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寺頭·祈雨·廟會
題記:上寺頭村民全部是趙氏家族,這個家族的遠祖是誰,從何處遷來,已不得而知。從前曾有兩條清澈的河水繞村而過,一條叫長河,另一條叫大河,又叫西頭河。兩條河流經李寨九女湖匯入沁河,至今仍有「四十里長河五十里寬」的民謠存活在村民的口頭。如今兩條河皆因開礦挖煤斷了水脈,早已了無蹤影。
初春的一個周日,受朋友之邀,來到澤州縣下村鎮的上寺頭村,旨在為該村四月初二的廟會做點宣傳策劃,因此得知上寺頭村要在廟會這一天舉行古老的祈雨儀式。「祈雨」這個詞,早已塵封在記憶中,乍一聽說,讓我著實感到新奇。
上寺頭是一個美麗的自然村,村建於明洪武年間,有一百來戶人家,因位於懸泉寺之上,故而叫了「上寺頭村」。正逢一年春好時,桃花初開,麥苗新綠,燦黃的連翹花于山間地頭一叢一片恣意綻放,在藍天白雲下絢爛奪目,間或有漂亮的錦雞出沒在麥田間。
祈雨,曾經是一項鄉村常見的民間活動。歷史上靠天吃飯的農民,在遭遇大旱時,要向上天祈禱,請求降甘霖於人間,屬於農耕時代的民俗文化。因地域不同、風俗不同,祈雨的儀式也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對龍王的信奉。因此許多鄉村都有龍王廟,廟裡除了龍王外,有風伯、雨師、雷公、電母等。沒有龍王廟的窮村,也會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龍王的敬畏和崇拜。在呂梁山黃河邊的農村,祈雨的方式是讓未滿十二周歲的小孩子們,手提瓦罐在水井裡汲了水,到山圪樑上洗一座石獅子,一邊洗,一邊念叨:「大龍王下大雨,小龍王下小雨,夾溝夾梁下飽雨……」那是我童年時參與過的祈雨活動。
在和老人們的隨意閑聊中,了解了一點上寺頭村的村史。上寺頭村民全部是趙氏家族,全村沒有一家外姓。這個家族的遠祖是誰,從何處遷來,已不得而知。當年的村不叫村,叫社,村長叫社首。這或許是「公社」「社會」稱謂的基礎語義也未可知。
鄉紳曾是近代中國社會中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階層,鄉紳具有廣泛的民眾基礎,是鄉村民眾的代表。鄉紳在官方與民間曾是承上啟下的橋樑,起著造福鄉里、教化民眾的作用。他們不僅是儒家文化血脈的傳承者、推廣者和執行者,更是在當地民眾中具有號召力的代表人物。社首就產生在鄉紳階層。被選舉出的社首通常也是村民和宗族中最具威望、辦事公正的人。類似祈雨這樣大規模的祭祀儀式,都由各村的社首牽頭組織,按部就班,令行禁止,分毫不差。根據上寺頭老人們的回憶,推算下來,1944年是該村歷史上最後一次祈雨。那次祈雨由中村發起,參與者有上寺頭等四十八村,可見聲勢浩大、人數眾多。在上寺頭村見到一份毛筆抄寫的民國時期的舊資料,記錄了當年這一帶祈雨的詳情。資料的封皮上寫著:「中村大社·民國八年五月十五日·昌瑞堂段記」,一筆漂亮的行楷散發著陳年舊事的氣息。
祈雨的第一個步驟是發起村用雞毛信事先通知各村,雞毛信的內容大致為:「晉沁一方,凡遇大旱,惟向雲首社神奫祈禱雨澤,從無不應,今旱魃為虐,庶物頹枯,敝村謹按舊規,已擇於某年某月奉擎龍神,肅齋會儀,前往神奫,求祈拜禱,按期行程,循途進步,凡所過各村貴處,理宜先為通啟,謹此。上呈各村,社首公所諸君爺台,覽畢轉送前村,勿誤是望!中村某某某拜具。」
雞毛信轉手叫「轉單」,轉單時要焚香。香煙上轉三圈后插在架上。雞毛信一經發出,要求信不落地,一村讀過之後立即送往下一村,頭一天送信,第二天午後祈雨儀式開始。
此外要張貼告示,題為「雲首祈雨本街告白大報」,云:「旱魃為虐,庶物頹枯,旱既太甚,百穀枯槁,人心有誠,庶問天意。今謹擇於某月某日午後,鳴金齋集,東河行香,次日黎明,一律恭往雲首,祈禱雨澤,凡我村中在會人等,各宜虔誠整肅,勿得參差不齊,如有瀆事玩忽,定行按例重罰,絕不徇私,謹將條例開列與后……」
