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什麼叫滄海桑田?什麼叫天翻地覆?面對眼前的雙廟,孔瑞生已經不能用任何語言來形容眼前的景象,他覺得操練了一生文字的自己簡直有些筆力不逮。

堰塞湖。被山石移動形成的這個湖泊,幽深,黑沉,一眼看去,有幾分驚心穿膽的恐怖。一場地震,在瞬息之間改變了瑞河的方向,堰塞湖不期而至,成為雙廟鬼斧神工的一個新景觀。

面對突然出現的堰塞湖,孔瑞生想到了外公林中秋和書眉的一生,想到了他們一生中發生的許多次重大變故。想想看,好多轉折與變故,並非他們的本意。外公林中秋在一場大地震中降生,又在十八年後的地震中逃生。而他孔瑞生呢,生命源於一場不倫的私情,儘管他有多麼的不情願,他還是來到了這個世界上。轉眼六十年了,滄海桑田,世事變幻,可是他來自於生命之初的寂寞為什麼還像毒蛇一樣牢牢糾纏著他呢?

他相信,寂寞的不只是他一個人,至少還有林雪妮。

地震讓多少年名不見經傳的瑞川縣乃至雙廟開發區一下子變得世界聞名。救援隊、醫療隊、救災物資、救災款、志願者、武警、解放軍、義工……他們像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湧來,瑞川頓時陷入在一片熱鬧、喧囂的海洋里。林雪妮來到了雙廟,她懷裡揣著一張五十萬元的存摺。孔瑞生知道,這是她這些年買畫得來的所有收入。

有一線希望,就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強勁有力的口號和揮動的手臂鼓舞和指揮著搶險隊員夜以繼日地尋找生命的痕迹,生命只有在戕害之後才顯出它的珍貴,生命高於一切的概念只有在此刻才能真正體現。位於五龍山山坳里的紅杏公寓,曾經燈紅酒綠,曾經鶯歌燕舞,「只把杭州做汴州」的醉生夢死訇然化作一抔黃土,一切瞬間都消於寂然,幾乎找不到任何生命的跡象。那座醒目的建築物一半已經完全陷進了地下,一半被移動的山谷夾擠進了山體內,與山石融為一體。一個月之後,頑強的推土機開進了山坳,螃蟹一樣的剷頭深入泥土,挖掘,挖掘……黃土、石頭、樹根、瓦片、碎磚,終於,一個個白骨森森的殘腿斷臂從塵土中飛出來,呈現在生者們的面前。這還是人么?是,它們曾經是人,曾經活蹦亂跳,曾經思緒飛揚,曾經愛情滿懷,然而,就在一瞬間,他們就灰飛煙滅,和僵硬的石頭土塊變得一模一樣了。孔瑞生想,他們死前的一刻鐘也許還沉浸在捨生忘死的極樂中。

孔瑞生默默地立在那裡,紛亂的人群不斷晃過他的視線,那些斷臂殘肢橫亘在他眼前,怎麼也揮不去,就是閉上眼,也一樣能看得到。忽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那高挑的身材讓恍惚著的他還是認出了,那是舒丹。

舒丹是雙廟程家灣人,舒姓是程家灣的大姓,追宗溯源起來,都應該是舒暢上輩家族的後人。孔瑞生知道,舒丹肯定和舒遠秋是一門子人。舒丹曾是他的學生,她在瑞川一中上高中的時候就在他辦的暑期作文輔導班裡學習寫作,後來大學畢業后考上公務員又回到了瑞川縣,在政府機關工作。

看到舒丹在現場忙碌,孔瑞生覺得有些激動,巨大的災難過後,能看到每一個認識的人,他都會覺得激動,就像這個世界突然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一樣,悲喜交加,親切不已,有一種絕地逢生般的錯亂。何況,當人們已經視他為瘋子的時候,舒丹還是一如既往地尊重他,崇拜他,誇讚他很有范兒,讓他覺得自己的生命還有意義,活著還有價值與尊嚴。他瞅舒丹的時候,舒丹也已看到了他。她手裡握著一瓶農夫山泉奔過來。

孔老師,你也在啊?

小丹,你好著么?

