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回到方家頭件便是去給大太太請安,在門口正撞上孫姨娘走裡頭出來,便含笑問好,孫姨娘也笑道:「大奶奶可回來,早起太太還念叨,奶奶今可該回吧,不,如今可是已經離不開。」
「姨娘又拿取笑,就進去給太太請安。」
「告訴奶奶句話,太太會子不自在呢,奶奶可要留神。」
孫姨娘按著念錦的手小聲嘀咕句,念錦心下跳:「莫不是三叔房裡那位?」
「可不是么,偏就選今夜裡頭擺酒!方才三太太來請,倒想得開,歡歡喜喜的樣子,慪得太太沒法,只推身上不好不肯去,二太太也不去,也沒什麼,坐會子就走,看太太的神氣像是不大好的樣子呢,都是叫那位樊姨娘給慪的!」
會子都姨娘姨娘的叫上?
念錦心下冷笑,卻也不多話,倒是尋梅掀帘子走出來。
「原來是大少奶奶回來,太太在裡頭問,是誰在外面呢。」
「就進去,有勞姐姐。」
孫姨娘里自出去辦事,念錦隨著尋梅進屋,見大太太歪在羅漢床上,忙上前請安,大太太果然氣色不如平常,只淡淡聲,回來,便繼續低著頭想心思似的,念錦也不敢打攪,又不敢就走,只得屏氣凝神在邊陪著,侍菊上來添回茶,便帶著屋裡的兩三個小丫頭同退下,臨出門時卻給念錦使個眼色。
念錦試探著喚大太太兩聲,大太太才回神,面嘆道:「到底是老,精神比不得們年輕人,到下半日就懶怠動彈。也罷,偏生連腦筋也轉不動,顆心也木愣愣的,,可不正是人家的老不死么?」
「太太話的,要咱們大家子,每睜眼,有多少事情要等著太太的吩咐決斷,哪怕太太有日睡迷,府里也夠人仰馬翻陣,哪裡能樣的氣話?」
念錦聽大太太話得蹊蹺也不敢輕易接話茬,只覷著的臉色話,果然見大太太冷哼聲咬牙道:「是個本分的,哪裡知道那些調三窩四的人是怎麼個行事?會兒只管坐著,大不撕破張老臉罷!」
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頭陣細碎的腳步聲,尋梅進來湊到大太太身前悄聲道:「太太,人帶來。」
大太太不置可否地唔聲,尋梅回身拍拍手掌,便見個老媽子瑟縮著肩膩著腳步蹭進來,念錦仔細看,竟是樊音身邊的秦媽媽。
見大太太給個看著吧的眼神,念錦會意笑,越發捧著手裡的茶盞眼觀鼻鼻觀心起來,那秦媽媽顯然不曾料到屋裡還有別人,時臉上閃過絲驚恐,卻還是忍耐著給大太太和念錦請安,接著便跪在地上不起來。
「孟媽媽有事求,莫不就是求讓屋子裡跪上半日?」
「奴婢不敢,奴婢……奴婢……求大太太開恩,救救奴婢的兒子吧!」
秦媽媽聲淚俱下不住匍匐在青磚地面上往死里磕頭,原來有個獨子,從小捧在手心裡養著,誰知長大竟是個不成文的,原來不過是愛穿個光鮮衣裳用錢揮霍,如今卻不知在哪裡交上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勾搭著他賭起錢來,如今在外頭債台高築四處被人追債,唬得只好躲出去,家也不敢回,可那些放債的都是什麼人?錢塘縣裡最有名的老地痞,就算躲到地底下,他們也能有辦法把給揪出來,果然前幾日在家小客棧里找到他,抓回去就打得半死,叫人把件血污淋漓的衣服用油紙密密實實地包送到面前,眼就認出那衣裳是兒子的,當即差沒暈過去。
「奴婢求太太,求求太太大發慈悲,救救那沒出息的兒子吧,奴婢么把年紀,又是個寡婦,只守著么個不肖子過活,要是他有個什麼好歹,奴婢也活不成呀!」
秦媽媽磕得額前片通紅,大太太卻只管低頭看著杯子里的茶葉打轉轉,面側頭對著念錦道:「到底不如新茶剛上來的時候,看成色就差好些。」
「太太得是。」
念錦微微頷首,轉而瞥眼伏在地上小聲抽泣地秦媽媽,不由嘆道:「媽媽真不懂事,既是三房的人,就該去求們太太去,怎麼跑到大太太里來哭鬧不休?事若是大太太替辦,三太太那裡知道,豈不難堪?」
「正是。莫什麼求發慈悲的話,又不是菩薩,有什麼慈悲不慈悲的。且不是的人,就是的人,么亂七八糟的事,也並不想摻和,沒得壞們余家的名聲。」
大太太讚許地看看念錦,面又慢條斯理地,那秦媽媽聽話倒也鎮定下來,索性抬起頭睜著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大太太道:「太太和奶奶得有理,是奴婢糊塗。奴婢自知是什麼身份,原配不上來求太太,可奴婢只有么個兒子,少不得豁出去,今日奴婢有個消息想孝敬給太太,救與不救,全聽太太句話吧。」
「且來聽聽。」
大太太放下茶盞嘆口氣,看著那秦媽媽似笑非笑。
秦媽媽遲疑地看念錦眼,見大太太並不發話,便狠狠心磕個頭道:「回太太,回少奶奶,樊音姑娘並沒有身孕,都是心想進府想出來的歪子,奴婢心裡不安些,想想著實不敢再欺瞞下去,今日抖出來,求太太責罰。」
「是嗎?打量們幾個都跟著不要命,原來還有么個清醒的。罷,既然有孝心,少不得替們張羅張羅,且回去等著好消息吧。今事,對誰也不必提起。」
「是,是!奴婢省得!謝謝太太,謝謝太太!」
看著秦媽媽千恩萬謝地磕頭去,大太太里仍舊坐著不動,念錦聽番告密早已心驚不已,卻見大太太片雲淡風輕的神氣,當下料定此事早已在的算計中,果然不多會兒就看見孟媽媽笑嘻嘻地走進來。
「還是太太厲害,不過幾兩銀子的事,秦媽媽什麼都招。」
「怪只能怪兒子不爭氣,不過是叫幾個人陪他玩玩,估摸著總還要段時間,沒想到才幾功夫就賭得陷進去,倒叫咱們更省心。」
大太太冷笑著理理手腕上的鐲子,念錦嘆道:「原來太太早就知道,上回請好幾位大夫過去診脈,不都是喜么?怎麼也假的?」
