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會再有的味道
天不亮的時候，大叔便打開飯攤的門說要去趟市場，回來的時候手裡提著一袋子熱呼呼的烙餅，而我也剛剛在後廚攤好了雞蛋。女孩子被我和大叔弄出來的動靜吵醒了，茫然地抬起頭看向了我們。她應該是忘了昨天的事情，在看到我們和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飯攤后露出了驚慌的表情。
「你昨天喝多了，走進我們這兒之後就醉得睡著了。我們這兒算是個小飯店，可能是因為外面太冷了，你想找個暖和的地方休息所以就進來了。」大叔怕女孩子誤會連忙解釋道，說著還晃了晃手裡剛從市場買來的烙餅，「吃了飯再走吧，昨天聽你在夢裡說想吃烙餅卷雞蛋呢。正好我也想吃，就去市場買來了。」
「那真是不好意思啊。」女孩子顯得有些尷尬，臉上寫滿了抱歉。不過因為還在宿醉中，女孩子倒是沒有立刻起身離開，而是揉了揉太陽穴，看來是昨天喝多了上了頭。
大叔讓我倒了杯熱茶給她：「先把糖茶喝了吧，我都是靠這種方法解酒的，你昨天喝的有點大，以後一個人在外面還是不要這樣，太危險了。」大叔一邊把茶遞過去一邊像往常一樣絮絮叨叨地說著話。
不知道是因為宿醉的緣故，還是嫌大叔說話太嘮叨，女孩子一直緊緊皺著眉頭，看起來很不舒服。我走到大叔身後，拍了拍他示意他不要再嘮叨又把放著夾了炒雞蛋的熱烙餅的盤子端到了女孩子面前：「你昨天喝醉了想吃來著。」
相對於醉酒那種迷濛的狀態，酒半醒的女孩子眼神看起來有些凌厲，似乎有些不好接觸。（後來大叔告訴我有些看起來眼神很兇的人，其實只是在與陌生人見面的時候比較認生，不太會表達情感罷了。）看見女孩子用有些防備的眼神看著我，我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雖然什麼也沒有做，但還是和做了錯事一樣，將盤子一放到桌子上就快速地躲到了大叔身後。
大叔是個很會調節氣氛的人，他主動坐到了女孩子對面，督促著女孩子趁熱把烙餅加雞蛋吃掉：「你昨天喝了酒，再不好好吃東西，胃會受不了的。」
聽著大叔的話，看著大叔的眼神，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小米和博簡會把我和大叔誤會成父女。大叔太容易從那些同他囡囡一般大的女孩子找尋囡囡的影子，那些無法再付出的父愛會無一例外地傾倒在「影子」身上，他的這些語重心長與其說是在對著醉酒的女孩子傾訴，倒不如說是在透過那相仿的年齡，說給已經永遠看不到的女兒聽。
「人啊，再難過也不能這麼自己。可以哭，哭的聲嘶力竭也可以，但是哭過之後這日子還得好好過。你才多大啊，是剛開始過好日子的時候，可不能讓酒精毀了你自己。」大叔應該是把昨天沒說完的話今天一股腦都說了出來，然後才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看著女孩兒吃早餐。
我把煮好的粥端給女孩兒喝，粥有點燙，女孩兒一小勺一小勺地舀著，臉上慢慢恢復了些氣色。粥喝完的時候女孩兒問我們她昨天是不是說了過分的話。
被突然這樣一問，我有些猶豫要不要對眼前酒剛半醒說實話，在我徘徊不定的時間，大叔倒是毫不避諱地全盤托出昨天的事情：「你說你父親離開了。」
大叔的話音剛落，女孩子的手抖了抖，在抬起頭的時候，映入眼帘的是她慘白的臉色。似乎是因為被戳到了傷心事，女孩子抿了抿嘴子，但卻沒有流眼淚。她抿在一起的唇微微有些發白，可以看得出來她在竭力憋住自己的眼淚。
我拍了拍大叔，嗔怪他說了不該說的話，之後替大叔對女孩兒說了抱歉：「那個，我們不是想要故意讓你難過的。」
女孩子卻在此時搖了搖頭，雖聲音裡帶上了些許的哭腔，但是眼淚卻硬生生地被她憋回去了，甚至她還像是在安慰我們一樣故意扯了一個不太好看的微笑：「沒有關係，本來喝醉了來你們這裡搗亂就是我有錯在先，你們昨天晚上收留了我，沒有把我扔出去我已經很感激了。」
