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潯陽遠,荻花瑟,幾度離索
嘆人世聚散,轉瞬悲歡興亡難卻
黯然嗟嘆,竟無語凝噎,山河破碎誰知我······」
外婆書眉是在落實政策之後才似乎開始變得瘋顛的。她一直不斷地哼著這支歌。她說小時候跟隨李舉人讀私塾,她每天都要在老師來之前把所有的書都背一遍,這歌子呢,就成了她每天背書之前的晨課,後來無論是在什麼境遇下唱,都像完全唱的是她當時的心情。
外公死後,村裡人都對孔瑞生說:「瑞生,你外婆成了瘋婆子。」真的,一段時期以來,書眉大多數的時間都是一個人獃獃地傻坐著不言不語,有時候一坐就是一整天。雙廟實行了包產到戶,人們不再集中起來勞動了,他們都一心一意專註於自己的責任田了。所以孔瑞生和書眉就慢慢地從大家的視線里淡出,本來就不合群的他漸漸地和外婆一樣也失去了自己的語言,他們在一起憑著感應、手勢和眼神生活著。
那天,縣裡來了人,是孫抓處陪同來的。他們拿了一份紅頭文件,是專門來給書眉落實政策的,書眉的黨籍恢復了,反革命的帽子去掉了,還按照離休幹部的政策,每年給她發放六千五百八十五元的人民幣,作為離休金。
「舒局長,你是地下老共產黨員了。這些年,讓你受了不少委屈,黨組織沒有忘記你這位在解放瑞川縣城時立過功的老革命。除了離休金,政策還規定,像你這種情況,組織還可以給你安排一個孩子就業,你看……」
「謝謝,謝謝你們,我身邊除了一個外孫孔瑞生,再也沒有孩子了。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給組織添麻煩了。」外婆說出這話,孔瑞生感覺她其實一點也不瘋癲。
「好的,好的,這個情況我們帶回去彙報,你放心吧,有結果了就通知您。」縣裡的人走了,孫抓處留下來了。孫抓處的鼻樑上不知什麼時候架了一副眼鏡,像個老學究,他現在已經不在縣委宣傳部工作,而是縣誌編纂委員會的主任了。他傷感地告訴書眉,拴鎖因為在文革武鬥中出了人命,被法辦了,在秦劇團工作的蘭花腦子受了很大的刺激,整天佯佯昏昏,在劇團里唱,回到家裡也唱,搞得他不堪其煩。書眉說,從小看大,人家拴牢小時候看到誰家牆上糊滿報紙,就湊上去看得入迷,天世下是個念書識字的。孫抓處想說,拴牢也是他的娃,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孔瑞生絲毫沒有看出外婆在落實政策之後有絲毫的喜悅之情,她照例是那樣,念念叨叨,說說唱唱,有時候他給她說話她也不理,他覺得她是真的開始瘋癲了。
孔瑞生的舅舅林連文和舅媽舒燕子要離開瑞川縣城調到地區第一中學去工作,他們要帶走書眉。外婆書眉說,城裡鄉里那裡都一樣,都是人都有天。林連文瞅了瞅舒燕子,那意思是這老人真的瘋掉了。
孔瑞生要去縣裡工作了,單位是縣文化館,每月工資六十七元。縣人事局徵求他的意見,他不假思索就說出了文化館,雖然六十七元對他來說充滿了誘惑力,但是他卻不是沖著這錢來的,他也不知道會有這麼多錢,一口說出這個單位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表姐林雪妮就在縣文化館上班,還有什麼單位他也說不上名堂來。
小時候他就一直和娘住在瑞川縣城裡,在縣裡上了幾年學。瑞川縣城對他來說本不算陌生。但是機關單位卻都不熟悉,文化館也一樣,他從來沒有從那個門裡進去過。那天,孔瑞生走進文化館的大門,裡面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院子里亂七八糟,堆滿了雜物,其中有廢棄的畫板、廢舊的顏料和一些破書舊報。想到林雪妮就在這裡,他的心不由通通地跳。他有些興奮,這些年他對林雪妮的暗戀並沒有因為距離的原因而有絲毫減弱,從此以後他們要天天在一起了,這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啊。孔瑞生剛這樣想著,忽然一扇門開了,想誰見誰,出來的正是林雪妮,她留著剪髮頭,脖子里系著一條紅紗巾。