「傻孩子,那些大夫治得旁人的病,卻治不自己的富貴心。那樊丫頭不是個蠢人,想必使不少銀子,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自然要他們什麼都行,別什麼懷胎不懷胎的,就是賦異稟有幾輩子的仙根又有多難?不過是上下兩片嘴皮子的事。」
「既然如此,那太太如何得知在騙人?」
念錦越發聽得糊裡糊塗,孟媽媽接著笑起來。
「的少奶奶,才做親自然不知道,太太自己生三個孩子,也看著家裡的太太姨娘們生孩子過,兒懷孩子是什麼樣子能看不出來?看那樊姑娘腰無胎型,舌無胎相,身子又是個不利索的,風吹吹回來就要躺三,哪裡就能有身孕?不過是哄著們熱乎勁頭上的三老爺罷!」
「不些個,且去吧,把沒完的事料理,秦媽媽還有用,別叫他們太難為兒子,老大家的再陪坐坐吧。」
大太太開口,孟媽媽便答應著出去,念錦依言留下,卻見大太太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
「太太?」
「跟實話,覺著樊丫頭眼下打算如何來圓個謊?如今已是二月里,若當真有孕也有三個多月,再往下走只怕越來越瞞不住。」
念錦略沉吟,斟酌著答道:「回太太,樊音雖在余家住過幾年,但話行事卻實在不與姐妹們相同,媳婦也很難揣測的心機。句不厚道的話,若是三兩個月里當真有,事也便自己圓,若沒有,那懷胎懷不住的人也不是沒有,總能找到個法。」
「正是,年紀大,心思也歹毒些,要看就是等著給老三家的下套罷,們且看著吧。」
「太太的意思是……想害三嬸?那們……」
「以不變應萬變,現在們就算什麼,三叔會子也聽不進去,不如等事情出來,們里鐵證如山,怕做什麼?下子把那張狐仙似的假面具給撕擄下來豈不痛快?」
大太太著著臉上卻漾起笑意,念錦心下咯噔下,仍舊裝作無事,陪著大太太又笑陣,不多時徐鳳臨和方佩珊姑嫂兩個也手拉著手走進來。
「難得今日齊全,早起聽見廚房裡來新鮮的野兔子和野雞,們幾個晚飯就跟著吃吧,只是廚娘料理的,自然比們大嫂子的手藝差些。」
大太太拉起徐鳳臨凍得冰冷的手渥在自己的袖子里,面又給方月珊理理鬢邊被風吹亂的碎發,二人見有意不提夜裡到三房吃酒的事情,也樂得裝糊塗,忙都歡喜地應,念錦聽見大太太話忙噙著笑站起來。
67「太太既然吩咐下了,那媳婦就去廚房看看,這大冷天的野味來得不容易,總得想個方子讓太太奶奶小姐們吃得高興才是。.」
大太太一撇嘴:「你要去便去,我可沒吩咐你,別回頭我們家那老實孩子又來跟我抱怨累著他媳婦了!」
一句話說得徐鳳臨和方月珊都掩著嘴笑,念錦幾天沒見著方晏南的面,方才就走了神想著他在幹什麼呢,如今被大太太打趣著點中了心思,一時臉上便火燒了起來,忙加緊了腳步出門,出了門還聽見裡頭的笑聲。
大太太這裡一屋子女眷熱熱鬧鬧地吃晚飯,三老爺那一頭的酒席便門庭冷落了許多。大老爺看不上樊音的為人,再說不過是納個偏房,不去便不去了,二老爺被二太太在家裡嘮叨得也不敢過去惹一聲臊,只有三位少爺硬著頭皮去略坐了坐。
樊音看著冷冷清清的宴席早就委屈得含了滿滿一包眼淚,幽怨地朝三老爺一眼瞥去,三老爺臉上便有些掛不住,倒是三太太滿面春風地忙前忙后,一時張羅三個侄子吃喝,一時又叫奶媽子將兒子抱到身邊坐了,一粒一粒小心翼翼地給他揀琥珀花生米吃。
不多久方晏南兄弟便各自找了由頭回去了,方晏平到底年紀小,吃飽了玩玩便要睡覺,已經懨懨地趴在三太太肩頭昏昏欲睡起來,奶媽子忙要接過,三太太卻輕輕擺了擺手。
「罷了,我同你抱過去吧,別弄醒了反而要鬧覺。」
三老爺見平日里時時刻刻都要對他噓寒問暖的老婆如今一片心思全在兒子身上,抱起兒子就走看也沒看他一眼,心裡又莫名其妙地不自在起來,可樊音依偎到他身邊,眼圈袖袖的,忙又溫言安撫了一陣,一面叫秦媽媽先扶她回去,自己卻帶著綠珠仍舊到了三太太屋裡歇下。
三太太見他進屋也不多說,照舊體貼地伺候他寬衣歇息,對樊音那邊隻字不提,倒是袖芍一面給三太太卸下首飾,一面有意無意地笑道:「新姨娘到底年輕,想是臉皮薄不好意思,方才我見她竟自回去了,也不過來太太這裡伺候,莫非怕我們拿她打趣不成?」
「到底是她的好日子,總歸怕見人些,人家是斯文人,心思比我們這些粗粗笨笨的人細,你們別跟她胡亂玩笑惹惱了她,回頭老爺可是不依的。
三太太不緊不慢地拿著篾子抿了抿鬢角,三老爺原歪在床上閉目假寐,這時方不得不諂笑著插嘴。
「她倒是要過來,只被我攔下了。她原沒做過伺候人的事,又是現在這麼個身子,夜裡黑燈瞎火的萬一磕著絆著豈不累贅?要真如此你心裡也不過意,因此我便叫她不用急著上來伺候,等孩子生下來再做計較吧。」
「可不是?樊姨娘知書達理又是大戶人家裡走出來的,最是懂規矩,方才還拉著我說要來給太太請安,伺候太太歇息呢,就怕惹太太不高興,哪裡還擱得住袖芍丫頭這麼一說。」
綠珠幫著三老爺一頓搶白,倒把袖芍給排喧了去,袖芍待要發作,卻被三太太不動聲色地按住了手背。
「老爺說得極是,我也是這麼說,橫豎都是一家人,總要互相體諒著些。只是有一件,就算老爺惱我我也要說,我這裡的規矩且先擱著無所謂,大老爺大太太那裡卻怠慢不得,明天一早樊家妹子只怕還是要辛苦些,隨我一道去給大太太請安。」
三老爺一聽這話在理,忙應下道:「這是自然,我們這樣的人家,大規矩上是不能錯的,不過是咱們屋裡自己遮掩遮掩與她些方便便罷。你也張羅了一天夠乏的,快來歇著吧,總操心這些瑣碎值什麼?」
「唉,就來。」
三太太暗地裡給袖芍使了個眼色,袖芍只作不知,與綠珠一前一後退下,且回自己的房間不提。
次日樊音果然跟在三太太後頭到了大房,彼時眾人正在大太太屋裡坐著,不知是誰說了句好笑的玩話,遠遠地便能聽見笑聲,誰知她這裡才一進門,屋裡便鴉雀無聲了起來。
