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學會哭泣卻學不會忘記
早上七點。酒店餐廳里還只有稀稀疏疏幾個早起的人。趙一枚坐在窗邊,望著外面陰沉沉的天,勺子下意識地攪著杯子里的奶茶。
昨晚沒睡好,盡做些稀奇古怪的夢,而且半夜竟然胃痛痛醒,忍了忍,不行,萬般無奈地爬起來,開燈在書桌下的紙簍里翻出潘明唯給的葯,吃了一片下去,總算勉強睡到天亮。
看了看牆上的掛鐘,趙一枚拿出手機,調出已撥電話,長長一串都是同一個名字:秦揚。
趙一枚盯著這名字看了好一陣,還是按下了重撥鍵。
鈴聲響了很久,一個單調的女聲響了起來:「您撥叫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趙一枚啪地合上電話,手裡的勺子發狠地攪著,不知道是在生他的氣,還是在生自己的氣。
是在生自己的氣吧。每次兩人難得的一見,都會落個不歡而散;每次被秦揚氣得快發瘋,下一次卻仍舊厚著臉皮跑去找他。
就像昨晚,鼓足勇氣打電話給他,卻被他一句惡狠狠的「我沒空跟你說話!」堵了回來,委屈得只想哭。至於嗎,就算你再忙,也不用這麼惡劣的語氣啊,擺一張臭臉給誰看?
趙一枚覺得每個人都是有自己的磁場的,秦揚是和她垂直相交,切割磁力線——對,就是這個詞,每次都割得她血淋淋的,但卻產生了強大的電流。而潘明唯則是順著她的磁力線,很自然地吻合在一起。昨晚賭氣和他出去吃宵夜,發覺跟他在一起很放鬆,很舒服,感覺就像一個相知多年的老朋友。
只是這個臉上總是掛著溫和笑意的男人,似乎太體貼太周到,讓她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所以她最後忍不住想逗一逗他,想剝開外殼看看裡面的男人本色是不是與別人無二。誰知卻遭到了有史以來最禮貌的拒絕——如果那也算拒絕的話。
她的指尖已經觸到了他輕微的戰慄。她知道,他已經動心了。
好吧,曖昧遠比愛情好玩。曖昧可以是茶餘飯後的優雅消遣,也可以是貓捉老鼠般的有趣遊戲。而愛情不行,愛情太沉重,趙一枚已經背負了太多,再也玩不起了。
機票是下午四點鐘的。托尼因為還有別的事情,昨天就已經直接從桂林飛回去了。因為已經是周五,小劉和歐陽兩個人準備一起去有名的德天跨國瀑布遊玩,周日再回去。要去機場的又只剩下了潘明唯和趙一枚。
「這樣也好,同去同回。」潘明唯說完,卻並不見趙一枚答話。
他早就注意到今天趙一枚不在狀態,有些神不守舍。不過想來這並不是因為他。趙一枚今早見到他的態度很自然,似乎昨晚什麼也沒發生。當然,昨晚確實什麼也沒發生。
趙一枚在打電話。其實今天她一有空就在打電話,但似乎一直沒有接通。每撥一次,她眼中的不安就多了一層。
趙一枚握著手機看了半晌,終於抬起頭:「艾唯,我要改簽機票,不跟你一起回去了。」
「怎麼了?有事?」
「哦,沒什麼,我有個親戚在隆口,臨時決定過去玩玩,反正也周末了。」
潘明唯不便多問,上前幫趙一枚提了行李:「那和司機說先送你去車站吧。這邊不好打的。」
兩人坐上車,潘明唯有些擔心地說:「隆口是在邊境那邊吧?你一個女孩子去,自己多小心。」
「沒事,到了那邊會有人來接我的。」趙一枚邊說邊拿出錢包翻找著什麼,臉一側,發現潘明唯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荷包相上,便笑了笑,大方地舉起來,「看,有警察保護我,你就放心吧!」
照片上「隆口口岸」的門廊下並排站著三個人,趙一枚在中間,穿一條濃郁民族風的長裙,笑靨如花;左邊一個穿著筆挺的警服,負手而立,兩杠一星的肩章,高大挺拔,五官輪廓分明,臉上沒有笑容,微抿著的嘴角透著堅毅,英氣逼人;右邊的一身迷彩服,身材瘦削但卻英挺,帽檐下清俊的笑容看著有些眼熟。
潘明唯指著照片上右邊的人,遲疑道:「這個……是你弟弟?」
趙一枚點頭「嗯」了一聲。「呵呵,穿上迷彩服差點認不出來了。」潘明唯又指向左邊,「那這個,是你哥哥?」
「不是。」趙一枚淡淡的答了句,就收起照片,不再多說。
長途大巴在路上顛簸著,車廂裡面的乘客都被搖晃得昏昏欲睡,窗外是西南特有的喀斯特風光,在陽光的照耀下分外迷人。
趙一枚再一次合上手機,心中的不安又多了一分。打開包,從錢包里抽出那張照片,凝視片刻,指尖從那張英俊的臉上輕輕滑過。翻過來,背面還粘著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四周是精緻的花邊,印著「紅星照相」的水印。照片里三個孩子並排站著,左邊的男孩七八歲年紀,虎頭虎腦,緊繃著的臉上透出一股子倔強和不情願;中間的女孩五六歲,蒼白瘦弱,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憐;右邊的小男孩胖乎乎的剛剛會站,被女孩牽著手,一副懵懂可愛的表情。
