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年輕的時候,越冷漠的男人似乎越能激發起我們天性里那點渴望征服與被征服的慾望。愛上他的女孩子實在太多,我幸好並不是最狂熱的那一個。
——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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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的下午,我去機場接回小姨。
她叫嚴小青,今年四十九歲,在一家化工研究所做研究員。不過她是個風趣的話癆,與我媽媽性格截然不同,這一點時常讓我納悶。
當晚她與我同居一室。她笑道:「跟以前放假你回來一樣,多好。」
我默然。是的,小姨只大我十五歲,我與她的親密程度遠遠超過姨侄,之間的感情像母女,更像是姐妹。我們一直睡一張床,讀幼兒園時,都是她負責接送我。我被接回父母身邊,最不舍的是她。分隔兩地,我們保持著密切的聯繫,通長長的信,講電話講到話筒發熱,我從來沒對她保留過心事、秘密。而她卻對我隱藏了如此大的一件事。
她握住我的手:「別怪我,可可。換作是你,會不會跟自己的侄女說,來來來,小姨跟你說個你母親到死都不想讓你知道的秘密,你一直叫父親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你親爸。」
當然,她不可能這樣做,我沒資格苛責她。我將頭靠到她肩上,她撫摸我的頭髮,嘆氣:「真希望你一直不知道這件事,可以少許多煩惱。」
是的,我完全同意。可惜沒人能夠退回到無知無覺的狀態,在很多事上,只需一點小小的疑惑與不確定,就能顛覆一切,再也回不到從前。
「爸爸為什麼會同意娶媽媽?他們以前就認識嗎?」
小姨苦笑:「知道你的身世之後,我也問過你姥姥同樣的問題,她很生氣,狠狠罵了我,不過經不起我死纏硬磨,多少還是講了一點經過。你奶奶曾做過我家保姆,你姥爺恢復工作之後,兩人身體都很不好,重新請她過來工作。讓你父母結婚是她的建議。」
我目瞪口呆,講不出話來。當然,我沒與奶奶一起生活過,頭一次見她,是在子東出生那年,她提著雞蛋和老母雞來漢江市,在病房裡抱著小嬰兒喜極而泣,然後說了一串我根本聽不懂的方言,給我留下了頗深印象。之後我們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她在我十歲左右去世。這樣一個農村老太太會主動讓自己的兒子娶東家懷孕的女兒,實在不可思議。
「你爸的老家你也去過一次,應該知道那邊很貧困,他家尤其兄弟姐妹眾多,他父親很早就生病喪失了勞動力,母親不得不出來給人做保姆。他是唯一參軍的兒子,當時面臨退伍,很可能會回家鄉縣城安置。」
所以這是一樁各取所需的婚姻。他接受他媽媽的建議,同意跟一個家庭背景不錯的懷孕女子結婚,做名義上的父親,換來定居大城市在收入相對豐厚的國企工作的機會。而她從來沒有抱怨丈夫常年將工資補貼幾個兄弟姐妹上學成家,弄得自家生活窘困,家裡曾經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裡有著川流不息的農村親戚,他們隨意進出所有房間,隨手取走他們看中的每一樣東西,我與子東沒有隱私可言,厭煩之下,板著面孔的時候不少,背著父親更是大發牢騷,而媽媽都以禮相待,永遠保持和顏悅色,從無任何怨言。
我從小因為父親的粗線條而無法與他親近,對他有諸多抱怨,還一直天真地以為媽媽有著異於常人的修養與傳統美德,經常在心底為她抱不平。現在看來,她和父親只是一對同樣選擇隱忍的人罷了,而我正是令他們這樣生活的原因。
我前三十四年所有的認知都被徹底推翻了。
「發現懷孕后,媽媽為什麼不去流產?」
小姨一怔,嗔道:「越說越離譜。她如果去做了流產,怎麼會有你?」
「那不是很自然的選擇嗎?她可以不必拖著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跟沒有感情的男人結婚,過那樣壓抑的生活,人生肯定完全不同。」
「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可可,那個時候可不像現在,滿街都是無痛人流的廣告,做個流產是稀鬆平常的事,不會有人追問胎兒的來路。」
我確實不了解那個時代。
「總之,你爸爸媽媽火速見面然後結婚,定居漢江了。」
「他們為一個錯誤竟然付出了一生。」
「不,不能這麼說,可可——」
我出生時,小姨仍在讀中學,她並不覺得侄女在姐姐姐夫登記后不久出生有什麼不妥當,歡天喜地與父母把我帶回了家,幫忙照顧我。
