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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子里鎮臨街的家家戶戶燈火通明。燈光照亮杠子房匾額「滿漢執事」和「孟記杠子鋪」,招幌上彩繪的冠、靴、元寶和麒麟圖案清晰可見。
兩個杠夫走出杠子房,到一個背靜處小解。
「咱孟掌柜那麼肯定,今晚徐四爺贏。」快連嘴(說話快而不清)杠夫說。
「當然,孟掌柜了解四爺。贏了小日本,掌柜的高興,擺酒設宴款待咱全鋪弟兄。」眯縫眼兒杠夫說。
「這角山榮太霸道,他挎武士刀到飯館喝酒,孟掌柜的表哥喝醉了摸了一下他的刀把,竟給當場劈死,太狠啦。」
「角山榮的武士刀還摸得?」
「不就是一把破刀嗎?」快連嘴杠夫系腰帶說。
眯縫眼兒杠夫仍在便溺,說:「聽說角山榮武士家庭出身,那把軍刀有二百多年歷史了……小日本拿它當命看。」
「我以為憲兵隊長挎把刀就和咱們拎個杠子差不多。」快連嘴杠夫說,「花子的打狗棍,瞎子的探棍,木匠的斧子……也不就是隨手使用的家什嘛!」
「瞎嘞嘞,軍刀對一個武士來說,可不只是隨手使用的家什那樣簡單。」眯縫眼兒杠夫覺得軍刀重要,卻說不出怎樣重要。
「掌柜的說了,四爺贏了小日本,賞弟兄們三天工錢。」
「徐四爺輸了呢?」
「掌柜說輸了也賞,為四爺敢和小日本賭。」
看上去一次平常的賭耍,這樣的事天天都在發生,大賭小賭,包括娛樂時時都在各處進行,用不著特別關注。四爺同角山榮這次擲骰子引起三江社會的廣泛關注,因為兩個人擲骰子,一方是身份特殊的憲兵隊長,輸贏以外東西很多。誰敢跟憲兵隊長去賭?猶如讓一隻羊跟狼去賭博,未開始就確定羊輸了。四爺也知道自己是只羊,而且是力量不很強大的羊,也清楚對手是一隻餓狼,食草動物遭遇食肉動物,基本沒有勝算的可能。
「四叔,你非得去跟角山榮賭嗎?」侄子徐夢天勸阻,生怕叔叔吃虧。
「不是我非得,是日本人逼迫。」徐德龍很是無奈。
「四叔,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走?」
「離開亮子里,進白狼山躲躲。」徐夢天為叔叔指出逃生路線,並且答應幫助他潛逃,警察有許多便利條件。
「不行。」
「四叔,你去跟角山榮擲骰子,等於是雞蛋碰石頭啊!」
四爺當然清楚這一點,羊也好,雞蛋也罷,結果大不了就是死,有死沖著狼和石頭。如果憲兵隊長讓你死,不去擲骰子也是死,左右都是死,何必不死得爺們一點兒。他說:「我不怕死!」
「四叔,這樣去死值不值啊?」
「值,咋不值?我要是贏了憲兵隊長,意義不同了。」
「叔要在賭道上立棍兒?」
立棍兒原意是戳得住流氓、無賴,在此立名頭的意思。顯然侄兒不了解叔叔,小看不得賭徒,至少不能小看徐德龍,他的志向和想法真是一般賭徒沒有和難具備的,骰子極普通的博技用具陡然變成子彈,他要用它以賭徒的方式與日寇決一雌雄,於是便有了令侄子驚詫的話,四爺說:「我要用骰子打敗日本鬼子!」
徐夢天不僅僅是刮目相看叔叔,肅然起敬。他有這樣的心理與他的秘密身份有關。名義上他是一名偽滿警察,暗中早加入白狼山裡一支抗日游擊隊,做卧底在三江警察局。徐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身份,自然四叔也不知道。
「夢天,你說四叔該不該去?」
徐夢天心裡長滿黃連,捨生取義,而且還是以他賭徒獨特的方式,支持他想當然,可是,這畢竟是一種赴死,四叔可以慷慨,做侄兒的不忍心。這樣去死值不值得?抗日沒錯,是不是應該講究策略方式,他做最後的努力勸說:「四叔,我看你還是立刻亮(立時)逃走,還來及。」
徐德龍叫侄子別勸了他要去會會憲兵隊長,並說:「為了一個人我也要去跟他賭,打敗他。」
「誰呀,四叔?」
「山口枝子。」
「她?四叔跟他?」
徐德龍遲疑片刻不想說的事情還是說了,沒直截了當,問:「你見過山口枝子的遺體?」
「放在警察局院內,我看見啦。」
「她的肚子是不是很大?」
「對呀,四叔,怎麼啦。」
徐德龍眼睛潮濕,說:「我跟你說夢天,你別跟外人說,也別跟你爹說。」
「嗯哪,我不說。」
「山口枝子肚裡的孩子是我的……」徐德龍爆出驚天秘密,最後遺憾地說,「我沒當爹的命啊!」
「我四嬸知不知道這事兒?」
徐德龍搖搖頭,說:「她不知道。」
侄子徐夢天對叔輩這段奇情怪愛感慨頗多反倒沒了感覺,一個日本傳奇女子同一個傳奇賭徒之間,說死也沒人相信產生似愛非愛的故事,結果到底還是有了,夭折得意外,徐夢天說:「馮八矬子親手開槍,他為什麼打死她?」
「有人叫他打死她。」
「誰?」
「找我擲骰子的人。」
「角山榮?四叔肯定?」
「肯定!」
徐夢天不得不去想角山榮同山口枝子的關係,問:「他們有什麼仇怨?」
「角山榮殺死山口枝子的姐姐,她找他尋仇。」徐德龍講了若干年前他同管家謝時仿在悅賓酒樓,目睹角山榮同大布衫子擲骰子輸了,將山口枝子的姐姐山口惠子押上賭桌輸掉,大布衫子不肯要這個「賭注」,惱羞成怒的角山榮當眾刺死山口枝子的姐姐,「山口枝子從此找角山榮尋仇,她當了鬍子。」
如果說四叔同山口枝子是情愛故事,她與角山榮則是仇怨故事,最終山口枝子因尋仇而被仇殺。
徐夢天沒能阻止得了四叔去赴死亡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