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闊別瑞川縣城十年,一切還是那麼熟悉,老街、舊巷、瑞水、遠山……這一切仍然不改昔日模樣。只有城外東、西兩頭,在十年之後增添了新的景觀,瑞川縣城容量增大了不少。西門外新修了不少商業門店和機關單位,東門修建了縣中學。舒遠一走進瑞川縣城,心中就生出許多感慨。「流水聲中治縣事,寒山影里見人家。」這是清朝時期一位縣令寫的兩句詩,後來被新中國第一任縣長於修亮裝裱貼在了辦公室里。這兩句詩十分形象地描摹出了小瑞川縣城的清凈與幽雅。在這樣的環境里治理縣事,該是心懷淡泊之心,寧靜而致遠的。如今,老縣長於修亮也調走了,新任的縣長她也不太熟悉,所以關於舊談往事她也不想多說。

舒遠從陝甘寧學習三年歸來,就在專署組建的一個臨時機構——「五反」運動辦公室打勤雜,雖然不是很忙,但是要蹲班。時光如水,在那裡一晃就是兩年,隨後她便被任命為專署的民政局長。這次來縣裡,表面是來了解雙廟受災情況,其實在她內心隱秘處,另外還有一項任務,那就是來看看林中秋。就在前兩天,她翻看省報的時候,意外發現了一篇報道,標題很醒目:為了這群羊我獻出一切也心甘——改造剝削者合作社顯威力旁邊還有一副插圖,一個老頭懷裡抱著一隻綿羊。文章的內容說,在貧下中農的教育下,剝削階級的代表林中秋加入了合作社,成為社會主義大集體的一員。他每天迎著朝霞趕著羊群上山,披著晚霞又趕著羊群回家,精心放牧著集體的羊群。他虛心地向有經驗的老放牧員請教科學的放羊方法,刻苦鑽研防治羊病的醫術,他剛開始放羊時,這群羊只有三百三十隻,經過兩年,增加到五百四十隻,成羊沒有損失過一隻,羊羔保活率達到百分之九十八……看完報道,舒遠靠在椅子上發了一會兒呆,林中秋啊林中秋,這十年,她一直在記掛著他,這麼多年她似乎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去牽挂他。在風起雲湧的土地改革運動中,她為他擔心,為他祈禱,同時她也堅信他的頑強與堅韌。她曾幾次萌生出去看他的念頭,又幾次被自己的理智強壓下去。她知道,自己在「五反」運動辦公室干著打擊貪污腐敗、純潔幹部隊伍的工作,如果去親近一個地主,不僅不會給身處逆境的林中秋帶來任何好處,反而會給自己、也給他帶來天大的麻煩。所以,舒遠強忍住挂念,在暗暗地等待著時機。

就在舒遠意外看到報道的同時,她收到了一封信。信是老仲寫來的,信里老仲除了全面真實地告訴她自己目前的困境外,還有一個意思就是,他這個右派要與她堅決劃清界限,立即辦理離婚手續,並說,她如果不同意,他就畏罪自殺。老仲的信深深刺痛了她的心,看了老仲的信,舒遠心裡很矛盾,老仲沒有錯,她相信他,但是她如果確認他沒有錯,她就不能答應和他離婚,如果和他一離婚,這種行為就證明自己已經承認了他就是右派分子。