她察覺到他們的婚姻有不對勁的地方,是在我母親懷了子東的那一年暑假。她正在讀大學,送我回漢江市準備上小學,我大哭,抓緊她的手不肯放她走,她決定留下來住一段時間,幫我適應。
那個時候,我父親經常要輪夜班,媽媽在市區一家醫院工作,兩個人都很忙碌。小姨遲疑,問:「要不我還是帶可可回去上學吧,你馬上有一個嬰兒要照顧,姐夫看上去也不算細心會照顧人,怎麼顧得過來?」
我媽媽搖頭:「他堅持要接她回來的,他說正因為要有第二個孩子了,不能讓可可以為我們不要她。」
聽到小姨轉述這句話,我的鼻子發酸。
小姨輕聲說:「可可,你爸爸這人,心思並不細膩,能講出這樣的話來,證明他是真心接納你,拿你當女兒看待。最開始我也不喜歡他,總覺得他過於愛面子,大男子主義,談吐無趣,生活習慣粗獷讓人接受不了,舉止小家子氣,最要命的還是無窮無盡貼補他的老家,對你媽媽不夠體貼。但他有他的長處,關於你媽媽的事,他和他的母親一直守口如瓶,維護著她的名譽,給予她相應的尊敬。就算葬禮之後你給他臉色看,他也不曾有絲毫暗示,對不對?」
是的,我不能否認這一點,連姑姑那樣口無遮攔,都只失言了一次,馬上被他喝止。
「像他那樣傳統守舊的人,老家講究的是傳宗接代,你媽媽有五年多時間沒能給他生一個孩子,他從來都不抱怨。子東出生之後,他對你們姐弟一視同仁。他們確實不是因為愛情而結婚的,可是長久相處下來,把他們聯繫在一起的,也不僅僅是一個夫妻名分了。你不能把他們的婚姻看成一個徹底的錯誤。」
小姨說得沒錯,我有什麼資格評論他們的選擇?
「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他不是我父親的?」
「就是那個暑假。漢江的天氣太炎熱,當時沒空調這回事,只憑電扇攪一點風,聊勝於無,非常難熬。那天你爸爸在廠里值班,半夜裡我實在睡不著,起來喝水,看到你媽媽在客廳里拿著一封信流淚。我從來沒見她哭過,被嚇到了,不停追問,她什麼也不肯說。老實講,我跟她雖然是姐妹,可是年齡差著八歲,她去插隊時,我才剛小學畢業,等她回來,已經完全成了一個陌生人。她從來沒有跟我談心的習慣,任憑我說什麼,她都能一個眼神、三言兩語打發掉。我實在擔心,就趁她第二天上班,翻了她的東西,偷看了那封信,看到何原平這個名字。」
我想那就是後來我看到的梅姨給她的回信。她為什麼會在六年之後才首次打聽那個男人的下落?是因為我重新回到她身邊,勾起了她的回憶?還是再次懷孕,荷爾蒙水平的變化讓她更加追悔愧疚?
「我不再是中學生了,大致知道一點生活常識,聯想你的出生時間,能推導出當年大概發生了什麼事。這樣才能解釋姐姐為什麼會在回城之後迅速跟以前根本不認識的姐夫結婚,為什麼會放棄回北京的機會隨他一起留在漢江市,為什麼一直那樣過分嚴肅,自虐一般毫無怨言承擔家庭責任。」
「你當時跟她求證過嗎?」
小姨搖頭:「我說過了,她對我來說一直是長姐,回城后她變得很陌生,沉默冷淡,我怕她勝過怕父母。偷看她的秘密已經讓我膽戰心驚,就算好奇心再強烈,我也不敢去當面問她:你跟那個叫何原平的人到底怎麼了?」
對,媽媽確實有這份威嚴,所以能一記耳光打得子東再也不提此事。我禁不住猜想,如果發現血型問題去發問的不是子東而是我,她會如何反應。我被自己難住了,我也是怕媽媽的,我只是不確定面對自己的身世來歷,是否會害怕到緘默不語,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可可,這對於何原平來講,同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猜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你媽媽懷孕了,你貿然站到他面前,他怎麼可能接受?聽我的話,不要試圖去與他相認。」
「他已經回絕我了。」
小姨吃驚:「他是怎麼說的?」
「他說我弄錯了,不要再提這件事。可他也沒有直接說我不是他女兒。」
小姨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這種長久沉默的狀態對她來說是少見的,我想這實在是能令所有人都無話可說的情況。
「他現在生活得怎麼樣?」小姨忽然問我。
「他生活在一個叫李集的小鎮,靠承辦喪事為生,生活得應該很不如意,但他有一個特別的女兒,今年十八歲。」
小姨「哦」了一聲。
「所以不管怎麼說,我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
「可可——」
「我知道,小姨,我不會鑽牛角尖了。」
「不僅僅是這件事。還有你與亞歐的關係——」
