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獨億往昔(二)
清歷十五年,項璟在閔州已然三年,每隔三年便要進都城朝覲一次。三年來,一切變得太快,一切似乎又都沒變。譬如這皇宮高牆,還是如此帶著腥風血雨之味。又譬如宮牆外頭的民間,塵道也幾經翻修,百姓以往儘是清洲口音,如今夾雜了五湖四海的口音。
殿門打開,項璟入了殿,請了禮。突然,一聲茶盞落地碎裂的響聲伴著一聲輕呼,項璟抬頭,入眼便是那張熟悉的花容。他的心一顫,卻只能裝得面無表情。項灝一身明黃皇袍,他瞥過項璟,不緊不慢地問道:「王兄在閔州這三年可好?」項璟淡然應道:「回皇上,臣一切都好。」
青婉低垂下眼瞼,不枉這三年在宮中生活,她已然懂得把臉上的表情收放得恰如其分。猶記得當時,她瘋了一般去尋他,可他就那樣一聲不響地消失了,仿若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這個人一般,而她也不過是做了一場南柯夢罷了。茫茫人世,她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了,在他約見的雪地上足足站了一天一夜,雖未凍死,如今卻也是落下了病根。後來,項灝出現在她身邊,一點一點把她救回到這世上,心雖千瘡百孔,可畢竟還是能活下來。她撫摸著隆得很是明顯的小腹,不敢再看一眼項璟,說:「臣妾不便妨擾皇上同,同王爺說話,臣妾告退。」項灝起身握住青婉的手,柔聲道:「朕過會兒再去看你。」
項璟覺得掌心一片黏稠溫熱,心一點一點灰下去,不是沒有憤怒,亦不是沒有心傷,可又能奈何?項灝嘴角一挑,片刻前的溫存即刻是一派森冷,慢悠悠道:「王兄坐吧。」這語氣仿若依然還是小時候的兩個兄弟一般親厚。
項灝抿了一口茶水說:「今日王兄對她該是放心了吧。」項璟沉默相對,項灝嘴角一挑繼續說:「朕說過,江山朕要,美人朕也要。」項璟冷眼瞥過,掌心的血已然凝固住,只留下陣陣抽痛。
項璟並非一個迷戀權勢之人,或許也是如此,當初他只是猶豫片刻便交出兵符,他覺得用此交換家人與心愛之人的性命是值得的。可是,如今他依然得不到她,甚至她已然成了別人的女人。他開始懷疑當初的決定。他心裡只是重複著那句話:青婉懷上了他的孩子!
項灝將茶盞置在案上,語氣冷了大半:「王兄果真還能如此淡定,很好。」項璟冷聲一字一句說道:「如今我的兵符已然是你的,就連我的女人都是你的人,你還要我如何?若是要命,拿去罷了。」項灝終於大笑出聲,似乎很是解氣,卻又很是憤怒,「朕不要你的命,朕要你痛苦,痛得生不如死。」
自小眾多兄弟裡頭,唯項璟和項灝最為親厚,太子若是欺辱他,必然是項璟替他出頭。父皇若是懲戒他,必然也是項璟替他擔了責罰。項璟什麼都不爭,可什麼都是他的,父皇的賞識,眾臣的誇讚和女人的芳心。他做什麼卻都是徒勞無功,項璟待他越好,他越是痛苦,也越是反感。在項璟心中,他至始至終都是弱者,非項璟護著不可。似乎,他的命就是項璟恩賜一般。他從殺死太子的那刻,便發誓終有一日要項璟成為弱者,永無翻身之日的弱者。
清歷十五年三月,春雷一聲響,驚醒了伏蟄而眠的生物。是夜,春雨竟下得傾盆一般,梵音閣來往的奴婢個個行色匆匆,春華閣的奴婢亦是行色匆忙,原來皇後娘娘和婉娘娘今夜同時分娩。
項璟聽得梵音閣一聲啼哭,心裡暗自鬆了一口氣,眼眶有絲泛紅,心裡的洶湧極力剋制才壓了下去。此前青婉同他擦肩而過的時候,用唇形無聲地告訴他:「孩子是你和我的。」他以為他眼花了,直到青婉趁人不備將一絲方帕塞入他手中,他才方知,原來青婉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骨肉。
雨不停歇地下著,春華閣和梵音閣的接生婆懷中各自抱著襁褓嬰兒行色匆匆,兩人見項璟立在廊亭下都停下腳步請禮,項璟淡然詢問:「是阿哥還是公主?」接生婆滿臉喜色應道:「回王爺,都是阿哥。」項璟點點頭,其餘的話他自然不能再問。待接生婆將嬰兒抱去慶雲閣,項璟忽然腳步一頓,隨即返身去了慶雲閣。
項璟留意了下牌子,便關上慶雲閣的殿門,方走了兩三步,項灝便一邊朗聲大笑一邊朝慶雲閣走來。項璟一愣,隨即隱身消匿在夜幕雨簾中。項璟絕然算計不到,他這一留意將顛覆了將來多少事。
傅成嵐見義父目光飄渺,魂靈似乎已然游到天外去了。他輕輕咳了一聲,終究開口問道:「這麼多年,義父是如何看待我的?」璟爺一愣,他即刻收回了神思,面上已然又是那種泰然不驚的神色,笑了笑說:「你雖喊我一聲義父,我卻視你為己出。」
傅成嵐心裡一陣苦笑,視為己出?這麼多年,他見過許多覺得不能接受的事都沉默不言地承擔下來了,告訴自己無關緊要罷了。可這次,他是真的被這真相傷得不輕了。傅成嵐嘴角一挑,淡淡地說:「時候不早了,義父早些歇息吧。」
璟爺一愣,第一次在傅成嵐的眸光里瞧見了疏離的客氣來,他欲言又止,當初決定走這條路的時候就沒有什麼情面可講了,這條路,他已經是退無可退了。他頷首擦過傅成嵐的肩跟著紫衣下了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