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所謂愛情原來是場鬧劇
趙一枚的公司接了項工程,要派人去香港一個月。得知自己也在名單之列時,趙一枚說不上是什麼心情。別人的第一反應是高津貼、買名牌;而她的第一反應是:香港,是那個人出生長大的地方。
她告訴自己一切都過去了,早就忘記了傷痛,不再有恨,也不再有愛。可仍然要小心翼翼地不去想,似乎心裡有條傷痕,每次不經意地念及,都會讓傷疤裂開,流血不止。
趙一枚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推辭,請老闆換人去。可老闆說,誰都可以換,你是技術主管不能換,除非你想換工作。
過完生日後的第二個星期,趙一枚和幾個同事一起來到了香港。小李飛刀說得對,想真正走出來,就不要逃避,而要去面對。
第一個周末,趙一枚一個人一早上了太平山頂。旭日初生,涼風拂面,俯瞰著下面櫛次鱗比的高樓和海港,想起那一天早上,電梯的開合間,她和他第一次見面,那個一身得體西裝,斯文儒雅的男人,紳士地沖她微笑著……
——為什麼,她的心,還是會止不住地痛?
坐小巴下了山,時間尚早,香港的店鋪,周末很多都要十一點多才開門。趙一枚心念一動,坐地鐵去了九龍城。
自從開通了自由行,趙一枚在早兩年也來過香港,旅遊加購物,不過每次都是來去匆匆。九龍城也來過,純粹購物的。
出了地鐵站,沿著指示牌,沒走多遠,就到了九龍城寨公園。潘明唯說過,他是在這裡出生長大的,一直到十歲時,他父親靠賣大閘蟹起家做餐飲業,家境好轉,才搬離九龍城寨的。而九龍城寨也在十多年前改造成了公園。其實趙一枚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想來這裡,也許是為了告別,與過去糾纏的愛與恨告別。
走進公園,路兩旁都是低矮的黃色欄杆,有在散步的老人和踩單車嬉鬧的小孩子。趙一枚走著走著,發覺不對勁,怎麼好像走在了賽車道上,前方地面還印著「SLOW(減速)」、「DOWN(下坡)」的字樣。正想著,聽到後面喊叫,趙一枚連忙往旁邊一閃,一輛單車飛快地擦著身邊衝過去。
趙一枚啞然失笑,看來真的是走錯路了,這是專門給單車跑的。走到前面地勢高的一處往周圍一望,黃色欄杆圍著的單車道綿綿延延,竟看不到出口。
就不信走不出去了!趙一枚看看四下無人,跨過欄杆,踩著草坪一路下坡到了行人道上。剛剛站穩,身後一個清脆的聲音說:「姊姊,草坪嘸可以踩嘅!」
趙一枚回頭,只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四五歲小男孩,正騎在一輛有輔輪的小單車上,目光清澈地望著她。
做壞事被人捉住,而且是做沒公德的事被純真的小孩子捉住,趙一枚頓時臉上飛紅,訕訕地說了句「對不起.」就趕緊逃離。腦海中卻不由想象著,那個人小的時候,是否也這般可愛?甚至想像著,如果當初他們的孩子好好的生下來,長到四五歲,也會是這般清秀可人吧?隨即又使勁甩了甩頭,暗罵自己,為什麼,就是忘不了?
從九龍城寨一路閑逛,直到下午三點多,拎不動也走不動了,才往回返。快到住處的時候,覺得肚子餓了,就拐進了街邊的「蘭園」茶餐廳。
曾有人說過,在香港隨便進一家茶餐廳都是美味。趙一枚對這句話很贊同。來香港才一個星期,趙一枚和同事已經在這家茶餐廳吃了兩次晚餐和兩次宵夜,連老闆娘都認識他們了。
這家茶餐廳據說已經開了十多年,簡潔的店面,幾乎看不到任何的裝修痕迹,不過店鋪面積比較大,也比較光亮乾淨,牆上張貼著一些獲獎簡報和明星留影,小小地張揚著它的名氣。周日的下午,一眼望去,居然是滿滿的人。
趙一枚在門口猶豫著不知有沒有位子,老闆娘已經看見了她,熱情地招呼她進來。與人拼桌坐下,趙一枚點了招牌的絲襪奶茶和豬扒包。這家的絲襪奶茶名不虛傳,很香滑,茶味與眾不同,聽說是用四種不同的茶葉調製而成的;豬扒包所用的豬扒都經過特別的腌制,所以非常入味而且鬆軟,味道令人回味。
雖然人多,但趙一枚還是很享受面前的美味,和這裡地道的生活氣息。買單時夥計忙不過來,老闆娘親自把找回的零錢拿過來,並操著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說:「我們這裡的早餐也很好的,你和同事有空來吃啊。」
趙一枚心想,下午茶、晚餐、宵夜都在這吃過了,試試早餐也好。於是一邊起身一邊點頭說:「好啊。」
老闆娘貼心地幫她把放在腳邊的購物袋遞到手上,又笑呵呵地說:「每星期一早上特供的A餐有金牌火腿煎雙蛋,一定要來試試啊。」
火腿煎雙蛋?她有多久沒吃過火腿煎雙蛋了?
