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下有諜
一、冰糖葫蘆
艾麗絲在樓下看電視的時候,七十多歲的奶奶下樓喊她:「麗麗,有空陪我去飛機場接個客人嗎?」艾麗絲有點不高興,視線仍然沒有離開電視上的《碟中諜》:「奶奶,跟您說過多少回了,我的名字叫艾麗絲,不叫麗麗。我這裡正看阿湯哥呢,間諜的生活真是又酷又刺激啊。」奶奶笑著搖頭,對這個眼看就滿二十歲,可是仍然滿腦子幻想的孫女毫無辦法。她說:「我接的這個人,名字叫安德森,他的父親就是歐洲一個間諜,想不想聽他講講真實的間諜故事?」
艾麗絲立刻來了興緻,火速出門開出汽車。當把奶奶扶上車后,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話匣子:「奶奶,您是怎麼認識這個安德森的?又是怎麼知道他父親的身份?」奶奶微笑著合上眼,腦子裡打開塵封六十年的發黃捲軸,在上海結識小夥伴安德森、張一郎的往事歷歷在目。那時候她九歲,小名叫音音,安德森十歲,張一郎十一歲。
「這一次,是安德森主動聯繫我的。他父親在當年日軍佔領上海的時候,公開身份是歐洲某國駐華領事館的官員,實際上是該國的間諜。如今他已經作古,當年歸檔的情報全部解密,但是有一件事始終弄不明白,臨終時就托他的兒子安德森來我這裡求證。另外,他還約了在香港的張一郎,說也將在我們這裡見面。」
奶奶說到這裡的時候,艾麗絲把車剎在路邊,下車買了兩串冰糖葫蘆,又上車繼續往前走。她一向喜愛這上海城隍廟名小吃,不光自己吃,還遞給奶奶一串,沒想到奶奶露出了恐懼的表情:「你難道忘了嗎,我是從來不吃這個的。」艾麗絲一拍腦殼,做恍然大悟狀:「想起來了,您說怕粘下您的義齒。」奶奶搖搖頭,神色凝重下來:「那不過是隨口說說,真正的原因,是因為我當年貪吃一串冰糖葫蘆,害了我父親,也就是你的外曾祖父一條命。」
二、音音
汽車在大上海的車流里穿行,在奶奶的講述下,艾麗絲彷彿穿越時光隧道,看到了六十年前的場景。九歲的小女孩音音坐在一條小弄堂里,看著不遠處的日軍膏藥旗飄揚。這條巷子接近日軍青田少將的官邸,所以每日里都有日本軍人來來往往。音音媽不止一次催促過音音爸,要他趕緊搬離這裡,可是他總是一副愁眉苦臉:「搬不得啊,我做這個郎中,掙不了幾個錢,搬別處哪有這麼便宜的房子租?」音音媽就沒了辦法,只好千叮嚀萬囑咐,讓音音不要到街上去玩。
然而熱鬧的大街,對於九歲的孩子有太多的誘惑力。比如每一天,都要來這裡賣糖葫蘆的老魯。音音總是看著冰糖葫蘆咽口水,可是在她記憶中,只有自己過生日的時候,才可以吃上一串。因為現在很多人都跑到了西醫館,都不再信音音爸爸的針灸穴位那一套。病人少了,收入自然也就降了,家裡都到了吃糠咽菜的分,哪還有錢吃小吃?