大太太雖然臉上和顏悅色的,卻根本不看樊音一眼,只同三太太手拉著手說話,樊音也知道太太們不喜,自然想避著些,她們不理睬她倒更好,見念錦與徐鳳臨坐在一邊下棋,遂走上去湊趣,念錦知道她棋藝上頗有造詣,是個愛下棋的,倒也沒當回事,徐鳳臨卻一見她挨上來就把棋子一推打了個呵欠道:「昨晚睡得遲了些,這會子還犯困,實在下不動呢,嫂子莫怪。」
「怎麼會?原不過是個玩意,懶怠動就不動便是。月珊丫頭可惡,到現在還不過來,我們鬧她去如何?」
「使得。」
妯娌二人有說有笑地起身就走,把個一心想上去搭訕兩句的樊音給晾在一旁,樊音雖下定了主意在方家夾著尾巴做人叫眾人都對她刮目相看,可到底也向來被三老爺捧慣了,就是從前在余家,也不曾有人這麼摔臉子給她難堪過,頓時臉上便掛不住了,覷著眾人都各自說笑並無人理會她這裡,才略放下了些,卻見黃姨娘正嗑著瓜子瞅著她意味深沉地笑。
「可是音兒臉上有什麼髒東西叫姨娘笑話了?」
樊音不自覺地摸了摸臉,黃姨娘卻甩了甩帕子笑得越發厲害:「哪裡哪裡,樊姨娘天生麗質又懂得裝扮,這張小臉粉嫩嫩水靈靈的,我看了都忍不住想捏兩把,哪裡會有什麼髒東西?只不過我方才來的時候經過湖邊,見一隻大肚子鵪鶉腆著臉一步一步挪到兩隻鴛鴦面前,鴛鴦一見它過去就撲稜稜飛走了,留下那呆鵪鶉愣在那裡,樊姨娘你說好不好笑?難不成它以為它自己也是鴛鴦,人家就肯同她親近了不成?」
黃姨娘本就是個高嗓門,如今雖不曾刻意拔高了嗓子,卻也是滿屋子的人都聽見了,到底還是大太太好修為,只做沒事人似的拉著三太太說做換季衣裳的事情,二太太一口茶噗得一口吐了尋梅一身,尋梅正捂著嘴偷笑,被二太太這麼一嚇手底下也打了滑,一碟子翡翠糕撒了周姨娘一裙子,周姨娘是個忠厚地,想笑又不敢笑,唯有低著頭蹲在地上收拾著且掩飾掩飾,幾個小丫頭或有忍不住的,已經悄悄跑到門口笑出聲來。
樊音窘得幾乎咬碎了滿口的銀牙,黃姨娘卻似乎並不打算作罷,反而又故作熱絡地湊到她面前悄聲笑道:「樊姨娘不用不好意思,你初來乍到自然是寂寞的,我且給你指一條明路,那一位想必與你投緣,你何不與她好好結交結交去?」
說罷水蔥似的手指朝著邊上一點,樊音循著方向看去,正瞄見孫姨娘提著裙子邁進了門檻,方才黃姨娘奚落得她心裡正恨,哪裡還肯搭理她,只扭過頭裝作沒聽見,黃姨娘倒也毫不在意,勾起一雙丹鳳眼似笑非笑道:「那一位爬上位的法子和你一樣,全是肚子爭氣,你說你們是不是投緣?只可惜啊,有的人就是有那個福分,也沒有那個命!」
這話雖說得極低,卻偏巧孫姨娘正打邊上走過,樊音餘光掠過她身上,果然見她臉色一白,心下越發疑惑,孫姨娘並無所出,莫非當年也是懷過孩子卻沒有生下來?難道是被大太太給弄沒的?
當下又壯著膽子悄悄瞥了大太太一眼,卻見她正漫不經心地撫著額頭,臉上絲毫沒有異狀,一面又覺得好笑了起來,小妾的孩子沒了,在旁人眼裡一個逃不了干係的果然就是正房太太,不自覺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多好的一個整治三太太的機會,可惜了,自己卻還有別的用處。
那一對眼睛長在頭頂上的JIAN人,那一對不把別人當人只想著自己快活的JIAN人,把她的一顆真心當作驢肝肺踩踏在腳底下的JIAN人,如今她什麼也不圖,偏要攪得他們家無寧日,不得安生。
罷了,且容那蠢女人在三太太的位置上坐著吧,橫豎自己也不得扶正,弄倒了她,再來個余家大夫人那麼厲害的,反倒添堵了,倒不如留著她慢慢擺布的好。
這裡三位太太商議著抹骨牌,周姨娘作陪,孫姨娘接過尋梅手裡的茶壺立在大太太後頭伺候著,黃姨娘照舊萬事不問,欠了欠身便走了,這裡二太太瞅了她的背影半日方道:「太太就這麼容著她放肆?頭幾年我看著她還好,這些年卻越發不像話了,莫不是仗著她哥哥在老爺跟前得力就張狂得這樣了?」
「隨她去吧,強留她下來伺候她也是那副不死不活的臉,你愛看還是我愛看呢?再者我這裡的事,上頭一層有佩瑤照應著,下頭有尋梅和侍菊,也盡夠了。」
大太太眯著眼睛看著手裡的牌,一面毫不在意地嘟囔著,孫姨娘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麼,二太太也不過白說說,自然說過就算了,三太太扭頭要茶,卻見樊音一個人孤零零地在一邊站著,臉上怯怯的怪可憐見的樣子,便道:「你也下去吧,有身子的人可不能總這麼站著,晚上也不用你,當著大太太的面我替你告個假吧。」
樊音忙低頭道:「多謝太太,多謝大太太。」
大太太只當沒聽見,三太太揮了揮手,樊音便小心翼翼地弓著身子退了出去,守在門口的荳兒忙跟上,一路扶著她往回走。
「方才綠珠姐姐差人來告訴,說胡大夫已經來了,等著給姨娘看脈呢。」
「也好,正好這幾天早起頭暈,胸口悶得厲害,也叫他給我看看。」
主僕二人商議著回了屋,果然見胡大夫等在那裡,此人收了樊音不少銀子,樊音自然也不怕他,當著屋裡幾個丫頭娘子的面大大方方地落了座,那胡大夫也不含糊,仔細地囑咐了一系列安胎事項,又盡責地詢問了一回樊音近日的胃口睡眠如何方罷。
荳兒一路陪著將他送出二門,聽胡大夫說樊音是因時氣所感染了風寒,並不打緊,吃幾副葯便好了,這才放心地折了回去,卻沒想到那胡大夫的轎子出了方家卻並沒有往藥鋪里去,反而七繞八繞穿過了好幾條巷子,最後又停在了方家的後門口,胡大夫身邊的小廝左右張望著確信四下無人,這才在後門上長長短短地叩擊了幾聲,那木門應聲而開,前來開門的正是三太太身邊的劉媽媽。
68原來樊音走後沒多久,三太太也推說身上不好回了屋,當劉媽媽領著胡大夫來到這間平時很少有人經過的空屋子時,她便在屏風後頭正襟危坐,臉上卻絲毫沒了平日里的隨和柔順。.
