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許可和許子東姐弟兩人都肯這樣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行事大方得體,性格寬容平和,對比下來,我真是既乖戾,又自以為是,莫非我的性格來自我完全不知根源的遺傳?
想到這一點,我非常沮喪。
——何慈航
_1
許子東頗受護士的歡迎——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根本不需要特別的觀察就能發現。他打過招呼之後,外科幾名小護士對張爺爺護理得十分耐心,連對我爸爸和我的態度都很和藹,而她們對著許子東講話更不一樣,聲音嬌柔,溫柔可人,從眼神到肢體語言,親近之意都表露無遺。可惜許子東的冰山氣質並不只針對我一人,他對誰都保持著禮貌的冷淡,或者說冷淡的禮貌。在我看來,這兩點是不一樣的,具體不一樣在什麼地方,我說不清。
護士打聽我跟他是什麼關係,我只能含糊地說是「朋友」——原諒我不夠誠實,我跟他其實連熟識都說不上,哪裡談得上是朋友。不過我不想失去護士對張爺爺的那幾分另眼相看。
他與我的唯一一次對話是在張爺爺手術后的第二天。
爸爸出去吃飯,張爺爺在接受輸液。我百無聊賴,盯著藥水緩緩滴落,簡直有催眠作用,不知不覺伏在床邊打瞌睡了。被拍醒時,慌忙看輸液袋,還有將近三分之一沒打完,才鬆了口氣。再一看,許子東醫生正一身白袍站在旁邊,宛如玉樹臨風,卻一臉為難表情地看著我,我有些莫名其妙,也看著他。他遲疑了一下,舉手示意我擦嘴角,我一摸,流了好長一道口水,禁不住撲哧笑了,一邊擦一邊說:「你不用替我難為情吧。」
他只得選擇忽視我的調侃:「我有點事想問你,方便出來一下嗎?」
我指一下輸液架,他招手叫來一名護士,囑咐她幫忙看著,那女孩點頭不迭。
我隨他走到走廊盡頭站定,他說:「希望你不要覺得我唐突,我並不是想打聽你們的隱私……」
我嘆氣,打斷他:「許醫生,你做這麼長鋪墊,是想問我爸夠不夠錢交醫藥費吧?他沒跟我說錢的事,但我猜答案肯定是不夠,在大醫院住院的花錢速度太驚人了。」
「我姐姐讓我轉告說她願意代付醫藥費用。」
「請替我謝謝許姐姐的好意,但我不能自作主張接受。」
「也許你能勸一下你父親。」
「他平時是很開明隨和的人,但他有他的堅持和底線,我不能去觸及。」
他點點頭:「你看上去並不怎麼發愁。」
「發愁有什麼用?盡人事,安天命,總會有辦法的。」
他顯然對我這種不著邊際的樂觀持不贊成態度,可又不方便直接批評,我被他的表情逗樂了:「許醫生,輪到我問你一個問題了。張爺爺的病能治好嗎?」
他馬上換回醫生的職業面孔,字斟句酌地說:「據我了解,他的截肢手術是成功的。至於糖尿病酮症酸中毒還需要進一步治療,這樣才能防止出現新的潰爛。」
「用通俗的話翻譯過來,大概就是:這病是不可能治好的,不繼續惡化就該燒香還神了。對吧?」
他又現出那種為難的表情,我搖搖頭:「唉,算了,猜也猜到了。」
「對不起。」
「沒什麼,醫生負責治療,並不負責科幻逆轉。」
「所有家屬都能像你這樣想就好了。」
「我並不是通情達理,只是對一切都不抱有盲目期望而已。對了,許姐姐還好吧?」
「她還好,只是最近不大方便來醫院。」
「這麼說她決定留下孩子了?」
他略為驚訝,顯然不理解他姐姐怎麼會跟我講到這件事,但還是點點頭。通常情況下,我都不愛管閑事,不過也不知為什麼,對於許可總有些放心不下。我遲疑一下,還是說:「你注意一下她的情緒。」
