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征程（七）
伊諾的行李里並沒有治療傷寒的葯，只有止血草這類必備的藥物。
因為他並不認為自己會因傷寒而發燒，但他顯然忽略了跟在他身後的小尾巴，並不是一個體質出色的孩子。所以在這種時候，他除了不斷的將燒開的水灌進索菲亞的嘴裡外，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當看到索菲亞愈發難受的面容時，伊諾突然覺得，如果這時候甩掉她的話，她就再也追不上自己了。
這個想法在他心裡生根發芽，而後迅速的蔓延開來。
好幾次伊諾都已經帶上了行李，準備直接離開，但每次都沒走幾步，就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拉住了他一樣。最終他還是打消了就這樣離開的念頭，回到篝火旁把行李和獵刀放了下來。
「你還能聽到我說話么？」伊諾問道。
索菲亞發出了含糊不清的幾個音節，讓伊諾無法判斷她是否還能聽到自己的話。
「你這樣下去的話，恐怕會死。」伊諾緩緩道，「我可以把你帶回明歐鎮，那裡有醫師，他可以幫助你。」
索菲亞沒有回話。
伊諾覺得自己實在是多此一舉。索菲亞就算能聽到他的聲音，那因高燒而模糊的意識顯然無法做出思考和判斷。
「你再撐一會吧。」伊諾準備起身，「以後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刷。
索菲亞突然抓住了伊諾的手，伊諾低下頭，見她已經醒了過來。
或許還沒有醒，眼睛很勉強的撐開了一條縫，眼神迷離。
「不，不要丟下我……」索菲亞喃喃道，「我，我會努力的，求，求你，不要丟下我。」
伊諾沉默。
他的確有想要把索菲亞丟在明歐小鎮的念頭。儘管這段時間他不斷的在心裡說服自己，索菲亞並不是沒用的人，她能夠為自己扛行李，能夠為自己背刀。但總體來說索菲亞依舊是個累贅，為了照顧她的體力，伊諾不得不調整每天的趕路時間，這才不至於讓這個十多歲的女孩喘得太厲害。
伊諾有預感，想要找回自己的記憶，恐怕還需要走很長很長的一段路。如果自己孤身一人，這段路所要耗費的時間會縮短不少，而如果一直都帶著索菲亞，那很有可能會付出更多的時間。
「伊，伊諾。」索菲亞低聲說道，「我，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求，求求你，不要，不要丟下我……」
伊諾從她的話音里聽出了強烈的哀求。
他不知道該如何抉擇，正當他猶豫的時候，餘光突然瞥見索菲亞的包裹里有幾株黑色的草藥，那顯然不是止血藥。他蹙了蹙眉頭，將包裹打開，從裡面取出了那幾株草藥，聞了聞，覺得有些熟悉。
很快他就想起，自己在霍爾村蘇醒的時候聞到過這種味道。他還記得霍爾和他提到過，他因為傷口感染而發了高燒，因此霍爾特地讓村民從雪山的山頂采來了這種草，用來降熱的。
既然有這種東西，為什麼她不拿出來？
伊諾有些不解。
但他也沒有猶豫，立馬將藥草用獵刀磨碎，而後放進了索菲亞的嘴裡。雖然他也不知道這種藥草是外用的還是口服的，只能寄希望於吃下去沒毒。而後他又將水壺裡最後的水燒熱后餵給了索菲亞。
能做的一切都已經做了，伊諾心想，能否活下來，就只能看她自己了。
此時已然是深夜，做完了這一切的伊諾少有的感覺到了疲憊，或許也有昨天狩獵完後到現在為止也沒有好好休息過的緣故。他將獵刀插進泥土裡，而後正對著獵刀和索菲亞，背靠著一棵樹，閉上了眼睛。
意識一點點的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睡熟，特別是在原始森林中，所以他希望自己能夠保持一定的警覺。但那疲憊感就像是一雙手，將他不斷的往下拉扯。
於是慢慢的，火光消逝了。
風聲停滯了。
他的世界只剩下了寂靜的黑暗，在黑暗中，一個臃腫的背影一點點的浮現了出來。
毫無疑問，那是個男人的背影。
還是一個有一定「份量」的男人。
但除此之外，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男人的背影一開始只是一個肩頭，慢慢的擴大了，就像是一座山在霧中被一點點的揭開了全貌。這種一座矮小，卻厚重的山，看起來像是一個半球，走起路來身上的肉都是一顫一顫的。
但他背著刀，刀柄的圖騰是獅子。
伊諾覺得有些可笑。
哪有這麼胖的獅子？
但他笑不出來，看到那個胖獅子，伊諾就感覺到悲傷在心底瘋狂蔓延。他想要追上去看到男人的全貌，只可惜不管他怎樣奔跑，與男人的距離都沒有拉近。
是的，男人就那樣慢慢的走著，但是他追不上。
因為他的腳變短了。
手也變短了。
他突然變成了一個孩子，無論怎麼努力都跑不快的孩子。
男人越走越遠。那好不容易被揭開的身影，又一點點的回到了霧中。潛意識告訴伊諾，那個男人是關鍵，只要知道了那個男人，就能知道自己是誰。
他太想知道自己是誰了。
於是他大聲喊著，讓男人不要走，讓男人不要丟下自己。
但他只是個孩子，手腳瘦短的孩子。奮力的伸出手，卻連男人的衣襟都觸不到。
男人的背影被黑暗吞噬了。
伊諾站在原地，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叮鈴鈴。
黑暗中響起了風鈴的聲音，自遠方而來，又自遠方而去。
好像又有雨水落了下來。
伊諾睜開眼睛，光芒便撕裂了黑暗，卻並不耀眼，反而有些黯淡和陰沉，就像是與黑暗融為了一體。他感覺臉上濕漉漉的，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水。
因為下雨了。
天亮了，下雨了。雨並不大，但烏雲也讓天沒能完全亮起來，以至於分辨不出時間。在伊諾身前，是被雨水沖刷乾淨的獵刀，刀身倒映著伊諾模糊的臉。
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漏掉了。
伊諾扶住了頭。
叮鈴鈴。
睡夢中的風鈴聲再次響起。他循聲看去，看到一個狼狽的身影正在泥潭裡掙扎，腳上纏著細繩，繩子上掛著伊諾用來預警的鈴鐺，此刻鈴鐺正不斷的發出輕快的響聲。
在泥潭裡掙扎的人抬起頭，泥水裡露出了一張頗為清秀的臉。
「我，我只是想給你弄點吃的。」索菲亞低下頭，一手拿著被泥水浸透了的果子，一手不安的攥著衣角，「但，但沒有看到這根繩子，對，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