「姐。」孔瑞生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動,叫了一聲,剛要再說什麼,才看見門裡又出來一個男青年。他在後面用鐵鎖子鎖門。
「哦,是瑞生啊,聽說你到這裡來上班了,我很高興,這兩天一直在等你呢。」林雪妮拉住孔瑞生的手,「對了,瑞生,給你介紹下,這位是小童,我對象,地區群藝館的美術師。」
那個小童走上來和他握手。他看到他的頭髮長長的像個女人,「早聽雪妮說起過你,表弟對吧?」
他沒想到會是這樣,一時反應不過來。
「瑞生,走,我帶你去找館長。」
在姓王的館長那裡,孔瑞生才知道林雪妮要調走了,據說她的一幅畫在地區參展,得了獎,地區群藝館看上了她,要調她過去。
來瑞川縣城上班的第一天,孔瑞生趁興而來,卻不料遭受到了猝不及防的傷害,就像讓人給迎頭一棒,完全被打懵了。但是下午林雪妮要走,他又不能不去送,他看到她和她的小童緊密地靠在一起,坐上了去地區的長途汽車。車子開走了,孔瑞生感覺他的夢也像露水一樣被突然而來的陽光打得全無蹤影。那個亂糟糟的年代,荒了他們這一代人的青春,也荒了他們的愛情,想想看,雪妮姐已經三十歲了,她早就應該有她的愛情了。而且,他的舅舅、舅媽都在地區工作,表姐能調到地區去,他們一定很高興,他失去了他的雪妮姐,而舅舅一家卻幸福地團聚了。他該為雪妮姐祝福才對。但是他卻無法忘懷那過去的歲月,因為這是他的第一次愛情,它的甘甜曾經滋潤過他苦澀的年華,伴隨著他度過了那個荒涼而憂傷的時代。
年底,孔瑞生就得到了林雪妮結婚的消息。而他呢,也不知不覺三十歲了,他的愛情之花剛剛萌芽就已經枯萎,他不知道他的愛情在哪裡?他因此變得更加內向、孤僻,他一直感覺自己還在少年的行列中,他的心靈和思想一度無法與三十歲這個年齡相對接。失戀讓他變得沉靜,變得不喜歡與人交往,只願意對著一個小小的筆記本獨自抒發自己的哀愁。他的工作是編一本叫《瑞水文藝》的雜誌,他在上面嘗試著寫了第一首詩《雷鋒》:「雷鋒啊雷鋒,你是我光輝的榜樣,你是我前進的動力。你對自己是那樣的小氣,對人民又是那樣的大手大腳。幫助同志,支援災區,當我遇到困難時,我要想想你,當我感到煩惱時,我要想想你……」沒想到這首詩竟然贏得了好多同事的讚賞,從此開始了他的寫作生涯。他把那些年對雪妮姐的思念和見到她的感受用詩的形式抒發了出來,他找到了屬於他自己的快樂方式。記得有一首詩他這樣寫:眼睛望著眼睛,我們用沉默相談;心與心之間,有一根看不見的弦,在輕輕地、輕輕地震顫……這一年,書眉的親女兒、孔瑞生的娘林雨晴女士要從台灣回來了。得到這個消息,最高興的當然要數書眉了,她幾乎要奔走相告了。孔瑞生接到通知后,就陪著縣委統戰部的同志去縣汽車站接回了從西安輾轉而來的林雨晴。孔瑞生出生的時候林雨晴就已經離開了大陸,所以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她穿的很艷麗,在雙廟這個偏遠的西部,六十多歲的人沒有穿這麼艷麗的,所以她一走到街上,就招來無數追隨著的新奇的目光。
縣委很重視這件事,專門派出了縣委唯一的一輛北京吉普車,由縣委統戰部的領導陪著他們去雙廟鄉。一清早,書眉就迫不及待,到村口迎接林雨晴。中午的時候,他們的車子涉過瑞河,到達了雙廟。遠遠地,他們就看見了白髮蒼蒼的書眉,她站在河岸上,風捲起了她的衣襟。
「外婆,她來了,接我們來了!」孔瑞生指著外婆對林雨晴說。
車子停在了書眉身旁,林雨晴奔下車,撲在了書眉的懷裡。
「雨晴,我的孩子,你終於回來了!」
