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溝·寨上·坪上村

花溝·寨上·坪上村

題記:坪上村屬於沁水縣端氏鎮,距離端氏二三里路程,之所以對這個村子興趣濃厚,是因為這裡是明萬曆年間能臣劉東星的故鄉,此外坪上和明代大思想家李贄有點關係,再有就是得知此處還有一座「張家大院」。

花溝隔著沁河,遠遠看見一座古舊的村落,掩映在老樹雜陳中,那就是坪上的一部分,叫花溝村。

花溝從外形看上去像是一個寨子,土坯築就的寨牆輪廓尚在。村民說,花溝曾經是劉東星養花的地方,因此叫了花溝。花溝村老房子前有一座低矮的門洞,門楣上有磚雕,寫著「長興庄」三個字,壓在了各種管道和線路的後面。老鄉告訴我說,「長」不念chang,念zhang,花溝當年屬於劉家大兒子的地界,所以念zhang。花溝村名的來歷準確緣由,因年代久遠,後人已然語焉不詳了,只有破舊的老房子,滿目滄桑地佇立在西風裡,用奢華的殘敗,展示著富麗的荒涼。暖氣管道和黃色的煤層氣管道,橫平豎直地穿插在老房子的外圍,和古舊的建築格格不入地入進了各家各戶。

沁水、陽城一帶在明清時名臣能相迭出,曾是風流蘊藉的文綉膏粱之地。距離坪上村三十裡外有明代吏部尚書王國光故居上庄。緊挨上庄的砥洎城,是清代著名數學家張敦仁的故居。不出二三里,是明代萬曆年間兵部尚書張五典的故鄉竇庄。距此不遠的陽城縣屯城村,是南明禮部尚書、大詩人、思想家張慎言的故鄉。陽城下黃村是明萬曆年間工部尚書白所知的故鄉……山野鄉居,雖不敢稱煙柳繁華地,卻也當得起鐘鳴鼎食家、溫柔富貴鄉。幾百年前的坪上村,曾經椿榮楦茂、芝秀蘭芳,曾經雕樑畫棟、戶盈綺羅……當年的劉氏家族,想來其榮華富貴應該比得上曹雪芹祖上的江寧織造。

花溝的老房子,建築風格和其他地方見到的不大相同,也許和劉東星雖系北人卻在南方任職有關,在建築上會自覺不自覺地把南方的建築風格糅合進來,影響了周圍一帶有錢人家修樓蓋屋的審美取向也未可知。那些古舊的老房子,北方傳統建築的的凝重里兼容了南方秀麗。在百年老樹的掩映下,「巍巍然,堂高數仞,榱題數尺」。如今年久失修,在風霜雨雪中淪為了頹井殘垣,院落里長滿了荒草雜樹,砂石門墩上的石刻圖案已然模糊不清,在冬日的陰天下尤顯得荒寒蕭索,充滿鬼狐之氣。幾百年的漫長歲月,這些老房子不知更換了多少主人,舊日王謝堂前燕,早已飛入尋常百姓家,而今就連尋常百姓也不屑居住了。

老村裡還住有一兩戶人家。一位老鄉在門外點火,滿院子瀰漫著裊裊青煙。老鄉告訴我,村民都修起了新房子,搬到外面去了。

我問:「人們為什麼不把這些老房子修一修,那麼漂亮,荒廢了多可惜。」老鄉說:「農民的事情不好辦,一個院子里住的都不是一家人,那是『土改』時候分下的,東一家西一家,滴水連著房檐,你想修他不想修,弄得誰也修不成。再說看著好看,其實不能住了,太舊了。人們現在都修了新房,趁不住再去費那勁了。」

一家大門上懸挂著「居敬行恕」的匾額,依舊完好,落款為「甲辰孟秋洎園張竹書題」。字體凝重內斂,充滿了歷史的厚重感。但不知道是哪個朝代的「甲辰孟秋」,落款邊上有兩枚紅色嶔印,內容不詳。