他十分敏感,盯著我問:「她還對你說過什麼?」
「沒有。只是……」我還是決定講出來,「我看到過她先生跟另一個女人在一起,樣子親密。」
「你沒對她說吧?」
「許醫生,你姐姐那樣心思細膩的人,絕對不可能對自己的婚姻狀況後知後覺,她不需要我去通報這種情況。我只是提醒你,注意關心一下她。」
他默然,我也不打算再說什麼,轉身回了病房。
張爺爺情況穩定之後,轉回到內科病房繼續治療。
這天周銳陪我一起從學校過來,我見爸爸站在窗前發獃,便安慰他:「他只是截去了半隻腳掌,無非走路會跛一點,反正他又不用參加賽跑。」
爸爸苦笑,沒有放輕鬆的表情。我試探地問:「是不是錢不夠用了?」
他搖頭,我「切」了一聲:「用不著瞞我,你有多少家底,我還不知道?給我交學費都花了好多,你又這麼長時間守在醫院沒收入。」
「這個不用你操心。」
「我操心也沒用,最多省個早餐錢給你。」
他再次苦笑:「不許不吃早餐。」
我卻不能不考慮到實際問題:「我聽23床陪護的阿姨說,不交錢就會停葯,那可怎麼辦?」
周銳插話:「要不然我裝病,看看能不能從我爸那裡騙點錢過來。」
爸爸瞪他一眼:「你消停點,少想這種沒出息的點子。」
周銳只得撓頭閉嘴。我笑:「要不是他爸拉張爺爺去廟裡,張爺爺也不至於病成這樣,他爸出點錢也是應該的。」
爸爸沉下臉來:「別胡扯,你們兩個都不許給我惹事。我會去想辦法。」
「你能有什麼辦法。」
他站起來,拿起外套:「去借錢。」
我疑惑:「都快六點了,長途車該收班了吧?」
「我就在省城借。」
「你在省城還認識誰?」
他沒有回答,只說:「我去去就回,你守在這裡,看到輸液快完了就去叫護士。」
我問周銳:「你覺不覺得我爸今天表情好奇怪。」
周銳沒當回事:「誰缺錢的時候表情都不可能正常。」他站起來將身上所有口袋掏空,攤到床單上,拿了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出來,「剩下的你收起來。」
「幹嗎?還沒到向你追討飯錢的時候,你別急。」
「我知道你幹得出來不吃早餐這種事。」
「那你呢?」
「以你的姿色,不可能有人來買飯養你。我就不一樣了。總會有人憐香惜玉不忍心看我餓死,搶著來給我埋單的。」
我氣得笑,可又多少有些感動,嘆氣道:「我要能像你這麼樂觀就好了。」
「不難,只要你別胡思亂想就行。」
什麼事到周銳那裡都可以處理得特別簡單,我不能不羨慕他。
原本周銳是打算拉我去與他那幫朋友一起出去玩,讓我散散心,但等到晚上八點,爸爸還沒回來,他的朋友不停打電話來催,我嫌煩便轟他走,他也確實在醫院裡坐不住,就先走了。
又等了一個小時,爸爸還沒回來,我開始擔心起來,撥打他的手機,已經關機,心裡七上八下,無法安穩坐著,先是在走廊走來走去,再後來索性乘電梯下去,站在住院部入口處張望一陣,又惦記著樓上,回來打來熱水替張爺爺擦洗,他突然問我:「原平呢?」
他現在比從前糊塗得更厲害了,多半時間都是一副空茫茫的樣子,居然記得起我爸沒回來,我只能含糊地說:「他就來,再等一下。」
我打發他躺下,等他睡著了,重新到電梯那裡等著。
到了十點,沒什麼探視的人出入,我逐漸慌了神,強自鎮定著,從口袋裡掏出三枚硬幣,蹲下來,雙手合握住硬幣搖幾下,撒到地上,再撿起來重複著,忽然聽一個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你在幹什麼?」
我抬頭一看,是許子東。
「占卜。」
他瞠然:「就算對醫生不抱什麼期望,也不用占卜吧。」