老仲在信里說,「作為副縣長,我主抓秋季糧食徵購工作。省委按去年大豐收的標準徵購,凌縣糧食顯然不夠,只好連農民的口糧、種子糧都交了徵購。秋收剛完,很多地方群眾就沒飯吃了,開始出現了逃荒要飯的現象。很多食堂開不了伙,群眾無奈,就在家裡煮紅薯葉、野菜充饑。幹部發現后把他們的鍋給砸了,群眾就外出逃荒。縣委認為這是破壞大躍進,就在各路口設崗攔堵群眾,不準外逃。當時縣委不僅沒有認識問題的嚴重性,反而認為是有人將糧食瞞藏起來了,於是召開縣委擴大會議,讓我挂帥,開展反瞞產運動。我覺得再不講就對不起我的良心了,於是就在會上談了我的看法,並提出我們共產黨人在什麼情況下都要實事求是,雖然這次省委擴大會議是反右的,但不能因為怕反右就不實事求是。事實是,一些生產隊的群眾確實已經沒有糧食,僅吃點紅薯、野菜等,不少群眾臉上已開始浮腫,這說明徵購已透底。至於瞞產嘛,也可能有,但是當前急需安排好群眾生活問題,然後有什麼問題再去解決什麼問題。我說完后,會場沒有一個人說話。可見大家都是了解情況的,只是不敢說實話而己。然而最後,縣委書記帶有結論性地說,你老仲每次下鄉,回來都向我說消極方面的問題,對小麥畝產三千斤和七千斤你不相信,對下邊報的大辦鋼鐵的數字也不相信,這不是右傾又是什麼?我勸你要老實檢查,從現在起,你也不要工作了。正好縣委擴大會議按省委意圖要各地找右傾典型,展開批鬥。我就這樣被撤銷了副縣長的職務,開始召開大、小會議批鬥我……」

老仲的信寫得很長,字裡行間滿是激憤。舒遠能看出這些年老仲一直在學習,他的文字表達水平和思想覺悟都提高了一個新水平,老仲其實是個很合格的黨員領導幹部。在信里,老仲除了告訴他的情況,還給他講了一些雙廟死人的事,他說,在批鬥他的過程中,也正是周邊地區餓死人最嚴重的時期。有一次孫抓處來凌縣辦事,我問了他一些情況。他說他剛回家埋了爹,前不久剛埋了堂兄,我問怎麼半個月內兩人就去世了。他說是流行病,我看他含糊其辭,就說:事到如今,你對我還不敢說句實話,他們到底是怎麼死的?這時他的眼淚流下來了,哭得說不出話來.停了一會才說出都是沒有吃的餓死的。聽后我也難過得掉了眼淚。接著我又追問:你們村餓死多少人?他說光知道他們村西頭就餓死九個,事後我了解到縣委始終不敢承認是餓死的,全縣統一口徑都說是因流行病而死的,縣委有一個幹部看到餓死人的嚴重問題,就給省委寫信反映情況,結果受到了留黨察看的處分。

老仲的信讓舒遠心情很沉重。她決定把這信作為一封群眾來信來處理,私事公辦,這就直接促成了她的雙廟之行。

到了縣上,舒遠原計劃在縣裡不做停留,馬上去雙廟。舒遠已經正式提出了,縣委書記挽留了幾句,但是看到她態度很堅決,就給民政科長擠眼睛,意思是趕快去雙廟鄉做準備!

然而,讓舒遠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老仲這時候出現了。舒遠看到老仲,心裡很不是滋味,老仲徹底老了,滿臉的皺紋更加細密,頭髮完全花白,脊背也弓得厲害,整個人走起路來蹣蹣跚跚。舒遠看到他吃驚不小。她給縣上人介紹說,這位是凌縣的一名幹部,給她寫信反映過情況,她想單獨跟他談談。縣上領導聽到這話只好暫時迴避了。

「老仲,你怎麼會來?」

「我在這裡等你。」

「等我?你知道我會來?你怎麼會知道?縣裡都不清楚啊?」

「別忘了我們夫妻這麼多年,你我還是很了解的。不過我已經等了你九天了,我知道你會來,但是不能確定你哪天來?所以我只有等。」

舒遠黯然傷神,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書眉,我的信想必你也看到了,今天我們就去把那事辦了,我是說到做到,反正我已經這樣了,活著與死了也差不多!」看來老仲為了和她離婚已經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

舒遠知道今天這事必須得辦了。所以,她只好在瑞川縣城逗留了一天,和老仲去了城關政府辦理了離婚手續。出了城關政府大門,舒遠感嘆,兩個人的關係就那麼一個章便什麼都沒有了嗎?難道兩個人的關係就如此簡單?她由此想到了她和林中秋,他和她,一個章能解決問題嗎?就是沒有章,她對他的牽挂一樣深切,一樣入心入肺。看著老仲心滿意足地蹣跚遠去,舒遠忍不住雙眼潮濕。