在花溝逗留了一會兒,沿著河邊的一條小路,來到了寨上。

寨上寨上是坪上村的一部分。在人民公社時期和花溝、坪上分為三個小隊。據村裡的老人介紹說,寨上早先是坪上村的一個軍事防禦設施,凡遇兵荒馬亂,劉氏家族都會躲進這個寨子里,前後大門一關,任誰都難進來。一位出生於1955年的村民,至今記得從前的寨上有四圍寨牆高築,要進村子必須通過箭樓的門洞才能進去。如今殘留的除了一座箭樓外,還有一部分寨牆的牆基。寨子里的老房子大都破敗不堪,而新房子低矮簡陋,毫無意趣。許多人家的大門上噴著一個同樣筆體的「福」字。正趕上有人家給孩子過生日,許多親戚提溜著大包小裹前來祝賀,這是活在鄉間所剩不多的一點老傳統了,熱鬧的場面讓連日來見多了荒涼衰敗的我生出了一點感動和感慨。

在一座老院子里,碰到一位老太太,看著我表情淡淡的,有一種老於世故的冷漠,老太太臉上有一大塊的老年斑,身體硬朗,正在外面的小廚房裡收拾著什麼,問知已有九十歲高齡。這位生活在鄉村老人,一定不懂什麼養生之道,卻一樣健康長壽。獲得老人家的同意,走進了她的屋裡。老房子外觀高大,裡面卻低矮窄小,聚氣溫馨。房子裡面的格局一如鄉間常見的上下二層,樓上堆放雜物,下面住人。屋子裡還有兩位老婦人,其中一位也有八十多歲,另一位六十齣頭,二位老人正在剝花生,看見我們樂呵呵地招呼說:「進來吧,坐下吧。」問她們:「剝那麼多花生做什麼?」老婦人說:「拿到鎮上賣錢,你們吃點吧。」

老婦人口中的鎮上指得是端氏,端氏是沁水縣一個沒有了絲毫歷史感的歷史名鎮,如今繁華雜亂,哄哄吵吵,熱鬧的程度堪比一個縣城。

屋子裡很暖和,以為生有煤火,走近火爐邊一看,爐中確實有火,卻不是煤火,而是煤層氣火。爐子里冒著藍色火焰,爐腔里放置的卻不是煤炭,而是是鋼球。火焰從鋼球中升起,看上去和煤火併無二致。老婦人給我展示了一下,說:「下面有開關,火大小能調節,好用。我們這裡家家都安裝了暖氣,我嫌麻煩,沒有裝。」煤層氣使用方便,且乾淨、隨意。這是城裡人都享受不到的福利。沁水不僅地上風光秀麗,地下煤炭資源也十分豐富,坪上村附近有一座「坪上煤礦」,應該是本村農民的福祉。

走進另一座老院子,已近午飯時分,一位老婦人正在院子里的小廚房做飯,告訴我們她八十三歲了,有三兒三女,娶的娶,嫁的嫁,都走了。這麼大一座院子,樓上樓下好多間,就剩她一個人住著,鄰居也搬了。我問她為什麼不和兒女們一起生活,老婦說:「我老了,和年輕人吃不到一起,能湊合動哩,還是一個人居便。別看老房子破,比新房好住。到了夏天熱得厲害了都還要回來,新房子新是新,可是牆皮薄,沒有老房子涼快。」老人看上慈眉善目,一頂毛線帽子蓋著蒼蒼白髮,臉色白皙,精幹利落,年輕時的漂亮風韻依稀殘留在眉眼間。

老房子上繁複的雕花門窗,雖然陳舊,卻不失風流雅緻。院子里栽種著梨樹和石榴,雜亂的枝椏,橫陳著灰調的枯寂,到處擴建的小屋子和小廚房破壞了原有的格局,但大框架依舊完好。門窗和花溝村的老房子一樣,都是拱券形,邊緣的一圈用材看上去很像大理石,實際上只是一種淺色的磚。整座院落風格協調,高低錯落,美在古舊,美在歷史,美在獨特,美在渾然一體。

我對老婦人說:「老大姐,你家是真富貴啊,這房子是有錢人才能住起的吧。」

老婦人笑著說:「以前是有錢人住的,現在窮人才住這爛房子呢。」

告別了老婦,從寨上走了出來,碰見一位年輕的村民,手裡拎著一盒牛奶,問他:「聽說你們這裡有個『張家大院』?在哪裡?」年輕人被我問得一臉茫然,說:「這裡是劉家,祖上是劉東星,哪裡有什麼張家大院?沒聽說過啊。」