我懶得理他,努力回憶以前張爺爺教我的那些卦象,卻發現記得似是而非,頹喪地嘆氣,想站起來,卻已經蹲得腿有些發麻了,身子一歪,幸好許子東扶住了我。
他待我站定,鬆開手,問我:「算出什麼結論了?」
「我爸應該快回來了。」
他被弄得啼笑皆非:「這也要算?聽我姐說她一到你家,你張爺爺就給她看了相,看來你得了他的真傳。」
「你知道什麼?我爸說出去借錢,五點多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手機也關了。他在省城應該沒有熟人啊,我快急死了。」
他斂了笑:「對不起。」停了一會兒,他問,「你老家那邊有沒有人知道他在這邊的朋友的聯繫方式?」
「我打電話問了一圈,沒人知道。我還問了張爺爺,他講話顛三倒四,完全不知所云。」說到後來,我有點控制不住情緒了。我當然不想對著一個陌生人哭泣,只能匆忙打住,跑回了病房。
_2
我的手機時不時一響,然而都不是爸爸打來的。
洪姨問我:「你爸回來了嗎?」
「沒有。」
「別急別急,也許是有什麼事耽擱了。他那麼細心的人,不會有事的。」
這當然無法讓我覺得寬慰。
趙守恪打來電話,說他今天沒見過我爸。我也知道,我爸不可能去找他一個學生商談借錢的事。
周銳說他要過來陪我,我拒絕了:「這裡是醫院,病房內多一個人都轉不開身,你不要來添亂。」
照道理講,我的性格算是獨立。很小的時候,爸爸就經常出門做事,有時去偏遠的村鎮,會一走幾天,但他走之前都會跟我講好他去幹什麼,多長時間回來,然後交代洪姨幫忙照顧我,我根本無須擔心。
這是我頭一次完全不知道他的去向,與他失去聯繫,我內心忐忑不安,努力想說服自己鎮定下來,不要胡思亂想,卻越想越害怕,同時深悔剛才不該心血來潮去弄什麼占卜——如果我沒弄錯,那個卦象頗為不吉。我只能安慰自己:你這半瓢水的手藝,能占准才怪。
又過了一個小時,爸爸還沒回來。跟張爺爺同一個病房的有五位病人,連同陪護的家屬全都已經睡著了,或高或低的鼾聲此起彼伏,只有走廊的燈透進來的昏暗光線。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孤單得可怕,只能走出來,坐在走廊上發獃。
不知坐了多久,許子東帶著許可過來。許可說:「慈航,跟我走。」
「去哪兒?」
「子東告訴我,你父親到現在還沒回醫院。我給他以前一起下鄉插隊的梅姨打了電話,她家人告訴我,梅姨剛好在今天下午回了省城的娘家,我拿到號碼重新打給她。他們兩個以前是同學、鄰居,他們的父親是同事,都住在化工廠老宿舍區里,現在那套房子由你父親的哥哥住著,我們推測,你父親應該只可能是去找他哥哥借錢了。」
我怔住。當然,我早就知道爸爸不是李集本地人,他的口音、舉止做派與周圍人全都不一樣,身上一直有種異鄉人的氣質,但他從未提起他的家鄉與親人,更不曾有什麼親戚之間的往來。我以前竟然從來不知道他老家就在省城,還有一個哥哥。我那麼愛他,依賴他,自認為也一定是他最愛的人,卻對他的生活一無所知,強烈的挫敗感讓我講不出話來。
許子東說:「我送你們過去。」
「你還要值班啊。」
「我跟主任說一聲,請同事幫忙照看一下,太晚了,你又有身孕,我不放心。」
許子東開車,載著我們過江,到了一個老舊的居民區,這裡的路名竟然就叫化工廠,然後分出化工廠南一路、東二路,臨街外牆上都刷了一個大大的「拆」,在夜色中依然醒目。一位阿姨披了毛衣外套,獨自在路口等著。許可連忙讓許子東停車,我們下來。
「梅姨,這位妹妹就是我跟您說過的何慈航,抱歉這麼晚還來打攪您。」
她微笑:「沒事。我帶你們去何家。」
