
夜深似海。
司馬斌的心情,卻再難平靜。
他剛剛聽完了雨瞳的故事,知道了她與皇上的關係,也知道了她為何易容進宮的前因後果,知道了眼前這女人忍辱負重的堅強與勇敢,他的心被深深深深地震懾,卻找不出一句語言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只有含著淚,拾住雨瞳的手,久久、久久地說不出話來。
終於,他哽咽一聲,道:"雨瞳,你真的很勇敢。"雨瞳眼底拂過一絲黯然,道:"司馬醫師,莫忘雨瞳的請求,千萬……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尤其是皇上……"見司馬斌低頭不語,她又補充道:"此事關係重大,雨瞳必要保持原有的身份,才能獲得柳夜朔的信任。司馬醫師,為了皇上,為了大明,請你一定要保守秘密!"一陣沉默以後,司馬斌抬起頭,淚光盈盈,道:"司馬明白……"說著,又想起什麼,道:"你身中柳夜朔毒蠱之術,師父沒辦法去除,要知,凡中蠱者,唯有下蠱之人才能解,其餘醫術再高,也是無能為力……""雨瞳明白,雨瞳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司馬醫師就別擔心我了。"雨瞳眼底一抹清淡笑意,看得司馬斌心都揪起來了。
"傻姑娘……"他眼中淚意更濃,忍不住抓緊她纖細蒼白的玉手,深深長嘆了一句。
2
李廣碎碎叨叨地說著規矩,領著雨瞳到了白虎殿。
殿中,一挺拔身影,佇立案前,正凝視一桌奏摺,似是入了神。那燭火跳躍,襯著新月般秀俏的輪廓,彷彿裱上了一層金光,竟如畫一般……雨瞳不敢再看,收回目光,眼角卻又瞟到了牆上那幅仕女圖,一見上面的人物,心又漏下幾拍,失了神,連忙收住腳步,站穩了身體。
她連忙屏息向一邊站去,卻沒料到朱祐樘忽地抬起頭來,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她一驚,局促地低下頭去。
受罰以後,他還是頭回見到她。
見到她,朱祐樘眼神一閃,也未言,只是低下頭去,又凝神看起奏摺……就這樣,默默守到深夜,直到那月亮隱入了雲層。
遠遠傳來蟬聲蛙鳴,似有似無地傳入了白虎殿,更顯得空曠寂靜……"什麼時辰了?"
朱祐樘的聲音忽響起,空蕩蕩,沉甸甸。
一邊的李廣忙回:"回皇上,已是子時。""嗯。"祐樘淡淡應了聲,似是有些疲倦之意。
"讓尋鶯陪聖上走走如何?"李廣是個聰明人,他總是在適當的時候,提出合皇上心意的提議。
朱祐樘也不語,似是默許了,抬腳便往殿外走去。李廣見狀,向雨瞳使了個眼色。雨瞳領會,連忙隨著他的身影,碎步跟了上去…………
這片湖,雨瞳熟得很。
"來,陪朕喝一杯。"
那大石上,不知怎的,多了一壺酒。
雨瞳正愣著,卻見祐樘上前一步,在石頭上緩緩坐下,又揚起頭看了雨瞳一眼。雨瞳這才反應,連忙刷一下,在他身邊跪下。
"坐下吧。"他似看非看地扔下一句,目光卻轉到了湖面上。湖光粼粼,金色灑滿了他完美冷峻的面龐。這一幕,雨瞳竟看得痴了。
她局促地起身,弱弱在一邊坐下,想起曾幾何時,自己也這番幸運地與他平起平坐。正是那一晚,徹底地戀上了這個大明皇帝,從此萬劫不復……思緒一下飛了極遠,再也收不回來,眼角卻滲出些濕潤來,再隱藏也難。
這一幕出賣了心思,被祐樘看在眼裡。
這女子,若有所思的模樣,為何,自己的心也跟著一起糾結。
他倒抽了口氣,拾起一酒杯,仰面而盡。
雨瞳一驚,回過神來,連忙拿過酒杯,也滿上一杯,遲疑了下,對著嘴唇,一飲而盡,卻不料這酒極嗆,滾在喉嚨里,火燒似的痛,忍不住一陣猛咳,臉上泛起一陣紅暈……祐樘回想起某人,忽而冷笑:"你這是在勾引朕?"雨瞳聽著,臉色煞白,正不知所措間,身體卻被一隻大手攬過,猛地進了他的懷,耳邊響起聲音:"你倒是花了心思,揣摩她的神韻意象……先前,用苦肉計,證明自己的清白。不過,朕為何覺得,你這招叫欲擒故縱吧。"他的聲音雖輕,卻冷漠清淡得很,一點一點,在雨瞳的心頭割著,一點一點,將痛楚漫進神經……她很明白,非常明白。
所有的一切,在他看來,都是手段,接近他的手段。
自己和那同妃一樣,也只是個想得榮華富貴的冒牌貨而已!