照片下方印著一行小字:趙揚趙梅趙樺攝於一九八七年六一兒童節。
回憶,如潮水般湧來……
「哥哥,你要吃糖嗎?」小女孩輕輕推開房門,走到床邊,有些局促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小男孩,伸出手,小小的掌心裡有幾顆透明彩紙包著的硬糖。
男孩瞥了一眼,哼了一聲,翻了個身,閉上眼睛。
小女孩嚅嚅地還想說什麼,卻被衝進來的女人一把扯了出去:「梅梅,都跟你說了哥哥在發腮腺炎,不能進來,會傳染的!怎麼這麼不聽話!」
小女孩委屈地扁了扁嘴,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哥哥吃藥……很苦的……媽媽你讓我把糖給他吧……」
小女孩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把耳朵貼在門上,悄悄聽著裡面爭吵的聲音。
「不行!不是說好了錢是留給梅梅治病的。」
「梅梅跟我的公費醫療,花不了這麼多錢。」
「那也不行!她跟梅梅不一樣,梅梅只要做一次手術就好了,她這個病可是無底洞,要開了頭,扔多少錢進去都不夠。」
「她畢竟跟了我這麼多年,吃了不少苦……」
「我們不是已經把揚揚接過來上學了嗎,難道還不夠?你也不掂量一下,你每個月的工資才多少?要養三個孩子,還要養你爸媽……」
「啪!」木尺打在手心,小男孩身體猛地一顫,卻並沒有縮回手,反而抬起頭,倔強地說:「我沒錯!」
男人被他的目光觸怒了,又是一尺子打下去:「你欺負妹妹,還敢頂嘴?!」
「爸爸,這次真的是我自己摔倒的,你別打哥哥了。」小女孩牽著男人的衣角求情,臉上還掛著剛剛哭過的淚痕。
那人揮起的尺子顫了顫,最終在空中劃過:「哼,你好好反省反省!」大步走了出去,嘭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哥哥……」小女孩討好地叫著男孩。
「我不是你哥哥!嬌氣包!藥罐子!」
「我不是嬌氣包,不是藥罐子……」
「你是,你就是!」
「我不是……」
「你就是!你是嬌氣包、藥罐子、拖油瓶!你媽媽,是破鞋!」
「不是!我媽媽才不是破鞋!」小女孩大聲反駁。
「你媽媽就是破鞋!」小男孩惡狠狠地看著小女孩,「她搶走了我爸爸,趕走了我媽媽,她就是破鞋!還有你——拖油瓶!」
「不是!不是!」小女孩尖聲叫著,像一隻憤怒的小貓。
「叫你好好反省,怎麼又吵起來啦?我看你就是欠揍!」男人在外面聽到房裡的喧鬧,推門進來,一把捉住男孩的胳膊。男孩拚命向外掙扎,突然抓起旁邊矮几上的水果刀,回手一刀插了過去。
看到湧出來的鮮血,男孩怔了怔,「噹啷」丟下刀子,拔腿往外沖了出去。
司機調了幾個台,都只傳來嘈雜的音樂。趙一枚望著窗外漸漸黯淡的景色出神。
大學一年級,軍訓歸來,國慶節后的金秋,校級運動會上,她見到了秦揚——那個高大帥氣、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大三男生,校級一千五百米跑的記錄保持者,籃球隊中鋒,眾多女生仰慕的對象。
她早就知道他在這所學校,而且知道他丟棄了父親給他的姓,改成了自己母親的姓;而他不知道當年的小嬌氣包、藥罐子也改了名字,並且考上了同一所學校。他更不知道他這些年來一直以為舅舅的接濟,其實卻是父親的給予——那個被他刺了一刀,從此再沒有相見的男人,終究還是和他骨肉相連,血濃於水的。
她沒有想到,眼前的秦揚完全不是當年記憶里那個倔強發狠的小男孩。當然她也不再是當年那個蒼白瘦弱的小女孩,她早已出落得高挑美麗,坐在主席台上,昂著小鹿般驕傲的頭,對著話筒,把她銀鈴般動聽的聲音灑滿整個運動場。
「……進入最後100米直道衝刺,加油,加油!」趙一枚在話筒前喊著。當秦揚邁著矯健的長腿,挺胸撞上終點的紅線時,趙一枚激動地站了起來,彷彿有什麼東西,也重重地撞進了她的心裡。
一個月後,他們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一度被大家譽為「本學期最上鏡金童玉女」。說不清是如何開始的,也說不清是誰先追的誰,是互相吸引,一步步向對方靠近吧。