這一條街,是上海灘有名的魚龍混雜之處。不光有音音家這樣的江湖郎中,還住著外交官和他的兒子安德森,還有青田少將屬下的張翻譯一家。這一天,音音發現一件事,就是老魯每天到弄堂里賣糖葫蘆的時候,十歲的安德森都一定會買上一串,然後拿回家高高興興地吃。這讓音音有點生氣,為什麼他們家的小孩子就可以隨便吃,難道就因為他是黃頭髮?終於有一天,音音鼓足勇氣走到街道上,攔住了正要拿糖葫蘆回家的小安德森:「你願意用糖葫蘆換東西嗎?我有好多呢。」安德森看看音音手裡的泥娃娃和小石子,搖搖頭,但是把冰糖葫蘆塞給了音音。音音正要滿懷欣喜地咬下第一個紅果的時候,安德森的父親突然出現了,他一把奪過冰糖葫蘆,拉著安德森就回了家。
得而復失的音音號啕大哭,這時張翻譯的兒子張一郎出現了。其實張翻譯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但是卻給兒子起了個中日結合的名字,就和艾麗絲的名字一樣。張一郎以前常常和音音以及安德森玩,就出錢買了一串糖葫蘆給了音音。音音正自破涕為笑,誰也想不到,一向善良的音音爸爸就像凶神附體一樣,突然搶走冰糖葫蘆,扔給了張一郎。可以想見,兩番得而復失,音音自然要哭個昏天黑地,誰勸也勸不住。最終,還是音音爸爸掏了半天兜,咬著牙買了糖葫蘆給音音,這才算完。
艾麗絲聽著有點失望,一串糖葫蘆爭來搶去,哪有間諜的故事驚險刺激?奶奶看出她的意思,接著說:「你大概想不到,你外曾祖父就是國內一個抗日組織的間諜,但是他的上級太窮了,以至於活動經費都撥不下來。這些事情,都是我媽媽後來告訴我的,那一天,他本來是想買一套長袍馬褂,扮作漢奸便衣隊去操練場刺探軍情,但是因為買了冰糖葫蘆,以至於買腰帶的錢都不夠了,就找了根麻繩系在腰裡。萬萬想不到,那一天風颳起了他的馬褂,露出了麻繩,而便衣隊的腰帶是配發的,結果當場被日軍抓走,就再沒有回來。這才是間諜的真正生活,間諜也要掙錢吃飯,甚至有時候會被一文錢逼得敗露身份。」
艾麗絲聽完若有所思,她不知道該怎樣評價外曾祖父,無疑,他不是一個成功的間諜,但他是一個成功的父親。她又問:「後來呢?」
後來,奶奶講,她們母子得到張一郎從張翻譯那裡得到的消息,知道音音爸爸被捕了,立即按照他很早就留下的囑咐搬了家。緊接著,因為那幾天青田少將死了,搞得全城大搜捕,幸虧安德森從他父親那裡偷了通行證,她們才逃過抓捕。三個小夥伴臨分手時,就曾經約定,等不打仗了再見面,可這一等,就是六十年。
「安德森這次回來,究竟是想求證什麼?」艾麗絲問。奶奶指一指前方:「機場到了,這個問題要問安德森本人。」
三、安德森
飛機穩穩落在機場,高高個子,一頭白髮的安德森走出艙門。見到了分別六十年的音音,他顯得分外激動,一見面就握起了手,晃個不停。等上了汽車,沒等安德森發問,艾麗絲就先開了口:「請問安德森先生,您想求證當年的什麼事情?」
安德森眨眨藍眼睛,操著不太流利的中文開始講述:六十年的事,還要先從青田少將這個人說起。他當年有個外號,叫『魔王青田』,因為中國某一座被全城大屠殺的命令,就是他下達的。也因此,被安德森父親所在的情報機構,下達了刺殺青田這個人類公敵的命令。但是青田素來謹慎,不但始終有八個保鏢護身,而且不斷變換住址,無論是軍統中統,國內國外好幾個組織的刺殺都失敗了。而安德森父親的任務,就是奉命摸准青田出行的規律,好找機會再行刺殺。