寨門口一位開著三輪車的中年人說:「以前來嘛還有東西可看,路邊還有些石人石馬,現在啥都沒有了,剩下一點兒東西都讓人給偷了,沒甚看頭,現在的事,唉,沒法說,說甚哩。對面山上原來還有『擊掌金雞叫』,人站在山上拍一巴掌,能聽到像公雞叫一樣的回聲,現在也沒有了,都被開發弄沒了。」

抬眼望去,對面的山巒起伏,滿坡的松柏樹在冬日裡鬱鬱蔥蔥。老鄉告訴我:「那山叫榼山,山上原來有一座寺院,還有國民黨辦的一座軍校,後來都拆了,現在只剩下了房根。這座學校最年輕的學生如今有九十多歲了。」問到劉東星的墓,回答說:「哪裡還有什麼墓,早就平了,墓也不知道甚會兒被盜過了。劉東星原來的墓,兩排石人石馬,拱門牌坊,石雕木雕磚雕,氣派大了,後來都毀了。還剩的幾個石人石馬前幾年也被偷了。現在就一塊新立的石碑,甚也沒有了。」

箭樓斜對過是劉家的祠堂,祠堂斜對過有一座新建的戲台。祠堂是原來的舊建築,卻被塗上了花里胡哨的新顏色。據說有劉氏後人中一位退休教員整理了族譜,在祠堂里重新安放了歷代宗親的牌位。

一位行色匆匆的中年婦女為我們指了指方向,說張家大院在坪上,從鐵路下穿過去就是。

從寨上走出來,看到一座殘破的牌坊雜在周圍的紅磚房間,牌坊下立著兩塊石雕,經歷了歲月的洗磨已然殘損了,但依舊保留著雍容華貴的氣度。牌坊右首隱約的字樣有:「萬曆壬寅季冬立」。左尾落款為:「孫王爾相書」。牌坊中間的正文已經看不清了,上面用白石灰刷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字跡,似乎是「備戰」什麼的內容,正在琢磨,走過來一位老者來,介紹說:「這是劉東星當年為他老師修的墓,劉東星的老師叫王之洲。」說這個村子雖然都姓劉,但都是劉東星的旁系,劉東星的直系已經沒有後人了。

坪上從一條鐵路下的隧洞穿過去,來到了坪上村,遇到一位熱心腸的村民自願引路,一路上始終陪著,第一站帶我們找到了「張家大院」。也才知道,劉東星的故居早在明末就被農民起義軍王嘉胤一把火燒光了。燒掉劉東星故居這件事,在老鄉們的口中,一致說是李自成的軍隊乾的,查閱有關資料,才知這個說法有誤。

王嘉胤系明陝西省府谷縣黃甫鄉寬坪村人。崇禎元年因年荒乏食,會同吳延貴等組織當地大批災民揭竿而起,響應者遍及陝西,並蔓延到晉、寧、甘三省,很快發展到兩三萬人,所過之處,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崇禎四年遭受曹文詔重兵圍攻,王嘉胤率眾轉戰到山西陽城一帶,被姦細所殺。陽城、沁水一帶其時富甲一方,所以賊害較重,因而與此相關的防禦工程也很多,沁河流域古城堡群的出現或許和這段歷史背景有極大關係也未可知。

劉東星死後,大明步入了風雨飄搖的末期,之後隨著新王朝的崛起,劉東星家族的輝煌也漸漸衰落。根據張家大院門牌背後的題字,得知張家在大清咸豐年間曾出過一位進士。坪上現存的古建築群,極有可能為清朝咸豐年間所建。