他們像學校里其他戀人一樣,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去教室自習,一起散步,一起看電影,一起在花叢樹影下擁抱。秦揚的每場球賽趙一枚都會去做最熱烈的啦啦隊;校園評選最佳人氣主播,秦揚調動一切人馬,輪番去給趙一枚投票;趙一枚開始向宿舍的女生學習織圍巾和十字綉;在排著隊緊張得腿肚子打顫,準備跑八百米測試時,手裡忽然多了一塊巧克力,然後就看見跑到前面的秦揚回身向她豎起兩個拇指和「加油」的口型。
他們坐渡船去鼓浪嶼,在船頭模仿泰坦尼克號里傑克和羅茜的飛翔;他們在主幹道的馬路邊追逐,每走兩百米就擁抱在一起接吻,惹得過路的司機不斷按喇叭;他把她擁在自行車前樑上,邊騎車下坡邊去吻她,結果沒看到前面地上的凸起,兩個人摔做一團,哈哈大笑然後又繼續親吻。
這是趙一枚的初戀。在中學時不是沒有喜歡她的男生,可她那時還只是一心認真讀書的乖學生,而且也沒有她看上眼的。似乎她的全部少女情愫都積攢下來,只為與秦揚相遇。
而秦揚是有過女朋友的,高中時就談過,後來到了大學,那個女孩子全家移民,兩個人遠隔重洋,慢慢就散了。趙一枚每次想起來都說不公平,秦揚就壞壞地笑,用吻封住她的嘴。
秦揚很高,趙一枚一米六六的頎長身材仍要踮起腳尖,頭被他壓得直往後仰去,彷彿要窒息一般。秦揚的手不安分地伸進背後的衣服里,初冬的冷風吹進來,他的手卻象烙鐵一般火熱,讓她感到一陣陣觸電般的戰慄。
只是這所有快樂的下面,卻深深隱藏著一絲不安和擔憂。趙一枚不敢想如果父母親知道了會怎麼樣,她更不敢想如果秦揚知道她是誰後會怎麼樣。可她已經沉溺在這火熱的愛中無力自拔,就像沙漠里一個快渴死的旅人,就算在面前出現的是一杯毒酒,都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
為此她甚至執拗地只准秦揚叫她「一一」她怕「枚」這個發音讓他聯想起小時候的趙梅。她告訴秦揚她家是北方人,從小在北京長大,反正她的普通話就是最好的證明。秦揚不知道他的父親一路高升,早已經帶全家離開了江南。秦揚給她講他的母親,患著嚴重的風濕病,含辛茹苦獨自把他帶大的母親。對於他的童年、他的家,他似乎不願過多提及,趙一枚知道,那是一個疤,揭開來就會鮮血淋淋。
三月底,廈大的櫻花開了,繽紛燦爛。趙一枚在櫻花下和秦揚嬉戲、擁抱、接吻,幸福甜蜜得幾乎忘記了一切。卻不知道,他們的愛情,正像這櫻花一般,盛開時絢爛無比,熱烈純潔,然而卻花期短暫,轉眼即將凋零。
五一節的時候秦揚回了一趟家,趙一枚掰著手指數著他回來的日子。那天很晚的時候都準備睡了,她接到了電話,來不及換下睡裙和拖鞋,就飛一般跑下樓。
秦揚在宿舍樓下等著。他站在樹叢的陰影里,低著頭,指尖閃著一點忽明忽暗的光。他在抽煙。周圍已經扔了一地的煙頭。
他從來不抽煙的。趙一枚感到了強烈的不安。她慢慢走過去,心中越來越忐忑,卻仍用歡快的語調說:「你早就來了嗎?什麼時候到的?」
秦揚抬頭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沒有說話,繼續抽煙,直到把那一支煙抽盡,才扔到地上,狠狠的用腳把煙頭的余火捻滅。
「我們分手吧。」秦揚的聲音空洞洞的,仍舊沒有抬頭。
趙一枚一直沒有說話,甚至也不敢看秦揚,低頭看著地上,看著秦揚的腳尖。內心深處似乎一直在等這一句話,就像等待宣判的犯人。可這句話真的從秦揚嘴裡說出來的時候,她還是感覺到了胸口如被重鎚擊中,瞬間無法呼吸。
——他知道了么?他還是知道了!他怎麼知道的?
「你也知道,我媽媽身體不好。這次回去,我已經答應了她,畢業后回老家工作。我知道你不可能跟我回去的,我們……長痛不如短痛吧!」
趙一枚猛地抬頭,眼睛里放出光芒來。秦揚的一番話讓她就像原本快溺斃的人又抓住了救生圈——什麼理由都好,只要不是那個理由!只要他還不知道!
「我跟你回去,我當然會跟你回去!」趙一枚飛快地說,「你去哪裡我都會跟著你!」
——秦揚,秦揚,我是這麼的愛你!哪怕前面就是萬丈懸崖,我也會跟著你一起跳下去!可是,可是,真的可以嗎,我真的可以跟你回去嗎?
趙一枚不想去考慮未來,她只想把秦揚留住,只想跟他在一起——多一天,都是好。
於是兩人開始了一場拉鋸戰般的談話。秦揚執意認為趙一枚還太年輕太天真,等到她再過幾年,可以成熟面對現實的時候,她一個北京來的女孩,是絕不會跟他回去小縣城的,她家裡也絕對不會答應的。
趙一枚說家裡很開明,會尊重她自己的選擇,讓他對她要有信心;又提議他可以考慮留在大城市發展,然後把媽媽接過來……可所有的這一切說辭,連她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家裡——那是他的親生父親呀!