「娘,三十五年了,我每天都在想你。」
這一夜,外婆窯洞里的馬燈亮了一夜,八十多歲的書眉和六十多歲的林雨晴嘁嘁喳喳地說了一夜的話。說是三十多年不見,其實從書眉三八年入獄算起,他們母女已有四十五年沒有像現在這樣一樣睡在一個炕上無所顧忌地說話了。
林雨晴似乎想起了什麼,她亮出了一桿笛子,「娘,你還記得它嗎?」
笛子變得光亮光亮地,那是一雙手不停撫摸的結果。書眉的眼窩裡都是笑,「咋不記得?那是你飛鷹乾爸留下的遺物,還是解放前我交給你的呢!」
「解放以後,娘不停地找你,雖然娘知道你肯定不在縣上,但是娘還是不停地找,娘感覺你還在大陸,你沒有漂洋過海去。」
「是啊,那時候我還在大陸。風嶺塬一別,我被曹子軒送到了重慶,我在重慶生下了一個男孩,給他取名岳慶生,後來他長大讀書的時候,曹子軒給他把名字改成了曹慶生。我們是四九年十月中旬重慶解放前夕撤離的,所以你找我的時候我還在大陸呢。」
「雨晴,娘問你一個問題,老岳是曹子軒殺害的嗎?」
「不是,娘,是林中秋的一個下人,好像叫王什麼,一個無賴。」林雨晴想了想,還是沒有想起這人的名字,畢竟,過去的年代太久了,「不管怎麼說,子軒他是一心一意對我的,而且,知道慶生不是他的孩子,他卻一點都不另眼相看,對慶生就像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好。但是娘,你知道嗎?到現在我還沒有答應他的求婚,我始終沒有和他住在一起。」
「雨晴啊,你還是那個脾氣,那種倔強就像你爹,這麼多年了,也彆扭著了,能放下的還是放下吧。雖然他當初背叛黨組織,出賣同志,殺害自衛隊員,成為娘的敵人。但是娘和他打了多年交道,娘了解他,娘也知道他是真心愛你的,就在你嫁給老岳后,他也沒有放棄對你的念想。在愛情上,他是個執著的男人,因為他愛你,所以他不會傷害你,也會不顧一切地保護你,所以娘相信你一定還活在人世。」
「這我知道,他是個愛情至上者,他當初本來可以留在西安工作,是因為我才回來的。他和腳騾店掌柜種大煙賺錢也是為了帶我離開,去過衣食無憂的日子。到台灣后,他給了慶生最好的教育,給了我錦衣玉食的生活……娘說的對,就算他再有錯,也都贖得差不多了。但是,娘,我們已經這個年齡了,這麼著也就行了。難道還要正兒八經地結婚?」
不知不覺,天漸漸地亮了。孔瑞生一覺醒來,就聽到了對面書眉的窯里傳來了唱秦腔的聲音。他爬到窗台上,清楚地聽到是書眉在吹笛子,林雨晴在唱:「我被擒改名姓方脫此難,肖天佐擺天門兩國會戰;我的娘押糧草來到北番,我有心過關去見母一面;怎奈我身在番遠隔天邊,思老母不由人肝腸痛斷;想老娘不由人珠淚不幹,眼睜睜我的娘難以相見;娘啊,老娘親,高堂母,要相逢除非是夢裡團圓。」
一老早,書眉陪著林雨晴娘就來到了林中秋的墳頭上。孔瑞生覺得這時候的書眉一點也看不出瘋癲的樣子,她頭腦清醒,思路清晰,說起話來有條不紊。
「雨晴啊,你爹臨死都在念叨你,說起來他更可憐,那麼多年過去了,他才知道你的存在。也怪娘,一直排斥著他,後來娘才知道刻意排斥的本身就說明他在我的心裡已經紮下根了。長期以來,我一直在欺騙著自己。」
「娘,爹,對不起,我回來遲了。」
「你個老放羊,你咋就不再等等孩子呢?我說過雨晴會回來的,我們一家一定會團聚的。現在你看,我的話應驗了吧?女兒回來了,你卻不在了,老東西!你能看得到嗎?」
五龍山,危峰奮起,峭壁迎頭,層層峰巒被綠樹覆蓋,一派鬱郁蒼蒼。書眉仰頭望著,對林雨晴說:「雨晴啊,這山我是再也爬不上去了。想當年,你爹可是背著我一步一步走上去的。那時候啊,我在他的背上,順著長溝依山而上,一路上古墓芳草,奇石怪林,就像是在巨龍的脊樑上行走,悠悠蕩蕩,雲在山間沉,山在雲上浮,我時不時地發出一陣陣驚嘆。走了一截,我看到前面走著的人轉過一個彎子,我就要求他把我放下來,我要自己走。他不肯,說他是當差的,放不放下來我說了不算。我呢,也很倔強,就掙扎著硬要下來,你不知道,他可壞了,就故意加快腳步,顛來顛去,嚇得我緊緊地摟了他的脖子,再也不敢掙扎了……」