來到張家大院,見一位年輕女子正用洗衣機洗衣服,問她是否為張家後人,回答「是呢」。問知不知道祖上的事情,女子搖搖頭說不知道。

引路的老鄉告訴我說,賈景德家的祖墳就在榼山上,「破四舊」的時候賈家的祖墳被挖了,屍骨也扔了。他用手比畫著說:「棺材板有這麼厚,鋸開給學校的學生做了課桌板凳。」

賈景德和劉東星都是本地人引以為榮的兩位歷史名人。賈景德為清光緒五年出生於簪纓世家,光緒年間進士,民國年曾為閻錫山秘書。史載其:「奕世簪纓,幼承家學,博覽經籍。辛丑和約之後,英人向中國官方建議,在山西設立大學堂,賈氏入學肄業,故通中西之學。光緒二十九年(1903)中式舉人,翌年成進士。服官山東,歷任郯城、招遠等縣知縣,行新政,聲名遠播,關外疆吏,交章奏調。」

又載:「宣統元年(1909),任黑龍江巡撫署民政吏治幕僚長,究覽東北形勢。入民國後,歷任山西雁門道尹、都督府秘書監政務廳長、警務處長、同蒲鐵路建築指揮部襄辦。三十年中,除官山東之一短期外,以在山西軍署任秘書長為最久,譽滿三晉。抗戰軍興,輔佐閻錫山,於忻口臨汾諸戰役,動員民眾,策反肅奸,以及經濟作戰,莫不謀慮周詳,使敵進無所掠,退無所據,貢獻特多也。民國三十年,任銓敘部長、考試院副院長、行政院副院長,創集體辦公與簡化公文,成效大著。三十八年,任行政院秘書長,力任艱危,備極辛勞。三十九年,任全國公務員高等考試典試委員長,為國掄才。同年,任考試院院長,創職位分類、嚴人事管理。四十四年,轉任總統府資政。」

史評賈氏一生為政公、忠、勤、慎,治學精、深、平、實。所著詩文,典麗矞皇,著有《韜園詩集》,為一代詩宗。

老鄉告訴我,隔壁院子也是張家大院的一部分,房東姓豹,是早年從河南請來給賈家看墳的。因為姓豹,所以選了他家。「為什麼?豹子厲害啊,豹子才能看住墳啊。」可豹姓終究也沒能擋住賈家祖先被拋屍荒野的命運。

老鄉介紹說坪上村原來大著呢,總共有七十二院,院院相連。老鄉還記得小時候就在鐵路佔用的地方,能常常看到房根和柱石。張家的祖墳修侯月鐵路時給挖了。說:「墳墓里都是一個個小窯洞,裡面放著一具一具的棺材,沒有後人的,骨殖亂扔了,有後人的把墳移到到了榼山上,一堆白骨分不清誰是誰了,就那麼胡亂埋了。」一邊和老鄉說著話,一邊就聽到火車巨大的轟鳴聲從村邊穿越而過。賈家大院另一座院落的門楣匾額上刻有密密麻麻的小字,這些小字也許是張家大院由來的一個說明,但已被摳得面目全非,上面覆蓋「為人民服務」幾個紅字,也模糊不清了。張家大院的前世今生或許成為了一個不解之謎。

打問不出什麼清晰的頭緒,在老鄉的指點下,找到了張家的後人。

張家後人住在一個小院子里,房子低矮,外面是磚房的款式,裡面卻是窯洞。掀開門帘,見窯洞後面挨近火爐的小飯桌旁坐著一位七十左右的老人,道了聲「打擾」,說明了來意,老人請我們走了進去。老人說話不很利索,結結巴巴。他說自己有病,得了腦血栓,什麼都記不清了。提起張家,說是清朝什麼年祖上有人中了進士,大興土木,修了這些院子。他是張家第四代人,張家的輩分是按照十六個字排的,他只能記得八個字了:「書宗先世,善啓厚仁」。他是「世」字輩的。他有兩個哥哥,都去世了。張家祖上有三兄弟,長門、二門、三門,老人是三門的後人。二門清朝出過官,叫什麼名字記不清了。每個院子的名稱老人還能斷斷續續說上幾個來,只是地方話加腦梗病人的後遺症,基本聽不懂。說劉東星當年立的牌樓原來都在,都是石頭的,後來「破四舊」拆了。說著話,老人的老伴兒走了進來。老伴兒精神矍鑠,六十七歲了,精幹利落,說話聲音爽朗清脆,一臉喜相,看上去身體很硬朗。