晚上趙一枚對同事林迪說:「明天早點起,去『蘭園』吃早餐啊。」
林迪瞥了她一眼,「吃個早餐不用那麼複雜吧?多睡會兒啦,我買了牛奶麵包。」
周一的早上,趙一枚起了個大早,一個人跑到「蘭園」茶餐廳。好在金牌火腿煎雙蛋沒有讓她失望,正是她最愛的「兩面金黃、中間流黃」。回去后大肆宣揚,傑米說她魔障了,為一份煎蛋激動成這樣。
從此之後趙一枚隔三岔五就去「蘭園」吃早餐,不過金牌火腿煎雙蛋只有周一早上才有,老闆娘說,所以這才叫「特供A餐」啵。
「蘭園」茶餐廳老闆娘是個三十多歲胖胖的女人,夥計們都叫她「霞姐」,芳姐成天笑眯眯的,只有對老闆「水哥」凶。水哥瘦瘦的象根竹竿,說話嗓門又大又沙,兩個人經常說不了幾句就吵起來。可趙一枚看著他們忙忙碌碌、吵吵鬧鬧,卻覺得說不出的溫馨和羨慕。
轉眼來香港已有一個月。這天下午和項目方香港辰通公司的工程師開會,趙一枚中途從會議室出來去影印資料,在走廊上看到個熟悉的身影,叫了一聲。
那人轉過身來,果然是托尼,以前在泰特公司的舊同事。
兩人打了招呼,托尼問:「枚,你怎麼在這裡?」
趙一枚道:「我們公司接了辰通的工程,我已經過來一個多月了。你呢?泰特也在和辰通合作嗎?」
「合作?」托尼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不是吧,你幹了一個多月都不知道,辰通是泰特的全資子公司呀。」
這麼巧?趙一枚暗自驚訝。
開完會回去。他們住公寓也是辰通安排的,離地鐵很近,交通和飲食都很方便。晚上趙一枚和同事傑米、林迪一起坐在「蘭園」茶餐廳吃飯,吃著吃著,趙一枚想起秦揚要來香港的事,便抬頭問大家:「過兩天我哥要來香港,請他去哪吃飯好呢?」
「你哥?」傑米看了她一眼,「枚,你的哥哥弟弟可真不少啊,還老說自己是『剩女』……」
趙一枚瞥了她一眼:「真是我哥。他難得有機會來香港,是個交流會議,就一個晚上自由活動時間。」
「看看吧,給你參考。」坐在對面的林迪扔過來一本雜誌,「中西美食大全。」
趙一枚拿起來一看,是本《飲食情報》,就說:「你買的?」
林迪朝門口努了努嘴:「免費的。」
也是,這種雜誌其實就是做廣告的。翻開來,銅版紙彩頁,精美的印刷,琳琅滿目的美食,看得趙一枚垂涎欲滴。
翻著翻著,趙一枚的目光突然定住了,呼吸也不由一滯——一個微笑著的熟悉面孔,就這樣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躍然眼前。
這是一家西餐館的介紹。尖沙咀一間叫「明月」的餐廳,主打美國及義大利菜式,靠近窗邊的位置可以望到維港。除了店面環境和出品菜式的圖片,還附有店主的頭像和簡介:「店主出身香港餐飲世家,旅美多年,曾在知名IT公司任高管,鍾情各種美食……」
