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姐姐放心,淑嫻一定會替您好好照顧相公。夜涼添衣,倦來捶背,三茶六飯細心伺候,雖比不上姐姐溫雅賢惠,但求能學出個七八分樣子,求姐姐成全了妹子的一片痴心。」
一間典雅大方的卧房中,一男一女正相互依偎著立在床邊,說話的女子約莫十七八歲,身形嬌小裊娜,鵝蛋臉涓煙眉,論容貌不過中人之姿,但勝在一身肌膚瑩白似雪豐潤細膩,臉上不時擺出一副嬌嬌怯怯的樣子,很是惹人憐愛。
她一面說一面看似不安地絞著手中的帕子,潔白的牙齒輕輕咬了咬下唇,軟軟的細腰撒嬌似的在那男子懷裡扭動了幾下,話雖是對著躺在床上的病人說的,可她卻抬起頭,一臉傾慕地痴望著身邊的男子。
那男子也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正當年少,又生得高大魁梧劍眉星目,和那少女摟在一處倒也算得上一對璧人,十分賞心悅目。
想來他自己也是這麼認為,因此瞅著懷中的人兒寵溺地一笑,又低頭對床上的病人開了口,不過是一轉頭的功夫,眼神卻瞬間冰冷,說話的語氣也淡得令人生寒。
「淑嫻的話你都聽見了?論理說這事也不用非等你點頭不可,但你們姑蘇君家財可通神,萬一你那兩個哥哥鬧起來,我余家可吃罪不起。你也別存著別的心思了,娘已經同意了,淑嫻又是你娘家的表妹,從小都是知道的,她就是過了門自然還是伺候你,你就點個頭吧。」
床上的女子面色蠟黃,眼窩凹陷,雙唇乾澀泛白,頭上的髮髻鬆鬆散散,露在袖子外頭的一截手臂如枯枝一樣乾癟,看起來已經纏綿病榻多時。
聽完這二人的說辭,她半垂著眼帘,卻依舊不動聲色。
那叫做淑嫻的女子卻忽然嚶嚶地哭了起來,一面用帕子掩面哽咽道:「姐姐,淑嫻家裡雖然家道中落,可原本和姐姐的娘親同出一宗,也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如今……如今若姐姐不肯容我,我也唯有一死了。」
她說著便在那男人懷裡掙扎了起來,沖著高大的酸枝木雕花床柱子就要一頭撞過去,被那男人用力圈在懷裡死死拖住,又赤紅著一雙眼對著床上的人一頓咆哮。
「你怎麼就這麼狠心!她可是同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子啊,你病了這半年,她在你病床前盡心伺候人都累暈過去好幾次,你這人,到底還有沒有良心!我不怕實話告訴你,淑嫻肚裡已經有了我的骨肉,快三個月了,你嫁到我們余家六年只生了一個女兒,如今我是決不能看著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的,這婚事你允也得允,不允也得允!」
「相公!求求你不要說,不要說!我們不是說好了不把孩子的事說出來的嗎?姐姐還在病著呢,她的身子怎麼受得了這樣的氣啊?都是我造的孽,就讓我一個人去受罪吧,我下JIAN我不知羞恥,老天,你讓我死了吧,只是我可憐的孩兒怎麼就這麼命苦啊!」
淑嫻啼哭著在那男人的懷裡昏死了過去,清秀的眉頭依舊揪心地蹙著,一張白嫩嫩的小臉掛滿了委屈的淚痕,那男人心痛地抱緊她不斷大喊著她的名字,喊了半日才想起床上還有一個人,回身惡狠狠地瞪著她還想再脅迫幾句,卻見那女子已經睜開了眼,眉目彎彎,面帶微笑地朝他伸出手,嘴角一點點滲出紅艷艷的鮮血。
他吃了一驚,剛想去扶,卻忽然腦中靈光一現,竟生生收住了半空中的手臂。
若髮妻病故,那他心愛的淑嫻就不用可憐兮兮地做妾看人臉色,而是能做他余家的少夫人,他余天齊明媒正娶的妻了!
佛曰,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古人也說,紅顏未老恩先斷,恩愛夫妻不到頭。
娘親,你從小教導女兒祖宗規矩,你不妒,不怨,不爭,卻有人妒,有人怨,有人爭。是誰逼死了你,你在天上睜大了眼睛看著,女兒就用祖宗規矩來叫她不得好過。
余家大小姐念錦帶著一臉溫順乖巧的微笑靜靜坐著,一雙滿月般又圓又亮的大眼睛天真地忽閃忽閃,極認真地聽著坐在自己對面的女人碎碎絮叨,誰也看不出她正在開小差。
而那個女人,就是她爹余天齊的側室,如今余家大老爺的如夫人盧淑嫻。
當年的那一幕,雖然她只有四歲,雖然時隔十年,可那樣一段關於辜負與算計的陳年往事卻如同她綉過的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一樣鮮艷耀目。
爹和淑嫻一心只想著如何逼迫娘親就範,根本不曾發現小小的她正渾身發顫地躲在大衣櫥後頭。而當她聽著腳步聲漸行漸遠衝出去時,只見娘親早已沒了氣息。
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嘴角微彎帶著淺淺笑意,衣襟已被鮮血浸透,眼角帶著點點淚痕,竟然都是殷紅奪目的。
盧淑嫻現在也才三十歲不到,正是女子風韻十足的年紀,又多年養尊處優,每天的心思都放在拚命保養打扮上,看上去依舊肌骨瑩潤如二十齣頭的少*婦,再加上一身裁剪合體做工精緻的明紫色大團花的綾羅綉裙,頭上、脖子上閃耀動人的首飾妝點,活脫脫就是一個典雅從容的貴婦人,哪裡還有半點當年那種楚楚可憐凄然無助的下作樣子。
雖然她最後進了門還只是個妾,但余天齊正室懸空多年,身邊除了兩個無名無份的通房丫頭,就只有她一人是開過祠堂擺過酒席,明公正道迎進門的貴妾,又育有一子一女,家中無主母,她日常管事侍奉老太太,風頭就跟大夫人無異了。
老太太本就介意她出身寒微當初又未婚先孕進的門,當初不過是因為她兒子錯事已經犯下沒辦法才默許了他們的婚事,其實心裡並不大喜歡她,還只是認念錦的親娘是正經兒媳婦。因此雖然余天齊喜歡她,可她到底還是沒能做成他的填房,只得了個姨娘。
大戶人家無不重視香火,她頭胎生了個女兒,老太太不喜也就算了,可隔年生了個兒子,老太太對她依舊沒有改觀,對這個唯一的孫兒雖然和顏悅色,卻實在說不上特別寵愛,堡中的下人們都在傳,那是因為老太太嫌棄這長孫是個庶子,說出去不好聽,再說大老爺正當壯年,將來若再娶個大夫人,還愁大房沒有嫡子嗎?