「你是說,我們樊姨娘當真有了?」
「回三太太,千真萬確,有兩個月了。她自己還不知道,在下琢磨著該先來回太太才是。」
「先生做得很好,且請回去吧,那一位那裡,要什麼,就給什麼,其他諸事不論。」
胡大夫聞言微微一怔,他是錢塘有名的婦科大夫,也常在這些有錢人家的內宅後院里走動,多少見不得人的事都見過,如今既然受了三太太的托,自然照著她的吩咐辦,原以為三太太聽了這個邀功的消息會叫他想辦法弄掉樊姨娘的胎,沒想到她卻讓他什麼也不做,既然如此,又何必託了娘家幾百年的老關係找上他?
三太太這裡卻並不顧他的疑惑,徑自站起來朝後頭去了,劉媽媽趕著出來往他手裡塞了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子陪笑道:「我們太太今日身上不大好,請胡先生見諒了,還請給我們姨太太問個好才是。」
這劉媽媽口中的姨太太,正是三太太娘家的一位表姑,家裡也是葯農出身,因與縣城裡的藥鋪來往多了,便與一位姓胡的藥鋪少掌柜結了緣做了親,而那位胡掌柜,正是眼前這位胡大夫的親叔叔。只因她出嫁之時三太太尚小,之後多年又與娘家走動不多,都是寒門小戶的人家無人理會,因此這一層關係,在方家竟無人知道。
胡大夫彬彬有禮地接過東西,不著痕迹地掂了掂,方滿意地點頭告辭。
「竟真叫她懷上了,老天真是不開眼!」
袖芍恨得磨牙,三太太卻抿唇一笑:「那可未必,我說是老天有眼才對。」
「太太的意思是?」
「折騰了這幾個月總沒懷上,眼看著就快四個月了肚子還是大不起來,這一開春衣衫單薄,要是換了你,你心裡急不急?」
「當然急,只怕晚上也睡不著覺了,只求能圓過去才好。.」
「正是了,咱們就坐著好好看著,看著我們這位樊姨娘能怎麼圓過去,要是不小心哪裡磕了碰了把孩子弄沒了,那可是她自己成心的,連老天都不會可憐她,這幾天你且管束著我們屋裡的人,且遠著她些,提防她拉我們下水。」
三太太瞅著指尖上新抹的蔻丹在陽光下越發袖艷艷亮晶晶的,便忍不住又多看了一會子,袖芍聽了她這話自然心中雪亮,忙沉聲應了,也不再多言。
二月十九是觀音菩薩的誕辰,天剛蒙蒙亮,大太太便帶著一家子女眷去了觀音廟進香,徐鳳臨因連日咳嗽身上不好,便留在家裡養病,念錦見她平日就是個不管事的,如今還病著,家裡若有個什麼也照看不到,便討了大太太的示下留下來看家,大太太聽了也連誇她妥當。
念錦這裡送走了太太們,便有家裡幾個管事媳婦進來稟報些個日常事務,或有支取銀兩的,也有辦事討上頭示下的,念錦一一依著事情的輕重緩急分門別類記下,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便隨手辦了,需要斟酌的,能緩著的就緩著等太太回來,不能等的便估摸著太太素日的脾性行事,暫且先辦下。
進進出出幾撥子人過去便到了中午,歇了午覺起來,估摸著太太們該到家了,便叫菱涓給她梳頭換衣裳,恍惚聽見外頭有人說話,細細一聽像是欣怡的聲音,不知在同什麼人拌嘴。
不待念錦發話,容蘭便三步並兩步走了出去,不多時拉著氣鼓鼓的欣怡回來,一面將她朝里推,一面小聲勸著。
「連太太都不肯搭理她,你跟她置什麼氣呢?萬一撕破了臉,叫我們大奶奶跟三太太那邊怎麼說呢?」
念錦一聽這話料定必然與樊音有關,原來這一日除了她與徐鳳臨妯娌二人留在家中之外,樊音也因身子不便不曾出門,忙問怎麼了,欣怡忿忿地朝著門口啐了一口怒道:「什麼東西!她分明是欺負我們奶奶斯文不與她計較,竟越發蹬鼻子上臉起來!那個前天那個荳兒就敢在廚房跟菱涓拌嘴,說什麼姨太太的安胎藥耽誤不得,難道我們奶奶-的補身湯就好耽誤了?也不拿把鏡子照照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上了高台盤就輕狂得什麼樣了!今天更稀奇,說什麼肚裡的孩子動得厲害,一個人在家怪心慌害怕的,竟是要差遣奶奶你過去伺候她呢!呸!肚子還看不出來,她那孩子可真會動!」
欣怡一時氣極說話也沒了分寸,容蘭在邊上連連給她使眼色,她就當沒看見,念錦雖然覺著粗俗些,但卻句句在理,不知怎麼竟沒來由地心下突突直跳,一時眼前發黑,竟腳下一軟一個踉蹌,虧得欣怡站得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奶奶這是怎麼說?可是累著了?奴婢叫人去請大夫來。」
這裡容蘭也慌了神,念錦卻撫了撫兩邊太陽,輕輕搖了搖頭。
「不忙,想是夜裡睡得不好,什麼打緊。欣怡替我到二姑娘屋裡走一趟,昨天她跟我尋的花樣子我找出來了,你給她送去吧。容蘭隨我到那一位屋裡走一趟,到底太太們都不在家,萬一她有個好歹,都是我的干係。」
欣怡不放心地去了,這裡念錦扶著容蘭的手慢慢朝樊音屋裡走。
「虧得奶奶有計較,欣怡那丫頭是個烈脾氣,要是不先支開她,只怕到了樊姨娘屋裡說些不該說的話,又要平白給奶奶添亂了。樊姨娘雖說只是個偏房,可架不住三老爺喜歡她,聽她的話,到時候她到三老爺跟前去一攛掇,只怕奶奶這廂也不得安生,咱們家就這點與別人家不同,咱們老爺和太太哪裡是有兩個弟弟,竟是有三個兒子!三老爺在他們跟前可是比親兒子還親呢!」
念錦但笑不語,二人相攜進了樊音的屋子,早有小丫頭搶著上來打帘子,樊音原本歪在榻上看書,見她進來便忙起來,倒是滿面笑容十分親熱。
「都是丫頭們不懂事,我不過白說幾句,她們就要去報給你,我就說她們,哪裡能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去勞動大少奶奶,一家子上上下下幾十口人,要都這麼急躁起來可不得把我們大少奶奶給累倒了嘛!」
說著便挽起念錦的手讓她坐,念錦並不接腔,只淡淡地問問她可有哪裡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午飯吃了不曾之流,該做的功夫都做過了,便起身告辭,樊音也不留她,卻照舊挽著她的胳膊堅持要親自送她出去。
「不怕大少奶奶笑話,我們老爺對我肚裡的這一胎當真是著緊得很,整天叫她們看著我不許多走動,就怕動了胎氣,可真真把我給憋壞了,如今借著送送奶奶這當口,我也好偷著散一散,就走到前頭路口吧,我下了台階順著抄手游廊再慢慢走回來。」
「也好,荳兒跟著,好生扶著你們姨娘。」
念錦不動聲色地抽出了被樊音勾著的胳膊,容蘭適時地跟上來,有意無意地擋在了二人中間,扶著念錦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頭。
出了院門行至路口,一邊是通往大房的碎石小徑,一邊是向下鋪著的約莫有六七級的台階。
念錦瞥了一眼那台階子,心下沒來由地一跳,莫非樊音這個局,想套的並不是三太太?