指甲蓋大小的一幅照片,不是很清晰,像中人留著時下很潮的短短的寸頭,戴一副無框眼鏡,眉眼恬淡,微微笑著,整個人看上去瀟洒愜意。
髮型不同,眼鏡不同,臉龐也似乎清瘦許多,只那感染力極強的微笑還是一樣一樣……
是他嗎?他竟然就在香港?趙一枚「啪」地合上雜誌。
「怎麼了?」林迪嚇了一跳。
「沒什麼,吃飽了,買單吧。」趙一枚捧著雜誌,一顆心「砰砰」亂跳,對著面前的滷水雙拼只覺得喉頭噎住,再也吃不下去了。
出了門,趙一枚借故有事,沒有和大家一起回公寓,轉身向地鐵站走去。走了沒多遠,還是忍不住停下,從包里拿出那本從「蘭園」順手牽羊拿來的《飲食情報》,翻到那一頁,手指輕輕摳在那熟悉的眉眼上。
幾個主打菜式的圖片下方還有一段詩一樣的描述:
夜色旖旎迷人,
月光下的維港是那麼的美麗。
驚喜的開篇,
一大盤沙拉和香脆的麵包,
飄散著濃濃的奶香的番茄湯,
如絲綢般的細緻濃稠,
簡單純美難以忘懷;
加利福尼亞蝦卷,
美味的鮮蝦永遠也吃不夠;
香辣火腿蘑菇披薩,
新鮮出爐的豐富餡料和厚厚的芝士;
鍾愛的甜食即將登場,
一勺一勺的探究下去,
朱古力香蕉蛋糕,
甜與苦的交錯,
一口接一口滋味無窮,
絲絲入心;
烤蘋果奶酥,
果香馥郁搭配著冰淇淋,
冰火交融纏繞味蕾,
濃郁厚實卻並不很甜膩;
愛爾蘭咖啡和拿鐵咖啡,
唇齒間瀰漫著曼妙的滋味,
在舌尖激起無限回憶。
坐在通透的玻璃窗旁,
一縷月光悠悠。
一如你的細膩,柔情又溫馨,
萬般愜意地充盈著我的心靈,
直到把自己遺忘在浪漫的月夜裡……
文字的署名是「貪吃的小Q」。
以前他總是叫她「貪吃的小豬」。他們一起掃蕩各種美食。他總是比她先放下筷子,然後笑吟吟地看著她吃,說看著她吃東西就是享受;她說,那不如就合夥開一家餐廳,每晚一起在月光下享受美食……
然後他走了,一聲不響地走了,奔向他的陽光燦爛,留下她一個人在黑暗裡獨自舔舐傷口……
他只留給她一句話——「枚,對不起。祝你幸福。」
就在幾個星期前,趙一枚還以為自己已經放下那一切。原來她沒有,原來她不能,原來她根本沒辦法——沒辦法原諒,沒辦法忘記。
趙一枚拿出手機,照著雜誌上的訂位電話撥過去。
前台接起電話:「您好!明月餐廳。」
「請問……」趙一枚覺得喉嚨發乾,咽了口口水,才說,「請問,這裡的老闆是姓潘嗎?」
對方愣了一下,答道:「是的。請問有什麼幫到您?」
「他是……潘明唯先生嗎?」趙一枚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沒錯。」對方這回答得很乾脆,「請問您是?……喂?小姐?」
他在,他就在香港!趙一枚的耳邊反反覆復回蕩著這句話,半天,才發覺電話那邊還在不停的叫她,連忙定了定心神,應道:「哦,我是他的一個朋友,很久沒聯繫了。他現在,在店裡嗎?」
對方聽說是老闆的朋友,恭敬地答道:「潘先生不在,不過潘太太在。請問……」
潘太太?