這裡路燈昏黃,樓房高低錯落,方向更是橫七豎八,毫無章法可言,樓間距狹窄,若沒有熟人帶路,真是很難找到。
許子東躊躇:「這麼晚了,貿然上去敲人家的門不大好吧?」
我瞪他一眼:「你們留在下面,我一個人上去好啦。」
梅姨說:「不要緊,他們應該不會見怪。」
上到三樓,我敲門,過了好久,防盜門從裡面打開,一個穿碎花睡衣的老太太隔著外面的鐵柵欄門狐疑地打量我們,不高興地說:「你們是誰,這麼晚了來找誰?」
梅姨禮貌地說:「您好,我叫梅雪萍,住在前面單元,跟何原平是同學,請問何建國在家嗎?」
她不答,反問:「你們有什麼事?」
「她叫何慈航,是何原平的女兒,我們想問問,何原平今天有沒有過來?」
「不認識這個人。」
門被粗暴地關上。梅姨一臉驚詫:「是16棟302沒錯啊,我以前來過。」
我氣急,舉起手來不管不顧地重重拍門,直拍得隔壁一家鄰居都將門開了一條縫偷看,這邊門才再度被拉開,一個穿背心短褲拖鞋的老頭兒站在那裡,在屋內燈光映照下,我看得一下呆住,他背佝僂著,有與瘦削四肢不相稱的大肚皮,頭已經半禿,可是五官看上去和我爸爸有不容置疑的相似之處,跟我家牆上掛的那位我從未謀面的爺爺更是像到十足。
梅姨跟他打著招呼:「何大哥,我是梅雪萍,以前來過你家。」
他冷冷地說:「何原平來過,走了。」
「什麼時候走的?」
「七點過來,他要借錢,我告訴他,我沒錢可借給他,不要再來找我。他馬上走了。」
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你弟弟,你連他借錢的原因都不問,就這麼打發他走?」
「他因為流氓罪坐牢,連累爸爸媽媽和我在鄰居面前抬不起頭,我們早就斷絕和他的一切關係了。」
「流氓罪」,我被這個幾個字驚呆了。許可插話:「他是被冤枉的。」
老頭兒冷笑:「冤枉?所有被抓起來的人都這麼說。」
我回過神來,也冷笑了:「他是你親兄弟,講話不要這麼刻薄,給自己積點口德。」
「我早說過,我沒有他這個弟弟。趕著這裡要拆遷的當口兒,他就冒出來借錢,想得倒美。我告訴他,一分錢也別想拿到。」
「真搞笑,這宿舍是你們父母的遺產,我爸爸也有份的,他沒來爭什麼,只想借點錢,你居然一口拒絕,說得過去嗎?」
那老太太突然從他身後跳了出來:「二老的養老送終全由我們負責,他有什麼資格來爭遺產。你們趕快滾,不然我要報警了。」
我氣得哆嗦,正要說話,許可攔住我:「請二位少安毋躁,何原平和我們都不是為房產而來的。何先生的師父在省城住院,他只是需要借一筆錢救急,過後肯定會還。你們不借也無所謂,但我們想知道他離開後會去哪裡。」
「不知道,他只說他再也不會過來,我說謝天謝地,說話要算數哦。哼,反正我們也快要搬走了,你們休想再來騷擾。」
門再度被關上。
我們只得沮喪地下樓來。許可說:「慈航,關於你爸爸的那個所謂流氓罪……」
我看著她,她卻似乎一時不知道如何說下去了。我搖搖頭:「算了,不必解釋,爸爸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
「不,慈航,我必須講清楚,」她咬一咬牙,很快地說,「你爸爸確實因為這個罪名被勞教了三年,但他是無辜的,我媽媽……間接造成了這一切。對不起。」
我的腦筋有些轉不過彎來,而許子東也一臉驚愕,顯然剛剛知道這件事。我呆了好一會兒,頹然搖頭:「你跟我說對不起有什麼用。我現在只想找到我爸爸。」
梅姨嘆氣:「唉,沒想到原平的大哥這麼絕情。」
許可無可奈何:「梅姨,您還是回去休息吧。我們回醫院去等著,就算要找,也得等明天天亮了。」