忽聽荳兒一聲驚呼,原來她手裡的帕子被一陣風驀地捲起撲向樊音的臉上,樊音一偏頭便整個人撞向了念錦的懷裡,念錦雖心生疑慮但哪裡避得及這一手,竟猝不及防,當即天旋地轉與她一起糾纏著滾下了石階。
「奶奶!」
「姨娘!」
丫頭們唬得手忙腳亂,這兩位不管哪一位出了差錯,只怕都有她們吃不完兜著走的,倒還有機靈的趕緊拔腿就跑,趕到前頭去尋孟媽媽。
念錦著地后只覺得腳踝處陣陣**辣的刺痛,想是摔倒時崴了,尚可以扶著身邊的石凳緩緩站起,早有小丫頭子趕過來攙著,另一個忙忙地抽出了帕子在石凳上鋪好由她暫且坐下,容蘭蹲在地上給她揉腳,一面又問長問短,見她面色還算平和,曉得不曾傷重,倒還放心。
卻聽見荳兒尖聲驚叫了起來。
「姨娘,姨娘你怎麼了啊?」
再看樊音果然面色煞白渾身發抖,整個人癱倒在荳兒懷裡,雙手緊緊捂著小腹,神色十分痛苦。
「快去看看樊姨娘如何了,你們愣著做什麼,還不請大夫去!」
念錦此時早就疑心她使詐,對她哪裡有半分關切,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樊音卻出乎尋常地冷靜,哆嗦著嘴唇阻道:「不忙,我沒事。一早約下了胡大夫下午過來請脈,想必就快到了,誰去前頭接一下,荳兒扶我回房便可,大少奶奶也摔了,還是回去歇著要緊。」
這時綠珠也聞訊趕來,看樊音的樣子早就一疊聲「作孽作孽」地哭了起來,只命跟來的兩個媳婦將人架走,也不給念錦行禮,竟跺了跺腳徑自去了。容蘭氣不過她一個奴婢竟然敢給她們少奶奶甩臉子,倒好像怪她累得樊音摔倒似的,卻被念錦一把握住手腕不叫她做聲。
「終究中了她的套,你快叫人出去迎一迎太太們,不,還是你親自去,快!」
一句話沒說完卻捂著胸口一陣陣喘息,容蘭見她方才倒好,如今卻臉色越發發白起來,想是唬著了,忙將她托給聞訊趕來的孟媽媽和菱涓,自己趁眾人無暇理論便一聲不響地朝前頭去了。
這裡眾人將樊音抬回屋裡,綠珠向來是三老爺身邊的袖人,自然要留下來伺候,樊音著急她在跟前不好行事,又怕她看出破綻來,忙攥著她的手泣道:「今天全仰仗姐姐,若不是姐姐,我和我這可憐的孩兒還不知被她們……如今這家裡我誰也不相信,只能信得過姐姐,求姐姐辛苦一趟,快告訴我們老爺去,或許還能再見上一面……」
綠珠被她說得心裡越發慌張,又見她冷汗涔涔面如金紙,果然是不大好的模樣,當下也顧不得了,忙應了幾聲回頭就跑,這裡荳兒朝著外頭連連張望又不見人來,卻見樊音捂著肚子在床上連連呻吟叫痛,忙跑回床邊查看。
69「姨娘莫不是當真摔著哪裡了?那一段統共就幾步台階咱們來回看了好一陣了,論理不會摔狠了呀,看大少奶奶還利利索索的呢。.」
樊音肚子疼得說不出話,只拿眼睛剜了她一眼,用力吸了好幾口氣方緩了些過來,遂咬牙切齒道:「你知道什麼?方才念錦那個臭丫頭壓在我身上,不知哪裡撞著了我的肚子,要不然現在躺著的就是她了!算她運氣好罷了。你快去看看胡大夫怎麼還不來,別出什麼岔子才好。」
「唉,奴婢就去。」
荳兒答應著出了門,沒多一會兒卻又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不好了不好了,大太太回來了,正往咱們屋裡來呢!胡大夫影子也不見,倒是請了個不知道姓甚名誰的大夫,正由三老爺領著過來呢!」
「什麼!」
樊音一聽這話幾乎嚇得三魂去了七魄,一時也沒了主意,忙掙扎著下床想跑,卻聽見外頭已經傳來了三老爺和大夫說話的聲音,原來方才在花園裡出事之時就已經有想邀功的小丫頭悄悄地去報了信,誰叫她是個正得寵又有身孕的姨娘呢,合該歪打正著了。
不多時太太們也到了,大太太到了家門口一聽見消息便想叫人去請賀先生,只因賀先生與方家有多年交情,方家三位老爺對他的為人都十分敬重,若事情從他的口裡說出來,只怕老三沒有不信的道理。但又聽說三老爺已經忙忙地自己去請了大夫,心下暗道更妙,越發打定主意,以逸待勞萬事不吭聲起來。
三太太聽見樊姨娘動了胎氣理應比誰都著急,忙跟大太太告了罪,帶著袖芍急匆匆從地走在了前頭,半路上撞見了三老爺,夫妻二人攜著手到了樊音的屋裡。
「老爺莫急,樊家妹子落難之際得遇老爺,又懷了胎,想必是個有福的,吉人自有天相,老天一定會保佑她。」
「還是你貼心,咱們膝下只有一個平兒,也太孤單了些,我只盼著這孩子……」
三老爺說著說著竟有些哽咽起來,三太太忙拿起帕子給他擦了,一面軟語勸慰,輕輕拍著他的手背,樊音躺在裡頭隔著屏風隱隱約約見他們夫妻兩個倒是鶼鰈情深的樣子,原本心下只是害怕,如今卻越發添了氣惱。.