趙一枚心裡「咯噔」一下,定了定神,才道:「哦,沒什麼,我只是想訂明天的晚餐。請給我留可以看到海景的窗邊位,兩個人,明晚七點,我姓趙,趙一枚。」
第二天晚上不到七點,趙一枚就已經到了海港城,樓上樓下轉悠了幾圈,七點十分,秦揚才出現。
「喂喂,遲到了!」趙一枚迎過去。
「不好意思。餓了?怎麼不先進去?」秦楊似乎是從會場直接趕過來的,額頭微冒著汗,西裝脫了拿在手裡,一隻手正把領帶往下扯著。
趙一枚心說,我哪能一個人進去?我就是等你來救命的。嘴上卻道:「這不怕你找不到嘛,所以在門口等你。」說著伸手幫他整了整衣領。
秦揚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嚇了一跳,有點不自在地說:「怎麼?」
趙一枚退後半步,歪著腦袋左右看了看,說道:「嗯,原來你穿西裝這麼帥,很好……」
秦揚狐疑地打量了她一眼,說道:「喂,我怎麼覺得你今天特別……漂亮啊?你搞什麼名堂?」
趙一枚哼了一聲:「你怎麼說話的?我向來都這麼漂亮。」向餐廳門口看了看,又猶豫起來,「唔……算了,咱們還是換一家吧。」說著便轉身往回走。
「換什麼,這家不挺好?」秦揚一把拉住她。
「你這麼難得來趟香港,我們還是去吃地道的粵菜吧。」趙一枚避開他審視的目光。
秦揚像座鐵塔一樣一動不動。
趙一枚心知瞞不過他的火眼精睛,只得嘆了口氣道:「這家餐廳……是潘明唯開的。」
聽到「潘明唯」三個字,秦揚手下一緊。趙一枚被他抓著手腕,差點痛呼出聲。
「就這家。」秦揚從牙縫裡低低吐出幾個字,用力一帶,趙一枚便被他挾著向餐廳走去。
「明月」餐廳位於三樓,裝修雅緻,燈光柔和,播放著輕鬆的背景音樂,整面牆的落地玻璃外就是開闊的維多利亞港景觀,在夜色下格外迷人。
兩人一進門就有彬彬有禮的侍應生迎上來,報上訂位的姓名,侍應生將他們引到窗邊的一張台,窗外就是維港的迷人海景。
秦揚拿起菜牌翻了翻,抬起頭問道:「你要吃什麼?」
趙一枚心不在焉地道:「我要一個番茄底的湯,其它隨便……噢,不要牛排。」
她哪裡還有心思吃東西,自從一踏進這間餐廳,她就似乎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感受著周圍的動靜和視線,既緊張又忐忑。
秦揚叫來侍應生,雜七雜八點了一大堆,然後對著「優惠活動」的餐單問:「中銀信用卡可以有九五折,那浦發的呢?」
「浦發?」侍應生愣了一下。
「上海浦東發展銀行的VISA信用卡。」秦揚一字一句地道。
「對不起,目前只有中銀信用卡可以享受九五折優惠。」侍應生略帶歉意地用還算標準但仍有些生澀的普通話回答。
「為什麼浦發的不可以?你們老闆在不在,你去問問他,如果也有優惠,我們就再點幾個甜品。」秦揚一板一眼地對侍應生說。
侍應生表情顯然覺得這個人在無理取鬧,但仍禮貌地說了聲:「好的。」才轉身離去。
秦揚沖趙一枚揚了揚嘴角:「火力偵察。」
過了一小會兒,那個侍應生居然真的轉了回來,向秦揚說道:「先生,今天刷浦發信用卡可以打八折。」
「八折!」秦揚扭臉看著趙一枚,眼中意味深長,「要不要再點些甜品?」
趙一枚完全走了神,一顆心嗵嗵直跳,直到秦揚問了第二遍,才反應過來,連忙搖頭說已經點得很多了,不如吃完再說。
他在!整整一年沒見,她找上門來,而他居然躲在裡面,不敢光明正大地出來和她打個招呼?
盤盤碟碟陸續擺上桌面,果然是典型的美式餐廳做派,分量十足。只是趙一枚根本不知道自己都吃進去了些什麼,總覺得背後似有目光盯著她,反而擺出更加愜意的姿態,和秦揚大談這一個多月在香港的見聞和生活,盡量擺出一副談笑風生,其樂融融的景象。
「你緊張個什麼勁?」秦揚瞥了她一眼,淡淡的說。
「我哪有緊張,你知道的,我吃多了話就多……」趙一枚拿起一塊披薩,突然抬手遞到了秦揚嘴邊。