「別說你了,娘,我也上不去了。你還記得我在虎頭山吧,那個瘋啊!」
「記得,咋不記得?這一切就像剛剛過去一樣……」
孔瑞生聽到她們都在拚命地回憶過去,於是暗自想:她們多幸福,有那麼多往事可以回憶。假如將來我老了,我能回憶些什麼呢?
這時候,山下有赤腳的漢子背著磚頭沿崎嶇山路而上,孔瑞生走上去問他們這是修什麼嗎?他們告訴他,修復三清祠。
孔瑞生告訴林雨晴,文革時期「破四舊」,原來的三清祠、玉帝祠、觀音洞等建築都被毀掉了,現在政府在組織重修呢。林雨晴想了想說:「娘,五龍山百廢待興,肯定需要不少資金,我這次來呢,帶了點錢,我想捐給五龍山,也算給家鄉,給您,也給死去的爹做點事。」
「好啊,難得你這片心,你爹一輩子與五龍山有不解之緣,他在地下一定會高興的,明天我就和瑞生帶你去找政府談這事。」
「外婆,不用你跑來跑去了,這事我就辦了。你放心,這類好事縣上積極著呢。」
林雨晴走後一年多,一座叫「雨晴樓」的仿古建築就矗立在了五龍山的東台上。遊人上山,坐在雨晴樓品茗,他們自然都會想起那個台胞雨晴來。
獨立雨晴樓,俯視瑞川,一覽無遺,小小的雙廟也開始舊貌新顏了。孔瑞生想,如果林雪妮在這裡,她一定會作出一副優美的畫來。
林雨晴走了,書眉突然又回歸到從前的瘋癲狀態中來,她的手裡一直死死地抱著一個棗木匣子,不斷地唱著那首讓人耳朵都生了繭的「半壁江山一生落寞,兩鬢滄桑悲喜輕過,三千弱水三生許諾,相約江湖,死生契闊……」。人們甚至懷疑和林雨晴娘在一起的那個書眉是現在的這個書眉嗎?
林雨晴的捐款之舉轟動了瑞川縣城,還上了地區電視台和地區報紙。走在瑞川縣城的街上,孔瑞生經常能看到人們在他的背後竊竊私語:「諾,台灣來的那個富婆就是他娘,聽說她給他們的台幣要比捐給五龍山的多幾倍呢!」孔瑞生不知道林雨晴給了外婆書眉多少錢,他只知道她給了他一塊進口手錶。
這時候,孔瑞生從前在瑞川縣城讀書的小學女同學范小玫走進了他的生活。她現在是百貨公司的營業員,因為會寫幾句打油詩而跑到文化館來要發表,於是和他意外相見。多年不見的同學邂逅,自然格外親切。沒事的時候他們就在瑞川縣城轉悠,壓馬路、閑聊。那次,他們去飯店給范小玫過生日,她點了一盤田雞,孔瑞生嘗了一口,問,這是什麼雞啊,范小玫大笑,說,田雞就是青蛙。孔瑞生突然想起了林冬子,想起了林冬子給他烤青蛙吃的悲慘歲月,他的胃不由一陣蠕動,突然「哇」地一下吐了出來。這一兩年那東西被冠之以高雅的名稱頻頻在高檔的宴席上亮相。每當碰到這種場景,孔瑞生都會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向別處。即便這樣,他依然看到一隻只飾以華麗花紋的青綠色青蛙正沿著一個個伸長的脖子,緩緩滑向那些碩大的胃袋。在粘稠的胃液浸泡下,它們的軀體在融化……常常,一股熾熱的東西會從他的腹腔內升起。他的全身會劇烈地抖動起來,一口穢物嘔出來,在大庭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如一條褐色的瀑布。
因為瑞川縣城很小,慢慢周圍人都知道孔瑞生和范小玫談戀愛了,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們就真的好上了,畢竟都成了大齡青年了,再不結婚,就連兒子都耽誤了。孔瑞生覺得這范小玫還不錯,模樣周正,能說會道,雖然比不了表姐林雪妮,但是給他做媳婦足夠了。周末休息的時候,范小玫就和孔瑞生一起回雙廟看書眉。他的舅舅、舅媽走了,林雪妮也走了,書眉跟前也就剩下他了。每次去,范小玫總是不停地問他,你外婆那個棗木匣子里是不是裝著你台灣雨晴娘給你們的金銀首飾啊?