兩個人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秦揚說,先分開一段時間,大家都冷靜地考慮,等到下學期開學,如果兩人的心意不變,那麼再重新在一起好了。
趙一枚只能同意,就像死刑變成了死緩,總還有翻案的機會。
距九月份還有四個月。秦揚說這四個月里大家都不要再去找對方,也不要打電話,如果在校園裡無意碰見了,或是因為什麼活動又聚在一起了,就像最普通的同學一樣對待好了。
趙一枚以為自己會哭,可是她沒有。她記不清小時候她是不是個愛哭的孩子,但是她記得那一天早上,媽媽抱著她跟著醫生出了病房。打針吃藥住院對她來說都是常事,可那天去的地方不一樣,她六歲了,已經認得「手術室」那三個紅色的大字。媽媽說,梅梅乖,做了手術就好了,就可以去上學,就可以象其他小朋友一樣跑跑跳跳。手術室的大門緩緩把她和媽媽隔開,她開始驚慌,卻聽見媽媽在門外喊:「梅梅,不要哭,會好的!」
從那以後,她真的就很少哭過。她記得做完手術后她醒過來,頭暈沉沉的,看到自己渾身插滿了管子,周圍都是些閃著光的奇怪儀器,有藥水從脖頸而不是手背滴進身體,涼涼的,胸口像是壓著一塊大石頭,悶悶的痛。可她沒有哭,包括三天後,醫生從她胸口把埋在裡面的手指粗、二十幾厘米長的引流管生生拔出來的時候,她都忍住了沒有哭。大家都驚訝和誇讚她小小年紀的堅強。可她知道,那不是堅強,是希望——這一切過去,就會好了。
會好的。趙一枚對自己說。於是籃球賽上趙一枚不再出現在最前排吶喊助威,她偷偷地躲在後面,悄悄張望;下了課她總是拉上同學一起去運動場,希翼可以「無意」間碰見正在跑步的秦揚;每天的午餐她再也沒有在食堂吃,總是打了飯菜就急急忙忙回宿舍,然後端著飯盆站在走廊頭的窗口前,邊吃邊望著下面來來往往的人——那是去食堂的必經之路,運氣好的話,可以看見秦揚兩次:一次是背影,一次是正面。
可是秦揚似乎真的把他當做了最普通同學,偶爾遇上,波瀾不驚地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他還是那樣神采飛揚地和大家說說笑笑,那樣陽光燦爛地笑著,看不到一絲傷心和不舍。他真的就這樣,放下她了?
趙一枚的心裡空落落的,每天神不守舍,行屍走肉般。宿舍的姐妹問她是不是和秦揚吵架鬧彆扭了,好好的兩個人怎麼成這樣了?趙一枚總是搖頭不答,其實她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只有陶君,從來什麼也不問,只是陪著她,一起散步,一起坐在草坪上發獃,好像能夠讀懂她心裡的痛。
宿舍里六個女孩,趙一枚排老三,陶君排老二。陶君是個長著一雙漂亮鳳眼的女孩子,象男孩一般大大咧咧的性格,個子不高,卻也是校隊的體育健將,還是學生會的女生部部長,為人開朗,人緣很好,和趙一枚最投脾氣。
陶君有時候也會主動向趙一枚報料:「秦然最近多了個新習慣啊,總是戴著耳機跑步……」趙一枚心裡一陣刺痛,她通過廣播電台回蕩在校園上空的聲音,是和他唯一的紐帶了啊,難道現在他連她的聲音都不想聽見了嗎?
陶君又說:「秦揚好像生病了,這兩天都沒來訓練。」趙一枚緊張起來,她知道秦揚一向認為自己身體壯,病了也不肯吃藥的。她懇求陶君找借口去看看秦揚,送葯給他。過了兩天陶君說,秦揚沒事了,趙一枚才放下心來。
轉眼間到了六月。學生會舉辦了個小範圍的晚會,主要是歡送學生會裡即將畢業的學長。來參加的除了學生會的新老幹部,其他也都是校園裡的風雲人物,當然少不了秦揚,也少不了趙一枚。
趙一枚還清楚記得元旦晚會上,新年鐘聲敲響前的最後一曲是她和秦揚一起跳的,浪漫的舞曲,那種被幸福包裹著的眩暈的感覺——那時候他們還在熱戀,彷彿就是昨天的事。
場上的男男女女開始旋轉起來,不停的有男生過來邀請。趙一枚也不好拒絕,可每支舞曲一停,就迅速返回座位,生怕錯過什麼。她想著即便是普通同學,按順序輪,總也會輪到秦揚的邀舞吧。
可秦揚沒有邀請她。確切地說秦揚沒有邀請任何其他女生,他自始至終只在和一個女生跳舞——陶君。秦揚的臉上似笑非笑,一隻手輕輕托著陶君的腰。陶君難得地穿著高跟鞋,攀著秦揚的胳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臉的陶醉。
一支曲又一支曲,兩個人在一圈又一圈地轉著,甚至舞曲的間隔,大家都停下來退到一邊歇息時,他們兩個還是相擁著在場中央慢慢踱步,旁若無人。慢慢地大家都看出不對勁,都看傻了眼。
「一枚,枚枚……」旁邊有同學在輕輕叫她,摟住了她的肩膀,聲音里滿是同情和惋惜。
趙一枚這才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原來不是不會哭,是還未到失望時;原來不是沒有眼淚,是還未到傷心時。
趙一枚就那樣筆挺地站著,也不去擦,無聲地任淚水肆意流淌,模糊了雙眼。
——什麼理由,原來都是借口,都是欺騙,都是背叛……可這份愛情,原本就是她騙來的、偷來的,如今她又有什麼立場去爭取、去指責?