祈雨有祈雨的條規,要開列具體村名和村與村之間的距離,每村每家去人一名,哪個村貼人力多少,哪個村子出多少銃、多少牌,哪個村子出鳴槍幾桿,哪個村子打五色步兵旗鑼……諸如此類都有明確詳盡的要求。此外到哪個村放銃幾聲,到哪個村點名一次,到哪個地方落架,都有明文規定。不守時不服從調遣的人受什麼處罰,罰錢多少,各村準備什麼吃喝,諸如豇豆米湯,羹湯撈飯,柿圪連米湯等,都標註得一清二楚。
祈雨時抬的龍王雕像,必須是用龍王廟邊上的柳樹雕刻,祈雨的人要用柳枝編成柳帽戴在頭上。祈雨隊伍抬著龍王雕像從中村出發,一路鑼鼓喧天,彩旗飄飛。有抬龍王的、抬大鼓的、抬小鼓的、擔神物槍葯的,浩浩蕩蕩,繞山過嶺,向沁水的雲首河出發。沿途路過下寺頭、上寺頭、塔里、庵頭、玉溪、蒲池、固縣等村,抵達沁水境內的雲首村就到了目的地。
流經雲首村的河流叫雲首河。
雲首河終年水量充沛,河中有一個深潭,就是資料中提到的神潭,也叫白龍潭。白龍潭上方曾有一座龍王廟,也稱雲首廟。祈雨隊伍將龍王雕像請進雲首廟內,擺放祭品,起香供奉,然後開始祭拜祈禱,宣讀禱文。禱文稱《祭龍王文》,曰:「民國某年,歲次某月,朔越祈禱,合社人等,謹以香燭油席之儀,敢昭告於龍王尊神位前,曰:上天亢旱,下民之憂,罔可空告,惟神是求,伏願油然作雲,施宏恩於庶物;沛然下雨,降甘霖于田疇。清茶明粢,是祝是酬,神其不遠,來格悠悠!尚饗!」
禱祝罷,將一塊石頭扔進潭中,此舉也叫「打奫」,之後在廟內用畢羹湯撈飯,放銃起駕,由另一條路返回,經由西灣、窯坡、姚庄、南河底、小南山、賈寨、車山、王坡、灣村、上村回到中村。沿途有龍王廟的村莊,皆要將龍王塑像抬入廟內起香供奉。整個祈雨儀式費時三天。參與祈雨的村莊,早早等在路邊迎接祈雨隊伍,各村均要在村口設案擺放香燭謝帖。祈禱雨澤時,不許喧嘩,沿門插柳,禁止屠宰。每戶人家散發黃表一張,每字型大小散發黃表一張,黃表要擺放在桌子上。資料記載,祈雨之後,即日便有大雨沛然而下,十分靈驗。如有冰雹一同降至或者祈雨不靈,會被認為是人心不夠虔誠所致,如:「……早晨打奫畢,回至雲首廟上,用罷飯起駕時生雲,至西灣村落架,下小雨一指,黑夜住南河底落架後用飯畢,雷雨大作,下至四指。初一日行至王坡發雲響雷,至灣村下雨二指。冰雹打賈寨有半尺許,上寺頭半尺深,……后聞言賈寨人心不誠,做飯不足,大米全無,只有芋頭(?)半。上帝有眼,用冰雹打之,上寺頭放銃換生手,使火藥不實,冰雹打之……」
有乾隆年間的《祭龍王文序》,出自中村鄉間秀才手筆,駢體格式:「……聖德好生,普天降平康之賜,神龍賜福,率土沾雨露之休……」洋洋洒洒,文采飛揚,可見當年晉城鄉紳的文化水準。
關於祈雨的講究多多:舉辦祈雨儀式的鄰村,如想借用上寺頭的龍王雕像,不可以公然請走,按照規矩必須去「偷」:晚上悄悄進村將龍王雕像抬走,出村時放鞭一掛,以示知會。祈雨畢再悄悄送回,焚香供奉后離去。何故如此,已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
上寺頭的龍王廟坐落在二松嶺,二松嶺因有兩棵古松樹而得名。二松嶺也叫卧龍山,和一條青龍的傳說有關,后因本村有秀才赴京趕考未中,自覺無顏面對父老鄉親,回鄉后在卧龍山上吊自殺了,於是卧龍山又叫了秀才山。那兩棵古松解放后還在,於上世紀60年代被當做「四舊」砍掉了。龍王廟裡原有一口天然的水井,深不見底,澇不溢,旱不枯。傳說曾經有人想弄明白這口井到底有多深,就用一條長繩吊了一把斧頭垂下去探查,結果繩子放完了還沒有到底。拉起斧頭來,卻見斧刃上有血,說是不小心傷了龍鱗……這些傳說和故事只有上年歲的人能講出一點,而那口井只剩下一個遺址,遺址上新建了一口沒有水的水泥井。
廟會,顧名思義,就是在寺廟附近舉行的集會、祭神、娛樂和貿易活動,是民間的集市貿易形式之一。廟會是至今還活著的民俗,被一些學者稱為「中國人自己的狂歡節」。
上寺頭不久前修復了龍王廟,正在修復遠近聞名的懸泉寺。據縣誌記載,懸泉寺建於唐代,廟內有五代十國時期後漢乾祐元年的經幢石刻,有北宋崇寧年間造像石碑以及元代至正四年重修該寺的碑文,石碑雖已殘破,卻證明了該寺的悠久歷史。老人們回憶說,這座寺院興盛的時候,有僧人一百零八名,廟產土地約有數百畝。上寺頭有個地方叫碾圪垯,是因有過一米半高的巨大碾米石槽而得名,碾圪垯一帶曾都是寺院的廟產。