孔瑞生說不知道啊。
范小玫又說,你外婆落實政策,一年要六千多,現在你外婆早就成萬元戶了吧?
孔瑞生說,我不知道啊。
小玫就撅起了嘴,你怎麼啥都不知道啊?你可記好了,咱們結婚,我娘可說了,沒有自行車,沒有縫紉機可不行啊。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半夜裡,書眉的院牆上經常有不明身份的人開始攀越。孔瑞生不得不儘可能多得回去陪書眉。書眉的生命終於在她臨近九十歲的時候,走到了終點。她臨終前的日子,是孔瑞生陪在她身邊。他為此專門請了一月的假。
書眉死的那天夜裡窗子里跳進來一個人。
像沒有看到孔瑞生一樣,那人把一頂洗得漂白的帽子拉下來遮住了半個臉。他躡手躡腳地走到書眉的土炕邊。孔瑞生覺得他的呼吸像是猛然被繩子系住了。他懷疑是自己的眼花了,但他分明地看到八十歲的書眉乾瘦的身子突然坐起來,嘴裡似乎還嘟噥了一句什麼。那個人驚叫了一聲,跌倒在了土炕前的地上。
這一幕成為孔瑞生一生中最為驚心動魄的回憶,它穿透了他無數個失眠的夜晚。他完全想不起後來那人是怎樣奪門而逃的。當他清醒過來注視書眉的屍體時,外婆書眉分明平展展地躺在炕上,臉上還是那麼安詳。只是她的懷裡多了一個光滑的棗木匣子,那乾柴棍子一樣的指頭隆起來,指甲彷彿要掐進木頭裡。
窗子里跳進來的人,是沖著外婆懷裡的棗木匣子來的。孔瑞生想起了范小玫的問話,這人一定是和范小玫一樣,認為已是萬元戶的外婆所有的錢都藏在這個神秘的棗木匣子里。而外婆這個萬元戶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外婆的萬元怎麼花一下子成了好多人操心的大事。一夜之間,雙廟冒出了許多書眉的後輩兒孫,其中有程家灣,也有林家堡的,他們三天兩頭去看書眉,絡繹不絕。范小玫對孔瑞生說,其實,只有你才是外婆唯一的親人,外婆死的時候遺產不給你給誰?那個林雨晴呀,錢多得花不出去還捐給了五龍山,咱不湊近點,好多人都瞅著外婆的口袋,小心老傢伙一時老糊塗,分不清了遠近親疏……當孔瑞生一再表示書眉已經給了他一份吃皇糧的工作,他再沒有其他想法時,她突然翻了臉,提出了他再這樣「傻」下去,她就和他告吹。孔瑞生和范小玫是小學同學,又好了那麼久,他真是舍不下她。他幫書眉梳頭的時候,那句話在喉間咽了幾咽。書眉說,和小玫吵嘴了?他說,為錢……外婆就眯了眼,說有吃有穿的,要那麼多錢幹啥?越想啥都有,就越啥啥都沒有,我是跳過崖、逃過荒、坐過牢的,這個理兒我懂。
范小玫終於正式和他提出了分手,孔瑞生實在放不下這四年多的感情。看著她狠心甩頭離去,他傷心欲絕,痛不欲生,幾次想到了割腕,想到了撞牆,也想到了吃耗子葯。孔瑞生遍體鱗傷、內外交困,像一個孩子躺在外婆的大腿上痛罵愛情的虛無。外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現在的人成天把這兩個字吊在嘴上,似乎當回事得很,實際上他們把這兩個字都糟賤完了。孔瑞生愕然於外婆的驚人之語,並發現了外婆臉上竟然有了奇異的光彩。