晚會後的第二天,班上的女生集體冷落陶君,就連陶君帶著刻意討好的笑,用幾乎謙卑的語氣請大家吃雪糕,都沒有一個人理她。大家故意嘰嘰喳喳地大聲說笑,只留下陶君訕訕地站在一旁。
後來有好事者稱之為「本學期最出人意料之撬牆角事件」。
秦揚再也沒有出現在趙一枚的視線里,也或者是趙一枚的目光再也沒有去尋找秦揚。
很快期末考試結束,大家陸陸續續打點行李回家。臨走那一天上午,趙一枚去剪了一個男孩般的短髮。理髮師有些惋惜地問:「你確定?這麼長的頭髮,好可惜呢。」
趙一枚決絕地點點頭:「剪吧。」
手起剪下,烏黑的長紛落,猶如趙一枚十九歲的青春愛情。
整整一個暑假,趙一枚大多數時候,都是和同學朋友在外面瘋玩,逛街,買一件又一件的新衣服……可無論怎樣,心裡那種空落落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
新學期開始,陶君居然並沒有和秦揚在一起,彷彿那天晚上的事根本不曾發生過。陶君沒有任何解釋,趙一枚也沒有去問。問又如何?那一場舞會,已經向眾人宣布昔日的「金童玉女」徹底一拍兩散。
慢慢地,又陸續有男生給她傳條子、打電話,約她出去。只是她仍然心情寥落,無心應約。
其中校學生會新任文藝部部長符濤,對她追得最緊,簡直可謂鍥而不捨了。符濤是個長相英俊、成績優秀、才多藝的男生,高趙一枚一屆。符濤的風流史在學校也是很有名的,基本上一學期換一個女朋友。但有一點他做得很好,和他分了手的女孩還都當他是朋友,沒有反目成仇的。
趙一枚越是不理他,他越是起勁,經常在教室和宿舍門口『圍追堵截』,三天兩頭去廣播台點歌,甚至每天一個電話問候。
趙一枚被他纏得煩了,只好拉下臉皮說:「我對你沒感覺。」
「感覺是可以培養的,你不試試怎麼知道?」符濤擺出他的強盜邏輯。
趙一枚被逼無奈,只好坦白:「其實你很好,只是我的心裡,已經放不下別人了。」
符濤盯著她,換了一副瞭然的神色,不再多說,轉身離去。
接下來的兩天,符濤沒有出現。就在趙一枚以為他終於知難而退的時候,符濤又打電話約她出來吃晚飯。
趙一枚本想拒絕,但符濤堅持說,就是大家吃頓飯,沒別的意思,又羅列了好幾個跟她關係不錯的名字。趙一枚心想如果自己再拒絕,就反而顯得矯情了,於是應允。
到了地方一看,滿滿一桌人,就差她了,果然都是平時混熟的那幫人,只是,秦揚也在。
趙一枚若無其事地坐下,嘻嘻哈哈的和大家打招呼。開始氣氛很好,大家都又說又笑地吃菜。慢慢的符濤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拿話擠兌秦揚,讓他喝酒。
秦揚的嘴皮子功夫哪裡是符濤的對手,最後乾脆不說話了,拿起酒杯,開始挨個敬酒。
一圈下來,秦揚沒有和趙一枚喝,甚至連看也沒看她一眼,彷彿她壓根不存在;兩圈下來,秦揚的臉色沒變,趙一枚卻變了臉色,拿了酒瓶,倒了滿滿一杯啤酒,舉到秦揚面前:「來,我先干為敬!」
旁邊的女生知道她向來不會喝酒,伸手拽她,被她一把掙脫,仰起頭,「咕咚咕咚」地把酒一口氣灌下去,然後「砰」地一聲把空杯子狠狠撂在桌上,眼睛直瞪著秦揚。
秦揚看著她微微一笑,還是不說話,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酒喝完,揚了揚空杯底,又滿上一杯,繼續找下一個同學喝。
趙一枚的眼睛里都快憋出火來了,伸手又去拿酒瓶,被兩個女生死命拖住,連拉帶拽把她拖出了餐廳。
到外面冷風一吹,趙一枚清醒了些。又去洗手間轉了一圈,出來說:「走吧,我們回去吧,我還沒吃飽呢。」那兩個女生看她樣子似乎沒事了,只好陪她一起往回走。
只離開了一會兒的功夫,回來時桌上居然已經局勢大變,變成了秦揚和符濤兩個人拼酒,其他人都坐在一邊傻看著。
趙一枚面無表情地回到座位坐下,也不看符濤和秦揚兩個人,埋頭吃飯。
雖然秦揚酒量大,可畢竟多喝了兩圈,過了一陣先撐不住了,跑出去吐了。吐完了回來一言不發,和符濤繼續拼酒。周圍的人開始坐不住了,怕這樣下去喝出問題,紛紛拉的拉、勸的勸。
可兩個人就像斗紅了眼的公雞,一杯接著一杯,而且的確也喝高了,酒勁上來,誰拉跟誰急。
「好,我陪你們喝!」趙一枚突然站起來,拿起一瓶啤酒,大力往桌邊一敲,瓶蓋連著瓶嘴都敲爛了,裡面的酒嘩嘩地淌出來。
秦揚扭過頭,看著趙一枚,眼睛里血紅血紅的。忽然他放下酒杯,過來一把拽住趙一枚的胳膊就往外走。
趙一枚的胳膊給他扯得生疼,大叫:「你幹什麼?」
秦揚一言不發,乾脆伸手攬住了趙一枚的肩膀,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