「怎麼可以把人扔出去呢？外面那麼冷，你喝醉了也不安全啊。」我小聲嘀咕著，看到女孩兒低下頭，借著用紙巾擦嘴的動作擦乾了眼淚。
「我以為我能很平淡地接受爸爸離開的事實，畢竟在半年多前，醫生就讓我做好了心理準備，而且他還多抗了一個月的時間，算起來也算是老天爺又施捨了我對一個月的回憶。」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女孩子突然開口說道，她的聲音已經不再像剛才一樣顫抖，語氣平靜地像是故意告訴我們她釋懷了一樣。
頓了頓，她又強打精神繼續著自己的自言自語：「但是我沒想到即使做足了心理準備，但是當看到他在我眼前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我還是無法接受他離開我的事實。我到現在都無法相信我爸爸就這樣離開我了。那時候看著他躺在病床行上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懵了，他的手特別涼，我怎麼抓著他的手，都沒有辦法焐熱。即使是現在，我也依然無法相信那天看到的躺在病床上的已經沒了呼吸的人會是我的爸爸，明明在不久之前他還笑著給我做了炒雞蛋。」她把目光又放到了桌子上擺著的盤子上。那盤子里的烙餅加雞蛋她並沒有吃多少，想來應該是觸景生情，雖然眼前擺著的是她在夢裡都想吃的東西，但是不是那個人做的，這盤子里的食物也永遠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味道。
「我覺得我爸爸特別地愛我，即使生了那麼重的病，那麼難受，還是會笑著說沒事，然後做飯給我吃。我不知道是我瞞得太好了，還是我爸故意裝作不知道，最後的半年我們兩個都假裝他的病可以痊癒，我們兩個表現的像是傻子一樣樂觀，隻字不提會分開的事情。該計劃著未來要一起去越南旅行。但是越是說著這種歡快的話題我心裡越難過，我知道我答應他的都是實現不了的願望，看著他笑我都覺得愧疚，但是又特別希望他笑。上個月他的病情惡化了，只能躺在醫院的床上昏睡著，醒來的時候除了感受疼痛就是在衛生間嘔吐，我看見大顆大顆的汗珠子沿著他的髮際和脖子往下滑，我看見醫生給他打止疼葯，然後就是病床的掛桿上不間斷地別換上各種各樣的點滴和營養液，他很少再笑了，但是偶爾還是會在我走進病房的時候忍著疼笑著和我說話。姑姑後來告訴我他最害怕在我面前哭了，雖然他疼的有的時候忍不住會發脾氣，但是還是要剋制著在我面前裝作沒事的樣子。每當現在回想起這些就覺得我什麼也沒有做，我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他難受卻幫不上一點忙，看著他一點點耗儘力量，最後連掙扎都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我只能看著這個支撐了我整個成長的男人在一瞬間倒下了，我卻連謝謝都來不及和他再說一聲。其實，這半年裡我憋了好多好多話想要說給他聽，可惜再沒有機會讓他聽到了。」那女孩子就這樣說著，眼眶紅紅的卻就是忍著一滴眼淚也不肯落，看著讓人覺得怪心疼的。
大叔遞紙巾給她，讓她哭出來，可是她卻搖搖頭：「我不能哭的，主要清醒著就不能哭，因為這世界上最沒有資格哭的人就是我。是我沒有照顧好他，所以我不能委屈，也不能難過。」
「他是得了很嚴重的病吧？」大叔嘆了口氣問道。
女孩子點點頭，地垂下了眼眸：「癌症，肝轉移，走的時候瘦到了皮包骨頭。」
「他生病後是你一直陪著他吧？」
女孩子點點頭：「只能陪著，看著他遭罪卻什麼都沒能為他做。所以說是陪著，其實和袖手旁觀又有什麼差別呢？」女孩子此刻的臉上露出極度痛苦與自責的神情。