其實,外婆書眉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準備,別看她表面上瘋瘋癲癲、啰里啰唆,其實她的心裡有條不紊,計劃周密。誰也沒有想到,外婆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她一個人把這些年積攢的離休金全部交給了五龍山管理委員會,孔瑞生雖然深知她對五龍山的感情,但是沒料到她會這樣做。如果說小玫原來對他還有點回頭之意,那麼現在,她一下子對他徹底失望了。他的小玫完全捨棄了他,她心安理得地坐在了一位體壯腰圓的「鄉鎮企業家」的大腿上,發出不停的嘲笑:那個孔瑞生啊,快要古董得成了他外婆了。
好多人給他講過死人突然坐起來的事,他根本不會相信。但是那個棗木匣子本來一直在她的枕頭旁邊,怎麼會突然到了她的手裡。書眉咽下最後一口氣時,孔瑞生就小心地從她手裡取下還帶著她的體溫的那個棗木匣子,放在了她青石磨成的睡枕旁。
書眉的雙眼散發盡最後一點亮光后完全被皺摺和垂肉淹沒。她不會再坐起來了,也許是她知道了那個跳窗而入的人對她視若珍寶的木匣子失去了興趣,也許是迴光返照耗盡了她僅存的生命能量,總之,外婆是不會再坐起來了。一個叫書眉的老人,仙逝的時候,身旁一片寂靜。作為和她在血緣上毫無關係的孔瑞生,雙膝落地,在她的身邊跪了三個鐘頭,守候老人的靈魂順利地抵達安息之地。
孔瑞生守著這個小小的棗木匣子,呆坐到天邊泛白。棗木匣子里紅色的絲帶顏色依舊,他不相信世上還有什麼東西能保存它原來的模樣直到永遠?這個普通的紅絲帶足以讓他震驚。
孔瑞生想起那個越窗而入的陌生人,他並不認為他們已經放棄了行竊行為,被貧困和飢餓折磨著的他們不會理解棗木匣子里那些東西的意義,他們只知道書眉落實政策后得到了不少經濟補償,他們覬覦的目光須臾未離左右。於是,孔瑞生成了書眉的守護神,他不僅小心地收藏著書眉的棗木匣子,還收藏了她一生的愛與恨。
老人的墳塋堆起在五龍山的一條支脈上,那是書眉生前指定的。
孔瑞生在埋葬老人的時候,碰上了牙齒脫落一盡、滿臉皺紋的孫拉處。他正拉著一個西裝革履、白白胖胖的大約四十多歲的人在兩個墳堆前燒紙。孔瑞生聽到孫拉處在給他說著什麼,他的表達已含混不清了。孔瑞生湊過去和孫拉處搭訕,可惜他的耳朵聽不清,孔瑞生比劃了半天,他也聽不明白,倒是和他在一起的那個五十來歲的城裡人,跟他說了幾句話。他說的是普通話,他告訴我:他叫孫洋。
孔瑞生在離開五龍山的路上,慢慢想起來了,孫洋,就是上了蘭州大學,畢業后縣上唯一進了北京大學讀博,唯一留學到了美國,唯一娶了金髮碧眼的洋人做老婆的那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對了,書眉叫他拴牢,拴牢就是孫洋,他可是雙廟的一張名片呢。
他們走了。孔瑞生望著他們的身影,一點點消失在山峁峁上。書眉走了,她一定和林中秋在另一個世界里相會了,他們的愛情還將無休止地演繹下去……孔瑞生想,博大的五龍山,張開自己寬大的胸懷,包裹了多少平凡又不平凡的生命,容納了多少平凡又不平凡的情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