秦揚一愣,飛快地抬眼看了她一眼,然後便張開嘴,就著趙一枚的手,一口一口把整塊披薩吃了下去。
趙一枚一邊喂,一邊眉花眼笑地看著秦揚;秦揚則皮笑肉不笑地回看著她。
接下來兩人變本加厲,吃什麼都是你一口我一口,我切一塊龍利魚給你,你叉一朵西藍花給我……
突然「咔嚓」一聲輕響伴隨著閃光,兩人扭頭看去,只見一個小男孩放下相機,沖他們做了個鬼臉,就迅速跑開了。
兩個人愣了愣,不約而同地恢復了正襟危,坐各懷心事,低頭吃得味如嚼蠟。
吃得差不多時,過來一個侍應生,從托盤裡拿下甜品放到桌上。
趙一枚奇道:「我們沒有點甜品啊?」
「是免費送的。」英俊的侍應生帶著帶著專業的微笑,繼續給兩個人的面前都擺上了一份甜品。
「縮頭烏龜!」秦揚瞥了一眼侍應生離開的背影,冷哼一聲。
趙一枚不理會他,只管低頭一勺勺吃著面前的甜品。
漿心朱古力蛋糕配香草冰淇淋,他還記得這是她的最愛。一口濃郁而略帶苦澀的熱巧克力,再一口冰涼清香的冰淇淋,就像那本雜誌上寫的:冰火交融纏繞著味蕾,在舌尖激起無限回憶……
只是現在吃進嘴裡的,卻完全不是滋味。
買單時秦揚從錢包里拿出一張千元面額的港幣,放在侍應生打開的夾子里,說了聲:「不用找了。」便起身從座位上拉起趙一枚往門口走去。
趙一枚腳步拖沓地走出餐廳,略一猶豫,對秦揚說:「我得去趟洗手間。要不……你先走吧?」
秦揚緊抿著唇,面無表情地盯了她片刻,直看著她心裡發虛,方才緩緩說了個「好」字,然後邁開大步徑直走了。
趙一枚看著秦揚的背影在走廊拐角處消失,定了定神,轉身又進了餐廳。
「我去下洗手間。」趙一枚向門口的侍應生說了一句,便依著指引,進了洗手間,先洗了洗手,然後從手袋裡拿出化妝包,抬頭看向鏡中的自己。
妝有些殘了,在慘白的鏡前燈光照射下,臉色顯得格外難看。以前她幾乎從不化妝,膚色白裡透紅;現在她不化個淡妝幾乎就沒法出門。原來內分泌失調真的可以讓女人變成「黃臉婆」,那種暗黃灰敗的膚色不是天生的,而是從里往外透出來的。
還有她的頭髮,以前她一直留著一頭烏黑豐盈的長直發,現在她燙了長捲髮,並染成時尚的巧克力色,別人都說這樣更漂亮,也更有女人味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過是為了掩飾日漸稀少和枯黃的頭髮,不然每天早上梳梳頭,雪白洗手台上的掉發就堪比化療后的病人,直讓她抓狂。
現在好了,也不用梳子梳頭了,隨便抓抓就好。趙一枚用濕手捋了捋頭髮,然後從旁邊扯下一張紙巾擦乾了手,掏出粉盒開始往臉上補妝。
這一切,都是拜那個人所賜!而那個罪魁禍首竟然做了縮頭烏龜,自己躲在一邊逍遙自在,卻不敢出來見她!那麼好吧,她便去找他。有些話,早就該當面說清楚。
趙一枚仔細地塗好口紅,對著鏡子露齒一笑,然後轉身打開洗手間的門,走了出去。
返回餐廳前台,趙一枚對接待說:「你們老闆在不在?」那接待生是個混血兒,身材頎長,長相極其英俊,聽了趙一枚的話,似乎並不吃驚,微笑著說:「趙小姐是吧?這邊請。」
趙一枚心裡一緊,跟著他走了幾步,心開始越跳越快。
轉了幾個彎,倒了後面的一間辦公室前,隔著門,趙一枚便聽見裡面傳來小孩子的笑聲。
接待生敲了敲門,恭敬地說了聲:「趙小姐來了。」便扭開房門,退到一旁。
趙一枚深吸了口氣,揚起頭,緩步走了進去。
他不在。
房間不大,一眼望遍,簡潔的辦公桌、文件櫃、沙發而已。桌子後面,剛才偷拍他們的那個小男孩正轉著大眼睛看向她,而旁邊一個身材嬌小、長相溫婉的年輕女子則起身迎向她。
「趙小姐是來找艾唯的吧?不巧,他今天不在。」女子臉上帶著微笑,普通話很不標準,但聲音綿軟,柔和悅耳,「我是他太太,塞琳娜。」
趙一枚認出來了,這就是方沁——泰特全球副總裁、大中華區首席執行官兼總裁方繼森的大女兒。
