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箴語（三）
玄燁轉動著手上的翡翠珠硃砂手串，指節微微泛出凸起的青筋，神色複雜：「寶華殿的沙彌於妙舟圓寂當日送來，想無差錯。」他手上一停，「月明星稀......」
老祖宗將手上的鼻煙壺輕輕放在案角磕了磕，「月是延月，星是晢瑛，所以你想著孝昭皇后的死該有蹊蹺，這蹊蹺該與佟貴妃有關？」
玄燁手上一緊，眉間深鎖，「佟佳氏私相授受，暗中操縱秀女，罪犯滔天已無可恕，現又與孝昭皇后之死有嫌，原應發落暴室審問，只是......」
老祖宗抬了抬眉毛，悠悠道：「皇帝言重了。」蘇麻拉姑端來一紅木托盤，她從上頭接過櫛巾，那托盤又被遞到玄燁面前，玄燁伸手接過，聽著老祖宗說話，心裡卻不大安定，「後宮亦是三六九等，權謀博弈，高位的拉攏新人豐滿羽翼是尋常事，皇帝看在與佟佳氏的親緣，不願為此發作，也合情理。」
「不過......你一問，那新人便同你說了，倒是個懂得惜命的，不枉你寵她。」
玄燁情知老祖宗話里深意，氣餒道：「老祖宗若是怪孫兒，就好訓孫兒一頓吧。」
殿里曠寂，只有一兩縷煙徐徐而動，外頭幾陣風刮過，仍舊吹不出冬日人們所翹首的暖陽。
老祖宗靜默許久，問道：「皇帝，你以為，後宮如今這般局面，都是由什麼緣故？」
玄燁一聽這問，心知就裡，便悔疚道：「孫兒早年自恃少年天子，文治武功，統御四海富有天下，於內庭之中，則希望后妃通達經綸，曉暢詩書，而不願那些空有家世卻資性愚鈍之人侍伴。可是......」他頓了頓，「如今孫兒記起老祖宗的話了，女子心思慧黠是好，可有時眼界寬了，心思就大了。」
老祖宗點點頭，道：「所以你提拔了晢瑛的妹妹？」玄燁一時無話，老祖宗追問道，「你提拔她，是看她心性純良宜堪典範，還是愛屋及烏？」
玄燁低下了頭，「老祖宗......」
「哀家是說過，皇帝身邊聰明的女人扎了堆，未必是好事。」她轉過頭，「可是皇帝，你如今恨毒了佟佳氏，是恨她的心思盤算，還是恨自己落入圈套，與晢瑛生了嫌隙，以至於彼此生分，成了畢生遺憾？」
西洋鐘響了數聲，一搖一擺發出聲響，在靜謐的殿里敲著玄燁的思緒，他哽咽道：「是孫兒糊塗。」
老祖宗頓了頓，看著委頓的玄燁，哀沉道：「皇帝並不糊塗。前朝用謀，人心較量權位平衡，皇帝不在話下。可後宮里用情，彼此親近，離得近了，陷進去就看不清了。晢瑛走後你傷心欲絕，何人不知你是悔恨自己疑錯了她？」
玄燁將頭埋在臂膊間，身子微不可見地顫抖，「老祖宗，孫兒對不起晢瑛......」
蘇麻拉姑在一旁看得心疼不已，上前輕輕撫著玄燁後背，一邊朝老祖宗蹙眉，意讓老祖宗說話輕些。
老祖宗眼色中微微泛著寒氣，「你心裡有愧，厚待溫貴妃，記恨佟佳氏，這都無妨，可是玄燁，你糊塗啊，不該把這賬也算在你皇額娘頭上。」
老祖宗起身，直視著玄燁，「你若想聽我一句實話，你與晢瑛走到今天這一步，與旁人一概無關。」她走進兩步，「你們兩人，一個心繫母族，一個擔著天下，原本諸多阻隔，卻都希望彼此坦誠以待，若達不成，便因愛生恨。民間夫妻用情太深尚且少不了彼此磋磨，天子和國母，情迷了心，後宮如何不亂！」
玄燁緊緊攥緊拳頭，死死抵住眼眶裡即將奪眶的淚，聲音顫抖不堪，「都是孫兒的錯。」
「你是錯了。」老祖宗手裡拄著鳩鳥玉杖，每走一步，殿里便回蕩出一聲悶響，「老婆子倒不怕你說我護短，你怪你皇額娘訓斥晢瑛，哀家本無話說，這廂溫貴妃照料失職你卻不責反升。你皇額娘是你嫡母，為了一時意氣落了個不孝，如今又為了意氣讓硬要提拔不得人心的覓瑛，只為了彌補心裡那點虧欠，皇帝，你是十足小孩子脾氣啊。」
玄燁連忙跪下：「是孫兒一時賭氣，回去便向皇額娘請罪。」
老祖宗連緩了數口氣，蘇麻拉姑見狀趕緊遞上水來，玄燁趕忙接過遞上前，老祖宗擺了擺手，玄燁又道：「覓瑛年輕，論及各處都與晢瑛有所不及，國母一位，孫兒必定再三斟酌。」
老祖宗反問道：「你自是對佟佳氏不放心，只是若不給她這個面子，她和佟佳氏族如何作罷？」
「這......」玄燁蹙眉，「孫兒尚未打算。」
老祖宗這才飲了一口茶，「你別怪我多事才好。佟佳氏的寒水石，是哀家派人布置的。」
玄燁了悟，「原來老祖宗一早看出佟佳氏狼子野心。」
老祖宗搖了搖頭，「不止如此，她若成了中宮，再有了嫡子，叫胤礽這個先皇后嫡子如何自處？」
玄燁低聲思索道：「如此防範，也是防著佟佳氏族......」
老祖宗道：「不止佟佳氏，哪怕是哀家和你皇祖母的博爾濟吉特氏，凡是外戚，皆要防範。」
玄燁未曾料想老祖宗會說出這話，意外中夾雜著感動、愧疚和溫暖，他也真正知道了老祖宗說的用情太深則不能長久的話。老祖宗明白玄燁的心思，伸手拉起玄燁，拍了拍玄燁的手，道：「哀家盼著到了你這，能不再受外戚桎梏，真正做個統御四海的帝王。」
外頭幾聲鳥叫，令人意外在這寒天里竟還有生命在這裡頭跳躍。
玄燁早已被點醒，也終於在晢瑛走後漫長的痛苦思念中，放下了心裡的隱痛，放下了彼此互相防範疏遠，卻又互相在意的那段過往，更諒解了自己曾經深深在意過這個明艷風華的人，曾經的晢瑛永遠留在玄燁心裡，卻再與他人無關。
玄燁扶著老祖宗坐下，蘇麻拉姑在一旁道：「宮裡的小主們，都盼著和皇帝綿延子嗣福澤。」
老祖宗轉過頭，道：「若皇帝還記得你皇瑪法的宸妃和你皇阿瑪的董鄂妃，但願你能明白，你的情意是一把利器，用在誰身上，最終都會害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