後來三老爺三夫人又給余家添了個孫子,老太太對淑嫻也就更淡了。因此余天齊這一房中,唯一能在老太太面前說上話的孫輩,也就只有這個原配大夫人君氏所出的女兒余念錦。
這些年念錦一直在她的照顧下長大,她對這孩子異常地嬌慣縱容,對自己的一雙兒女反而嚴厲得多,有好吃的好玩的,總歸先想著大姑娘,為此余天齊對她也滿意得很,逢人就說她這個姨娘對孩子比親娘還親。
念錦也確實乖巧,又懂事又聽話,和她十分貼心,老太太面前也時常替她周旋說好話。
其實余家一共有三房子媳,余天齊是大房長子嫡孫,下面還有二老爺和三老爺兩房,一起承歡老太太膝下,並未分家。
二夫人三夫人都是名門望族出身,之前的大夫人君氏又溫柔和順是個極好的女子,因此她們也都不大喜歡盧氏。再者妻妾有別,雖然盧氏在大房裡的權力與大夫人比肩,但到底身份不同,任憑她再怎麼要強再怎麼蹦躂,她們哪裡肯真的自降身份去與她結交?不過是一家子表面上和氣罷了。
但二夫人性子沉默為人謹慎,不管怎麼不滿也不大放在臉上,三夫人卻是個有一說一敢作敢當的烈脾氣,總是拉著念錦提醒她不要跟這個姨娘太過親熱,自己往下流里走就無藥可救了。
念錦也只是傻乎乎地笑笑點點頭,過後又丟開了手,回頭一切還是如常。
「大姑娘,你說說我們家的老太太究竟是什麼意思?無緣無故就要給你爹娶親,我是沒什麼,就是替姑娘你心焦。聽說是泉州杜家的女兒,年紀才比你大四歲,從小嬌生慣養,一副大小姐脾氣,她進了門之後要是仗著娘家欺負你,我這個沒用的姨娘可說不上什麼話呀!可若果真如此,叫我到了地底下,有什麼臉去見我可憐的姐姐……」
提起念錦的親娘,盧淑嫻又用帕子捂著嘴嗚咽了起來,念錦輕輕咳嗽了一聲,眼神淡淡掃過門口兩個伸長了耳朵往裡面探聽的丫鬟,見她們都局促不安了地綳直了後背,這才微微一笑。
「姨娘才從老太太那兒下來連口茶都不曾喝,怎麼又傷心起來了?快別哭了,嘗嘗女兒早上新做的菊花糕,味道可還入得了口?」
說完手裡的帕子稍稍一動,她身後的小丫鬟菱涓就應聲奔了出去,還不動聲色地帶上了房門,門口美其名曰伺候著,其實是在等熱鬧的丫鬟們也不得不都散去。
「看我,心裡一著急人就犯糊塗了,開著門說這些,才剛在門口的是月萍吧?她姐姐月晴是老太太身邊的人,要是回頭她去告訴了,這可如何是好?」
淑嫻一聽見關門的聲音就急得站了起來,念錦笑嘻嘻地拉著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姨娘既然看出了她是誰,她哪裡還敢告去,那不是明擺著跟你過不去了?」
「說得也是,到底還是我們大姑娘有主意,和你這個姐姐一比,我們依綾簡直就是個不懂事的野丫頭,就知道到處亂跑瘋玩,以後還不知怎麼樣呢!我的好姑娘,姨娘以後可就指望你了。」
淑嫻一時也想了過來,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又心情複雜地撫摸著念錦的後背,一雙縱使不笑時也常帶三分笑意的秋水眼裡流露出疼愛無比的憐惜。
念錦低頭不語,額前的幾縷碎發和濃密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嘲弄與鄙夷,淑嫻只看見她唇角一彎,自然當這個乖巧的女兒只是不好意思了。
才要開口叫念錦去遊說老太太,念錦卻咬著下唇期期艾艾地開了口。
「要說女兒也不願爹爹娶親,姨娘是我娘親的好姐妹,如今待女兒又這樣好,親上加親一家子和樂得很,要真是來了個新夫人,好好的家裡多了個外人總是不慣的……」
「可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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