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事變 4
她的這幾個人手都是她的心腹,是她的左膀右臂,也是最精幹穩重的人。三人均覺得主子的命令極怪異,但他們都沒有多問,只是照著吩咐去做事了。
短短地半個時辰過去,貴喜最先回來,他面上的神色並不好看。他湊近了江心月跟前,清晰地道:「皇上召見的,是上官氏的兩位大人。他們二人是曾經廢後上官氏的幼弟。」
貴喜是明白人,他即使不清楚江心月的事,憑著皇帝召見上官氏,他已經捕捉到了危險。
江心月的心神漸漸絞痛起來。上官氏,上官氏?!那是上官合子,那個女人,她知道瑤儀的秘密……她手裡握著線索。她已經被江心月暗暗處死了,可是如今,她的兩個幼弟又來見皇上做什麼?
這其中絲絲縷縷的關聯,彷彿是炸藥引爆之前的導火索。而江心月,她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被綁在炸藥上的人。
「啊」地一聲驚呼,江心月幾乎站立不穩。她扶著妝鏡台跌落下去,貴喜惶急道:「娘娘,娘娘……」
「你退下,退下!」江心月大聲地朝他喊著,她的胸口一起一伏,大口地喘息著。貴喜從沒見過主子這樣,他跑到了殿外,想命幾個宮女去傳太醫。
江心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卻是指著貴喜道:「你退下就好,旁的什麼都不要做!我沒有事,你不要過問我的事……」
她遣退了貴喜時,菊香和玉紅兩個恰好回來了。菊香扶著失魂落魄的她,不敢怠慢地稟報道:「娘娘,老夫人和夫人至今都沒進宮,皇上命暫且在驛館歇息。老爺倒是進了宮,可老爺一直在龍吟殿里,皇上傳召了老爺,已經說了很久的話了。」
「天,我的天……」江心月一陣陣地頭昏。她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對菊香道:「說下去,你說,還有什麼事發生?」
菊香撐著江心月的身子,她感覺到這身子一直在發抖。她的聰慧讓她察覺到不對勁。她繼續說道:「還有一事。娘娘,您記得雲嵐嗎?她沒有死,她一直在重華宮裡活著,她瞞過了我們的眼睛。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因為今日……皇上也傳召了她。」
「雲嵐啊……」江心月滿目無神地呢喃道:「她是上官合子的爪牙,她竟然沒死……」
江心月是大周曆代最有權勢的皇后,整個後宮都在她的掌控之下,無人能夠威脅與她。她曾經以為自己能夠「一手遮天」,能夠剷除所有的危險,能夠保護所有的秘密。然而今日她終於明白,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做過的事不會消失,因為曾經存在過,她再怎樣努力,都無法抹去一切痕迹。
再完美的謊言都會有漏洞。
她當年的旨意是肅清上官氏所有的勢力,雲嵐作為最心腹的人,自然會被處死。然而……然而,雲嵐真的命大活了下來。
她已經無力去管雲嵐是怎麼活下來的。她只是攥著菊香的手指,道:「眼下的境況是怎樣?雲嵐,她怎樣了?」
「娘娘,她死了,就是剛剛的事。她在見過了皇上之後,投井自盡。」
江心月終於感到最後的絕望。
她命殿內的下人盡數退下,她一個人軟軟地撐在地上,那真的是絕望。玉紅退下了,但是菊香不肯退下,她將殿門都鎖緊了,才扶著江心月道:「娘娘,您別怕。」
菊香何等聰明的人,怎會看不出江心月是藏著天大的秘密。她知道江心月的城府,她也沒打算讓江心月說出來,她只知道那是些沉重難以擔負的東西,卻不知該如何支撐和安慰江心月。
「菊香,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了。」江心月突然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著菊香。
「娘娘?」
「菊香,我一直把你當姐姐。我想和你說,我真的不想再一個人撐下去了。」江心月的手顫顫地發抖。她長長地呼了幾口氣,突地神色一凜,道:「我背叛了皇上,從一開始就是背叛的。我是禮親王的人,我進宮的目的就是為了禮親王奪皇位。」
說出來的時候,原來是這麼簡單清晰。
菊香一時驚駭地說不出話,她不知自己是因為什麼驚駭。是因為此事本身的瘋狂,還是因為江心月將這樣瘋狂的事情告訴了她?