小姨的觀察力實在強悍,被她說中了,我和亞歐的關係的確又出現了新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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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下午,我正在超市採購食物,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許可,你好。」
對這個聲音一時間沒什麼印象,我只得問:「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俞詠文。你還記得這個名字吧?」
當然,我記得。「有什麼事?」
「我想和你談談。」
我斷然拒絕:「沒有必要。」
「回絕得這麼乾脆,相信你也知道我要談的是什麼。」
我握著手機,站在人來人往的超市大賣場內,滿耳都是高亢的拜年歌曲:「恭喜恭喜恭喜你,恭喜恭喜恭喜你……」喜氣洋洋,循環往複。聽筒里傳來她的聲音,幽細,軟糯,分外清晰,似乎可以一起鑽入心底。
「迴避沒有意義,許可,相信我,我們確實需要見一面,坐下來好好談談。你想好了,請打這個號碼。」
我還是買齊了清單上的東西,到父親家,繫上圍裙,開始準備年夜飯。父親做家務事十分生疏,居然破天荒進來幫忙擇菜,還跟我閑聊著:姑媽又當了奶奶;四叔的兒媳也已經懷孕,兩口子留在上海沒回家過年,四嬸為此很不高興;二姑媽說她打算後天過來住幾天,順便看病……我知道父親是在對我示好,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對他的這種努力,我感激,而且有些感傷,只能配合地應答著,突然聽父親問:「可可,你為什麼總不跟亞歐回他家過年?女孩子不能太嬌氣任性,這樣婆家會認為你不尊重他們。」
「我沒反對過年去他家啊。他說想好好休息,沒必要擠進客運高峰飛來飛去。」
父親顯然不贊同:「他和他父母的關係好像很疏遠。」
確實如此。孫亞歐的老家在千里之外的一個三線城市,結婚近六年,他只帶我去過一次,待了一天,吃飯在外面餐廳,晚上還是住的酒店,公婆與我之間的對話不超過十句。之後他與父母的聯繫只是不定期通一個電話,過年打一筆錢到他們的戶頭上,能不回去就盡量不回去,我也曾問他原因,他輕描淡寫地說:不是每個家庭都溫暖愉快值得久留。
「可可,你們也該考慮要一個孩子了。」
我吃驚,這是父親頭一次跟我談論這個話題,以前只是媽媽跟我委婉提過一次,讓我不要因為忙於工作而錯過女性合適的生育年齡,我坦白說沒有造人計劃之後,她雖然略顯意外,卻也再沒有發表意見,我當時著實鬆了口氣。
「以前我讓你媽媽催你,或者帶你去好好檢查一下,她都說要尊重你自己的想法。我就弄不明白,結婚生孩子不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嗎?」
遲疑一下,我說:「我們都喜歡清靜,結婚前就約定不生孩子。」
「清靜?」
父親茫然,我知道這種不要孩子的動機完全在他理解範圍以外,實在不好解釋,只得打岔:「爸,家裡只有老抽,沒有生抽,您能不能下樓去買一瓶?」
「都是醬油,何必要買兩樣。」
話是這麼說,他還是起身出門。過幾分鐘,子東回來了,進廚房后,誇張地驚嘆:「姐,我簡直不敢相信,真是你做出來的嗎?」
「哼,難道是田螺姑娘變出來的?」
他笑:「我跟爸爸一起過的簡直不是日子,他有時乾脆從單位食堂打包飯菜回來應付晚餐。這麼下去,我必須要學會做飯了。」
我呆了一下,有些自責:「最近事情太多,以後周末我盡量過來給你們做些吃的。」
「不能怪你。那個叫慈航的女孩子走了吧?」
「她爸接她回去了。」
他鬆了一口氣:「萬幸萬幸。你帶她來省城,萬一出了什麼事,你的責任太大了。」
「你只想到沒責任就好。」
「因為她是我們負不起責任的人。姐姐,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不要再提了。」
「換作是你的血型與家人不符,你會怎麼想?」
他無可奈何:「對,我不能站著說話不腰疼。」
他這段時間一直苦苦安慰我,我過意不去,捋他的頭髮:「好多事情會變,可你是我弟弟,至少這點不會變。想到這個,我就安慰了。」
他苦笑。
到了六點,我已經把飯菜做好,亞歐仍未過來。父親叫我打電話催一下他,我說:「不必了,他公司有事,說了讓我們不必等他。」