心中不由苦笑加慘笑,裝作恐慌狀,微弱著聲音道:"奴婢不敢……"祐樘的手卻加了三分力,嘴唇更湊了上來,那一刻,呼吸交融,四目相對,唯有猛烈的心跳,清晰可聞。
雨瞳的心都快跳出胸膛了,血液如沸騰一般,四肢手腳卻無力地凝在空中,不知該動,還是該逃……她還來不及多想,祐樘的唇卻已經落了下來,猛烈如暴風驟雨,堵上了她的唇瓣,又霸道地,肆無忌憚地,將舌尖抵了進來,纏繞流轉,吮磨慢吸……"唔……"雨瞳的頭無助地往後仰著,不由得朝地上倒去,那祐樘卻沒放過她,反而整個人壓了上來,再次地如餓狼般捕獲了她……男性的氣息撲面而來,一聲磁性而性感的聲音,在耳邊浮起:"你比同兒貪心,她只想得到朕的人,而你……卻想要朕的心!"話音落下,一隻大手,卻嗞一下撕開了她胸口的紗衣,手指粗暴而上,抓住她胸口的柔軟,痛得她"啊"一聲,失口叫出,晶瑩的淚水頓時充滿了眼眶,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別過臉去,再也無法面對他的雙眼……他卻沒有放過她,嘴唇又落到了她的額頭、臉頰、胸口……似乎下一秒,便要將她整個吞噬……這一切,沒有愛,沒有寬容,沒有憐惜……這一切,比他打在自己身上的鞭子還要痛,比那硬冷的石板地還要讓人心寒……他,為何要這般折磨自己……
為何!
淚水如斷了線般流下,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推開了他偉岸的身軀……顫抖著站立了起來,湖光閃爍,映著她淚眼矇矓,千言萬語,卻只是抽作凄冷一笑,俯身跪下,拋下一句:"奴婢……請皇上原諒……奴婢,要先回去了……"說完,轉身頭也不回地逃跑而去。
朱祐樘怔怔望著她的背影,卻沒有開口留住她,胸口卻如螞蟻啃咬般,所有的神經刺痛起來……雨瞳衝進了屋子,突地跪下,抱住炕頭,想哭,卻發現沒有一滴淚水。
這樣的折磨,還要到何時,到何時!
自己真的撐不下去了……撐不下去了……老天爺,雨瞳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懲罰我!
眼睛落到桌上的那把剪刀,真想對著自己的手腕,就這麼狠狠、狠狠地刺下去……結束所有的一切!
拾著剪刀的手不住地顫抖,那熟悉的聲音又重回耳邊:"雨瞳,能答應朕,永遠陪在朕身邊嗎?"終於,淚水奪眶而出,身體卻無力地向地上癱去……原來,活著比死難多了……
一縷風,輕輕地溜進了屋子,探到了雨瞳的臉頰一側,輕輕地,柔柔地,拂起了她的神志。
她緩緩睜開眼,這才發現,天已經亮了。
淚痕已幹了,終於,自己還是活了過來。
現實,毫不留情地到來。
太陽依舊升起,一切,仍然要繼續……深吸了口氣,緩緩起身,卻覺得枕下有異常,手摸了下去,心卻提了起來。
一張紙條,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她的枕頭下,顫抖著攤開,紙的中間,卻只有一個字:"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