到了這個時候,江心月的聲色反而出奇地平靜。她緩慢地,一點一點地說道:「菊香,這事瞞不住了。皇上他已經知道了,我想,我的氣數盡了。菊香,我的三個骨肉都是皇上的骨肉,皇上不會不留情。我死後,你要和玉紅他們一起保護公主皇子們……」
「娘娘,您說什麼啊!」菊香急道:「怎麼會死?皇上他喜歡您啊!」
「已經背叛了,我這樣的女子還有什麼值得喜歡。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容忍背叛。」江心月的聲色越來越低。
任何男人都不會容忍背叛,何況是皇帝?何況是對她付出了那樣多的鄭昀睿?付出越多,絕望與痛恨也會越多。
菊香再說些什麼話,江心月已經聽不清了。她知道此時誰也幫不了她。她躺在菊香的懷裡,二人一塊坐在鳳昭宮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眼前是大片大片的空曠。
「我就在這兒等著,等著他過來賜下一卷白綾。」江心月喃喃地道。
她感到恐懼,那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孤獨的恐懼。原來她的結局就是這樣,如當年的孝貞懿皇后一樣死在冰冷空曠的鳳昭宮裡,刺目的紅色會包裹她的全身。她會一個人孤零零地躺著,等待下人們將她的屍身拋到亂墳崗里。
她愈加貼緊了菊香,她貪戀這種親人的溫暖,走到最後,陪著她的也只有這個宮女了。她不敢將媛媛他們三個抱過來,她不想讓孩子們看到她一身鮮血的模樣。
菊香已經安靜了很久了,因為她無能為力,她只能默默地抱著江心月。半晌,她聽到江心月對她說:「菊香,陪我說話吧。」
「恩。娘娘。我在這兒呢。」
「你看,我當年接受封后的詔書時,我就想到了今日。我想我終會有身敗名裂的一日,我以為我會被新妃害死,但原來我是被舊仇害死了。真可笑,我攬權數載,最後竟然被上官合子一個死人害死。」
上官氏的兩個兄弟為什麼會去見皇上?雲嵐為什麼會活著?若江心月猜得不錯,那澹臺氏抄家的那一日,少不了有上官氏在裡頭動手腳。
冤冤相報,逃不了的。上官合子死在江心月手裡,她怎會甘心?今日的這一切,便是兩年前她瀕死時最後的謀略。
再怎樣攬權,再怎樣強勢,卻終究會有雲嵐這樣的漏網之魚。江心月長長地呼吸著,她往窗外那高高的蒼穹上望去,她怔怔地笑道:「這就是結局嗎。」
在後宮之中有這樣的結局,豈不是恰到好處?
憑空里有「噠」、「噠」的聲音,沉悶地從殿外傳進來,由遠及近,由弱漸強。
那是人的腳步聲。鳳昭宮的大小宮人全被江心月遣走了,她不想連累那些下人。此時一步一步地走進大殿的人,會是誰呢?
江心月想著,應該是王雲海吧。秘密處死皇后的事只能他來做,且他對帝王與自己的情分本就是反對的。當年的一幕一幕在江心月的腦子裡不停地紛飛,從她入宮的執著,到得知真相之後的心碎,到冰封的冷漠,到被鄭昀睿攻破心底。就像一個冗長的夢,她沉溺在與鄭昀睿的歡愛中,她以為可以陪他一輩子,她以為她的人生已經被救贖了。然而……然而……
殿門終於滑開,外頭寂寂無聲,只有那個人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推門的聲音。
「菊香,你從側殿的偏門出去吧。」她最後推開了菊香的手道:「你只能陪我到這裡了。」
她將菊香也遣走了,她只剩下一個人,靜靜地等候那門帘之外的命運。
門開了,她發現來人並不是王雲海,而是鄭昀睿。那個男人稜角分明的臉龐迎著他背後的逆光,一片陰影之下他的神色無可窺探。
她突然地笑了:「真好,最後你還能來看我。」
這是她的愛人,是她交出了真心的人。她此時覺得若是死了也不會遺憾,因為她看了他最後一眼。這麼多年她承受著他的情愛,可那深深藏在心底的愧疚一直令她難以安心。曾經發生的事無法抹去。
他和她都在沉默,平靜如水。她突然地有些不甘,是不甘,因為她愛過這個男人,她還有那一絲絲的奢望……這樣想著,她便開口了:
「鄭昀睿,你賜死我之後能夠原諒我嗎?我對你做過錯事,可是我真的愛上你了。」
她認為這個要求是有希望被滿足的,畢竟他那樣愛過她,她會用死亡為欺君、背叛這兩個罪名付出代價,若她死了,他多少會原諒吧?
縱然不原諒,她也希望他在這最後的瀕死的時光能夠騙騙她,騙她說原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