說起這個村子當年的風貌,老伴兒說她嫁到這個村子已經五十年了,「剛來的時候,這個村子漂亮啦,光牌樓就有五座。『破四舊』的時候都拆了,打爛了。房頂上面,角角上頭,石獅石馬,好看的跟甚似的,現在都沒了。當時都不叫有這些東西,全毀了,要是不毀來該有多好。」

老人的牆上掛著一張全家福,老人的老伴兒指著照片的上人給我介紹說這是兒子,那是媳婦,這個是大姑娘,那是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後面這邊是大姑娘的孩,那邊是二姑娘的孩……張家後人枝繁葉茂,令人欣慰。問到家譜,老人說家譜原來有,「破四舊」都燒了。

和老人告別了,去到姓豹家的院子里,一條大黑狗吠叫著沖了出來。丈夫連忙在一捆細木棍里抽出一根來,舉起來嚇唬黑狗道:「滾!」大狗停止了發飆,緩緩走到我跟前,聞了聞,友好地搖起了尾巴。院子里靜悄悄,一排上下二層的老房子,兩層中間每一個空隙處都有美麗的木雕。廊檐下的石礎上刻著梅蘭竹菊,圖案線條清晰,看上去年代沒有那麼久遠。這院子本是張家大院的一個組成部分,和其他村莊一樣,土改時切割成了多處分給了貧下中農,已經看不到完整的原樣。

坪上村富貴的痕迹,除了張家大院的老房子,還有村口殘存的牌樓遺址,遺址上只剩下一塊石雕遺痕,中間裸露著榫卯的凹槽,圖案花紋已完全看不清了……就是這麼一個看似平常的村落,不僅出過劉東星這樣著名的清官能臣和書香門第的張家,還曾留下過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李贄的身影和足跡。

明萬曆二十四年(1596),李贄受丁憂在家的吏部右侍郎劉東星的邀請,來到坪上做客,在這裡完成了《明燈道古錄》。

《李贄文集》中收有李贄當年在坪上留下的詩歌《九日坪上三首》《除夕夜道場即事三首》,輯錄部分如下,以作佐證。

九日坪上三首

其一

如鳥飛飛到處棲,今年九月在山西。

太行正是登高處,無菊也應有酒攜。

其二

坪上無花有酒錢,謾將沽酒醉逃禪。

若言不識酒中趣,可試登高一問天!

其三

身在他鄉不望鄉,閑雲處處總凄涼!

古人若問涼邊事,日射坪田索酒嘗。

除夕夜道場即事三首

其一

眾僧齊唱阿彌陀,人在天涯歲又過。

但道明朝七十一,誰知七十已蹉跎。

其二

坪上相逢意氣多,至人為我飯樓那。

燒燈赤炭紅如日,旅夕何愁不易過。

其三

白髮催人無奈何,可憐除夕不除魔!

春風十日冰開后,依舊長流沁水波。

李贄是萬曆年間名滿天下大學者,卻因性格狷介、觀點叛逆而為世所不容,社會對他多有毀謗,劉東星卻非常欣賞他的淵博學問和超絕才華,在楚為官時就與李贄建立了非同尋常的友誼。李贄在詩中說到除夕夜的坪上,有「眾僧齊唱阿彌陀」,印證了當年的山上有座寺院的說法。那時的坪上村民不過數十家,卻有佛唱隱隱,書聲琅琅。岑寂,絕不同於破敗荒涼。四處漂泊的李贄在這裡住下來,和劉東星父子三人夜夜論談,有問有答,興味盎然,樂此不疲。劉東星的兩個兒子劉用相、劉用健記錄了當時夜談的部分內容,和李贄共同完成了《明燈道古錄》一書,成為一時美談。

李贄《道古錄引》一文中說:「晉川(劉東星)昔轄楚藩,始會予,與余善。至是讀禮山中,予往吊焉。晉川喜予至,故留予。謂予無家屬童僕,何所不可棲托。晉川沁水人,而家於沁之坪上村。坪上去沁百里,村居不足數十家,頗岑寂。予喜其岑寂也,亦遂留。天寒夜永,語話遂長。時或予問而晉川答,時或晉川問而予應。……」