兩個人就這麼腳步踉蹌地向前走著,誰也沒有出聲。不知不覺已走到了運動場,路燈只剩下暗淡的三兩盞,最後幾個晚上過來跑步的人也正在離開。
秦揚突然停下腳步,一下子把趙一枚扯到胸前。趙一枚還未及反應,秦揚的嘴唇就已經壓了下來。
他的嘴裡充斥著酒氣,趙一枚抬起雙手拚命推他的胸口,越掙扎,他越是大力。
突然趙一枚腳下一個趔趄向後退去,原來秦揚已經鬆開了手。
月亮躲在了雲后,昏暗的燈光下,秦揚的臉上掛著冷笑,「哼,這不是你最喜歡的嗎?怎麼,現在討厭了?」
趙一枚看著秦揚,只覺得胸口憋得生疼,再也忍不住,大聲叫道:「秦揚,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這樣對我?!」
「你不知道嗎?」秦揚猛地抓住趙一枚的雙肩,把她按到身後的圍牆上。暗黃的燈光透過搖曳的樹影映在他的臉上,陰晴不定,「你不知道?嗯?你敢說你不知道?!」
趙一枚的一顆心在往下沉,往下沉,一直沉到冰冷的湖底。
秦揚惡狠狠地盯著她,突然低下頭,發了狂一樣大力吻她,一隻手緊緊匝著她,另一隻手胡亂撕扯著她的衣服。
趙一枚這次沒有掙扎,只是緊抿著雙唇,閉上了眼睛。
——秦揚,你要什麼我都給你,你拿去吧,你都拿去吧!
嘴唇上一痛,趙一枚嘗到了鹹鹹的血腥,隨即被用力一推,撞得後背生疼。睜開眼,秦揚已經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趙一枚的身體沿著牆壁慢慢滑下去,終於縮成一團,號啕大哭。
第二天,趙一枚主動去探望宿醉的符濤。當天晚上符濤就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牽著趙一枚的手,高調出現在食堂和圖書館……
其實符濤還算個不錯的男友,細心體貼,講究情趣,又很懂得如何討女孩子歡心。很快兩人就好得蜜裡調油般。只是趙一枚總是拒絕符濤吻她的嘴,以及觸碰她的胸口。至於其他,趙一枚倒是不設防,半推半就地讓符濤的手游遍了全身。
符濤的吻激動地印在耳根和頸邊,一路向下……
最後的瞬間,趙一枚閉上了眼睛,卻彷彿看見,頭頂有櫻花飄飄洒洒、片片紛落……
一陣撕裂的痛。趙一枚的心,也跟著一起撕裂了。
這是她的第一次。
事後符濤帶著驚喜說:「我以為你當初和秦揚好成那樣,早就……」
是呀,當初和秦揚好成那樣……趙一枚深深地後悔,為什麼不在那個時候就把自己交給他呢?秦揚只吻過她、摸過她的後背,甚至連她的胸口都還沒碰過。
大二下學期,趙一枚和符濤和平分手。是趙一枚提出來的。不為什麼,就是,沒感覺了,不想再在一起了。
分手時符濤說:「枚枚,我是真的喜歡你,不是跟你玩玩的,你再考慮考慮?而且,我可是你的『第一』呀。」
趙一枚白了他一眼:「我也是你的『第一』吧?第一個飛了你的女生。」
自此之後,趙一枚又零星談了幾次戀愛,但每段戀情都是無疾而終。而且,趙一枚一概不讓他們吻她的嘴。開始也曾經試過,趙一枚居然噁心得直想吐——似乎她的唇,已經被秦揚以吻封印了。
去年分手的上一任男友說趙一枚很「冷淡」,趙一枚想想也是,那手放上來,怎麼就像自己摸自己,一點也激動不起來呢?看來真的是「冷淡」了。
也曾幻想過,如果是和秦揚,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呢?只這麼想過一次,趙一枚就不再去想象了。她和秦揚的一切,都已經定格在那個夏末。
秦揚最後並沒有回江南老家。因為他的母親去世了。
趙一枚是在秦揚臨畢業的那年的寒假才知道,趙東升——趙一枚的繼父、秦揚的親生父親,已經在幾個月前,把秦揚的母親接到了北京治病。
此時的趙東升,早已今非昔比,他安排秦揚的母親住進了北京最好的醫院,只可惜已是沉痾難返,無力回天。
也就是在醫院裡,趙一枚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秦揚和趙東升兩父子在十幾年後重新站在一起。其實相比同父異母的弟弟趙樺,秦揚與父親長得更像,尤其是綳著一張臉,不苟言笑時候的神情。
趙東升垂著頭從病房裡走出來,撞見了躲在門外的趙一枚。趙東升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後只是搖了搖頭,輕嘆道:「枚枚呀,枚枚……」
這個時候趙一枚才忽然想到,也許她和秦揚在學校里那檔子事,父親早就知道了。
不過有很多事情都是無從得知的。就像趙一枚始終不明白,為什麼秦揚會選擇去廣西邊陲。也許,因為那裡離她、離他父親,都足夠遙遠?