我們坐下吃飯,氣氛略為沉悶。可是我們也都習慣了在餐桌上不講話,到快吃完時,亞歐才趕過來,父親馬上支使我去給他再炒兩個熱菜,我進廚房切著筍片,心不在焉之中,菜刀一滑,切到左手食指尖上,血一下冒了出來。我慌忙丟下菜刀,捏住手指驚呼子東,他與亞歐一起跑了進來,亞歐連忙問:「要不要去醫院?」
我搖頭,子東已經迅速拿來醫藥箱,檢視傷口:「不礙事,幸好有指甲擋著,不然以這把刀的鋒利程度就真得去醫院了。」
他替我消毒包紮好,笑道:「還是我來炒菜,你和姐夫出去好好休息。」
吃完飯後,子東留下來陪父親,我與亞歐告辭下樓,他握住我的手腕抬起來查看:「痛嗎?」
「沒事。」
「把你的車放在這裡,坐我的車回去。」
「不必了。」
我取出手機,找出在超市裡接聽的那個電話,遞到他面前:「這個號碼你比我熟悉吧?」
他的目光停留在手機屏上,沒有說話。
「我還真沒想到是故人重來。這麼說她學成歸國了?我要沒猜錯的話,她是在我母親得病那時候回來的吧?」
他默認。
「她想跟我談談,我沒有興趣。明天小姨要過來,我不想當著她的面跟你起爭執,請你去處理好這件事,在這之前,不要回家。」
他看看手機,再看向我,昏暗的路燈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順手將手機扔進包里,去找車鑰匙,他突然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你忍得實在辛苦吧?」
「不。雖然有人選在今天向我發難,但我不想在這種日子吵架。」
「剛才在廚房,你切傷手指,第一反應不是叫我,我就知道不對勁了。」
「你想多了,子東是醫生。」
「第一反應是本能,不是理性選擇。你沒有和她談,也不需要我解釋,心裡大概已經做了決定。」
我無話可說,掙脫他的手,拿出車鑰匙按了遙控,徑直開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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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小姨就起床說要出門會一位老朋友,我看看時間:「才七點啊,今天是大年初二,什麼老朋友會起得這麼早?」
「我們很久沒見,所以約得早一點兒。」
「那我開車送你過去。」
她按住我:「不用,你昨天去接我,看著精神就很不濟,還是多睡一會兒,我打車去很方便,大概會晚一些才回來。」
從除夕與亞歐分手回家之後,我確實一直覺得不太舒服,精神不振,有些潮熱感,昨天去機場前量了下體溫,三十七度六,只能算略高而已。等小姨出門,我還是掙扎著爬起來,再量一次體溫,三十七度七,連續兩天偏離正常體溫,不過好像也沒到需要就診的程度。
我的好友夏芸一度對靈修十分感興趣,做了不少研究,她曾告訴我,很多疾病源自無法疏解的內心衝突。作為醫生的女兒,我當然對這種說法不以為然,可是這場毫無徵兆的低燒似乎從某種角度證實了她的理論。
我喝了點水,重新躺回床上,打算好好整理一下我面對哪些問題。
這真是一個無法讓我平靜的決定。
我的婚姻。我的生父。
區區兩個問題而已,看起來一點也不複雜,可沒有一個是我能解決或者果斷放到一邊的。
我不知不覺中陷於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所有念頭變得跟做夢一樣浮動恍惚,一張張面孔從腦海中飄過:孫亞歐、許子東、何原平、何慈航、小姨、父親、已經去世的母親、去世已久的外公外婆、沒什麼印象的爺爺奶奶、面目模糊的大伯、多得記不清名字的堂兄弟表姐妹……手機響起,我費力地睜開眼睛,好一會兒分不清身處夢境還是現實。鈴聲不緊不慢持續著,我順手抓過來接聽:「你好,哪位?」
「是我。」
我徹底醒了,懊悔沒看號碼就按了接聽:「我說過了,我沒什麼可跟你談的。」
俞詠文輕輕一笑:「許可,你這麼逃避現實有什麼意義?」
我也笑,澀然說:「你這麼忙不迭要把我喚醒,無非覺得現實對你有利吧?真有利的話,你甚至不必給我打電話。」
她跟過去一樣暴躁,哼了一聲:「不要這麼自我感覺良好,我只告訴你幾個簡單的事實:亞歐這些年一直跟我保持著聯繫,他來美國出差時,我們見過面;如果不是你母親患病,他覺得你很脆弱,早就跟你攤牌談分手了。」
回憶中的某個場景自動切換到眼前,我的耳中掠過一陣低頻的尖嘯,握著手機的手微微發抖,只能努力保持聲音平穩:「那我該對你們兩個人的仁慈說聲謝謝了。你今年也差不多有三十歲了吧,我們三個加起來超過一百歲,還像中學生一樣攪在一起,你不覺得厭煩嗎?」
「我確實厭煩,不想再等下去了。亞歐才從我這裡離開,我們談得很累、很糾結,這種狀態繼續下去,對誰都沒好處,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我冷冷地回答:「我跟你從來沒有任何關係,談不上了結。至於我與亞歐怎麼談,與你無關,請你自重,不要再來糾纏我。」