這姓方的一家子全都負她,對不起她,沒一個好東西。
橫豎事情總要捅出來,最多被斥責一頓,只要不攆她出去,她自有辦法再哄著那耳根子軟的蠢三爺,她是明公正道納進來的姨娘,就算她做錯了,也斷斷不能說攆就攆,這事傳出去,方家還要臉面呢!
心中主意一定,她倒也漸漸冷靜下來,見那大夫握著她的手腕只管沉吟不語,一時倒抽一口冷氣,一時有搖頭嘆息,卻忍不住隔著帳子催促:「到底怎麼說,先生倒是給句話吧!」
「正是呢,她的胎沒事吧?」
三太太此時已經轉到屏風後頭陪著大太太坐著,聽見樊音說話,也忍不住問了出來,三老爺雖不說話,卻面上一片急切,那大夫又摸了摸鬍子嘆息了一回,方將樊音的手放下,朝三老爺那邊走去。
「回老爺太太的話,姨太太的胎已經掉了,請老爺太太保重才是。」
說罷便帶著個小廝自去寫方子,一番話卻驚得樊音呆若木雞,腹中的絞痛還在繼續,原來那裡竟真的有個孩子!都怪那個姓余的JIAN人,都是她,都是她害死了她的孩子!
恨得牙關發癢,忽覺身下一陣熱流,又聽得荳兒驚慌地尖叫了起來,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見被褥之中有殷袖的鮮血不斷汩汩滲出。
當即痛哭失聲,三老爺看向帳中面露悲戚,似乎想過去,卻被三太太不動聲色地扶住了。
「老爺,仔細沖著了,不吉利。樊姨娘是個賢惠明理之人,斷不能叫老爺為了她去犯了晦氣,老爺若這麼著,豈不更叫她雪上加霜心裡過不去了么?」
三老爺聞言微微一怔,愣了半晌方握了握三太太的手道:「難為你周詳,這屋裡到底只有你能頂著些了。.」
說完便囑咐荳兒和秦媽媽好生伺候,又將綠珠留下幫忙,看向帳里的目光依舊戀戀不捨,卻到底不曾進去,這裡大太太冷著臉看了半天的戲倒是圓滿了,正思量著要走,卻見欣怡走了進來。
「回太太,大少奶奶只怕有些不妥,奴婢在外頭撞見了方才那位大夫,就斗膽擅作主張請他過去了。」
「看看去。」
大太太二話不說扶起欣怡的手抬腳就走,三太太因不放心三老爺,便叫袖芍先跟著,自己陪三老爺回房不提。
大太太聽了欣怡方才的話難免著急,好好的人怎麼就暈過去了,到了念錦屋裡聽了大夫的話,這才算安心,臉上也有了喜色。
念錦醒后見大太太坐在床頭,遂很快記起先前發生的事故,不免慚愧,才要請罪卻被大太太按住了手。
「好孩子,都是我累的你。明知道她歹毒,卻還把一個家都交給你看著,那狐狸片子雖不值什麼,到底有你三嬸情分在裡頭,我知道你不能不管。總是我糊塗,但凡我或是你兩個嬸嬸留一個在家裡頭,也用不著你。還好你這胎無事,否則我真是沒臉見我們老爺和老大了。」
一聽這話念錦才知自己已經有了身孕,不由喜出望外,又見大太太自責,忙勸道:「太太哪裡的話,我們打量著她想對付三嬸,只是沒承想她倒這麼惦記著我,這麼下作的心思誰能料到?還是媳婦莽撞了,以後自當小心些。」
「以後?哼!」
大太太眉頭一挑冷哼了一聲,似乎不願再提樊音徒惹晦氣,又拉著念錦的手囑咐了好些好生休息養胎的體己話,念錦自幼喪母,哪裡有人能同她說過這些,自然心下感慨,對大太太也越發親近。
滿屋子的人瞬間走得一個不剩,樊音頹然躺倒任由秦媽媽給她收拾,一時昏昏沉沉起來,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她姨媽牽著她的手進了余家,她躲在一邊看著一家子女眷如何如何奉承老太太,因此下定了決心要好好討好她,果然,老太太笑眯眯地誇了她一句,這孩子很好,她就被留下了。
圓滾滾的小念錦坐在院子里吃樂滋滋地吃著桂花糖,她躲在樹后眼巴巴地看著,她姨媽走過來啪得在她後腦勺上打了一巴掌。
「看什麼看?想吃就去要,看是看不來的。」
她果真傻乎乎地跑去要了,比她矮小半個頭的念錦笑嘻嘻地把糖塞到她手裡,一轉身就沒影了,她到手的糖還沒能舔上幾口,卻被鄭媽媽兇巴巴地打落在地,連帶著重重推搡著她。
「什麼東西,真當自己是小姐了,敢欺負我們大姑娘,我呸!」
說著還彎下腰下死力擰了擰她粉嫩的臉蛋,那個生疼,她又驚又怕又痛,忍不住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天卻黑了,鄭媽媽倏地不見了蹤影,卻見成親后的方晏南和念錦手挽著手得意洋洋地走了過來。
「晏哥哥,音姐姐可喜歡你呢,你可喜歡她?」
「胡說什麼?我方晏南再不濟,也不會看上她一個毛毛糙糙的粗使丫頭。」
方晏南眉頭一挑似笑非笑,似乎念錦在說一個多麼不可思議的笑話,念錦也捂著嘴笑得前俯後仰,樊音忙低頭看自己,果然穿著和菱涓輩相同的窄袖小襖石榴裙子,這時又好像自己真的就是余家的一個丫頭似的,越發迷迷糊糊起來,卻覺著有人正用力搖晃著她的肩膀,接著又聽見有人喚她,待回過神來才知自己是被夢魘住了,此時早已夜深,身邊只有荳兒陪著。
「老爺呢?」[網羅電子書:www.WRbook.com]
樊音動了動身子換了個姿勢,荳兒看著她欲言又止,半日方閃閃爍爍道:「姨娘的身子還虛著,要好生靜養,老爺到太太屋裡歇去了。」
「哦?是太太的意思?」
「不是,是大太太的意思,她……她說……說我們屋裡才死了個沒見天日的孩子,煞氣重怕衝撞了老爺,又說什麼要為著四少爺想想,奴婢看著老爺是極想過來的,可架不住大太太那麼大套道理地勸著,我們太太又只抱著四少爺沒完沒了地哭,也就過去那邊了。」
「哼,肚子里的肉沒了,人也就沒用了。人走茶涼,他們家倒也太會做人了,什麼煞氣重,不過看著我失勢推一把罷了。你去把綠珠叫來,就說我身上難受得厲害,叫她現在就到太太屋裡走一趟告訴老爺去。」
樊音被子一掀坐了起來,荳兒忙給她披上褂子,卻又面露難色。