放下了自己的私事,縣委要給舒遠開小灶,被舒遠拒絕了,她帶頭闖進了機關食堂,她看到大家吃的秋田面加漿水,菜呢只有一小碟腌蘿蔔。她就堅持和大家一起用餐。吃完飯,縣委書記說休息休息,並且給她在招待所里專門鋪了山羊毛氈。舒遠說,「不住了,我的任務是基層,不是縣裡,麻煩安排一下,我馬上去雙廟。」縣委有一輛帶帆布棚子的馬車,是頭頭腦腦出行專用的,但是最多只能乘坐三人。舒遠堅持只要民政科長一人陪她前往。

舒遠在民政科長的陪同下涉過瑞河抵達雙廟。

這時候,鄉政府已經改為人民公社管理委員會了,孫拉處辭職后不久,鄉政府就改成了鄉人民委員會,緊接著鄉社合一,改成了人民公社管理委員會,村叫高級合作社,自然村叫初級合作社。所以,鄉長也就不存在了,一律稱主任。當他們走進鄉政府的時候,原陶副鄉長現在的陶主任站在門口迎接他們。舒遠左右看看,問,怎麼不見孫鄉長?陶主任說,老孫辭職不幹了。這時候小關過來,說,舒局長你好,我認識你哩。

「哦,這是我們新任的關副主任。」

舒遠想了起來,她原來是孫拉處的文書,「對了,對了,我想起來了,小關你好!老孫他,為啥辭職啊?」

關副主任剛要說話,陶主任說,「家裡離不開,他父親一去世,家裡沒人經管。」

舒遠點點頭說,「我想見見他,解放前我們就在一起工作,老戰友了!」

「沒問題沒問題。」

嘴上說沒問題,好大功夫,孫拉處才被叫來,而且叫來后陶主任和民政科長都守在一旁,顯然他們為她的雙廟之行做了周密部署,她要見誰,怎麼見,被見者要說什麼話事先都有安排。

舒遠面對孫拉處,感到好幾雙眼睛都在盯著他們倆,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我們不是特務,解放前我和孫拉處就在一起乾地下黨工作,難道我們談點私人事都不行嗎?」

「對,舒局長是我的老上級。老陶,小關,還有縣上的這位領導,你們放心吧,我現在雖然是個老農民,但也是干下鄉長的,政治覺悟高著呢,我會支持你們工作的,不該說的話我不會說的,請幾位領導儘管放心好了。」

陶主任和縣民政科長見話已經說到這份上,就互相瞅了瞅,訕訕地說,「舒局長,不好意思了,那你們聊會兒。」

「請便吧!」舒遠冷冷地說。

陶主任和縣民政科長說完就先出去了,關副主任泡了一杯茶,放在他們跟前,對孫拉處說,「孫鄉長,完了留下來,在鄉上吃飯吧。」

孫拉處說,「不是鄉長,不是鄉長,飯嘛,你們別管了,我回去吃,你老嫂子給我做下著呢。」

他們都走後,孫拉處一把拉住了舒遠的手,「你可來了!」

「難道你一直在等我?」舒遠很奇怪。

「不是我等你,是有人等你。」孫拉處擠擠眼睛小聲說。

舒遠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她臉上泛出了作為一個女人這時候該有的特徵,「別嬉皮笑臉的,正經點。」然後又同樣小聲問,「他,咋樣?還好嗎?」