這段文字,至今讀來如臨其境,如見其人。雖然李贄的詩歌充滿了漂泊的凄苦,卻也有著人間的大快樂,大暢意。李贄在《答沈王》一信中說:「老朽久處龍湖,曠焉索居,無有長進,聞晉川居廬讀《禮》,謝絕塵緣,故不遠一千五百里就之,蓋獨學難成,唯友為益也。」

劉東星在《書道古錄首》一文中說到李贄在坪上的情景:「先生欣然不遠千餘里與兒偕來。從此山中,歷秋至春,夜夜相對。猶子用健,夜夜入室,質問《學》《庸》大義。蓋先生不喜紛雜,唯終日閉戶讀書。每見其不釋手抄寫,雖新學小生不能當其清苦也。彼謗先生者,或未見先生而;倘一見先生,即暴強也投戈拜矣,又何忍謗,又何能謗之耶?」

《明燈道古錄》顧名思義,就是在燈下說今道古的意思吧——四百年前坪上村一個漫漫的寒冬,有多少個夜晚,窗外或有大雪紛飛,或有西風怒號,或是月明如洗,而屋裡卻「燒燈赤炭紅如日」,那應該是「紅泥小火爐,綠蟻新醅酒」的意趣,幾位飽讀詩書的士大夫圍爐暢聊……夜深了,會有僕人送來熱酒一壺,小菜幾碟,於是酒入詩腸,思緒愈發活躍,時或奇文共欣賞,時或疑義相與析,隨口道來,含英咀華,噴珠唾玉,而後輯錄成書,豈非人間之至樂乎?

劉東星一生為官清廉,嚴於律己,在《史閣款語》一文中自我評價說:「且余雖仕宦,而清素未脫寒酸習氣……」史評「性儉約,歷官三十年,敝衣蔬食如一日。」劉東星兩個兒子劉用相、劉用健也秉承家學,不同凡響。李贄在給劉東星的信(《答劉晉川》)中評價說:「令郎外似痴而胸中實秀穎,包含大志,特一向未遇名師友爾。」

筆者早年在《為文的妙處》一文中曾經引用過李贄在《焚書》卷三《雜述》中的一段文字,曰:「且夫世之真能文者,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時時有許多欲言而莫可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於千載,既已噴玉唾珠,昭回雲漢,為章於天矣,遂亦自負,發狂大叫,流涕痛哭,不能自止。寧使見聞者切齒咬牙欲殺欲割,終不忍藏之名山,投之水火。余攬斯記,想其為人,當其時必有大不得志於君臣朋友之間者,故借夫婦離合因緣以發其端。於是焉喜佳人之難得,羨張生之奇遇……」不說他的皇皇巨著,就這麼一段文字,已讓人絕然傾倒。

明萬曆二十五(1597),李贄應大同巡撫梅國楨之約,從坪上出發去了大同,在大同完成了《孫子參同》的撰寫。

明萬曆二十六年(1598),黃河決口於黃垌,運道堙阻,劉東星被起為工部左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事河漕。用了五個月竣工,耗費銀兩僅十萬。皇帝下詔,嘉獎其績,並擢升工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

李贄評價劉東星說:「公今暫出淮上,淮上何足煩公耶?然非公竟不可。夫世固未嘗無才也,然亦不多才,故見才尤宜愛惜,而可令公卧理淮上耶?」

明萬曆二十八年(1600),劉東星又奉命開通洳河。其時劉東星已患病在身,上書「求去」,皇帝屢次下旨「慰留」,萬曆二十九年(1601),劉東星積勞成疾,逝於任上,享年六十四歲。

劉東星去世后的第二年,於萬曆三十年(1602),李贄因「離經叛道」不為當局所容,被捕入獄,不久於獄中自殺,享年七十六歲。

李贄出生於1527年。劉東星出生於1538年,王國光出生於1524年。他們是同一個時代不同季節的人。劉東星、王國光們營建的不只是豪門大宅,更是一座惠澤後人的精神家園,一段流芳百世的煌煌史話。這段史話是鄉人的驕傲,也是國人的驕傲。劉東星的墳被平了,但環繞在他姓名之上的光輝是永遠也平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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