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她來幹什麼?答案不是早在一年前就有了嗎?為什麼她還找上門來自取其辱?是因為那個誤會,讓她心底還一直存著一絲幻想嗎?這樣想著,臉上竟也浮起笑容:「潘太太,你好。其實我就是想來謝謝你送的甜點,很好吃。」
「趙小姐喜歡就好。」方沁微微一笑,扭過頭對那小男孩說,「丹尼,你先出去玩一會。」
丹尼……趙一枚記得這個名字。在當初她和潘明唯好得如膠似漆的時候,偶爾一次在半夜醒來,聽過他叫著這個名字,柔聲細語地用英文跟小男孩講電話。後來他拿著那張方沁和丹尼合影的照片告訴她,丹尼是個有著嚴重遺傳血液病的孩子。她還以為,那也是他做義工時照顧的孩子之一。
小男孩約摸六七歲年紀,黃皮膚,眉清目秀,身材瘦弱,顯得腦袋有些大,一雙眼睛極為靈動,長相很明顯的肖似方沁。他點點頭,什麼也沒說,放下手中的東西就出去了,到門口時又扭回頭看了趙一枚一眼,目光中帶著些和年齡不太相符的狡黠與敵意。
「丹尼很調皮,像艾唯小時候一樣。」方沁望著丹尼出去的背影笑了笑,走回到書桌旁,一邊收拾上面凌亂的東西,一邊緩緩說道,「我十八歲就嫁給了艾唯。丹尼,已經八歲了。」
一瞬間,趙一枚的心臟好似被人狠抓了一把。雖然剛才已經隱約猜到,可是聽到方沁親口說出來,還是被打擊懵了。好吧,他們已經結婚快十年了,還有什麼?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這些不堪的事實,潘明唯,既然你不敢親口告訴我,那麼,就讓你太太一次說完吧!
「看不出來他八歲了是吧?因為他生下來,身體就一直不太好。他很少機會到外面玩,倒是喜歡做些手工。這本相冊,就是他自己做的呢。」方沁說著拿起桌面上的一本相冊,遞過來。
趙一枚麻木地上前一步,伸手接過。
這是一本厚厚的相冊,封面大概是手工做的,用格子布和樹皮做的裝飾。打開來,扉頁上寫著一行筆體稚嫩的英文:「給親愛的爹地:生日快樂!—丹尼。」
相冊的每一頁有三張照片,每張照片旁邊都有同樣筆體的英文註釋。第一張照片是個白白胖胖的嬰兒,笑著張開的嘴裡沒有一顆牙齒,神態及其可愛,註釋寫著「這是我,丹尼,一百天,沒牙佬。」接下來的幾張分別是「半歲,我會坐了。」、「一歲,我有三顆半牙,會咬人了。」
翻開第二頁,肥白的嬰兒逐漸變得小臉蠟黃,小下巴一張比一張尖,到後面甚至從里往外透著黑色的暗沉。
相冊前幾頁都是丹尼小時候的生活照,還有的是在醫院裡照的,也有幾張是和方沁的合影。丹尼長得很像方沁,尤其是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
有一張是母子兩個在吹生日蠟燭,背景是在醫院,丹尼穿著病號服,戴著紙做的皇冠,雖然一臉的病容,但卻開心地笑著。方沁在後面摟著他,也微笑著,眼眸中卻是掩飾不住的無限凄涼。註釋寫著:「我的四歲生日。媽咪說這差一點就成了我們的最後一張照片。然後,爹地回來了。」
這是什麼意思?趙一枚把這段話反覆讀了兩遍,不得其意。
再往下看,就出現了潘明唯和丹尼的合影二十幾歲的潘明唯,隨意率性的T恤牛仔,年輕明朗的笑容,溫暖得沁人心脾,趙一枚看著,卻覺得從腳底發寒。
翻過一頁,赫然是一大一小兩個光頭。註釋寫著:「我和爹地一起做燈泡,亮閃閃。」
接著是張聖誕節的照片,看得出是在病房裡,潘明唯和丹尼都戴著同一款式的很酷的頭巾,笑容燦爛。
最後一張父子兩個都穿著病號服的照片,是在醫院的走廊,仍帶著那條很酷的頭巾,伸手擺出V型的勝利姿勢,背後門廊上是「層流室」幾個英文。註釋:「準備進倉。移植一定成功!」
方沁在旁邊解釋:「我還上醫學院時就結婚生子了,可能那時我們都太年輕,關係一度很不好,後來丹尼生病,才緩和了些。但到了去年……去年初我們還是簽了分居紙,準備他到中國任職一年後便離婚。可後來丹尼病情突然惡化,必需要做骨髓移植,他就提前回美國了。丹尼病好后,他說想回香港,我們就一起回來了。現在……」方沁說道這,停了下來,靜靜看著趙一枚。