我掛斷電話,發現手抖得幾乎握不牢手機。我用一隻手按住另一隻手,用力得關節泛白,卻不覺得疼痛。
可是自己清楚,心到底是被狠狠刺痛了。
陽光之下並無新鮮事,情變,婚變,這些在我們的生活中似乎已經司空見慣。
我的同事、同學中都傳出過感情破裂、婚姻告急之類的消息。幾個月前,我上班的那座52層寫字樓內更是瘋傳一個勁爆的八卦,位於23樓某外企一名擔任公共關係部經理的女子,遭遇自稱懷孕的第三者闖入辦公室逼宮,攜帶的撒手鐧居然是僱用私家偵探拍攝的她與某位男性友人約會的照片。
相比之下,我接到的只是電話,倒顯得含蓄多了。
收到簡訊之時,我已經知道我的婚姻出了問題。圖窮匕見,她這麼逼近過來,也只是遲早的事。
我努力說服自己鎮定,可是心裡亂成一團,後背一陣陣出著冷汗,將睡衣沁濕。我走進廚房,煮了一壺咖啡,剛剛坐下,門打開,亞歐進來了。
他問我:「你小姨呢?」
我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他皺眉:「怎麼了?」
「她去會一位朋友。」
他突然伸手過來,我避之不及,他的手掌覆在我額上,皺眉:「你在出汗,好像在發燒。是不是感冒了?我帶你去醫院。」
「不必,我量了體溫,只是略微低燒。」
「那還喝什麼咖啡,上床休息吧。」
「我們離婚吧,亞歐。」
他一動不動看著我,沒有說話。
「謝謝你顧及我的精神狀態,考慮到我在這年齡,先是母親患病,喪母之後又突然生父不詳,再被遺棄恐怕會承受不起。我很承情。你們給我寬限的時間足夠了,我現在情緒基本平穩,能夠接受所有現實,不必再拖下去。」
「詠文又給你打了電話?」
「就在你進門前半個小時。三年前你去美國出差時,與她見過面?」
他沒有回答。
「這三年你們一直有聯繫?」
他依舊沉默。
「我還記得我得知媽媽患的是肺癌,而且已經到了晚期時的情景。亞歐,我回到家,你說你有話想跟我說,我沒等你說,就抱住你大哭出來。你安慰我,抱了我很久,再沒提起你想說的是什麼。其實那天你是打算跟我說你和俞詠文舊情復燃,要與我分手吧?」
「不是你想的那樣。」
但肯定也不是我曾經以為的那樣。我只能努力忍住眼淚,決心不再凌遲自己的自尊繼續追問下去。
「我沒有其他問題了,我們離婚吧。」
他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所以你打算做一個瀟洒放手的姿態把我推出去了?」
「難道你期待我抱住你的腿哭求?對不起,我厭倦了,也害怕——害怕我得仰賴你的同情維持婚姻,害怕我的餘生都得和她沒完沒了糾纏下去。」我澀然說道,「我演不來那樣的戲碼,也不想過那樣可悲的生活。」
他猛然伸手一拂,我面前的咖啡杯、碟子、盛方糖的罐子跌落一地,發出刺耳的脆響。我一動不動看著他,他深呼吸,剋制住自己的情緒,聲音平緩,一字一字地說:「許可,你夠狠。要是你以為一切都由你說了算,就大錯特錯了。」
他的眼神冰冷,沒有一絲溫度。就算髮著燒,我也打了個冷戰。我在二十四歲時認識他,在二十八歲嫁給他,早知道他的性格,了解他內心冷漠的一面,但此刻仍不寒而慄。
正僵持之間,門鈴響起,亞歐沒有理會的意思,我起身開門,子東來了。他看到一地狼藉,不禁怔住。這時亞歐自動恢復成合格的男主人模樣,笑道:「不小心打翻了你姐姐最喜歡的一套咖啡杯,她正要發落我,你剛好救了我。」
他取來掃帚清掃,我問子東:「你怎麼有空過來?」
「不是說好今天一起陪小姨吃晚飯嗎?」
「哦,對,小姨還沒回來。」
「子東,可可在發燒,你看看用不用去醫院。」
子東趕忙取來體溫計,替我量了一下:「三十七度六,略高一點。燒了多長時間?還有哪裡不舒服?」
「沒多久,就是覺得乏力。」
「低燒的話,還是再觀察一下,不必急著退燒。」
我實在沒力氣繼續撐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幸好有這個低燒可以用來當借口:「子東,你隨便坐,我……去躺一會兒再出來。」
我向卧室走去,只聽亞歐在問:「子東,你姐姐要緊嗎?」
「不用擔心,低燒只要不持續太長時間……」
我沒有聽子東回答完畢,關上卧室門,靠到門上,淚水一下涌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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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我為什麼會愛上孫亞歐?