上車之後,許子東先送許可回家:「你現在必須照顧好自己,好好回家睡覺,有消息我會馬上通知你。」
他開車帶我回到醫院,已經是半夜時分。醫院的燈光將走廊照得分外慘淡,他說:「你去我們值班室休息一下吧。」
我搖頭:「謝謝,不用,反正我也睡不著,就坐病房裡好了。」
人無法抵擋疲勞。
我再怎麼睡不著,這樣枯坐著,還是困了,便伏到張爺爺床邊打盹兒。恍惚之間,我好像回到了李集鎮上的家中,推開虛掩的院門,桑樹冒出新綠,茶花仍開得正好,來福在屋檐下趴著,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可是家裡沒人。我一間間屋子看過去,找不到爸爸和張爺爺,等我再出來,來福也不見了……我猛然驚醒,嚇得冷汗直冒,嚴格地講,這甚至算不上是一個噩夢,可那樣的一無所有,卻是我最害怕的情景。我抓住張爺爺露在被單外的那隻枯瘦的手,眼淚一顆顆落了下來。
這時許子東走了進來,俯下身輕聲對我說:「我找到你爸爸了,他沒有大礙。」
我獃獃看著他,一時無法反應過來。
_3
許子東開著許可的車載我去接收爸爸的醫院,路上我問他是怎麼找到的,他告訴我:「我也只是試著打電話給一個個急救中心,詢問是否有接收符合何原平特徵的病人,運氣還算不錯,終於找到了他。他是凌晨時分被送過去的。」
「他到底怎麼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據說他倒在馬路上,頭部著地,昏了過去,那個路段行人稀少,他在地上躺了將近一個小時,環衛工人從他身邊經過,聞到酒氣,以為只是醉鬼,沒有在意,後來有路人打電話報警,他才被救護車送到附近醫院,經檢查,他的頭部輕微腦震蕩,額上縫了四針,沒有大礙。」
我喃喃地說:「在家的時候,他會喝點小酒,但十分節制,我從來沒見他喝醉過。」
「也許他心情不好。」
也對,他確實很有借酒澆愁的理由。可是竟然喝到醉倒街頭,我還是不能相信。如果沒有人好心送他急救,後果會怎麼樣,我根本不敢想下去。
到了那家醫院,我跑進去,只見我爸坐在急診室外面,頭上包著紗布,衣服髒得一塌糊塗,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樣子十分狼狽,我衝過去,抓住他的肩膀就狠命搖:「你想嚇死我嗎?你渾蛋!你渾蛋!」
許子東在旁邊看得呆了一會兒,才伸手拉我:「他受了傷,你不能這樣。」
「我不管,痛也是活該。」
話是這麼說,我還是放開了他。他苦笑:「對不起。」
我再也沒有力氣,癱坐下來,把頭靠到他腿上,哭了起來。
他撫著我的頭髮,嘆一口氣,再次說:「對不起,小航。」
許子東載我們回到市中心醫院,爸爸去洗澡換衣服,出來之後問我:「你怎麼還不去上學?」
我沒有吭聲。
「還在生我的氣?真的對不起,小航,我喝了點酒,只隱約記得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摩托車從後面帶倒了,後來的事都想不起來了,手機也丟了,沒辦法給你打電話,只想等到天亮再說。」
「你為什麼會喝得這麼醉?」
「也沒喝多少,那酒的後勁太大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還有個哥哥?」
他皺眉:「你怎麼知道的?」
「許可找到梅姨,她帶我們過去找你。」
「你不該去那裡。」
我生氣地說:「那你為什麼要去找他?他明明就是一個渾蛋。」
「剛才還說我渾蛋呢。」