其實那天音音的糖葫蘆兩次被搶,並不是像表面那麼簡單。賣糖葫蘆的老魯的真實身份是,安德森父親的線人,每天負責把青田出行時間、地點寫在紙上,再藏到糖葫蘆里,送給安德森父親。但是這條街情況複雜,特務遍地,安德森父親才讓小安德森買來糖葫蘆,再交給他。小安德森事先根本不知道內情,結果把傳情報的糖葫蘆送給了音音,安德森父親這才慌忙搶了過來。當張一郎送給音音糖葫蘆時,音音父親憤怒地還回去,是因為音音的爺爺奶奶叔叔七口人就死在那場大屠殺中,出於對漢奸的仇恨,他才這麼做的。
至於音音爸爸的被抓,安德森說出一個讓人意外的真相:音音爸爸在被抓前兩天,就找到了賣糖葫蘆的老魯,給了他一根中空的磨的尖利的鐵條,但是外部卻染了竹黃色。這樣看起來,就跟串糖葫蘆的竹籤一樣。他告訴老魯,當日本軍人某天來買他的糖葫蘆,就把鐵條串的糖葫蘆給日本人。老魯立刻把這一情況告訴了安德森父親,安德森父親分析后,認為音音爸爸是主動露出破綻被抓,然後找機會靠近青田,想用糖葫蘆的特製鐵簽來刺殺青田。但是,他們完全不看好這一行動,認為是異想天開,但是,當老魯依照約定賣出特製糖葫蘆后的第二天,青田的死訊就傳出來了。
安德森對音音說:「你父親不是因為你的糖葫蘆被抓,他是故意所為,他不但是個好父親,而且是一個真正的英雄。而後來我從父親處偷出通行證,是他故意讓我偷走的,以表達對一個間諜英雄的敬意。後來我父親從其他渠道了解到,你父親當時居然承認,自己是上海情報站的重要負責人,願意出賣當地間諜的名單,唯一條件是,要吃一串老魯的糖葫蘆。青田竟信以為真,買來了糖葫蘆,又摒退保鏢,獨自上前聽邊吃糖葫蘆,邊講述的音音爸爸。然後,你爸爸用鐵簽在青田穴位上給予致命一擊,接著自己也自盡了。」
奶奶不由老淚縱橫,如今終於可以放下心頭的大石了,原來自己這一生,從來沒有虧欠過父親。「但是,」安德森說出了他父親的疑問,「一、老奸巨猾的青田如何會相信一個間諜的話,允許帶進糖葫蘆,又摒退保鏢獨自上前?二、鐵簽做的冰糖葫蘆,一定會被青田的保鏢們例行檢查,怎會發現不了是鐵條所制?三、作為上海情報站的重要負責人,又做出這麼大的事情,你的爸爸為何至今不見任何記載?」奶奶搖搖頭,這些事她都不知道,看來只有期待遠在香港的張一郎到來了,他父親當年是青田的翻譯官,應該有一些外人不知道的消息。
四、張一郎
說話間,艾麗絲的車到了自家樓下。等大家坐下后,安德森給遠在香港的張一郎打電話。當年張一郎父子自日本投降后,就遠遁香港隱居起來。這一回應安德森邀請,張一郎答應帶他父親,當年張翻譯的筆記來揭示青田之死的真相。然而電話一通,接電話的人說,年事已高的張一郎竟然中風住了院,不能來了。萬幸的是,張一郎把他父親筆記上的內容傳真了過來。
傳真機沙沙地響起來,一頁頁白紙上,顯現的是六十年前的那種枯黃舊痕。開頭就是張翻譯的那種鋼筆小楷,有點模糊,但是還不難辨認:「邵郎中,好樣的。面對這樣一個中國人,我感到羞愧。」
以下就是張翻譯敘述當年的真相:音音的爸爸邵郎中一被捕,就表明願意投降,並聲稱自己是本市情報站的負責人。但是其他情況,說只有見到青田少將本人,才會說出來。日軍上報青田后,青田立即趕來,可是怎麼打量眼前這個焉頭巴腦的郎中,都不像是間諜頭子。於是,在張翻譯以及八個保鏢的陪同下,在一間密室里,隔著兩丈遠,開始了身份印證。需要說明的是,青田完全不懂中文,需要親信張翻譯來翻譯。也就是說,青田發問后,由張翻譯用中文講給邵郎中,邵郎中回答后,再由張翻譯用日語講給青田。