「不錯,挺好的。他可不是個一般人,剛強著呢。下午我就帶你去。」孫拉處抿了一口茶,指指門外說,「不過你可要給他們把理由找好了。」

「你放心,我有辦法。」舒遠早就有了主意。

「對了,老仲的事你知道嗎?」孫拉處想起了孫抓處寫的那個通報。

「恩,知道,他給我寫了信。」舒遠說,「我們剛剛辦理了離婚,他逼我離,以死相逼。」

「老仲他到底出什麼事了?右派右到哪了?」孫拉處至今沒有想通。

「只不過說了幾句真話而已。」舒遠無奈地搖搖頭。

「死人的事,他們安頓我了,不讓給你說,縣裡有人寫信給省委,被轉回地委讓嚴肅處理,結果有的被逮捕法辦了,有的黨員被開除了黨籍。雙廟有個農民找醫生看病,醫生說這個病好治,有兩碗粥就好了,結果將這個醫生也逮捕法辦了……」

「算了,不說這個了。」舒遠也怕給孫拉處帶來麻煩,就打斷了他的話。

飯是在鄉政府的食堂吃的,舒遠硬是把孫拉處給叫來了。桌上擺上了三菜一湯:炒芹菜,拌蘿蔔和腌白菜,外加一碗番薯湯。主食呢,則是兩干一稀:幾個高粱面方方,幾個黑窩頭,外加一碗稀粥。這等豐盛的飯只有來了重要客人食堂才能做,平時可是簡約得很,大多數時間只有高粱面方方和一點稀稀的菜湯。坐到飯桌前,舒遠拿出了一斤糧票,六角錢,並把它們分成了兩個半斤,兩個三角,放在飯桌上說,「這是我和老孫的伙食費,其他人的你們自己看吧,我可就不管了。」她的話一說出,在座陪同的公社管理委員會的兩個主任、縣上來的那個科長便都開始翻自己的衣兜。

大家紛紛掏出了糧票和錢,學著舒遠的樣子把它們放在了飯桌上,叫管後勤的鄉幹部來收走之後,除了孫拉處,便一個個地搶著說一些恭維舒遠的拍馬溜須話。舒遠說,我在專署搞過「五反」運動,幹部下鄉的規矩她懂。隨後大家開始吃飯。席間,舒遠拿出了那期省報,讓在座的一一傳閱,她說,「這份報紙不知道你們看過沒有?這是報道的咱雙廟一個叫林中秋的四類分子,不簡單啊!」

陶主任看了看報紙,馬上說,「知道知道,這林中秋從前是雙廟最大的地主,土改以來一貫表現比較好,前年,經本人申請自評,群眾大會討論,逐級審查,吸收到農業生產合作社了,現在給他訂立了勞動立功贖罪計劃,實行社管訓,隊考核,人人監督,林中秋在社會主義的改造下,轉變很大呀!」

舒遠聽他介紹完情況,望了一圈大家,拿出了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她說,「我倒想去見識一下,看看報紙是不是誇大其詞了?毛主席說得好,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嘛,如果真是那樣,你們合作社改造地主分子的先進經驗可以在全區推廣。」

「好好,他吃住都在山上,吃完飯了我們帶你去看他吧。」

「就不勞幾位了,又不是去參觀,去那麼多人幹什麼?最近公社那麼多工作任務,不要老圍著我轉了,就讓老孫給我帶個路就行了。」舒遠不容置喙。

孫拉處私下裡向小關主任從食堂里弄出了幾個窩頭和一碗番薯湯。然後他提著罐子,揣著窩頭領著舒遠爬上了山。

上到半山腰,他指著一棵槐樹下一個簡陋的窩棚說:「看!那就是林中秋的住處,原來住在廟裡,後來公社把廟變成了農具倉庫,他就在那裡搭了個棚子,不過是夏天,住窩棚涼快得多。在廟裡的時候,冬季地凍天寒,他就裹著油光光的黑棉襖,蓋著小簸萁睡。」

舒遠發現這個地方她並不陌生,這就是五龍山的飛鷹崖,四十年前,他和她就是在這裡分開的。碎娃他就是從這裡跳了下去的,看著這熟悉的地方,那一幕歷歷在目。「只要有羊在,鞭子總會響。你等著我,我會回來找你的。」碎娃拿著她遞給的那條紅絲絛,將它掛在脖子上,攀著樹木往下滑去。他把窩棚搭在這裡,就是搭在了甜蜜的回憶和深深地懷念里。