「那是我氣急了,你不算。他才是真渾蛋。」
「別說粗話,他畢竟是長輩。」
「什麼長輩,他都不認你,跟我更沒有關係。渾蛋就是渾蛋,老了也只是老渾蛋而已。」
他嘆一口氣:「每個人都會有干蠢事的時候,我不會再去找他了。」
我盯著他,等了一會兒:「你不打算跟我說一下你過去的生活嗎?」
他沉下臉來:「許可跟你都說了什麼?」
「她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我爸爸,可我對你的一切都不了解。」
「因為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沒有再提的必要。小航,從你成為我女兒的那一天起,我就下了決心,要把那些事徹底丟開。」
「你總拿這些話來打發我有意思嗎?就算我不是你唯一的女兒,你總是我唯一的爸爸,我不想找不到你的時候,還得通過別人來知道你的下落。」
「小航,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我只有你一個女兒。」
「何必自欺欺人,你可沒當著許可說過這話,我不需要你給我做這種保證。」
他一臉頭痛的表情看著我,我知道他根本就是不願意繼續談這個話題,但想到他昨天被親哥哥趕出家門,借酒澆愁,喝醉之後被車撞了,獨自在街頭躺了那麼久,又在醫院急診室坐等天亮,我的心頓時軟了,氣哼哼地說:「算了算了,你不願意就別說吧,反正我不知道的事已經太多了,多一件少一件,區別不大。」
這時,梅姨拎著水果與牛奶走了進來,爸爸馬上說:「小航,你趕快回學校吧,不要耽誤功課。」
我跟梅姨說了再見,拿了書包出病房,但馬上拐進隔壁病房。這裡的結構是兩間病房共用一個封閉式陽台,陽台兼備會客與晾曬功能,中間用格柵分隔開來,我已經與這邊的病人混得面熟,打個招呼拉把椅子靠牆坐下,果然把隔壁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我的哥哥姐姐再三打電話叫我回來,說是老宿舍拆遷,要算拆遷款給我。我推辭不要,他們都不肯,說我過得最艱苦,如果當年他們咬咬牙,也許我就能留在城裡,現在一定要給我一點補償。我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總覺得父母不在以後,兄弟姐妹之間的感情是最真的。沒想到你大哥……」這是梅姨的聲音。
爸爸苦笑:「以前我師父要教我算命,我始終不肯學,也不讓他給我算命。我總覺得命這個東西,一旦能夠預知,就再沒有什麼想頭。現在只能說,人各有命,不認命不行,也許我大哥說的是對的,我們之間的親人緣分早就斷了,我不該還妄想有人記得我。」
「別這麼悲觀,你女兒慈航真是緊張你,反駁起你大哥來伶牙俐齒,你沒有白疼她。還有許可……」
「不要提她了。」他打斷梅姨,「要不是師父住院,我真不想在這裡多待一天。」
「我明白,省城是我們的老家,可是越變越陌生,老宿舍這麼一拆,以後再也沒有回家的感覺了。」
「那麼大片宿舍,我沒想到會拆遷。」
「廠子效益一直不好,他們的日子也過得不容易。」
「我知道,他有一兒一女,負擔也不輕。」
他們談來談去,都是閑話家常,並沒提到我最想知道的事情,我正有點失望,只聽梅姨突然說:「原平,我可以借一筆錢給你付住院費。」
「那怎麼行?你做鄉村醫生,生活也不寬裕。」
「我剛說了啊,哥哥姐姐分了拆遷款給我,眼下我用不到這筆錢……」
「你這樣偷聽可不好。」