大叔搖了搖頭，又遞了一杯熱茶給她：「在那種情況下換成別人也依舊做不了什麼，我理解那種無法分擔的痛苦。而且這種痛苦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甚至有的時候即使過了很多很多年，當你回憶起那段時光，你仍然會很容易地感受到那時候的絕望。因為那是你最愛的人，接受最愛的人離開自己又談何容易呢？那是我們心裏面永遠癒合不了的傷疤，拿創口貼貼上只是為了不讓別人看到，但傷痛感卻隱隱地陪著我們走好久，久到可能會有一輩子那麼長。但是啊，就算是疼也得繼續走。」大叔把盛著烙餅的盤子又往女孩子面前推了推，「這裡有多疼我知道，但是就算是疼，也得好好活著，好好吃飯。這疼是你最在乎的人留給你最後的東西，你得永遠有力氣承受這種痛苦，因為這疼里包含著太多東西了，是你對他的全部想念。如果有一天你也離開這個世界了，那聯通你對他的想念便也一起消失了，那時候的他才是真正離開了這個世界。只要你還活著，你還想念著他，這世界上就還有他的存在，所以啊。要盡量活的更長一些，讓他在這世界上陪著你的時間也能更長一些，只要不忘了他，他就還能以另一種方式會下這世界上。所以，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或很長很長時間。」大叔說的語重心長，但是聽得出來他說話的時候已經隱約帶上了哭腔。
女孩子似乎被大叔這一長串的話給繞暈了，不過她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認真地重複著大叔的話：「要活得很長很長，他就不會消失。」
「還有不要壓抑自己，想他的時候如果想哭就哭出來，沒有什麼可不能委屈的，對於最愛的人離開你最有權力難過。但是只能難過，之後還要帶著對他的想念好好活著。起碼不能讓去了天堂的人擔心。」大叔鼓勵著女孩，一邊催促著他趕緊趁熱吃了烙餅，「這個是他最常做給你吃的吧？可惜我不會做麵食，如果我會做的話，我今天一定親自烙給你吃。」
女孩子搖搖頭，終於開始帶著眼淚大口嚼著烙餅：「我爸爸也一樣不會做麵食呢。著烙餅加雞蛋是他生病以後常給我做的飯，即使在他最難受的這半年裡，他也是盡量在還能撐著的時候換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等我下班回家一起吃飯。他總覺得他生病了不能好好照顧我，他就是這樣，做什麼事情第一個永遠想到的都是我，他從來沒有為自己考慮過。」女孩子和著眼淚艱難地咽下嘴裡的烙餅，最後她還是把只咬了幾口的烙餅放回到了盤子里，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來。她就像是有哭不完的眼淚，即使昨天哭了一宿，今天說到傷心處的時候也會止不住地往外流。
看著她哭，我也止不住地鼻酸，看著她趴在桌子上，我忍不住地想起了志誠剛剛離開我的那段時光，面對在乎的人離去，沒有人能做到無動於衷。我偷眼看向了大叔，我發現他的眼圈也是紅紅的。他發現了我在看他，他沖我微微搖了搖頭。我知道他到今天都在被痛苦折磨著，他從來沒有走出來過。
女孩子又哭了半個多小時，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腫成了桃子，她顯得特別不好意思，問大叔要了打包盒將沒吃完的烙餅打包帶走。「爸爸說過永遠不能浪費食物。」她把吃剩下的烙餅放進了打包盒裡，「炒雞蛋是我最愛吃的東西，所以他總是炒給我吃，他炒雞蛋的時候總愛放挺多鹽，但其實我不喜歡放鹽的炒雞蛋，但是我不願意和他說，所以每次吃炒雞蛋的時候我都要夾在烙餅里，這樣味道就會沒有那麼咸。我只是為了避免聽了讓他知道我不喜歡，卻讓他誤會成為了我最喜歡，所以在他沒什麼力氣做菜的時候，他也會想著炒幾個雞蛋給我夾在烙餅里吃。」女孩子說到這裡不僅笑了起來，有幾份苦澀，也有幾分帶著想念的快樂。她將烙餅打包好后又盯著外賣餐盒看了幾秒鐘，最終是垂下了眼眸帶著，臉上帶著不舍與遺憾：「但是這輩子我是再也吃不到他炒的放了多鹽的炒雞蛋了，即使很咸很咸，可是現在的我依舊也很想好好再吃上一大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