舒遠走過去,一推門,門是開著的,裡面黑乎乎地,沒有人,一塊木板用幾塊土坯墊起來,上面鋪滿了麥草,看來是床了。孫拉處說:「一定是去放羊了,我們等等。」說著把罐子和窩頭放在窩棚里的木板上。舒遠把木椽釘成的門開到最大,儘可能讓更多的陽光進來。

從窩棚里鑽出來,舒遠站在門口,她覺得從心靈到全身都一下子輕鬆自由了許多,這兩天被幾個人擁前擁后,她覺得很不自在。此時已是日影西斜,她看到太陽越過漠漠田疇,沉落在溝谷那邊一脈青山的後邊。金色的晚霞燃燒著,燃燒著半個西天,燃燒著連接天與地的隱隱青山。此時此刻,天地似乎分不出來了。晚霞移動著,爬上了老樹斑駁的葉子。

一個女人孑然立在一座簡陋殘破的窩棚前面,她再怎麼強大,也只能襯托出她的單薄、她的無依以及她的惹人憐惜。

不大功夫,山溝那邊隱隱走來一個人,他的背弓著,腿有點蹣跚。他的背上斜插著一根放羊鞭子。高大的槐樹恰好映在她的視線與晚霞之中,微風輕撫著樹的葉子。她往前走了幾步,看到他的髯髯鬍須完全被晚霞抹上了金黃色,像一幅油畫里的人物,從而使他的臉龐呈現出一種滄桑與荒蕪。是他,林中秋!

當林中秋在她的注視里走到樹跟前時,她發現他倏地僵在了那裡。

她看到他的嘴角抽搐著。

他看到她的眼裡滾動著一些晶亮的東西。

「書眉嗎?」他的嗓音真的渾濁了,他真的老了。

「碎娃!」她真的是書眉,看看她的眼睛,她卻像還是從前的那樣。

「……三千弱水三生許諾,相約江湖,死生契闊潯陽遠,荻花瑟,幾度離索嘆人世聚散,轉瞬悲歡興亡難卻

黯然嗟嘆,竟無語凝噎,山河破碎誰知我……」

誰在唱?書眉的嘴角動了動,她沒有唱。碎娃的眼睛已深深地閉上了。他們都沒有唱,這歌聲飄散在他們的頭頂,飄散在他們的心中,飄散在冥冥之中,成為聯結他們的一種因緣。他拉住了書眉的右手,書眉感到他的手發燙、甚至在微微地抖動。

書眉看到了從前的碎娃,還是那件敞著懷的汗褂子,還是那高挽著褲腿的大襠褲子,還是那永遠粘著泥土的腳板……「碎娃,你還是那個放羊娃,我夢中的放羊娃……」

「不,老了,走不動了……」

「還真是,鬍子長了,白了,背也彎了!……」

「杏子吃不成了,燒玉米棒也啃不動了……」

「噯,你等著,我給你端吃的去!」書眉從窩棚里進去,把那幾個窩頭和一碗菠菜湯端出來,「快點吃吧,這窩頭不是很硬,你咬得動。」

碎娃瞅了瞅她,蹴在地上,抓起一個窩頭吃起來。他吃得很香,一會兒就把一個消滅了。然後他端起菜湯,喝了一口。書眉默默地看著他,一陣心酸,她也蹴下來,從他的背上把羊鞭子輕輕地取了下來。碎娃抬起頭,把碗遞過來,「你喝?」書眉用手擋住,「我喝過了,我看著你喝。」碎娃真的餓極了,他不歇氣得把四個窩頭全部吃完,把湯喝乾,連碗邊上粘的菜葉子都舔盡了。在這樣的環境里,在這熟悉的五龍山上,他們兩個都有一種時光迅速倒流的感覺。四十年過去了,人生若只如初見,他們完全回到了初識的時候。他破衣爛衫,坐在草地,身邊有一群羊。她舉止優雅,穿戴整齊,脖頸潔白。