「綠珠姐姐……綠珠姐姐她已經回去三太太那邊了,下午在這裡待了一會子,又說三太太那裡還有活計不曾做完,求她她也不肯,摔手就走了。」
啪——
樊音一揚手砸了手邊的葯盅子。
「從前怎麼沒聽見她說三太太有活派給她干,如今我的胎一掉,她就成了太太跟前的大忙人了?連個奴婢都知道要見風使舵翻臉不認人!」
樊音鄙夷地撇了撇嘴,心裡卻又惦記起念錦來,原想著來一出假小產真嫁禍,好攛掇著三老爺跟大房鬧去,她樊音是個偏房,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卻也是方家老爺的種,加上她之前教胡大夫說的什麼是個已經成型的男胎之類的話,不怕三老爺不恨上念錦,從此兩房生出嫌隙不復親近如昔。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待她清醒過來想著向三老爺哭訴被人推下台階「冤情」,卻發現連三老爺的影子也不見。
「罷了罷了,今晚不來,我就不信他明晚後晚還能不來,來得越晚,我就要叫他心裡越內疚,越覺得對不起我們母子。孩子就是在他眼前沒的,只要我願意,我就能叫他一輩子記得我是怎麼為了他受苦,為了他被人害得沒了一個孩子。」
樊音恨聲擰了擰帕子,忽然又想起什麼似地問道:「那邊怎麼了?我方才恍惚聽見有人來請大太太。」
荳兒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咬著唇怔了半日方支支吾吾道:「聽說……聽說大少奶奶有喜了,還有,還有……」
「還有什麼?」
樊音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頭疼欲裂,卻仍舊死死扳著荳兒的肩膀睜大了眼睛看著她的嘴,像是要看看方才那句話是不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是不是她聽錯了。
70荳兒被她的樣子唬得心裡怪怕的,想著這樊姨娘如今是越發瘋魔了,家裡的太太奶奶哪一個不是拔根汗毛就比她的腿粗,偏生她還上趕著一個個地得罪去,看來這靠山早晚是靠不住的,還是不要把自己牽連進去的好。因此並不曾把大太太怪責她拉著大少奶奶出門害得大少奶奶險些動了胎氣,以及大老爺震怒,已經嚴令三老爺要他好生管教這個好生事黑心腸的小老婆的事說出來,只嘟囔著敷衍道:「還有大太太大少爺都喜歡得什麼似的,全家都跟著喜氣洋洋,奴婢……奴婢心裡為姨娘不值。」樊音聽罷面色一滯,愣了半晌卻輕蔑地冷笑了起來。「你倒老實,這些年在余家,如今到了方家,跟袖頂白捧高踩低的事見得難道還少么?」雖說心裡有千萬個不甘,但到底剛剛小產身體虛著,樊音在床上絮絮叨叨地詛咒了念錦七七四十九遍之後還是忿忿不平地睡去了,荳兒自在外間的榻上湊合著和衣睡上一夜不提。接連兩日三老爺果然不曾再來,連往日對她照顧有加噓寒問暖的三太太,也推說大少奶奶有喜大太太那裡事多脫不開身,面也不曾露,只叫了個糊裡糊塗的小丫頭過來看看,說是老爺太太打發來的,問問姨娘身上可好,想吃什麼使什麼只管跟丫頭們說,好生保養身子打緊。樊音自幼是個心思伶俐的,歪在床上看了一眼那丫頭,她進了方家這四五個月來統共就見過一兩次,從來不在太太們跟前伺候的,倒像是三房裡打掃後院看看院門的,心知這是冷落她,心下氣惱得很,面上卻一絲不露。「多謝太太想著,都怪我這身子不爭氣,如今也不能到前頭去伺候,反倒要太太替我操心,我心裡哪裡能過意得去,唯有在屋裡多給太太磕幾個頭,求老天保佑太太終於仁厚寬宏的人長命百歲好人有好報吧。」說完又叫荳兒抓了一把錢給那小丫頭,好生送她出去,自己也不肯躺著休養,只道卧床休息便是示弱,會叫人笑話了她去,自己強撐著凈面梳頭,又抹了些胭脂,看著精神了好些這才作罷。忽聽見有人在窗戶底下喚了一聲,說是大太太那裡叫她,遂忙扶著荳兒的手出了門,到了大太太屋裡才覺著不對勁,大太太喜歡熱鬧興旺,因此她屋裡向來都是說說笑笑的多,如今像這樣連守在門口的丫頭都屏氣凝神的,實在少有,不由藏了小心惴惴地進了屋,卻見屋裡已經坐了人,只大老爺二老爺不在,二太太伴著大太太在上頭坐著,三老爺三太太並肩打橫坐在下首。三老爺見樊音進來,一雙眼睛早就黏著在她身上放不開了,樊音幽怨含情地瞥了他一眼,卻早已滿眼是淚,又覷著大太太的方向怯怯地低了頭,顫巍巍地給眾人請了安,便自己退到邊上只咬著嘴唇不動。大太太最見不得她這種輕狂樣,眉心一蹙便要動氣,抬眼看見三太太正用乞求地眼神看著她,終究還是嘆了口氣。「今天叫你們來不為別的,什麼好不好的話我就不說了,說多了你們也不愛聽。老三,我今天才算知道你竟是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多情種子,我和你大哥竟怠慢了你,罷了罷了,就當我們對不起你,方家名下的宅子,你喜歡哪一處便挑了去,帶著你那一房出去單過吧。」一句話不曾說完已經袖了眼圈,三太太聽了這話早就用帕子捂著臉低聲啜泣了起來。「怎麼能怪大嫂,全是我做弟媳婦的無能,不能叫老爺稱心歡喜,都是我的錯啊!」說著說著越發哭得傷心,袖芍忙上來給她拍背順氣,她也順勢伏在她身上只顧抹眼淚,三老爺被大太太的話唬得不輕,又見老婆哭得這樣,也知道大太太是個言出必踐的人,忙站起身來賠罪。「我們什麼地方做錯了,還求太太教導,怎麼就要分家呢?」「哼!莫非三老爺忘了,咱們方家原就是分過家的。不過是老爺心實,捨不得弟弟們,可誰知道人長大了翅膀硬了,人心隔肚皮,你為他好,他未必就領情,也未必就為你好,倒不如大家撒開手,各自快活去吧。」