車到了隆口鎮,趙一枚輕車熟路地又轉坐小巴。
隆口是個邊關重鎮,歷史悠久,位於廣西與越南交界的邊境線上,因兩條發源於越南的河流在鎮內交匯而得名,與越南僅一河之隔,是國家一類公路口岸之一,也是中國進入越南及東南亞國家的重要通道。
秦揚是隆口公安分局緝毒支隊行動大隊副隊長,支隊的鐵杆標兵,幾年來屢次破獲大宗毒品案件。一次他查獲長途大巴上的旅客攜帶海洛因達五公斤,並成為十幾起系列毒品案的突破口;另一次他從某外籍遊客的細微疑點,鍥而不捨地追查出是負案在逃的毒梟,布控蹲守幾晝夜,最終成功抓捕並繳獲大量毒品,該案成為當年廣西國慶安保第一大案,秦揚立了功,也由此得了個外號叫做「火眼門神」。
去年夏天的時候她帶趙樺來過。趙樺長得象自己的母親多些,自從趙樺出世,趙東升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以令人驚異的時運和速度一路高升。趙東升一直認為是這個小兒子給自己帶來了好運,故此非常疼愛趙樺。
趙樺是到中學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還有個哥哥。對於這個多年後重逢的大哥,趙樺從一開始就表現得非常熱情和親密。或者畢竟血濃於水,秦揚在他面前似乎從來都不好意思拉下臉來。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趙一枚總喜歡帶上趙樺去找秦揚。
只是趙樺不明白,為什麼每次哥哥和姐姐見面,要麼冷臉相對、不理不睬;要麼兩個人說出的話都是夾槍帶棒的。
趙一枚解釋說:「小樺,那時候你還太小不記得了,我們兩個小時候雖然只一起住過幾個月,可總是打架,爸又總是只揍他一個,所以他一直記恨著我呢,小心眼。」
秦揚哼了一聲,也不做解釋,臉上一副好男不跟女斗的表情。
趙樺笑著說:「姐,我知道,肯定是你小心眼,記恨著哥以前怎麼欺負你吧。」
趙一枚瞥了一眼秦揚,咬著牙說:「是,我是小心眼,記恨他一輩子!」
秦揚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趙一枚其實有些猶豫,要是秦揚是出去執行任務了,自己這麼冒冒失失地去找他,肯定又要被他臭罵一頓。
可是不知為什麼,心裡總是覺得不安。再說辛辛苦苦坐了半天的車,都到門口了,總不能就這麼回去吧?
憑著印象,趙一枚找到支隊大院,遠遠看見有幾個人坐在大門口,旁邊三三兩兩的一些人,似乎是看熱鬧的。
走到近前一看,坐在地上的兩個人拉著一塊白布,上面寫著「嚴懲兇手,還我公道!」幾個大字。
「發生什麼事了?」趙一枚隨口向旁邊的人打聽。
原來昨天晚上,深巷槍響。當事的警察說搜查運毒嫌疑人時,嫌疑人狗急跳牆,襲警欲奪槍,打鬥過程中槍走火了;但受傷的嫌疑人今天在醫院醒來后,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從來沒沾過毒品,也沒動手奪槍,他是被冤枉的,並且警察是故意開槍,因為那名警察,是他的情敵!