「我知道你要來。」碎娃突然咧嘴笑了。這笑分明就是少年時的碎娃純真無邪的笑。「你猜我昨天去哪兒了?我上五龍山了,還摔了一跤,順台階上滾了下來,嘿嘿!……我找見了了痕師傅,他說放羊娃倒底還是放羊娃。書眉,我一直感到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現在夢才醒過來了。」

「碎娃,跟我走吧。我們去找個沒有人的地方,離開這紛擾的環境,過我們安寧的日子,好不容易能夠在一起了。「「別說耍話!我跟你去做什麼?……你這樣想很危險,別忘了你的身份?你能來看我,我就已經高興得不得了了。因為你我才頑強地活了下來,希望真是個好東西,他會讓任何軟弱的生命強大起來,每當艱難的時候,你的話就響在了我的耳邊,碎娃,你一定要在。今天我就是來告訴你,你還有連文,我們還有雨晴,我們一定要團聚。今後不管有多大的事,就是天塌下來,我還想聽你說,天塌下來好。這麼多年,當我堅持不住的時候,我就會大喊,天塌下來好!你塌吧,我看你能塌到幾時?碎娃,振作起來,等我回來,等雨晴回來!」

「碎娃,你不想想,你這麼大年紀了,還給人放羊?五百多隻啊!你不要命了?」

「五百多隻?哪裡有那麼多,剛開始有一百隻,最近天旱,又死了不少。」

「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你,你都上了報了,和毛主席的名字排在一起,噯,報上可是說你給集體放了五百多隻羊呢?……我帶了報紙,我給你念念。」

碎娃凝望著晚霞在逐漸地褪色,夜幕悄悄地從天邊拉起,一切開始顯出一種莊嚴、肅穆來。書眉的聲音在夜風中傳遞著,「……『為了這群羊,我就是獻出一切也心甘情願』,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為了讓羊吃到好草,他不知翻了多少山,走了多少路;為了讓羊安好無恙,他不知有多少次被暴雨濕透,被冰雹打得渾身起了疙瘩。去年夏天的一個下午,羊群在五馬溝里吃著肥美的水草。突然颳起一陣狂風,緊接著烏雲翻滾而來,雷鳴電閃,雨如傾盆,羊群被驚散了。馮老漢知道這雨過後山洪馬上就會到來,不儘快地把羊群趕到安全地方,後果將不堪設想。他不顧狂風暴雨,以老態之身撲上去搶攔驚羊。跌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當他把羊剛剛趕上山坡時,山溝里已流下來齊腰深的洪水。這時發現三隻羊被卷進了洪水,馮老漢毫不猶豫地跳入水中。水大流急,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洪水衝倒,可他一次又一次地挺立起來。經過一個小時與洪水搏鬥,終於把羊抱到了山坡上,他還脫下自己的上衣蓋在羊的身上。當隊長和社員們趕來時,羊都已安閑地吃著草。他們看到馮老漢滿身劃破了,全是血口子……天黑了,看不清了,後面還有好多呢。」

「除了搶救羊是真的,別的都是你們製造的『衛星』。」

「……碎娃,我給你看個東西,你一定想不到。」書眉的臉上爬上一種喜悅之情,她從懷裡拿出一封信,信封邊上是一些紅藍相間的豎道邊框,下面寫著四個字「香港內詳」。書眉打開信封,從裡面又拽出個信封。

「這什麼信?怎麼信封套信封啊?」碎娃端詳著這信,很是奇怪。

「這是從台灣寄來的,第一個信封是從台灣寄到美國的,第二個是從美國到香港再到我手裡的。」書眉悄悄說。

碎娃嚇了一跳,他四周看看,只有孫拉處坐在較遠的石頭上給他們放哨,別無他人。

「是雨晴,她還活著,她在台灣呢!」

碎娃大為意外,他扯出信來,邊看邊流淚,「書眉,書眉,你說,這孩子還能回來嗎?」

「能,一定能,我們要等她回來,我們一家要團聚,哪怕只剩最後一口氣!我和老仲已經離婚了,我們三個等了四十年了,我們倆現在不是團聚了嗎,站在這裡,站在你面前,我才明白四十年前你就已經把我的一生全部拿走了……我們一定要等孩子回來!」書眉的臉上也滿是淚水。