大太太手上的茶盅子嗡嗡一頓,三老爺哪裡還敢辯駁,只得好言相求,大太太見他態度懇切實在不願出去,此時方掃了一眼縮在角落裡的樊音。「老大家的可憐見的,嬌滴滴的一個深閨小姐,哪裡見過什麼大陣仗,如今遇上我這個三災六病的無能婆婆,也只能偏勞她幫著管家,誰知偏還是紕漏百出。你房裡這美嬌娘想是與她八字不合,你又捨不得她,那也只好……或者三老爺還能念在老爺對你含辛茹苦一片心的份上,把她請走不成?」一番話說得三老爺瞠目結舌,出事那晚大老爺斥責了他,他便知道大太太已經將念錦動胎氣的事遷怒了樊音,可樊音自己也小產了啊,相比之下豈不是樊音更可憐,更需要憐惜?為什麼眾人都只知道往大少奶奶屋裡跑,幫著那邊來難為她?原以為冷落她幾日寬寬兄嫂的心,也算給足了他們面子,沒想到他們不依不饒,竟使出了這麼一招非要逐樊音出府,這算什麼?她只是一個無依無靠地弱女子啊!當下越想越氣惱,可又不敢明著與大太太對著干,忙側過頭向三太太求救,卻見她正扶著袖芍的手臂閉目垂淚,又覺著開不了口,再看樊音,她早已捂著心口顫抖著靠在了角落裡,立時心痛了起來。「太太這不是有心難為人嗎?大少奶奶受了驚嚇,難道樊音就願意?她還掉了孩子呢!要說因為這個就趕她走,不怕別人說我們方家仗著家財萬貫就不把小老婆當人嗎?」奔到樊音面前將人扶起,三老爺硬著頭皮朝大太太拔高了嗓門,大太太只顧低頭吃茶,二太太卻撇了撇嘴冷笑了起來。「這話說得稀奇,聽三老爺的口氣,竟是把你這個小老婆和我們大少奶奶相提並論了?太太,我早跟你說了他捨不得,你偏不信。」「罷了罷了,就這麼著吧,你大哥也是同意的,你且去選地方,拾掇好了就搬出去,大家彼此省心。」大太太起身進了裡屋,根本不再看三老爺一眼,三太太哭得暈了過去,一屋子的女眷忙著給她扇帕子擦眼淚把人架著出了門,留下三老爺摟著樊音孤零零地站著,樊音的目的算是達成了,她一心以為只要能住出去單過,三太太軟弱,家裡便是她的天下,這個孩子掉了,可三老爺寵她,她又年輕,過不了幾個月又能再壞上,怕什麼?因此反倒心下竊喜,一面做出自責的樣子撫著三老爺的胸口寬慰他。三老爺雖然不滿大太太的處置,但到底也沒臉當真搬出去,錢塘是個小地方,這要真這麼不明不白地出去了,只怕又要叫人背地裡戳脊梁骨了。因此與大老爺商量,正好永安一個老管事告老請辭,這邊一時也找不著人接替,原打算叫方晏南過去先料理幾個月,如今索性就派他去,他將家眷都帶著,就在永安城裡暫時安家,待過一陣子大太太氣消了再說。大老爺對這個幺弟總歸心軟,想想若真分了家就難以迴轉,這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便點頭應了,又在自己身邊點了幾個妥當人跟著他去。三月初三便是個宜出行的日子,大太太攜著三太太的手送至二門上,念錦妯娌與方月珊等小輩一路跟著。「你自己要有主意,這一出去我可是照管不到了,你莫一味依著他慣著他,到頭來倒叫那騷狐狸欺負了去。」大太太壓著喉嚨同三太太耳語,三太太袖著眼圈應了,又一一與眾人道別,直到三老爺在外頭催了,才戀戀不捨地扶著袖芍的手上了馬車,唯有念錦一眼瞥見車帘子垂下時三太太嘴角揚起的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當下瞭然,忍不住點頭讚歎。雖說三老爺一家的離去令家裡頓時冷清不少,可少了樊音的存在,卻也叫某些人狠狠地舒了一口氣,比如方晏南。長夜難熬,這廝坐在床邊只顧盯著嬌妻上下打量,一雙眼睛從頭看到腳,從腳看到頭,就是不願撒開手,臊得念錦乾脆扭過頭去不看他,又被他不滿地搖晃著胳膊撒賴,不得不又好氣又好笑地嗔著他不許再鬧。「天都叫你看黑了,還沒看夠呢?丫頭們面前,也不怕她們笑話你。」誰知不說還好,方晏南聽了這話越性將鞋襪脫了一溜煙地上了床,挨著念錦的身子躺下,一面笑嘻嘻道:「笑話我什麼?總不能笑話我疼老婆吧,我看她們羨慕還羨慕不來呢,怎能笑話?來,讓我摸摸我們兒子在幹什麼呢?小傢伙,那天可把我們嚇壞了,可見是個調皮的!」不看他說得輕鬆有趣,可抬起手來半天,卻愣是放在半空中懸著,上上下下了半晌還是不敢碰著念錦,一張白皙的俊臉卻憋得紫漲,倒把念錦逗得好笑起來。「你這又是唱得哪一出?」「我……我想摸摸他,可,可又怕摸疼了他。」方晏南支支吾吾地囁嚅著嘴,念錦越發笑得厲害,卻主動握住他的手,輕輕覆在自己的小腹上,一面也放鬆地朝身後仰倒,結結實實地靠在了方晏南的懷裡。「你這個獃子,哪裡就這麼嬌貴了?才三個月,還不覺著什麼呢,哪有你這樣的爹,人家明明乖巧著,偏說人家淘氣。」方晏南毫不客氣地在念錦鬢邊乾乾脆脆地大力一吻。「恩,那就有你這樣的娘,孩子還揣肚子里呢就一顆心偏到咯吱窩裡了,眼裡只有孩子沒了孩子他爹。」小夫妻二人說著說著屋裡便滅了燈,琪紋在外頭捂著嘴偷笑,恍恍惚惚卻見菱涓眉宇間閃過一抹異色,待再細看,她又沒事人似的清點著念錦白天戴過的首飾,一樣樣仔仔細細擦抹乾凈,倒像是她一時給燈影子迷了眼看錯了似的。欣怡最近迷上了打瓔珞,見沒她什麼事便早早回了屋,正撞見容蘭坐在床上看信,不由打了個哈欠。「橫豎又不認識字,何必來來去去看個沒完,你家裡既然願意接你出去,大太太那裡只怕還有恩典,嫁妝都是不用愁的,你還在這裡不自在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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