事件的性質到這裡戲劇性地向爭風吃醋、公報私仇轉變。因為現場沒有其他目擊證人,兩人各執一詞。但三角戀已被證實,嫌疑人也查清楚是案底清白的,當事警察只怕難逃其咎。在大門口前靜坐的,就是傷者的家屬。
「喏,就是那個女警察,三角戀女主角!」看熱鬧的人向院子裡面一指。
趙一枚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吃驚不小,叫道:「小季!」
小季是前兩年從民族學院畢業的大學生,秦揚帶的徒弟,一個有著雙水汪汪大眼睛的美麗侗族女孩,據說在學校時還是校花。去年夏天趙一枚和趙樺來的時候,秦揚自己只陪著吃了頓飯,倒是讓小季做了他們的導遊。
當時秦揚是這麼向小季介紹的:「這是我弟弟,小樺;這是他姐姐,一枚。」——是的,這就是他們倆現在的關係:她是他弟弟的姐姐,他是她弟弟的哥哥。小季雖然聽得有些糊塗,卻沒有多問,陪他們逛遍了隆口鎮和附近的景點,熱情而又善解人意,給趙一枚留下了很不錯的印象。
此時小季顯然也看見了趙一枚,向她走了幾步,卻又在門邊停下,看了看外面的人,似乎猶豫著。
趙一枚趕緊跑過去:「小季,怎麼回事?我聽那些人說……」
「一枚姐,你怎麼來了?」小季打斷她的話,臉上的表情幾乎要哭了出來,「秦揚是因為我,才一時衝動……」
「什麼?」趙一枚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一把抓住小季的胳膊,「你是說,開槍的,是秦揚?」
小季點點頭,緊咬著下唇,臉色發白
趙一枚簡直不敢相信,盯著她問:「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你和秦揚……」
「都是我不好,那個人是我的前男友,我和他已經分手了,他還是總纏著我。可我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小季的眼淚終於下來了。
趙一枚懵了,半天才緩過勁來,只覺得胸口一片刺痛。原來,小季是他的女朋友了,難怪前幾天在南寧,他對她會是那樣不耐煩的態度。小季那穿著警服依然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的樣子,又與秦揚朝夕相處,如果他們沒有日久生情才是奇怪。這麼說來,半個月前,小季托休探親假的小王給她帶東西,也是作為一個「嫂子」的初步表示了?
她了解秦揚,她知道他不會誘於金錢、屈於權勢,唯有「情」字,是他堪不破的一道關。要說有什麼能讓他衝動之下做出失去理智的事,也只有因為這個了吧。
趙一枚心中百味陳雜,說不上是苦澀還是酸痛,更多的卻是擔憂:「那秦揚到底會怎麼樣?我能不能見他?」
「現在還不清楚。他已經被隔離了,連我都沒辦法去見他。」小季擦了把眼淚,轉頭看了看外面,彷彿下定決心般走了出去。
「叔叔,大哥,請你們起來吧。」小季彎下腰,伸手去拉坐在地上的人,「他不是故意的,是槍走火了,是誤傷。我們賠多少錢都行,只要……」
「這不是錢的問題!」年長的脖子一梗,冷哼一聲,「那小子就是故意的!阿科流了那麼多血,半條命都沒了!」
「對,就是你肯再回來做阿科的女朋友,也不行!這是兩回事,一定要嚴懲兇手!」年輕的橫眉怒目。
周圍看熱鬧的人議論紛紛,趙一枚趕緊把小季往回拉:「你這樣沒用的,風頭火勢,還是找你們領導出面調解吧……」
正說著,後面響了下喇叭,兩人往旁邊避開,只見一輛麵包車開進了院子。
小季看著那輛車輕呼:「是總隊的車!他們要把他帶走了!」
「帶走?帶去哪裡?」趙一枚說完就往院子里跑,「我要去見秦揚!」
小季追上去攔她:「不行,你去也沒用,不會讓你見的!」
兩人正拉扯間,忽然都止住了動作,齊齊側頭看去——秦揚正夾在一左一右兩個警察中間,從樓里走出來。
天已經黑了,門廊蒼白的燈光正照在秦揚身上。他沒有戴帽子,衣服上的肩章、胸章、領徽全部都卸掉了,微微低著頭,一步一步緩緩向前走著。
趙一枚怔住了。她見過秦揚快樂的樣子、悲傷的樣子、憤怒的樣子……可是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秦揚:憔悴的、疲憊的、無力的、失落的、從頭到腳完全沒有了一絲光彩的秦揚。
「秦揚!」趙一枚喊了一聲,定定地望住秦揚,覺得心都絞在了一起。
秦揚聞聲轉過臉,看見了她們倆,眼中閃過一絲驚異,停住了腳步。
小季趕緊跑到秦揚面前,兩個人說了幾句什麼。然後秦揚扭過頭,向趙一枚深深地望了一眼,轉身上了車。
趙一枚傻傻地站著,目送麵包車出了院門,直到小季走過來,才回過神,連忙問:「他怎麼樣?他跟你說什麼了?」
「他讓你趕快回去,不要多事,更不要多嘴。他說……他是自作自受,叫你不要管他!」小季說著,眼圈又紅了,「對不起,一枚姐。我先進去了,支隊長叫我呢。」
趙一枚又在原地愣了一會,離開嘈雜的人群,想了想,掏出手機,撥下一串號碼。
電話接通了,趙一枚焦急地說道:「爸爸,秦揚出事了!」
周日的早上,趙一枚無奈地從隆口離開。
她想不到父親在最初接到電話的震驚和擔心過後,第二天再打回給她,卻是和秦揚如出一轍的口氣:「秦揚的事,你不要管,你也管不了。他是自作自受!你趕快回去。」
她知道父親一直對秦揚當初的叛逆耿耿於懷,也一直希望他有朝一日在外面碰了壁,再回歸他的羽翼下。看來這次,父親是擺明了要袖手旁觀了。
她還不死心,又在支隊大院外徘徊了好久,只等到小季回來,告訴她,秦揚已經被帶回總隊接受調查,她留在這裡也沒用。
回南寧的時候,趙一枚坐上了一輛很舊的長途大巴。大巴顛簸了一路,她的心,似乎也被顛碎了。她和秦揚,就如同兩輛背道而馳的車一般,交錯而過,漸行漸遠。