也許是舒丹看到他有些顫顫微微,就一把將孔瑞生扯到了旁邊的石板上,把手裡的農夫山泉遞給他。

孔老師,不瞞你說,我來找一個人。

舒丹突然淚流滿面,孔老師,地震毀了我,如果不是地震,我該會很幸福,我一定會跟我心愛的人結婚,生孩子,白頭到老。地震把什麼都改變了……舒丹的一番哭訴讓孔瑞生瞠目結舌。原來舒丹剛進局機關那年,就被她的局長看上了,一陣瘋狂追求之後,舒丹終於陷進了局長編織的溫情脈脈的情網中。舒丹說,上大學的時候,周末女生公寓樓下進口豪華小車排成了一字長蛇陣,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女生鑽進小車,一聲汽笛響過,她們就一一淹沒在城市的霓虹燈光中。寧肯坐在寶馬里哭,也不願坐在自行車上笑,這是她們的座右銘。舒丹雖然來自農村,同樣渴望有高富帥的出現,同樣渴望自己收穫愛情的同時也能收穫財富和尊嚴。但是,她又是個矜持的女生,缺乏主動出擊的勇氣和精神,所以四年大學倒也平安無事,沒想到她還是沒有擺脫同別人一樣的命運,到局裡不到一年,局長就向她發起了感情攻勢。第一次,局長把她叫到辦公室,拿出一條鉑金項鏈,要親自給她戴到脖子上,她不假思索,順手打落在地,轉身甩門而去。她原以為局長因此會生氣,會不斷穿小鞋給她。沒想到局長卻依然一如既往關愛她,照顧她,還給她和其他幾個年輕人在縣城安排了職工公寓。隨著工作和生活上的接觸,舒丹竟然對局長產生了深深的好感,慢慢地直到兩年後,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不知不覺她的一頭長發就自然而然地飄落在了局長的肩頭。

我愛他,真的愛他,他既有孩子一樣的眼神,也有父親一樣的智慧。我相信愛是一種感覺,與對方的年齡、地位甚至婚姻狀況都沒有關係,更重要的是,他也愛我,而且他也已經和他的老婆提出了離婚。我知道有些路會很遠,走下去會很累,可是,不走,會後悔。

舒丹的話讓花甲之年的孔瑞生彷彿看到了所謂愛的瘋狂和瘋狂的愛。後來,他把這話重複給林雪妮,然後說,雪妮姐,我也曾經有這樣的堅決,你記得嗎,我說,雪妮姐,我愛你,不管你是誰,哪怕你是我姐。

林雪妮笑了,小女生舒丹的愛情是真的嗎?就算是真的,那麼那個被她讚譽為有氣場的男人呢,他是真的嗎?

也許林雪妮看到了問題的實質,舒丹懷孕了,她的氣場男人卻失蹤了。舒丹找遍了整個瑞川縣,最後終於從他的司機口裡得知,地震前夜,局長去了紅杏公寓……遠方的你怎麼樣,深深地讓我牽挂我的父母,我的孩子,你們啊不要害怕伸出啊滾燙的手,愛能把災難溶化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們啊是一家讓我們走近你身邊,用愛畫一個同心圓情溫暖啊愛也溫暖,一起重建我們的家園地震之後,重建成為一個最搶眼的詞。孔瑞生後來才知道,瑞川不是震中,但是雙廟卻成了重災區,雙廟重災就重在紅杏公寓,全縣遇難九十九人,失蹤一百五十五人,全部出自紅杏公寓。地震專家緘口不言,孔瑞生卻冷笑不已。西部娛樂城曾經是曹子軒送給林雨晴隆重的愛情禮物,也許這禮物太重了,太物質化了,才最終未能與天地齊壽,與五龍山比肩同存人間。孔瑞生在他的文章里寫到:災后重建,不是恢復,而是再造,重建的不是物質,更是心理與精神,當然也包括愛情。

紅杏公寓灰飛煙滅。紅杏公寓的總經理曹慶生的兒子曹漢希從台北飛回大陸,精心策劃組織了一場大型義演,為地震災區募捐。義演的主唱竟然是因艷照門事件火爆的陳瑟。因為陳瑟的「一不小心」,把他珍藏多年的與數十名女明星火辣激情的視頻亮諸於世,一時引來全球發熱。讓孔瑞生不解的是,陳瑟不僅沒有因此臭名昭著,反而更加紅透世界,吹捧與追逐者人山人海。他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腦茶飯不思,直到心跳加速、臉頰緋紅、口角流水。

曹漢希是台灣娛樂界的范兒,他極會利用氣場十足的大腕,善抓焦點,善用熱點,知人善任,這次他充分利用陳瑟的一呼百應,來完成他的善舉與募捐,對於陳瑟和他來說,無疑都是一件雙贏的事。曹漢希藉此大為炒作,從台灣搬來了他六十多歲的父親曹慶生。在瑞川縣委、縣政府的隆重接待下,他豪氣十足地宣告:失去一棵大樹,會生長一片森林,在曹氏集團的努力下,雙廟將於不日成為大陸的小台北,五龍山一定會成為大陸的阿里山。

十年過去了,曹慶生也難逃自然的法則,臉上老年斑重生,走路也開始蹣跚了。問起他的母親林雨晴的情況,曹慶生告訴他,人已經不清楚了,聽力銳減,要靠助聽器才能勉強聽見,好多人也都認不清了,對於瑞川和雙廟,倒還是時常念叨的。兄弟兩個握住彼此顫抖的手,坐在一片廢墟里,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憶著他們的身世和往事,說著說著就覺得很親近。曹慶生的父親和孔瑞生的父親都在他們出生之前死於非命,而曹慶生的父親恰恰死於曹慶生的養父曹子軒之手。這輩子他倆都因此糾葛不清了,然而,此刻他們都深刻地意識到,任何恩怨在巨大的災難面前簡直微乎其微,不值一提。

慶生,你說,十年前你來五龍山,我就在外公的墳頭燒了書稿,為什麼十年過去了,那些故事不僅沒有遺忘,反而卻離我越來越近,人物卻越來越清晰呢?