「書眉,世事紛紜,苦難無期,了痕師傅曾送給我一個偈子:『粉墨登場笙管濃,誰知曲盡人無蹤。雲在青天水在瓶,鏡花水月夢中塵』。從前不懂其中深意,如今,這四句話我一下子明白了。書眉,該來的會來,該去的終究要去,這時老天的安排!來到這人世,我已經享盡了人世間的榮光,知足了!……你不知道,坐在山坡上看著羊吃草,看著看著我就像是又回到了四十年前。望一望雙廟,還是那樣,望一望老柏樹,還是從前那樣枝繁葉茂,我趕著羊走過來,像是又要去向你爹舒暢交代,讓他檢查羊只……無言老師傅那時勸我修行,我不肯,他說,放羊娃終究是放羊娃!四十年前,原來他那時就已經看穿了我的今天……」他的臉上看上去很平靜,不知道他是已經習慣了隨遇而安,還是通透豁達到了極致。

「別胡說,」書眉突然將碎娃的頭摟在了自己的懷裡,摸挲他的頭髮,他的耳朵,他的脖頸。

碎娃埋著頭,一任書眉的手摩挲著,「書眉,你知道嗎,這時候我心裡很怕,從來沒有什麼事讓我今天這樣怕。我感覺你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雨晴這封信你還是儘快燒掉吧,你不能出事,不能。從前你是富家的小姐,我是你家的放羊娃,現在你是共產黨的大官,我是改造思想的四類分子,哪怕我們不能團聚,你也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碎娃,我不怕,一點都不怕,我要是怕就不會來看你了。你一直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今天怎麼了?你還記得嗎?就在這山上,是在鍾台上,你偷偷地捉了一條小蛇,放在了我坐的石頭上。你故意大喊,把我嚇得撲上來死死抓住了你的胳膊。你就順勢將我攬在了你的懷裡,那時候,我覺得我的身子軟塌塌的,渾身的熱血往上涌。你說你壞不壞?」

「呵呵,你那時候膽子可小了。」

「就是啊,你的膽子一直很大,這次怎麼了?出了事又有什麼?出事了不正好嗎?我可以回來,我們在五龍山一起放羊,一起等雨晴。」

「書眉,你怎麼像個孩子一樣傻?就算你不想做官了,你也不能自找作踐受啊,拉處不做官了,那是在找自在,你不能找罪受啊。再說了,你受了黨的這麼多年教育,身份的叫法可以去掉,但是這個身份早已經滲透到了血肉中,成為我們身體的一部分,難道你沒覺得如今我們的說話,我們的穿著,我們的習慣已經是如此不同嗎?……好了,書眉,咱不說這個了,我給你一樣東西。」

書眉鬆了她的手,臉上表現出了一些不甘心。碎娃弓著身進了窩棚,抱出一個棗木匣子,在上面哈一口氣,然後扯起衣袖仔細地拭去上面的塵土,雙手遞給書眉,「還給你。」書眉接過,托在一隻手心裡,另一隻手慢慢地打開,輕輕地、顫抖地打開,像打開了一段歲月,打開了一個塵封的世紀。匣子里緩慢地卻是悠遠地飄散出一股檀香味,那種古樸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俘獲了她。

她首先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玉米人兒,紅紅的臉蛋,黑黑的頭髮,身子底下墊著一條鮮紅的絲帶。他用顫顫的手小心地把它拿出來,遞到了書眉的雙手上。書眉用雙手捧著這條紅絲帶,一下子,她的眼睛突然像被火給點燃了——「……有了這塊疤,我就一輩子記住了你。你不知道,我的窩棚里還有一個小小的『書眉』呢?頭髮也是這麼黑,眉目也是這麼好看。可是,我碎娃是什麼人,一堆牛屎,一個羊糞蛋罷了。我說的話,全當沒說,好了,我走了,你爹他不會放過我!」