我一回頭,許子東正皺眉看著我,明明一夜沒睡,他竟然還是一身白袍筆挺,看不出任何疲憊走形。我並不尷尬,笑道:「小點聲。你從來都沒偷聽過?告訴你,偷聽可以聽到很多有趣的事。」
他一臉的不贊成:「明知不對的事情,我不會去做。」
我冷不丁壓低聲音問:「你媽媽怎麼對不起我爸爸了?」
他的臉陰沉下來,沒有回答,我呵呵一笑:「別緊張,其實我不是非要打聽那些陳年舊事,我只是想告訴你,只要是人,都會有情非得已的時候,用不著成天正氣凜然的。」
他被我堵得說不出話來,然後默默轉身離開。我深深後悔,其實他們的媽媽如何對不起爸爸,我多少有些好奇,但也只是好奇而已。逝者已矣,有資格決定懷恨還是釋懷的只有爸爸,我無權說什麼。不過爸爸是他幫忙找到的,我沒道謝,還毫不客氣搶白他,這個逞口舌之快的毛病,確實得改改了。
我無心再聽下去,拎起書包怏怏下樓,卻發現許可和她丈夫孫亞歐一起站在住院部的外面。孫亞歐先看到我,向我點點頭,我原本懶得理他,可是腦中靈光一閃,走了過去,直接問許可:「許姐姐,梅姨是你送過來的?」
她遲疑一下,點點頭。
「她要借給我爸爸的錢,也是你出的吧?」
她懇切地說:「慈航,梅姨是很願意幫你爸的,但她的拆遷款還沒有拿到手,而且她在農村做鄉村醫生,收入微薄,有一兒一女,負擔也不輕,所以我求她出面,至少你爸爸能夠接受一些。你就算猜到了,也別告訴你爸,好嗎?」
我苦笑:「我沒那麼不識好歹,許姐姐。我走了,就當我沒碰到你好了。」
許可和許子東姐弟兩人都肯這樣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行事大方得體,性格寬容平和,對比下來,我真是既乖戾,又自以為是,莫非我的性格來自我完全不知根源的遺傳?
想到這一點,我非常沮喪。
_4
張爺爺出院了,爸爸帶他返回了李集。
提起最後結清的那張醫院賬單,我牙疼一般直咧嘴:「現在算是知道錢的重要性了,我必須去賺錢。」
周銳笑道:「你有什麼賺錢大計,說來我聽聽。」
我能有什麼大計?說來說去,無非是和其他同學一樣,去應聘快餐店的小時工、發樓盤傳單、做超市兼職促銷員之類,累是累點,賺得也有限,但我實在不忍心讓爸爸一個人扛。
周銳不屑地指出我是在浪費時間:「這種兼職報酬低得要命,你一周最多工作四天,累個半死,上課只想打瞌睡,一個月下來,賺不夠八百塊,連最低生活標準都不到,想憑這個幫你爸還債太不現實了。」
有八百塊意味著我不必讓爸爸再打生活費給我,多少對他是有幫助的。我橫他一眼:「不然怎麼辦?據說賣身賺得多,可是你肯定又要挖苦我,說我的姿色賣不出高價來。」
他看出我心情不好,只得識趣地閉嘴。
隔了兩天,趙守恪介紹了一份工作給我,是給一家做網路銷售的服飾公司當理貨員,簡單地講,就是客服將接到的訂單分發到倉庫,而我與其他工作人員一起按訂單配貨,打包,交給快遞公司收件員。
聽起來並不複雜,上手也很容易,但第一天上班便趕上網路大型促銷活動,接單的客服被牢牢釘在電腦前,訂單如雪片般飛來,做足四個小時之後,我真切體會到腰都直不起來是什麼感覺了。我癱在一堆紙箱邊講不出話來,同事安慰我:「這幾天是這樣的。大促結束之後,就不會這麼累了。」
沒等我攢出說話的力氣,就有人用腳踢紙箱:「哎哎,幹活幹活,現在還是上班時間,這成什麼樣子。」
我回頭一看,是好久沒見的董雅茗,她說完之後,並不正眼看我,踩著高跟鞋款款而去,我發愣,問同事:「她幹嗎的?」
同事笑道:「大老闆的侄女,二老板的女兒,算是我們的小老闆,負責我們的績效考核,最好別給她抓到我們偷懶。」