現在?現在還用說嗎?他不肯露面,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趙一枚合起相冊放回去,努力維持著微笑和聲線的平穩說了句:「孩子沒事,就是最好的。這裡不錯,下次有機會我帶朋友再來。」
「男朋友?」方沁輕輕挑眉毛,「剛才那位?」
「不是。」趙一枚努力揚起嘴角,做出燦然的笑榮,「是未婚夫。」
「哦,恭喜!你未婚夫很帥啊。」方沁拉開抽屜,拿出一張金卡給她,「趙小姐,這是張八折卡,永久有效。」
「謝謝。」趙一枚也不客氣地收下,「打攪了,我走了。」
走到門口,忽然想起另一件事,猶豫了一下,還是回頭問道:「聽說我現在做項目的香港辰通公司,是泰特的全資子公司?」
「趙小姐,你想得太多了。」方沁仍是恬靜地微笑著看著她。
趙一枚點點頭,只覺得小腹一陣陣的墜痛,身下有一股暖流湧出。不再多說,開門走了出去。
轉過走廊,趙一枚的胸口就像是被什麼重重撞擊了一下——那個曾經日日夜夜在她眼前揮之不去的熟悉面龐,就這樣,真實地迎面而來。
他穿一件立領的米白色休閑襯衣,臂彎搭著件外套,似乎剛從外面進來,整個人看上去比以前消瘦不少,反而更顯得清朗俊逸。見到她一愣,隨即臉上浮起溫和笑意,鏡片后的眼睛在燈光下明亮而溫煦。
趙一枚有一瞬間的僵硬,說不清是驚喜還是憤怒,難言的感覺像螞蝗一樣鑽進心臟,撕扯般地難受。
「嗨,枚,好久不見。」潘明唯的聲音平和,就像是見到了一個老朋友般,連看著她的目光也是淡淡的溫潤。
他居然可以,這般波瀾不驚。趙一枚斜睨著他,淡淡道:「你這裡的菜式不錯呀。」
「喜歡就好,歡迎再來。」潘明唯似乎完全沒有看到她漠然的表情,聲音輕柔,唇角微微揚起。
不愧是多年的夫妻,說話的口氣和表情都是如出一轍!趙一枚本來還存著的一些質問的話,全都不想再說了,冷哼一聲,看也不看他一眼,揚起頭,大步越過他身旁向前走去。
「等一下!」潘明唯揚聲。
趙一枚的腳下略一猶豫,終於還是站住,轉過身道:「什麼事?」
「那個……」潘明唯的表情竟似有一絲為難,「你的……裙子髒了。」說完走上前,抖開一直搭在臂彎的衣服。
趙一枚大窘,今天穿什麼不好,居然穿了件米白色的連衣裙配短外套,剛才就察覺下面濕漉漉的,應該是月事提前來了,弄髒了裙子,一時訕訕地站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潘明唯將外套輕輕披在她肩上,又往下拽了拽。趙一枚耳邊感受到他呼出的氣息,暖洋洋的,一瞬間竟然覺得腦袋發暈。
「爹地!你怎麼才回來?」隨著一聲清脆的童音,一個男孩從走廊盡頭轉了出來。
「丹尼?」潘明唯鬆開了放在趙一枚肩上的手。
如一盆冷水澆下,趙一枚清醒過來,一時間頗覺荒唐。今天的一切都像場鬧劇,自己的表現更加蹩腳。於是冷笑一聲,後退半步,扯下身上的衣服朝潘明唯丟了過去,轉身就走。
「枚!」潘明唯從後面一把拽住她。
趙一枚只覺得胸腔里騰地冒出一團火,扭過身,用了十足的力道,抬手狠狠揮去。
「啪」地一聲脆響,潘明唯一動不動,生生受了這一巴掌,左臉頰登時顯出清晰的五指紅印。
趙一枚沒想到他居然絲毫不去躲閃,不由也愣了,右手掌垂下來兀自微微顫抖,火辣辣地發疼發麻。
潘明唯扶了扶被震歪的眼鏡,看著她沒有說話,鏡片在頭頂射燈下反著光,似乎有什麼東西從他深邃的眼眸中涌瀉出來,又極快極深地隱去,最後竟幻化成一絲笑意,浮現在嘴角,只是那笑意,帶上了幾分蒼涼、幾分無奈。
「一一!」秦揚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你怎麼去個洗手間去這麼久?」說話間已把自己的西裝脫下來披到趙一枚身上,親密地摟著她的肩膀說:「你這臭脾氣什麼時候能改改呀?說不了兩句就動手?」