呵,我何必問自己這個問題。
年輕的時候,越冷漠的男人似乎越能激發起我們天性里那點渴望征服與被征服的慾望。愛上他的女孩子實在太多,我幸好並不是最狂熱的那一個。
也就是說,我不是俞詠文。
她痛恨我,在她看來,我是終結她愛情的第三者。這一筆爛賬,我實在無從分辨。我只能說,我與孫亞歐最初在一起時,離她出現尚有幾年時間。
在別人看來,我是矜持的,而且有驕傲的資本,不會輕易為誰動心,不會動輒臉紅心跳,不會莽撞進攻示好,更不會施展風情誘惑。
其實,我從來都不自視過高,只是從一個家教保守嚴格的家庭出來,把自尊看得過於重要,甚至乾脆拿自尊當鎧甲。我也從來沒學會過如何才能做到風情,更別提將它當成一種武器。
我大概偽裝得太好。這是一家上市民營企業,員工眾多,沒人知道我暗戀銷售部里新來的那個最引人注目的男人。就這樣過了差不多大半年,在年會之後,大家意猶未盡,又結伴去KTV,除了我,所有人都喝多了,全體站起來合唱一首歌,他不知什麼時候站到我身邊,手環到我的腰上,到唱完結束時,他側頭親了一下我的頭髮,來得十分自然,以至於我要有什麼驚愕的反應簡直就是煞風景。我坐回原位,心跳得像要蹦出胸腔,旁人都渾然不覺,選歌的選歌,猜拳的猜拳,玩得十分投入。
我覺得再待下去,不免會舉止失態,跟身邊人打個招呼,悄悄離開,然而他也跟了出來,牽住我的手,快步走出KTV,招手叫來計程車。
我坐上去,聽他問我:「你住哪裡?」
我處於眩暈狀態,順口講了住址,他又問:「你那裡方便嗎?」
我搞不清這句話的意思,直愣愣看著他,他也看著我,突然輕聲一笑:「對不起,我誤會了。送你回去好了。」
他若無其事,我卻一下回過神來:他以為我先離開是給他的某個信號,所以他尾隨而出;他其實是在問我是否獨居,「方便」所指不言自明;他很快弄明白我處於迷茫之中,但也並不介意,似乎這種狀況對他而言司空見慣。
我的臉熱到發燙,突然說:「我與父母同住,還是去你那裡好了。」
就這樣,我把自己給了他。
不,不能算單方面的給,我也拿到了我暗自覬覦的東西——哪怕並不完整。我知道這根本不是正常的戀愛,可是暗戀太痛苦無望。就在計程車上,我已經意識到,以他的個性和這種與我搭訕的方式,我們根本不可能有我希望的開始,那麼我寧可選擇這樣終結。
接下來是春節假期,他沒有回老家,我有空就從家裡跑出來,與他廝守在他租住的那個簡陋公寓里,過了甜蜜的幾天。
上班頭一天,他閑閑地說:「在公司里,我們還是保持同事關係比較好。」
我聽到自己鎮定地回答:「我們不會是同事。我早準備年後辭職,換份工作。」
他有些詫異:「可可,你要想清楚。」
當然,這是一個臨時決定,但我想清楚了。我想努力清除我們之間的阻礙。
不過,我辭去了工作,我們的關係也並沒有持續下去。
他事業心極強,時常出差,甚至沒心思抽一點時間經營一段不必付出太多的感情關係。而我僥倖保留了一點自尊,沒有卑微到願意放棄底線接受他的隨傳隨到。三個月後,他出差歸來,給我打來電話,我說我們不必再聯繫了,他默然,然後表示同意。
只有夏芸約略知道我的這段經歷。她當時在北京讀研,時常打電話過來開解我,而我也確實下了決心。
我與孫亞歐有差不多三年時間沒有碰面。
我沒有任何理由就辭去一份收入與前景良好的工作,上司跟同事通通表示不解,還好,沒有人把我的離開與孫亞歐聯繫到一起。我回家后被父親嚴厲教訓,他從部隊轉業便一直在一家企業工作,從不懷疑自己會做到退休,完全不能接受我的辭職。媽媽跟我談話問我原因,我無言以對。我匆忙之間找到的新工作很不如意,勉強忍耐兩個月,就不得不另投簡歷。
那段時間情緒極其抑鬱,無人可以傾訴,夜半從噩夢中驚醒,只差對自己冷笑:看看你要為自己做的蠢事埋多少單。