當年的懸泉寺除了滿足周邊民眾的宗教信仰、祈福禳災、廟會集市,同時也承擔著客棧的功能。在龍王廟的旁邊至今可見一條用青石板鋪設的古道,這條古道正是當年供南來北往的行人到此駐足歇息的車馬大道。老人們說,從上寺頭到太原,走快點需要七天,走慢點需要八天,優悠自在一點需要九天,因此留下一句「七緊八慢九消停」的老話。寺院附近曾有一座古佛池,池水由山裡滲出的泉水彙集而成,水源如今還在。這股泉水燒開后不含水垢,經化驗為達標的礦泉水。
上寺頭的村民,祖祖輩輩賴以為生的手段不僅僅局限於種地,趙買紅的爺爺就曾經是一位多才多藝的老人,會油漆、接骨、獸醫等。此外,鎖匠和圪爐鍋匠人也不在少數。
這樣一個美麗的村子,前幾年差一點也成了空殼村。撤鄉並鎮並校后,女人們跟著孩子去上學了,男人們跟著女人出去打工了,許多村莊因此都成了空殼,頹廢破敗,人跡罕見。不見了炊煙裊裊、雞鳴狗吠,不見了村童嬉戲、河水旖旎,到處是撂荒的土地。前陣子騰訊網曾圍繞這個全國普遍的現象發起過一個討論的話題,叫「誰的家園在淪陷」,參與者們字裡行間對家園的失落充滿惋惜和傷痛,讀來令人扼腕,但在上寺頭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番光景。
村支書趙買紅沒有多少文化,不善言談,笑容中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寬厚善良和木訥質樸,做人卻很有些遠見卓識。他說:「我修起小學,請來老師,我就留住了孩子。留住了孩子,就留住了孩子的娘。辦起了企業,有錢可掙,就留住了村裡的男人。留住了男人就留住了一個家庭。留住所有的家庭,我就留住了這個村子,不然上寺頭也早成空殼村了。」
為多了解一點關於祈雨的細節,趙買紅派他的小兒子帶著我們沿著當年祈雨的道路走了一遍。
穿過漫山遍野的迎春花,沿著高低起伏蜿蜒曲折的山道,驅車來到雲首村。在汩汩流淌的雲首河邊果真就看到了文字里記載的白龍潭,撿起一塊石子投進潭中,沉悶的「咕咚」聲說明了潭水的確深不可測。《雲首白龍潭創修龍王廟碑記》一文說:「……沁東偏北,有聚落曰云首。雲首溪水,自西北來,去村二里余,飛瀑直瀉,激而成潭。潭方以長,而深則莫能測焉。父老相傳,謂為龍潭。舊無廟,吾村亦無祀,歲遇旱魃,鄰郡中村之民輒來禱,投石於潭,雨即隨應……」碑記一文為其時雲首村一名叫邢如人的秀才執筆。
白龍潭龍王廟創修於大清乾隆元年,於乾隆四十九年九月初五日重修,之後的命運不甚了了,最終毀於上世紀60年代,而如今只剩下一堆廢墟。
我們沿山道而上,來到龍王廟遺址,尚有殘垣斷壁矗立在萋萋榛莽中。褐紅色的石塊壘砌而成的殘牆,孤零零地佇立在正午的天光下,勾勒出蒼涼蕭索的剪影。遺址上長滿了荒草,四周是散落的破磚碎瓦,撿起一塊,放在手中摩挲著,彷彿觸摸到了當年的明月清風。這裡的一草一石,見證過政權的更迭和社會的變遷,經歷過雲首河奔放的熱情和瘦細的凄寂,也鐫刻著農業文明由盛而衰的歷史軌跡。那一刻,我似乎讀懂了什麼叫滄海桑田,心底泛起一絲「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悲涼……遠處,有幾位農人趕著牲口在耕種,下有三支溪流在此處交匯,一條平坦的公路沿河伸向遠方……上寺頭定於2010年四月初二的祈雨活動,距1944年最後一次祈雨,時隔了六十七年之久。有了半個多世紀的間斷,已經不大可能完全按照原來的程序一絲不苟地進行了,但想來大體上應該不離其宗,其目的旨在恢復一種行將消失的民俗文化,而非雨水本身。
希望古老的祈雨民俗會從此傳承下去,成為豐富農村文化的一個手段,成為村民生活中的懷舊味道,成為上寺頭兒童心中豐富多彩的美好記憶。這個儀式會告訴後人,我們的先輩曾經這樣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