我在心裡破口大罵趙守恪,竟然都沒提前警告我一聲,就把我丟到他這刻薄且與我結過梁子的女友手裡討生活。
不過也沒我想象的那麼糟糕。
所謂大老闆是董雅茗的伯父,他還開著一家制衣廠,而二老板則是董雅茗的媽媽,兩人合資註冊了一家商貿公司做服裝網上銷售,公司規模並不大,連兩位老闆、一位財務、四位客服再加上我這樣的理貨人員也不過二十來人。董雅茗快畢業了,一時又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於是到這裡來上班。她倒沒有再來修理我,出出進進,都繼續保持著不正眼看我的表情,讓我覺得頗有點好笑。
為期一周的大促讓我直接累得像狗,每天回到宿舍只想倒頭睡覺,坐在課堂上也時不時打瞌睡。熬過之後,果然相對輕鬆了不少,收入當然微薄,不過這份工作的好處是可以靈活排班,而且離學校不遠。我做得十分賣力,二老板對我提出了口頭表揚,同時感嘆:「窮人家的孩子到底還是肯吃苦一些。」
我繼續做事,董雅茗卻突然走到我身邊,小聲說:「對不起。我媽那人講話就那樣。」
我詫異回頭:「什麼?」
「她說你窮什麼的,你別在意。」
我以前倒真的對「窮」沒什麼概念,小鎮居民收入有高有低,我爸只屬於略有盈餘、不必為生計發愁的那一類人,但在我看來,收入高的那些人生活根本不及我家有趣,我從來沒羨慕過他們。我唯一認識的有錢人是周銳,他還一度家道中落到我家混飯吃。現在一想,我爸欠著大筆醫藥費,我下決心省錢省到我的室友紛紛表示嘆為觀止,確實非常符合「窮孩子」的標準了,何至於為她媽一句話覺得自尊心受挫。我沒想到的是,董雅茗曾用更為刻薄的話挖苦過我,現在居然會為她媽媽說我窮向我道歉,我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對錢特別在意,評判別人的標準就是物質條件,她覺得守恪的缺點就是太窮。」
哦,原來我還是沾了趙守恪的光。我笑眯眯說:「她是老闆,按她的標準來講,守恪當然只能算窮人。」
董雅茗撇嘴:「現在服裝行業利潤低,這個公司起步兩三年,還這麼個規模,也不算很賺錢,我家不過小康罷了,真不知道她這種強烈的優越感從哪兒來的。」
我不想在這時指出其實她一向對著我也頗有優越感,聳聳肩:「別擔心這個了,證明自己就算窮也還有前途和未來,那是趙守恪需要做的事,你不用替他發愁。」
「可是我媽讓我跟他分手。」
「你是怎麼想的?」
她遲疑一下,低聲說:「我捨不得他。」
她無緣由地對我訴說心事,我不好胡亂打發她了,想了想:「你才二十二歲吧,趙守恪也才二十三,你不會想一畢業就結婚,他也還要讀研,多的是時間決定將來怎麼做,不用樣樣跟你媽報備吧。」
我發現我擺嚴肅臉講其實什麼用處也沒有的廢話時,遠比我講風涼的大實話受歡迎。董雅茗似乎聽進去了,不過更大的可能是她終於認識到趙守恪訓起我來如同訓孫子一般,其實不是一種特殊的親熱方式,我們之間沒有任何曖昧可言,我對她既算不上一個威脅,又同時認識他們兩人,並且認可他們的戀情。從那以後,她簡直拿我當朋友了。
我倒也並不介意這種突如其來的友誼。一旦不拿我當假想敵,她就不再具有攻擊性,我發現她其實人還算不錯,活潑開朗,笑起來十分可愛,並沒什麼心機,難怪趙守恪這麼古怪的傢伙會喜歡上她。我不大明白的是,明擺著趙守恪不是那種會玩情調、造浪漫的男生,她怎麼會喜歡上他。
這個念頭只一閃而過,我實在沒閑情替他們操心了。
張爺爺回家不過半個多月,再度病倒,被送進了縣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