經過多次面試,我終於進了後來一直服務了六年的外企,同時馬上報讀了在職研究生,將一點空閑時間交給了學校。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我與過去的同事保持著網路聯繫,時不時會聽到他的消息:他升職了,在公司里表現極為搶眼;他又交了一個女友,非常漂亮;他的業績遙遙領先,一路高升,能力被老闆激賞,順利進入公司最高層;他們分手了,他看上去若無其事……我的生活重回正軌,相對穩定,順利完成了學業,工作得心應手,獲得穩定提升,與同事相處融洽,相繼有男人來追求我,但我始終沒有發展的興趣。父親的一位同事極為熱心地為我介紹男友,我拗不過,去見了面,意外地發現,對方是內在與經濟條件都不錯的優質男人,擺脫相親見面的尷尬之後,我們也頗有共同話題,之後有了正常的約會,相處下來,似乎也培養出了感情。
我並沒有曾經滄海之後難以為水的悲涼感。
事實證明,騷動的只是得不到的,我付出代價,沒最終得到那個人,總算得到一段經驗,作死也好,犯賤也罷,都結束了。
這個城市大歸大,畢竟並未大到人海茫茫沒有邊際。
在一家購物中心,我重新碰到了孫亞歐。
他的身邊正是俞詠文,漂亮,高挑,有著美好的身材比例,面孔上滿滿都是年輕的膠原蛋白,看上去只二十齣頭,停留在樓梯那裡,正撒嬌說新高跟鞋穿得腳好痛,要求他背她,他敷衍地笑,讓她坐下來休息一下。她頓時不高興起來,鏗鏘講出女孩子在戀愛時最愛的那句話:「你根本不重視我。」
我與男友從他們身邊走過,我知趣地沒與他打招呼。男友握一下我插在他臂彎內的那隻手,輕聲說:「你居然從來沒這樣跟我鬧過。」
「是不是略有遺憾?」
「我要說是,不免像是犯賤了,不過可可,男人都有犯賤的時刻。」
我忍不住笑:「要拿捏准這個時刻是門學問,我怕我修不來。」
我們走下樓梯,站到中庭,我忍不住回望,看到孫亞歐手扶欄杆,正俯視著我,似乎篤定我會回頭。
他只比我大不到一歲,三年時間,他似乎褪去了最後一絲屬於三十歲之前男人特有的青澀感覺。
隔了幾天,孫亞歐重新出現在我的面前:「我還是不能忘記你。」
「謝謝。你有女友,我有男友,為彼此好,還是不要再提舊事。」
我不會天真到以為自分手后,他對我有多念念不忘。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足夠讓我知道他既不深情,也不長情,甚至是冷漠的。再自戀的女人,也沒法把他當成一個情聖。沒有縱使相逢不相識,已經算是一種安慰了。
可是,我的心仍有蠢動。
我悲哀地意識到,他對我依然有某種神秘的影響,而他也清楚這一點。
我忍不住與舊同事談到他,他們告訴我,他剛高薪跳槽到另一家公司,老東家以競業禁止的名義發出措辭強硬的律師信,雙方進行拉鋸式談判,他的工作處於停頓狀態,情況頗不樂觀。至於他的女友,舊同事笑道:「真是漂亮,還在讀大四。這傢伙一向艷福不淺,總有女孩子往他身上撲。」
我畢竟也在那家企業工作了近兩年,清楚前老闆蔣明和大兒子的性格都極為強勢,如果存心要給孫亞歐顏色看,那他很難輕易脫身。我唯一的疑問是以他那樣避免感情麻煩的性格,又正處於事業的低谷之中,哪有心情來糾纏我。
他再約我吃飯,我赴約了,問起他的工作,他笑:「壞事果然一日千里,你也知道了。」
「到底要不要緊?」
他倒沒有裝沒事人,坦白地說:「我低估了他們父子倆要整死我的決心,這一關大概很難過。」
「那怎麼辦?」
他聳聳肩:「先休息一陣再說。」
「你這麼嗜工作如命的人,怎麼閑得下來?」
「到了形勢比人強的時候,就由不得自己選擇了。」
他到底還是流露了一點頹喪。我的理智告訴我,他那樣強悍孤傲的男人,根本不需要無謂的同情;我的同情毫無益處,而且一旦表露,必將被他視作侮辱。可是女人一旦泛濫起這種混合著憐惜的情緒,簡直就等於自動放棄抵禦機制。