趙一枚只覺得身上一暖,心頭更是一暖,眼眶一酸,差點眼淚就下來了。
秦揚拍了拍她肩頭,又扭頭對潘明唯說:「那誰,謝謝你給我們打八折。」
潘明唯淡淡一笑:「不客氣。」
「放心,我不會跟你客氣!」秦揚冷笑一聲,摟著還在發愣的趙一枚往外走去。
出了海港城,秦揚才鬆開了摟在趙一枚肩上的手。
兩人默默走著,一直走到星光大道,趙一枚才開口道:「剛才你不是走了嗎?」
秦揚哼了一聲道:「那姓潘的做事不地道,我不放心。」
趙一枚低下頭,沉默了片刻,說:「謝謝你,秦揚。」
秦揚停下腳步,轉身扳過她的肩膀:「別跟我說謝字,即便是普通朋友,你受了委屈,我也不能不管。」
趙一枚仰臉看著他,剛才的一幕幕,絕望傷心難過惱怒等等複雜的感覺糾葛在一起,心臟就想被人攥在手裡拚命揉捏般痛楚,偏偏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向上扯去。
秦揚見到她這般無聲的凄楚笑容,猛地鬆開手,轉身大步想回走去。
趙一枚愣了愣,連忙追上去:「你要幹什麼?」
「我去找姓潘的算賬!」秦揚腳下不停。
「別傻了!」趙一枚快步攔在秦揚前面,「你想幹什麼,當著他太太和兒子的面,揍他一頓?有用嗎?」
「他太太和兒子……」秦揚愣了愣,罵了句粗口道:「那個偷拍的小孩是他兒子?都這麼大了?」
趙一枚沒答話,在欄杆前的石凳上緩緩坐下。
秦揚也在她旁邊坐下,安撫地拍了拍她的後背。
趙一枚伸手挽住秦揚的臂彎,然後把頭靠到他肩膀上,低聲說:「借你的肩膀給我用用。」
秦揚一動不動,坐得筆直,感覺到她在自己的肩頭一抽一抽。忽然聽到她輕笑出聲,扭頭一看,她竟不是在哭,而是真的在笑。
趙一枚見到他詫異的表情,更是笑得開懷:「哈哈,我覺得我剛才好像在說台詞,真他媽的狗血!」
「一一……」秦揚看著她,瞳孔一緊。
「真是狗血劇情!」趙一枚繼續笑,「之前我以為是上演言情劇,卻原來演的是倫理劇,我找上門去,想要什麼答案呢?答案就是:原來我曾經是個小三兒!我差點破壞了人家的幸福家庭,差點害得小朋友沒了爸爸……真是笑話,哈哈,好好笑……你不知道,他兒子一直有病,遺傳的血液病。他那時候正準備離婚,他說想和我結婚,是想要個健康的孩子呢。可是,他怎麼能演得那麼真呢?都能拿奧斯卡獎了……然後孩子沒了,他轉頭就走了,只給我五十萬……五十萬,我就那麼賤,還不如一輛路虎值錢……我還真就那麼賤!你知道嗎,那五十萬,我眼都沒眨就收了……」
「別說了,一一!」秦揚猛地把她緊緊摟到了懷裡。
趙一枚的肩頭聳動了幾下,眼淚終於無聲地流了出來。
過了好一陣,秦揚輕輕扶起她:「石凳太涼了,我們走吧。」
趙一枚抬起頭,伸手指在眼角抹了一下,向外一彈,自嘲地笑笑:「看來我真是滅絕師太了,只這麼幾滴眼淚就沒了。」
秦揚見她情緒似乎已平復,便道:「過去的就讓他徹底過去吧,就當做了場噩夢。」
趙一枚扶著欄杆,出神地望著對岸櫛次鱗比的高樓和燈光,突然道:「秦揚,你說,當初我們為什麼就沒能在一起呢?」
秦揚一怔,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
趙一枚笑了笑,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道:「你還記得我們在普陀寺求的那個據說很靈驗的梅花姻緣符嗎?你畢業那年,我把它弄丟了……」
「一一……」秦揚握住了她的手。
「什麼?」趙一枚扭頭看他。
秦揚眼眸閃了閃,欲言又止,最後澀聲說道:「沒什麼,夜了,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