孔瑞生問曹慶生,曹慶生說,我們老了,老了就一直懷舊,看不慣現實,融入不進時代,這是必然啊。兄弟啊,找個老伴吧,好有個說話的人,寂寞是最大的癌症……精神失常的瘋子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正常的瘋子。孔瑞生搖搖頭,說了一句,突然就熱淚滾滾。他的眼前不斷閃現出林雪妮少女、中年以及老年的形象,就像她的那些人物畫,一頁頁翻過,一個個鮮活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多少年裡對於林雪妮那種溫暖的感覺隨著年齡的增長而並沒有消褪,他也曾無數次夢見過他們雙棲雙宿、晨起昏息,生兒育女。外婆書眉和外公林中秋雖然一生相愛未能相守,但卻有著一個還算圓滿的結局,可是他呢?他卻要帶著一世的溫暖孤苦終老,直到走進泥土……林雪妮把五十萬元存摺交給了瑞川縣災后重建辦公室,然後帶著一個眼神愣怔的孩子離開了瑞川,那是一個地震孤兒。沒有人知道她去了那裡,包括孔瑞生。孔瑞生記住了她說的話:不愛也是愛,也許我該當初接受你的愛情,也許那樣前半輩子你就不會苦,但是人不能只活前半輩子呀!世間的感情莫過於兩種,一種是相濡以沫,卻厭倦到終老;另一種是相忘於江湖,卻懷念到哭泣,我不要你厭倦到終老,我要你懷念到哭泣……林雪妮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她說她曾有過四個孩子,前兩個被人領走了,后兩個被自己扼殺在了腹中。地震孤兒成為這個世界的遺棄者,她將與之相伴餘生,讓他們用彼此生命中殘存的燈光照亮彼此黑暗的心靈,溫暖彼此的寒冷。

八月八日那天,孔瑞生一個人巴巴地望著電視屏幕,注視著電視機上人山人海、火爆瘋狂的人,聽到他們在唱:我和你,心連心,共住地球村……我和你,共住地球村,雪妮姐,你在哪裡?

孔瑞生突然濁淚縱橫,摸出手機,推推眼鏡,翻開一個破損的小本子,尋找林雪妮的電話,顯然小本子上的字跡已經非常模糊了,他實在辨不清那個數字是五還是八。最後抱著試試的心理按下了手機上的八字鍵,電話接通了,對方果然是個女的。

他一激動,直接沖著電話喊,雪妮姐。

對方答應著,聲音卻含混不清。最後孔瑞生聽出他是撥錯了,那個模糊的數字必定是五。他忙說,對不起,打錯了。不料對方卻急切地說,沒錯沒錯,求求你,陪我說會話,我好難受。

孔瑞生聽出對方顯然是喝多了酒,那濃烈的酒味似乎都能夠穿過話筒噴到他的鼻子里。她在電話里喋喋不休:我把最好的青春年華都給他了,他還要幹什麼?他說他跟他老婆感情不和,說要娶我,這時候我才知道都是他媽的騙人,你聽過一句話么,愛情是藝術,結婚是技術,離婚是算術……孔瑞生半晌無言,悄然掛掉了電話,他想起了舒丹,多麼相似的一幕。

「嘆人世聚散,轉瞬悲歡興亡難卻。黯然嗟嘆,竟無語凝噎,山河破碎誰知我……」林中秋和舒遠秋的墳墓早已經找不見了,任何物質的形式都會化為青煙,就像那些紅杏公寓里的具具屍骸,一陣夜風一吹,一切都不復存在,就像一切都不曾發生……孔瑞生目睹雙廟開發區重又生長起高樓,煙囪里再次冒出青煙,五龍山上水泥路直接通到了山頂,開一輛車就可以進廟燒香,來來去去,直達目的。

紅杏公寓毀了,但是愛情沒有毀,因為書眉和碎娃的愛情已經成為一種精神永遠根植在他的思想里。孔瑞生離開了雙廟,他背著一個破爛的行囊遊走在人流之中,他不停地自言自語:我知道有些路會很遠,走下去會很累,可是,不走,會後悔……人們望著他蹣跚的背影穿行在光怪陸離的街市,就像是一個天外來客,人們都在指著他津津有味地冷笑:瑞川縣最有名的瘋子要在各地的文化廣場開辦百家講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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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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