在張翻譯的筆記上,記載的內容令在場所有人瞠目結舌:邵郎中本來就是一個完完全全、如假包換的郎中。他一回答青田的提問,張翻譯就知道錯了。青田問他,所屬組織的上下結構,經費來源,甚至政治主張,邵郎中完全是信口開河。張翻譯意識到,自己這個老鄰居只是出於國讎家恨,想要和青田魔王同歸於盡。忽然之間,張翻譯就下了決心,要幫幫他。與其說是被邵郎中所感動,還不如說是被那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所震驚,青田這個魔王,實在是不適於活在人世上。
於是,在密室里開始上演一場雙簧。張翻譯以他自己平時從青田處聽到的情報,更改了邵郎中的供詞,來回答青田的提問。總之,在青田聽了張翻譯的「翻譯」后,如獲至寶,認定邵郎中的確是個大人物,這才鄭重提出,要他提供間諜組織在本市的潛伏名單。這時候,邵郎中提出,要見自己女兒一面才肯說。當青田派兵去抓音音,卻撲了個空后,邵郎中趁機提出要吃一串老魯的冰糖葫蘆。青田有點莫名其妙,這時邵郎中講了自己被捕前,給音音買冰糖葫蘆的故事,說自己不是個好間諜,更不是好父親,想以此來想念遠離的女兒。因為在這樣的亂世里,一旦聯繫不上,就可能是永別。
冰糖葫蘆的故事,經由早稻田大學畢業的張翻譯煽情演繹,變得更加催人淚下。青田終於答應,派保鏢去買老魯的冰糖葫蘆。保鏢也是大意,完全沒有察覺冰糖葫蘆桿的異樣,順利給到了邵郎中手上。邵郎中被鬆了綁,咬下第一個紅果后,說,他的潛伏名單里,有日軍內部的人,最好摒退保鏢,青田答應了。邵郎中又說,即使是翻譯,也不可靠,這樣張翻譯也到了門口。然後,邵郎中拿出冰糖葫蘆桿,擰開頂端,裡面竟然是個寫滿日文的紙條。原來他竟和老魯殊途同歸,也想到了用冰糖葫蘆傳情報的訣竅。青田大喜過望,看來邵郎中早有投誠準備,不然不會是日文,自己可以看懂,而且,竹籤沒有危險性,自己保鏢就在不遠處!於是,毫無戒心的青田獨自上前,然後,寒光一閃。
過了好半天,奶奶才從講述里回味過來,說:「張翻譯總算還是個中國人的,實際上他也是拿命在賭,一旦八個保鏢里有一個懂中文,他也會被殺。」艾麗絲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眾多間諜都殺不了的青田,竟然是死在一個普通老百姓,和一個軟骨頭翻譯手上。他這種天怒人怨的人,全天下人都是對手,都是要他命的間諜,所謂自作孽不可活,就是這個意思。」安德森點點頭,說:「我父親的疑問,基本都有答案了,青田是被張翻譯誤導,才會上當的。邵郎中的名字不見報道,是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一個間諜,只是一個淹沒在歷史塵埃里的小人物。至於特製冰糖葫蘆逃過檢查,只能說,是保鏢的偶然疏忽。」
五、回憶錄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安德森在大上海盤桓幾天,就回了歐洲。兩年後,艾麗斯拿著一本新出的書急匆匆找到奶奶:「您看,這是日本一個二戰老兵的回憶錄,裡面又說到了外曾祖父,我想給安德森寄去。」
奶奶戴上老花鏡,翻開來,發現作者正是當年青田的八個保鏢之一。作者寫道:「作為軍人,我有過兩次失職。在青田死亡的那一天,老魯賣給我的冰糖葫蘆,一入手我就知道不對了,可是我沒有說。張翻譯瞞天過海,我是懂一點中文的,可是我也沒有說。因為,青田是人類的共同敵人,他該死。」
奶奶又想起艾麗絲的話:天怒人怨的人,全天下人都是對手,都是要他命的間諜。於是在書籍扉頁上,她寫了四個字:天下有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