「可是,可是,……你怎麼敢?」

「已經這樣了,你如果不願意,我跟你回去伏法,我寧肯被你爹斬斷一隻手,也不想強迫你,反正我已沒了活路。」

「我長這麼大戚惶地很,爹娘心疼我卻不知我的心。我跟哥手中的那隻畫眉一樣。我常常想有一天天塌下來,這個世界變個樣子多好……」

「姐姐你是書看得多了,碎娃從小沒爹沒媽,想讓人疼還沒人疼哩!明天你爹就不要我了,你要我嗎?」

「老師常說,人無論貴賤,無論貧富,在人格上是平等的。」

……「眉兒姐姐,親你一口被斬斷兩隻手都值!」

「你這個壞東西……」兩人順勢滾在了草地上。他青春的唇,就那麼橫衝直撞,在那張他思慕了多少個夜晚的臉龐上吮吸。他感覺有一雙小手在他穿著爛褂子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擂著。碎娃忘記了所有的煩惱,他感到自己完全升上了天空,和整個夜融為一體。他的眼睛噙著淚,恍恍惚惚地看到月亮像一個捻線錘,忽而高了,忽而低了,綠色的樹也在動,有幾顆星星像要飄下來,撒在他們的身上,把他們變成兩個熊熊燃燒的火球。書眉尖叫了一聲說啊呀天塌下來了!碎娃肆無忌憚地喊「天塌下來好!……天呀!我也塌下來了!……」

「半壁江山一生落寞,兩鬢滄桑悲喜輕過三千弱水三生許諾,相約江湖,死生契闊······」

她縮在他的懷裡,剛輕輕地唱了幾句,他就隨上了她的歌聲——「潯陽遠,荻花瑟,幾度離索嘆人世聚散,轉瞬悲歡興亡難卻

黯然嗟嘆,竟無語凝噎,山河破碎誰知我……」

一個少年的聲音和一個姑娘的聲音,融匯在一起,在晨曦中飄蕩,兩個人的眼裡都迸射著激動的淚花。他們忘記了過去,也不想未來,只有現在,只有這一刻。

………………

「咋辦呀?你說咋辦呀?……」書眉慌得哭起來。他們緊緊的摟抱在一起,他們都有一種在這一瞬間把彼此都裝進對方身體中去的努力。眼看人越來越近,依稀聽到了喊罵的聲音,書眉突然一把推開碎娃,解下了她腰間的紅絲絛,說你從這崖上攀著樹下去吧。我爹他不會把我怎樣的。碎娃還要說什麼就被書眉推到了崖邊。碎娃竟被書眉的另一面給感動了。他說「只要有羊在,鞭子總會響。你等著我,我會回來找你的。」他將紅絲絛掛在脖子上,含淚摸了一下書眉的臉蛋,就攀著樹木往下走……然後有人抱了石頭,狠狠地從崖上扔下去。山谷中發出空洞洞的迴音。書眉尖叫了一聲,她的心碎成了幾塊。

…………

「這條絲帶,你還留著?」

「留著,還給你,還有這個『書眉』。」

「我還記得你說過:這個不能給你。要是,要是我有了你,這個才可以給你的。沒有你,我要守著她,我要這個小書眉兒陪著我過日月光景呢!」

「我早就有了你,不是嗎。」

書眉輕輕地撫摸著它們,她覺得連自己都被這紅絲帶給點燃了。她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思,有些東西原來會脫離人的肉體而長存。此刻她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她沒有了名字,沒有了身份,沒有了與世界千絲萬縷的聯繫,她的靈魂早已和面前的這個人一起飛舞在聖潔的天宇。

紅絲帶,像一團火,燃燒起來,他們的臉被映得通紅。臉上,是蝕骨的幸福!

遙遙的天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一顆碩大的星星已在灰暗的天幕上閃爍,而鳴叫的蟋蟀也突然住了聲,獃獃地望著這一片無限延伸的夜空。

天地間默然地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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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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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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