「最近常常會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
我揶揄道:「想起我還沒在公共場合要求你背嗎?」
他笑:「她還是個大孩子,我們完全不合適,已經分手了。」
「其實我羨慕她的理直氣壯。我性格放不開,說得好聽點是教養,說得不好聽,就是無趣了。」
「我從來沒覺得你無趣。」
「那是因為我抽身及時,懂得主動說再見,沒把無趣的一面暴露給你。」
他哈哈大笑:「你看,你現在正對我展示你有趣的一面。」
我的臉紅了。沒錯,我有點不自覺賣弄風情了,而他竟然每次都能激發我那少得可憐的一點風情。
他隔著桌子握住我的手:「你臉紅的樣子很美。」
他以前甚至沒拿這樣的眼神專註凝視過我。電光石火之間,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征服與被征服確實是一體兩面。擋在他路上,會被他移開;接受他征服,會被他厭棄。我本來只會是他前女友中的一員,可我至少在他明確厭棄之前先走掉了。於是我多少有一點不一樣了。
「我以為你現在根本沒心情約會。」
「我現在時間大把,空閑得前所未有。」
原來如此。要重新跟他在一起,再一次把自己差不多收拾井然的生活破壞掉嗎?
對著男友,我能感受平和的開心,但沒有電擊的酥麻,沒有心臟狂跳,沒有控制不住的顫抖,更沒有混合不切實際希望時的害怕。
我告誡自己,你必須長大,接受人生不同的面貌與階段,不要沉湎於一段已經成為過去的經歷。
這時我已經二十七歲,還與父母住在一起,他們在四年前搬進了一套三居室的宿舍,居住面積足夠大,但家裡依舊隨時有親戚造訪,我根本沒辦法跟他們親熱相處,若是再鎖上自己的房門,會被視為一個明確的不禮貌信號,唯一能做的不過是悄悄鎖上幾隻抽屜保留最基本的隱私,我渴望有自己的空間,僅憑這一個理由,我也想結婚。
而孫亞歐從哪方面看,都不算是我應該選擇的結婚對象。
沒等我想明白這件事,俞詠文就堵在我下班的路上大鬧,一時宣稱她絕對不會與孫亞歐分手;一時痛斥我是第三者插足,而且腳踩兩隻船道德敗壞。我被她的瘋勁驚呆了,只得打電話給孫亞歐,他趕過來,俞詠文自動切換到楚楚可憐的模樣,哀求說:「我知道我太任性太不懂事,可是我愛你,我全都會改,你不要不理我。」
孫亞歐笑道:「但是我不愛你,別鬧了。」
她被刺痛,嚷道:「你敢再說一個不愛我我就自殺,這次我是來真的。」
我嚇得連忙叫:「不要,千萬不要,你誤會了,我跟他真的沒什麼關係,我有男朋友。有話你們好好說。」
他掃我一眼,搖搖頭,對俞詠文說:「你看你嚇不到我,倒確實把她嚇著了。可是光嚇到她有什麼用,她又不能娶你。」
他把俞詠文塞進車裡帶走,為我解了圍,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那女孩子再沒來煩我。我惴惴問起,他說:「我哪有心情陪她玩這種戀愛遊戲。她家人送她出國留學了。放心,我知道自己其實很無趣,魅力並沒有大到會令人當真為我去死。她最多難過幾個月就過去了。」
我又一次被他展示的冷酷一面嚇到,問自己,你真的想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嗎?
這時,他握住了我的手。如同第一次被他攬住腰一樣,我有微微的酥麻感,一直透到心底。原來這樣的感覺仍在,一直潛伏在體內,伺機被喚醒。
大半年之後,我與孫亞歐結婚,一起生活到了現在。
而俞詠文的難過顯然沒有過去,並且決心把這份難過償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